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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籠罩在七層紗下的莎樂美

  趙荔紅

  被命名為莎樂美的女子,喚起許多想象。模糊,遙遠,血腥,神秘,淫欲,潔淨的愛,惡與罪,幻覺和美,占有,瘋狂……莎樂美的故事源起於《聖經新約》。《馬可福音》的描述生動、富戲劇性:

  希律聽見卻說:“是我所斬的約翰,他複活了。”先是希律為他兄弟腓力的妻子希羅底的緣故,差人去拿住約翰,鎖在監裏,因為希律已經娶了那婦人。約翰曾對希律說:“你娶你兄弟的妻子是不合理的。”於是希羅底懷恨他,想要殺他,隻是不能;因為希律知道約翰是義人,是聖人,所以敬畏他,保護他,聽他講論,就多照著行,並且樂意聽他。有一天,恰巧是希律的生日,希律擺設筵席,請了大臣和千夫長,並加利利作首領的。希羅底的女兒進來跳舞,使希律和同席的人都歡喜。王就對女子說:“你隨意向我求什麽,我必給你。”又對她起誓說:“隨你向我求什麽,就是我國的一半,我也必給你。”她就出去對她母親說:“我可以求什麽呢?”她母親說:“施洗約翰的頭。”她就急忙進去見王,求他說:“我願王立時把施洗約翰的頭放在盤子裏給我。”王就甚憂愁;但因他所起的誓,又因同席的人,就不肯推辭,隨即差一個護衛兵,吩咐拿約翰的頭來。護衛兵就去在監裏斬了約翰,把頭放在盤子裏,拿來給女子,女子就給她母親。約翰的門徒聽見了,就來把他的屍首領去,葬在墳墓裏。(6:16-29)

  莎樂美的形象,在後來的福樓拜小說,王爾德的戲劇,畫家們的描繪,舞者的表現,歌劇與電影中,有多種變化。讓我們撇開後來具有強烈性意識的“七層紗之舞”,以七層紗為象征,揭開、解讀莎樂美形象的七種可能。

  1.遊戲者

  希羅底女兒多大?叫什麽名字?《聖經》中並無交代。但弗拉維厄斯約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在《猶太古史》(公元91-91年出版)中,提到希羅底的女兒叫莎樂美,是希羅底與前夫腓力希律的胎中女,她帶著女兒嫁給了希律安提帕。有研究指出,希臘文說莎樂美是個“Korasion”,意思是“乳房尚未發育、還沒有來月經的小女孩”;她跳的舞,希臘原文是“Orxeomai”,有“舞蹈”之意,又有“小孩子嬉戲、做出愚蠢可笑的把戲”的意思。莎樂美僅僅是個小女孩,跳了一段滑稽可笑、討人喜愛、具有遊戲性質的舞蹈。

  文藝複興前一幅佚名畫作《莎樂美》,畫框內僅僅一張宴席,坐著頭戴王冠的希律王、王後希羅底,桌上陳列杯盤食品,桌前一個穿長衣的小女孩,拿手鼓,敲動著,舞蹈著,希律王邊取食物,邊抬頭茫然看著女孩;希羅底則右手按桌,擺動左手,看著女兒,似乎教訓她不要跳這種調皮搗蛋的遊戲舞蹈。畫中沒有施洗約翰,也無眾人,也不暗示死亡與淫逸,相當簡潔、樸素。

  2.無辜的罪人

  為什麽殺施洗約翰?是誰要殺?

