南柯記

第十二章 貳館[1]

　　（聽事官上）出身館伴使[2]，新升堂候官[3]。前程螻蟻大，禮數鳳凰寬[4]。自家槐安國東華館一個堂候便是。我王新招駙馬見朝，暫停賓館。今夕良時，往修儀宮，與金枝公主成親。你看：一路上擺列金羔銀雁各二十對，鸞凰錦繡各百二十雙，妓女絲竹之音，車騎燈燭之豔，無不齊備。真個天上牛女，地下螻蟻也。遠望駙馬早到。

　　“上林春”（生盛服上）平步忽登天子堂[5]，尚兀自意迷心恍[6]。

　　俺淳於棼，有何姻緣？得到此間。瞻天仰聖。說及成親一事，“承賢婿令尊之命”，此話好不蹺蹊！我父昔為邊將，未知存亡。或是北邊番王，與這槐安國交好，家父往來其間，致成茲事，也未可知。呀！兀的三位女客來了[7]。

　　“出隊子”（小旦道扮同老旦、貼上）鳳冠明漾，鳳冠明漾，彩碧金鈿珠翠香[8]，煙絲繡帔晚風揚[9]。誰在東華屋裏張？呀！恭喜淳於郎到此。（生羞避介，眾）卻是淳郎，做了阮郎[10]。（眾旦）淳於郎。（生作揖介）（小旦）淳於郎比前興了些。（貼）瘦了些。（老）向前摸摸他，是興是瘦？（生作羞避介）（小旦）淳於郎粗中有細。（貼笑介）還是細中有粗。（老）好一個赤琅當五寸長牛鼻子[11]！（生作不奈煩介）（老）中元之日，俺們禪智寺天竺院看舞婆羅門，足下與瓊英娘子結水紅汗巾，掛於竹枝之上，君獨不憶念之乎？（生想歎介）（貼）俺們曾於孝感寺聽契玄師講觀音經，俺於講下供養金釵、犀盒，足下於筵中賞歎再三，顧盼良久，頗亦思念之乎？（生想介）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2]！（小旦）不意今日，與此君遂為眷屬。俺們且去修儀宮相候。卻是淳郎，做了阮郎。

　　“前腔”（田子華冠帶引隊子上[13]）彩樓賓相[14]，彩樓賓相，不向天台向下方[15]。金枝公主字瑤芳，得尚淳於一老郎[16]。他帽兒光光[17]，風流這場。

　　（見介。田）駙馬請上，別來無恙？謹奉王命，來為賓相。（生）子非馮翊田子華乎？（田）便是。（生）子華何以在此？（田）小弟閑遊，受知於右相武成侯段公[18]，因而棲托在此[19]。（生）周弁也在此，可知之乎？（田）周弁貴人也，職為司隸，權勢甚盛。小弟數蒙其庇護矣。（生笑介）三人俱聚於此，庶免羈孤之歎[20]，可喜，可喜。（紫上）駙馬，吉時進宮成禮。（田）不意今日，睹此盛禮，願無相忘。便請升車[21]。（紫衣扶生升車介）（雜執燈上行介）

　　“前腔”（眾）步圍金障[22]，步圍金障，彩碧玲瓏數裏長，花燈引道照成行。（生）子華兄。咱端坐車中意惚恍[23]。（田笑介）駙馬享用，禮之當然。且自安詳，何須悒怏[24]。（下）

　　“前腔”（貼眾上奏樂、戲笑介）翠羅黃帳[25]，翠羅黃帳，夜合宮槐覆苑牆。偶然同向佛前香，粉帕金釵惹夢長。（生眾上介，合）眼色相將[26]，迎歸洞房。

　　（生眾作引車，避看眾旦下介。生）子華兄。那群姑姊妹，各乘鳳輦[27]，往來此間。便是仙姬奏樂[28]，宛轉淒清，非人間之所聞聽也。（田）吉時將近。便好趲行[29]。

　　“前腔”（生）仙音淒亮[30]，仙音淒亮，來往仙姬輦鳳凰。似洞庭哀響隱瀟湘[31]，使我心中感易傷。（田）人生如寄[32]，聞樂不樂何也？休憶人間，相逢未央[33]。

　　前麵修儀宮，請下車。群仙姊妹，紛然在旁，小弟告辭了。正是襄王赴神女，宋玉轉西家[34]。（下）

　　注釋：

　　[1]貳館：淳於棼由東華館移往修儀宮，或解釋為淳於棼居住的次於國王居住之館。

　　[2]館伴使：古代奉命陪同外族賓客的使臣。宋趙升《朝野類要故事》：“蕃使入國門，則差館伴使副，同在驛，趨朝，見辭，遊宴。”

　　[3]堂候官：舊時供高級官員役使的小吏。元鄭庭玉《後庭花》第一折：“自家王慶，在這趙廉訪老相公府內做著個堂候官。”

　　[4]“前程”二句：意謂堂候官前程雖小，但講究極多，其禮數比鳳凰還多。據《抱樸子》載：鳳凰具備的戴仁、纓義、負義、向智、蹈信等美德，在禮數上皆可具體表現出來。

　　[5]平步：平常之舉步。比喻輕易。

　　[6]兀自：還；仍然。

　　[7]兀的：語氣助詞。表驚異。《宣和遺事》前集：“女奴來報：兀的夜來那高平章到來也！”

