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嬌
前院追到後院,後院追到前院,戰小易他爸打他媽就這麽打,打完之後,自己坐在八仙桌旁痛哭不止,為什麽哭?後悔啊,後悔當初怎麽找了這麽個婆娘。
1965年的春天,百姓還不知道離婚,至少離婚不那麽流行。
戰小易他媽挨完打後,抹著眼淚給兩個孩子做飯,飯是用鐵笊籬撈的小米飯,下來的湯用來做角瓜菜。戰小易在拉風箱,六歲的戰小易也剛哭完,他就害怕他爸打他媽,他爸一打他媽,他們家三個人就圍著房子跑,後邊那個準是戰小易。有時戰小易他媽跑累了,抓住戰小易往他身後藏,他爸再打他媽就得隔著戰小易伸胳膊,戰小易拚死拚活地號叫,一場戰爭才會結束。
戰小易一邊拉風箱一邊問他媽,爸爸為什麽老是打你?為什麽我們不能打爸爸?
戰小易的媽媽紅腫著眼睛,她的嘴角還在出血,她回答兒子,因為我們家太窮。戰小易說,窮也不是你弄窮的,是他沒掙來。戰小易的媽媽一下一下地撈著飯,說,如果我能出去幹活就不會窮。戰小易說,那你為什麽不出去幹活?媽媽說,你妹妹小,她長到你這麽大,我就出去。戰小易低頭掰指頭算,妹長到他這麽大,還得兩年,也就是說媽媽還要被打六百多次。
戰小易泄氣了,他不想拉風箱了。他站起身說,要是沒有妹妹就好了。
戰小易的妹妹叫戰小蓮,她此時正躲在被子裏,爸爸一打媽媽她就往被裏鑽。戰小易掀開被子,拉出戰小蓮說,都是因為你,沒有你,媽媽就不會總挨打了。戰小蓮慌忙坐起身說,沒有我他們也一樣打,上次他們因為爸爸單位清公款。要爸爸還錢,爸爸回來就打媽媽。
經戰小蓮這麽一說,戰小易才想起,爸爸欠了單位兩百元,都三年了,單位說,再不還就開除公職。但是戰小易馬上又想起來,這兩百元是因為戰小蓮兩歲那年發高燒,燒出了肺炎才欠下的。這樣一想還是因為戰小蓮,就對戰小蓮說,你不是想去高家窪子捉蝴蝶嗎?我今天就領你去。戰小蓮揣測著哥哥的用意,說,現在是春天,春天沒有蝴蝶。
戰小易說,高家窪子的春天就有蝴蝶,我們隻要到了那裏,蝴蝶自然就有了。
戰小蓮到底沒有扛住蝴蝶的誘惑,吃過了飯,他們趁著媽媽去菜市場撿菜幫,就啟程了。他隻為戰小蓮戴了頂好看的小紅帽,其他什麽都沒帶。因為戰小蓮再也不會在這個家出現了,最好的東西要給她帶著。
郊外的風光很好,一望無際,天也藍,甸子上有小草開始冒芽。在小草上方,一隻紅蝴蝶在空中飛舞,仿佛他們一伸手就能捉到,可等他們真去捉時,蝴蝶又飛走了。
戰小易說,這是今年最漂亮的蝴蝶,它身上的黑點兒都是糧食,它為我們家送糧來了。
戰小易家沒糧食吃,供應那點糧,不夠他們吃,有時媽媽為從別人家借零用錢,還錢時,就把小米或過年供應的大米送給人家,這樣一來,戰小易家的糧食就從沒有夠吃的時候。
戰小蓮說,我不想要糧食,我想要白麵,我都很久沒有吃餃子了。
戰小易聽了妹妹的話,舔了一下嘴唇,他現在什麽都想,不隻是餃子,連平時一吃就吐酸水的烀土豆也想,他餓得都有點走不動路了。可是高家窪子連影還沒見呢。
時間一晃過了中午,中午一過,太陽就誰也不顧了,也就一袋煙的工夫,它就出溜到西邊了。它一偷懶,天也不那麽亮了,田野也起風了。戰小蓮一陣陣打冷戰,她望著空曠的田野說,哥,我怕,這地方會不會有狼啊?
她說這話時,戰小易也在打冷戰,他隻穿件夾襖,隨口回答,我看不是狼,那分明是狗,你看那隻最大的,不和咱西院王奶奶家的大黃一樣嗎?戰小易盯著西北方向的幾個球。
戰小蓮隨著哥哥的視線望去,她立馬哭了起來,她說,哥,那就是狼啊,我在畫冊上看過,狼就這個樣子。
戰小易認為妹妹說的對。真是狼怎麽辦呢?方圓十裏沒人,他們就是跑,也肯定跑不過狼。
最終戰小易做了一個折中的決定,不跑,我們等狼。妹妹說,我們等狼隻有被它吃啊,不如上樹吧。戰小易看看身邊的幾棵樹說,上樹我能上,你能嗎?戰小蓮搖頭。
1965年,北方鄉村的原野上到處是狼。
兩個孩子肩靠肩等著。五隻狼由皮球大小,漸漸變成了南瓜。戰小蓮在發抖,戰小易拉過妹妹的手,安慰道,別怕,這樣挺好,媽媽沒了我們,就能出去掙錢了,爸爸就不會再打媽媽了。戰小蓮說,我現在不想他們了,我擔心狼吃我們時,我們疼怎麽辦?戰小易說,再疼也沒有爸爸打媽媽那麽疼,你沒看媽媽每一次挨打,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嗎?戰小蓮說,爸爸打媽媽不隻是因為我們家窮,他在單位不順心,也一樣打媽媽,他發現我們丟了,更會打媽媽。
戰小易一愣,他在思考戰小蓮的話,猶疑不決,那幾隻狼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