  《馬太福音》講施洗約翰在曠野傳道,說:“天國近了,你們應該悔改!”如同先知以利亞一般,穿的是駱駝毛衣服,腰束皮帶,吃蝗蟲和野蜜。“那時,耶路撒冷和猶太全地,並約旦河一帶地方的人,都出去到約翰那裏,承認他們的罪,在約旦河裏受他的洗。”(1:1-6)。三百多年來,猶太人沒聽到先知的聲音,約翰的聲音從曠野響起,帶來上帝眷顧的音信,如同黑暗中看見明燈;一些猶太民族主義者,渴望彌賽亞降臨,引領猶太民族走向複興與強大,擺脫異族統治。但約翰稱自己僅僅是一個聲音,是“預備主的道,修直他的路”的人,救世主將要降臨,他隻是個先鋒;百姓就當他是先知,即彌賽亞降臨前回到地上的先驅以利亞。

  耶穌傳道之前,施洗約翰在百姓中是有巨大影響力的,兼有彌賽亞帶領猶太民族揭竿而起的傳說,施洗約翰的存在與作用,能不令羅馬統治者、分封王希律、大祭司以及猶太上層的撒都該人、法利賽人惶惶不安麽?所以《馬太福音》說“希律就想要殺他,隻是怕百姓,因為他們以約翰為先知”。約瑟夫斯《猶太古史》也說:“對民眾這樣巨大的影響力,可能會導致一場起義……因此,希律安提帕便決定更為妥當的處理方法就是:在可能出現任何暴亂之前,先下手主動攻擊除掉約翰……”

  問題是怎麽除掉約翰?這就產生了一個動因。約翰指責希律說:“你娶你兄弟的妻子是不合理的。”先是腓力希律娶了希羅底,即娶了自己的侄女(同父異母兄之女),住在羅馬;之後,希律安提帕到羅馬,與嫂嫂希羅底通奸,希羅底已懷有莎樂美,離開了丈夫,再嫁給丈夫的同父異母兄弟希律安提帕。所以,希律安提帕娶的希羅底,既是自己的嫂嫂,也是自己的侄女。

  這段婚姻的不合理,不僅僅在混亂的倫理關係上,還在於,它極大地違背了猶太人傳統的婚約:一是,按照猶太人婚約,兄弟娶嫂嫂,必須是兄長死去,並且沒有後裔的情況下。希羅底的丈夫腓力希律還活著,她已懷有女兒莎樂美,希律安提帕是不能娶嫂嫂的。二是,猶太人婚約是以摩西訓誡為基礎,極其推崇婚姻關係,離婚是受人嫌恨的。隻有在兩種情況下,丈夫可以休掉妻子:一種是妻子有什麽“不合理的事”(即不潔的),或丈夫不喜歡她,可以打發她離開夫家:一種是,沒有孩子。上述情況都必須是丈夫寫休書給妻子,絕無妻子自己通奸,且自行離開丈夫的。

  在約翰看來,希律安提帕與希羅底的結合,無論從哪一方麵,都嚴重觸犯了猶太婚約,也就是觸犯了上帝給予婚姻的神聖性,因此是“不合理”的。希羅底想殺施洗約翰,也許並不從政治角度考慮,但約翰始終如一大聲斥責,詛咒她是Y蕩的“巴比倫之女”,這嚴重影響了一個女人在王室中的婚姻地位,約翰,當然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後快。

  既然希律安提帕隱性地、猶豫地想除掉約翰,既然希羅底明白地、公開地想殺了約翰,就必須尋找一個借口,獲得一個時機。莎樂美跳舞後的要求,成就了一個借口,成全了殺人者們的心願。於是,無辜的少女,變成一個殺害先知的罪孽深重的罪人:一段舞蹈,成為砍掉約翰頭顱的利器。後人將無數的唾罵噴射在這個少女身上,附加各種名目,真正的罪人卻隱在時間深處,在曆史的塵埃中,裸露著一副猥瑣、怯懦、遊移的嘴臉。

