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勤
三嬸不是我親三嬸,是我同院子門挨門的鄰居。我們這一塊是老城,老院子,一個院子兩廂房,租住著十來戶人家。我不喜歡三嬸,真的。每天淩晨三四點,我睡得正香,三嬸兩口子就已經起床,發出蟋蟋洬洬的聲響,時不時將我從夢境中吵醒。等到早上六點,他們倆便拖著板板車出發了,板板車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走出院子,三嬸更是長聲吆喝:饅頭,剛出籠的饅頭!在她的吆喝聲裏,我的睡眠宣告結束。
三嬸每天上午賣饅頭,中午哼著歌兒回家做午飯,下午又去一家醫院當保潔員。三嬸,你不累呀,每天幹那麽多活?我問。此時,我正在一家電腦公司當維修人員,每天東跑西跑,累得要死。咳,累啥,我們農村人做慣了的。掙那麽多錢幹嗎?還能幹嗎,給兒子讀書用唄。你不知道,現在小凡讀初中,要不少錢呢。將來還要上大學,還不得早早預備著。我們兩口子都沒文化,掙錢隻能下苦力,咋個也不能讓小凡再吃這苦。三嬸邊說邊遞過來兩個熱乎乎的饅頭,趁熱吃吧!想到她破壞我的美夢,本不想接,再想想,還是接了,三嬸的饅頭香著呢!
小凡,那個戴眼鏡的初中生,其實我昨天剛看見他鑽進街邊一家網吧。想把這事告訴三嬸,但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算了吧,何必要去一棒敲醒別人的美夢呢?還是等著美夢自己破碎吧。
三嬸是一個樂觀的人,每天出出進進都是樂嗬嗬的,像撿著寶一樣。她要是知道小凡逃學上網,不知道會怎樣傷心呢。我咂吧咂吧嘴,感歎著上帝的無情。
天越來越冷,老在外麵跑,一不小心得了重感冒。我給單位打電話請了假,然後一個人躺在床上,渾身酸痛,似睡非睡。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肚皮咕咕叫,卻沒力氣爬起來。
門開了,三嬸端著碗進來了。小魏啊,我給你熬了稀飯,快趁熱吃了吧。三嬸說。
守著我一口一口吃完,又摸了摸我的額頭,確定沒有發燒之後,三嬸才端著碗走了。
三嬸摸我額頭那一刻,我忽然想到我媽,眼睛熱熱的,我憋著,沒讓淚水流出來。
連續幾天,都是三嬸給我送吃的。
感冒好了。我提前下班,沿著街麵網吧挨個尋找,終於找到了小凡。我的力氣很大,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了出來。以後不許再去了,好好讀書,我說。要不然,我就揍你,我舉舉拳頭。小凡縮著脖子點點頭。
我以為我的拳頭能嚇到小凡,可是我錯了。那天我下班回家,正撞上急急忙忙往外趕的三嬸。
怎麽了,三嬸?我問。
快,去醫院……小凡……
我讓三嬸上了我的摩托車,風一樣開到醫院。
我以為是小凡受了傷,結果不是。小凡和同學打架,不小心打到了對方的眼睛。
三嬸顫抖著手將兩萬元醫藥費交到醫院。媽,對不起。小凡哭著說。三嬸舉起手,對著小凡的臉,在空中揚了半天,終究沒有落下去。以後得改,知道嗎?三嬸也流著淚。連著幾天,院子裏再也聽不到三嬸爽朗的笑聲。因為小凡的事,三叔氣得不行,胸口總疼。還是去看看吧。三嬸說。三叔不同意,可第二天咳嗽,居然咳出一口血來。三叔被三嬸和小凡架著去了醫院。一檢查,肺癌,晚期。從不輕易流淚的三嬸淚水稀裏嘩啦地流了一臉。第二天,三嬸說服三叔,把家裏的積蓄全取了出來。三嬸帶著三叔全國各地遊了一圈。回到家,三叔平靜而滿足地去了。走時,拉著三嬸的手。小凡該上高中了,報名那天,去學校晃了一圈。回來了。媽,我不讀了。小凡對三嬸說。為啥呢?我不是那塊料,再讀也是浪費錢。媽相信你,好好讀!你原來不是挺聰明的嗎,小學時還考過全班第一呢。我真的不想讀了,我想幫著您做饅頭,您一個人太累。小凡眼睛紅紅的。你馬上給我滾回學校去!三嬸突然厲聲吼道,我和你父親做了一輩子饅頭,為的不就是讓你不要再像我們一樣做饅頭?小凡住校了,上周在街上遇見他的老師。我問起這孩子的情況。拚命得很,改頭換麵了。老師說。每天早上,三嬸依舊早早起床,揉麵,做饅頭,蒸饅頭。清晨六點,拖著板板車出門。饅頭,剛出籠的饅頭!三嬸悠長的聲音在春天裏的清晨響起,是那麽的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