　　[8]“彩碧”句：金鈿，指嵌有金花的婦人首飾。珠翠，珍珠和翡翠。婦女華貴的飾物。

　　[9]帔：古代婦女披在肩上的衣飾。

　　[10]阮郎：漢明帝永平五年，會稽郡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采藥，遇兩麗質仙女，被邀至家中，並招為婿。事見《太平禦覽》卷四一引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阮郎本指阮肇。後亦借指與麗人結緣之男子。

　　[11]五寸長牛鼻子：此處與上麵“粗中有細”、“細中有粗”等均隱指男性生殖器，係插科打諢，調侃駙馬淳於棼之語。

　　[12]“中心”二句：源於《詩經小雅隰桑》原文。

　　[13]冠帶：戴帽子束腰帶。

　　[14]賓相：舉行婚禮時讚禮者。

　　[15]“不向”句：天台，指劉阮故事中的天台山。下方，指槐安國。

　　[16]尚：專指娶公主為妻。

　　[17]光光：明亮貌。

　　[18]受知：受人知遇。唐司空圖《書屏記》：“因題記唱和，乃以書受知於裴公休。”

　　[19]棲托：寄托，安身。南朝宋謝靈運《山居賦》：“企山陽之遊踐，遲鸞鷖之棲托。”

　　[20]“庶免”句：庶，副詞。希望，但願。三國蜀諸葛亮《前出師表》：“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羈孤，羈旅孤獨的人。《文選謝莊〈月賦〉》：“親懿莫從，羇孤遞進。”李善注：“羇孤，羇客孤子也。”

　　[21]升車：登車，上車。《禮記經解》：“行步，則有環佩之聲；升車，則有鸞和之音。”《論語鄉黨》：“升車，必正立，執綏。”

　　[22]步圍金障：形容車子的豪華。步障是用以遮蔽風塵或視線的一種屏幕。三國魏曹植《妾薄命》詩之二：“華燈步障舒光，晈若日出扶桑。”

　　[23]惚恍：迷迷糊糊。多指神誌方麵。晉葛洪《抱樸子酒誡》：“夫風經府藏，使人惚怳。”

　　[24]悒怏：憂鬱不快。唐蔣防《霍小玉傳》：“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

　　[25]翠羅：緑色的絲織物。

　　[26]相將：相偕，相共。漢王符《潛夫論救邊》：“相將詣闕，諧辭禮謝。”宋王安石《次韻答平甫》：“物物此時皆可賦，悔予千裏不相將。”

　　[27]鳳輦：皇帝的車駕，這裏形容車駕的華貴。

　　[28]仙姬：仙女。明屠隆《彩毫記蓬萊傳信》：“仙姬住蓬島，猶複憶人間。”

　　[29]趲行：趕路；快行。明徐渭《雌木蘭》第一出：“大哥們，勞久待了，請就上馬趲行。”

　　[30]淒亮：淒涼。清黃景仁《對月詠懷》：“風前淒亮《折楊曲》，夢中宛轉隨湘帆。”

　　[31]似洞庭哀響隱瀟湘：唐錢起《省試湘靈鼓瑟》：“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

　　[32]人生如寄：亦作“人生若寄”。謂人生短促，猶如暫時寄寓世間。《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33]未央：本為漢宮名，借指槐安國宮殿。

　　[34]“正是襄王赴神女”二句：上句說淳於棼就婚。神女事見宋玉《神女賦序》：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王寢，果夢與神女遇，其狀甚麗，王異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夢若何？”王曰：“夕之後，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紛紛擾擾，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記：見一婦人，狀甚奇異。寐而夢之，寤不自識；罔兮不樂，悵然失誌。於是撫心定氣，複見所夢。”下句雲回家。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臣裏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西家”指自己的家。

　　評析：

　　“貳館”意即淳於棼由東華館移往修儀宮，“新招駙馬……往修儀宮，與金枝公主成親”，其中不乏婚禮的奢華與氣派的描述。

　　此出事情頭緒紛繁，心理、對話、場景等都有牽涉，但作者敘述起來層次分明。全出由六支曲子組成，“上林春”曲表現淳於棼麵對驟然而至的富貴，意迷心恍的心情。“出隊子”曲寫瓊英公主等人與淳於棼的唱及白，當瓊英等人憶起“孝感寺聽契玄師講經”情景，淳於棼方才恍然大悟，由此與第八出《情著》中的情事呼應起來，淳於棼自己憶及對金釵犀盒的賞歎之情，作者以此強調他與公主的“情”緣。其後，四支“出隊子”曲重點寫淳於棼到達修儀宮。湯顯祖於細節處十分講究，如田子華的出場，與第二出《俠概》中的離別也有了照應；本出田子華一句“願無相忘”，在第十九出《薦佐》中作了交待，針腳非常細致。另外，此出語言上多用重疊詞語如“鳳冠明漾，鳳冠明漾”、“彩樓賓相，彩樓賓相”、“步圍金障，步圍金障”、“翠羅黃帳，翠羅黃帳”、“仙音淒亮，仙音淒亮”，這些疊詞的運用很好地烘托了喜慶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