  福樓拜小說《希羅迪婭》寫道,莎樂美跳完舞,希律大叫給什麽都願意,一半江山也行,此時,少女“走上廊台,又從那裏下來,隨即帶著滿臉稚氣,咬字不清地說道:‘我要你用一個盤子把雅奧--’她一時忘了這個名字,但馬上又微笑地說,‘把雅奧--卡南的頭給我!’”莎樂美走上廊台是去見母親希羅迪婭(即希羅底),聽她指示向希律要什麽,母親提供的這個人名,雅奧卡南(即施洗約翰),她是第一次聽到,一時會忘記這個名字,讀起來也是咬字不清;這個名字對莎樂美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不過是執行母親的命令。所以,當劊子手揪著頭發提來約翰頭顱、獻給莎樂美時,她是“輕盈地走上廊台”去接的,絲毫不覺得沉重,也不會認為自己是個罪入。莎樂美沒意識到,她所要的頭顱,是“舊約”時代的最後一個先知,她將因這個行為,永遠成為猶太民族的一個恥辱,一個罪人。

  本納迪諾盧伊尼(Bernardino Luini)的一幅油畫《接受施洗者約翰的頭顱》,前景是畫外伸過來的一隻強有力的手揪著約翰的頭發將頭顱放在盤子上,頭頸尚在淌血,約翰神情安詳,眼蓋低垂如貝殼;莎樂美手托盤子去接,衣裙深灰,與盤子、約翰頭發的顏色相呼應,她的頭發則是金色的小卷,臉帶稚氣,無喜無憂,無恐懼也無歡樂,更談不上Y蕩與邪惡,她似乎出於本能不願看頭顱,將頭扭向左側。她隻是將頭顱從劊子手那接過來,傳遞給母親。僅僅是傳遞一下。

  3.宿命者

  《路加福音》說到施洗約翰的身世:撒加利亞與以利沙白年老無子,上帝就賜予給他們,“從母腹裏就被聖靈充滿了”,取名為“約翰”。天使加百列又到加利利的拿撒勒去,對童女瑪利亞說:“聖靈要臨到你身上”,童女生子為耶穌。以利沙白是瑪利亞的親戚。這樣看來,約翰與耶穌都是母腹被聖靈充滿後所生,都是上帝的兒子,人世的血肉父親不是他們真正的“父”。那麽,他們有什麽區別呢?

  福音書中,施洗約翰相當自謙,稱自己隻是曠野的一個聲音,是個傳道人和教師,是“預備主的道,修直他的路”的人,救世主將要降臨,他僅僅是個先鋒。“我是用水給你們施洗,叫你們悔改;但那在我以後來的,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給他提鞋也不配,他要用聖靈與火給你們施洗。”(《馬太》1:7-11)。施洗約翰為耶穌施洗,是為耶穌作見證:“耶穌也受了洗。正禱告的時候,天就開了。聖靈降在他身上,形狀仿佛鴿子,又有聲音從天上來,說:‘你是我的愛子,我喜悅你。’”聖靈是什麽?是一種生氣,人以此充滿生命力,是如風般的能力,是真理,是力量,是愛與恩典,是一切的源泉。

  施洗約翰的職責是為有罪的人洗禮,對那些作惡的、不結好果子的,他激烈地威嚇、詛咒,如同“舊約”時代的先知們,傳達上帝對作惡世人的憤慨與懲戒;同時,他傳遞救世主將要來臨的信息,給予被恐懼包圍的世人希望之光。但如何拯救世人,如何用“光”照亮世人,約翰沒能提出。耶穌則提出了,他說,要有愛。為世人犧牲自己的這種大愛,贖去一切罪,世人因此獲救。因此,耶穌是救世主,是光。約翰,“就是為光作見證”。

  施洗約翰乃是“舊約”時代的最後一個先知,“舊約”是以摩西的律法來與世人立約的。而耶穌,是“新約”的開創者,“新約”是以愛的恩典來與世人立約。約翰在約旦河邊為耶穌施洗,完成了一個禮儀,即,猶太傳統的繼往開來,舊的時代必定結束,新的時代已經到來。這個新時代是愛的時代,來自上帝的愛,必定會從猶太民族,走向全世界。

  從這個意義看,約翰的死是必然的。前三本福音書說,約翰下到監獄時,耶穌開始傳道,追隨者甚眾,直至被釘十字架,三日後從死中複活。因此,約翰的死,耶穌的傳道、死亡、複活,都是上帝安排的“一杯”。

  猶大出賣主耶穌,有種種理解:有說是貪財;有說猶大是猶太民族主義者,出賣耶穌是為了激勵老師反抗,作揭竿而起的彌賽亞,不料將老師送到死地,就後悔自盡;還有一種解釋,基督去釘十字架,猶大充當“賣主”的角色,都是上帝的安排,猶大不過是喝下賣主“這杯”,成全基督的受難與複活,以一種行動,喚起世人的悔改,將愛的恩典傳播世人。

  那麽,莎樂美承受的,是否與猶大是一種宿命?莎樂美跳舞,要求得到賞賜,獲得施洗約翰的頭顱,是否也是上帝要她飲的“一杯”呢?他們必定都得去喝,因那是主的心意。約翰說:“他必興旺,我必衰微。”約翰必先耶穌死去。耶穌必死而複活。

  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繪畫大師卡拉瓦喬(Caravaggio)的《莎樂美與施洗約翰的頭顱》,劊子手揪著約翰的頭發將頭顱放在盤子裏,頭向左微側,他不看頭顱,看向左側遠方,表情肅穆、悲涼、認命;端盤子的莎樂美,像一個中年婦人,與劊子手有同樣的表情,肅穆、悲涼、認命,頭也一致向左側,不看頭顱,斜斜看著左側某個地方。似乎,他們都自認承擔一種罪,自認命定去喝下這“一杯”。他們的身上、臉上,充滿一種宿命的沉重與悲傷,不再如上文提到的幾幅畫中那麽無動於衷。在他們身後,一個頭裹白布的老人俯視約翰頭顱,她雙手緊握、低頭禱告、深深哀悼。

  莎樂美以一種宿命的罪人身份,刻在曆史上。世人對她唾罵譴責的演繹很多。報應說之一是,她嫁給猶太王腓力特可克,論輩分是她的叔公。後來,羅馬皇帝封給她一塊希臘土地去做女王,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穿越羅納河時,她掉進了冰窟窿,身子慢慢地下沉,頭顱還卡在冰麵上,她絕望地扭動著身子,那樣子,就像當年在希律王麵前跳舞,這時候,一塊鋒利的浮冰,割斷了她的頭顱……

  4.Y蕩的誘惑者

  《馬可福音》說,莎樂美進來跳舞,使希律和同席的人都歡喜。王就對女子說:“你隨意向我求什麽,我必給你。”怎樣的舞蹈,令王大大歡喜?有可能,莎樂美跳的就是巴比倫女神伊什塔爾的“七層紗之舞”,因加利利地區受巴比倫文化影響很大。但伊什塔爾是異教女神,被基督徒稱為“巴比倫蕩婦”;莎樂美跳巴比倫女神的舞蹈,自然就是“Y蕩”的。何況莎樂美是殺死施洗約翰的罪人,她誘使希律犯罪的舞蹈,必是Y蕩的、富有魅惑力的,是神秘的、邪惡的女巫之舞,是能誘人犯罪的、撒旦的舞蹈。

  福樓拜小說《希羅迪婭》就持這個看法:他認為,莎樂美進來跳舞,是希羅迪婭的處心積慮。因希律逐漸厭倦她,前妻父親的討伐又弄得他心神不寧,約翰斥責他們婚姻的不合理在民眾中影響很大,希律王不免心生懊悔。這就動搖了希羅迪婭的地位,令她深感憂懼。必須用什麽東西來籠絡住希律的心!女兒莎樂美就是這樣的“東西”!她就將莎樂美從羅馬喚來,延師教其跳舞,讓女兒在宴席上突然亮相,一下子抓住王的心。隻要能控製住女兒,就能牢牢抓住希律王的心,穩固自己的權位。所以,莎樂美的舞蹈,必須竭盡所能誘惑王,讓王歡喜,欲罷不能。猶太女子在眾人麵前露出臉麵、身體,原是不合律法的,何況是一個公主,在眾人麵前跳Y蕩的舞蹈。利欲熏心的希羅迪婭不會在乎這些,她能違背律法與希律私通,自然也不會為女兒守什麽律法。女兒尚幼稚,又從羅馬來,原不知道猶太律法,不曉得公然舞蹈是羞恥的事,唯母命是從。小說裏,極盡文字所能,描寫莎樂美舞蹈的Y蕩、性感、奢靡、神秘、動人心魄,如何讓在場者銷魂:

  她微睜雙眼,扭動腰肢,波浪般擺動腹部,顫悠悠抖動乳房,她臉色寧靜,舞步不停。……接著,姑娘迸發出一陣愛的激情,希望得到愛的滿足。她翩翩起舞,像印度的女祭司,像瀑布邊的努比亞女郎,又像呂底亞酒神節上的女祭司。她向各個方向往後彎腰,似一朵遭狂風暴雨摧殘的鮮花。她的寶石耳墜兒跳蕩著,背上的衣裙光芒閃爍;從她的臂下,她的腳下,她的衣裙底下,迸射出一連串無形的火花,把男人的心撩撥得火辣辣的。一架豎琴奏起了動人的樂曲;大廳裏響起陣陣喝彩。她分開雙腿,俯下身去,直到下巴輕輕地掠過地板。……

  莎樂美如此嬌癡、慵懶、輕盈、飄忽、火辣,無論扭腰、擺腹、抖動乳房,還是旋轉、劈腿、倒立,都是呈現女子的愛的誘惑。在一連串Y蕩的、性感的愛的舞蹈中,“慣於節欲的遊牧民、風流放蕩的羅馬兵、一毛不拔的稅吏、尖刻善辯的老教士,全都張大鼻孔,強烈的欲念使他們的心髒突突亂跳”。人們亂叫亂吼,處於迷狂狀態,希律王Y蕩地嗚咽著,大叫:“來呀,快來呀,給你半個江山!”

  莎樂美不但虜獲了希律王的心,還砍下了施洗約翰的頭顱。一箭雙雕!希羅迪婭雙倍地如願。莎樂美被雙份地利用,也因此顯得更Y蕩。這個莎樂美成為具有強烈誘惑力的性工具,是個激發老男人色欲的舞女,禍水女人,是塵世墮落的象征,她的美是邪惡的、被詛咒的、屬於地獄的。

  性征強烈的莎樂美形象被眾多畫家表現,這朵充滿誘惑的“惡之花”,讓人警醒,又欲罷不能。19世紀法國畫家居斯塔夫莫羅(Gustave Moreau)以他的幾幅莎樂美出名。最重要的有:《在希律前舞蹈的莎樂美》(1876年),畫麵色彩富麗,具東方異國情調的夢幻感、神秘感,殘酷而充滿誘惑力。伊斯蘭與拜占庭風格混合宮殿的穹頂、廊柱,繁複的雕飾、繪畫、琉璃馬賽克拚圖,天青色、寶石藍、赭黃色、瑪瑙紅色調裏,醞釀著一種沉悶、壓抑的詭異激情。希律王高坐在正前方王座,雙腳並攏一動不動,權杖擱在腿上,暮氣沉沉,如同一尊泥偶。一個阿拉伯打扮的護衛兵蒙臉木立座前,手中利劍閃射著不祥的光芒。寶石藍香爐焚燒著香料,藍煙香霧嫋娜旋轉上升,彌散開來,與穹頂透漏下的橘紅亮光混合,產生迷蒙、夢幻的畫麵效果。前景靠左是正在舞蹈的莎樂美,右臂裸露滾圓,高舉一枝蓮花,閉合又敞開的蓮花,是處女的貞潔與放蕩的誘惑的結合;她左手向前伸長,似有所指,又若無意義;她低垂著臉麵,自愛、高傲、冷漠、沉溺,與其冰冷表情反襯的是,她的身體好像醞釀著包裹著即將噴發的巨大激情,上身幾乎裸露,下身由輕薄的青藍色薄紗及無數珠寶佩飾組成,大腿若隱若現,裸露的纖細小腳高高踮起足尖,因為快速的旋轉,白色頭帕向後甩出、飛起,周身珠佩也飛揚起來,觀者似能聽見環佩發出的叮當聲響。她的雙腳正踏在一條紅地毯上,破碎的淩亂的花朵亂撒,恐怖的紅讓人想到血……

  另外是水粉畫《幽靈》(又譯《顯現》,LApparition,1871)。也是在宮殿裏。希律的王座移到左側,希羅底坐在他的右下方,兩人都呆頭呆腦、麵目模糊,作為背景存在。畫麵正中閃閃發光的是施洗約翰的頭顱,他側臉望向左前的莎樂美,麵目如生,嘴巴似還發著“巴比倫蕩婦”的詛咒,聖環圍繞頭顱一圈,閃射著異常刺目的光芒,將宮殿照亮,頭顱頸項還在淌血,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就在這血地上,莎樂美踮起足尖舞蹈著,她幾乎全身赤裸,隻有手臂、胸部、腰部、私處被珠寶遮蔽,蒼白肌膚下裹藏著巨大的誘惑與激情,拖地長袍也綴滿華麗珠寶。她右手護住自己一般,左手向前伸出,指向約翰的頭顱,似乎是因為她的命令,頭顱顯現,又似乎是約翰頭顱的顯現,讓她嚇了一跳,Y蕩的欲望稍稍收斂,整個身體向後縮去。此畫,裸露的情欲與被斬斷的首級,先知的詛咒與舞蹈的激情,宗教的神秘與世俗的奢華,同時呈現,無數的意象給予觀者多層次的想象。

  5.瘋狂的愛人

  王爾德承認,他寫《莎樂美》獨幕劇,受到福樓拜及於斯曼的影響。但在情節處理上,在對莎樂美形象刻畫上,徹底顛覆:莎樂美是貞靜的公主,在敘利亞王子眼中,她如百合花般美麗,如月亮般蒼白。厭煩希律的Y蕩、羅馬人的粗魯、猶太人及埃及人的野蠻,她從宴會上逃出來,她要逃避的是希律王那雙Y蕩的眼睛。莎樂美的舞蹈不在奢靡的宴會上跳,取悅希律王不是執行母親的命令,而是為了自己的愛。

  希律王是醜陋的、Y蕩的:他從哥哥那裏搶走希羅底(不是希羅底與其通奸,全是希律的惡),將哥哥關在地下水槽11年直到死;然後又厭倦了希羅底,以她不會生育為由試圖休棄她,並垂涎莎樂美的年輕、美麗。就是這個罪惡的希律王,尚對上帝充滿敬畏,對先知約翰之死心存恐懼。處死約翰後,他稱莎樂美是妖孽。

  而喬卡南(即施洗約翰)呢?王爾德借莎樂美之眼,賦予先知清晰的美的麵目:他的雙眼很深很黑如窟窿,他的肉體如象牙般憔悴、冰冷,有月亮的蒼白質地,他的黑頭發如葡萄、如雪鬆,他的嘴唇那樣紅潤。但這樣“美”的施洗約翰,心中隻有一個上帝,麵對莎樂美的美麗肉體、熱烈愛情,一味鄙薄,視她為Y蕩的“巴比倫之女”。在約翰心中,莎樂美隻要不是純粹信奉上帝,她來自異教的羅馬,就象征罪惡,這與她本人是否貞靜無關,也與她是否愛他無關。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大呼“退回去!別走近上帝的選民”。在約翰看來,隻有兩類人:上帝的選民,或上帝的棄民。莎樂美是上帝的棄民,而非選民,就是有罪的。約翰關注的是心靈,而非肉體;關注的是上帝,而非人,更非女人。

  莎樂美關注的則是肉體之美與人的愛情,而非上帝。她才無所謂選民棄民,隻有愛或不愛。“愛是唯一應該考慮的”,對上帝的信仰可以棄置不顧:“愛的神秘是比死之神秘更神秘的”,死亡也在所不惜。她不愛希律王,希律就是Y蕩的、可憎的;她不愛敘利亞王子,王子在她麵前絕望自殺,也絲毫不為所動,極其殘酷冷漠。隻有喬卡南,一見之下,就被他深深吸引,這個吸引,並非來自他的心靈世界,也不來自他對上帝的忠誠與獻身,而是從她內在心靈生發出來,轉化為對他肉體之美的渴望與占有:“別的男人在我看來都可憎可恨,可是你,你是美的化身啊。”

  但莎樂美得不到施洗約翰的愛,就寧可殺死他:她占有不了他的心,就占有他的肉體,占有不了他活著的肉體,就占有他死去的肉體。她絲毫不管這個人,是先知或凡人,是否服從上帝,也不管對約翰的殺害是否會觸怒上帝,是否會引發王國動亂,最終,是否激起希律王的憤怒。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喬卡南這個“人”本身。當劊子手將約翰的頭顱從水槽中遞上來,“莎樂美一把抓住它”,她終於可以擁有這顆約翰的頭顱,吻到他冰冷的嘴唇了,哪怕已經冰冷,不再發出詛咒的聲音,總算全然屬於她了。

  無疑,王爾德的《莎樂美》是褻瀆上帝的:將殺死上帝派來的先知的莎樂美,推崇到一個至高無上的愛的地位,除了愛,別的全都不在乎,除了對愛人的肉體的讚美,別的都可忽略不計,哪怕對上帝犯下滔天罪行。這也是《莎樂美》遲遲不能在英國上演的緣故。

  《莎樂美》英文版出版時,有比亞茲萊為其插畫。評論認為畫家能將莎樂美身上瘋狂的因素,黑暗性欲、肉體交易、愛的瘋狂、殘酷、恐怖等等表現出來,並籠罩著神秘的氛圍,“非常刺激”。比如《高潮》,白與黑的強烈對比,氛圍恐怖:畫麵上半部,莎樂美身著日本式白衣,頭發根根豎起,如同女巫,雙手捧著約翰的頭顱,尖起嘴去親吻那已冰冷的嘴唇,約翰頭顱上頭發如蛇,一串串卷曲下垂,頭頸還淌著血,長長的血線一直流淌到漆黑的下部,汪成一圈圈血水,一枝不祥的誘惑的罌粟花在血跡中生長,豎立著……

  6.死亡之女

  王爾德《莎樂美》一開場,希羅底的小童這樣說:“快看月亮!快看月亮多麽古怪啊!它像一個女子從墳墓中緩緩而起。它像一個死去的女人。你會覺得它在尋找死去的東西。”

  從一開始,神秘的、死亡的、被詛咒的氛圍就籠罩在整出戲中。從始至終,在瘋狂的愛的激情、極大的性欲占有中,同時降臨的是死亡。死亡的神秘與愛的神秘,同時主導著這出戲,主導著莎樂美與施洗者約翰的故事。這出戲中,有眾多的死亡:先是年輕的愛著莎樂美的敘利亞王子絕望自殺,再是不願愛莎樂美的先知喬卡南被斬首,最後是得不到莎樂美的希律下令士兵用盾牌擊殺了莎樂美。

  莫羅的《幽靈》,將莎樂美的舞蹈、性與愛的誘惑、奢華與夢幻,和約翰被砍殺的頭顱,同時顯現在畫布上,驚心動魄!而王爾德,進一步將死亡推向高潮,反複呈現,全方位展開。

  7.激情的幻美

  弗蘭茲馮斯塔克的《莎樂美》不是我喜歡的畫,但能表現莎樂美身上激情的幻美。右下角,猥瑣的劊子手手捧施洗約翰的頭顱,頭顱閃著藍光,聖潔或不祥,約翰已沉默閉眼,詛咒與期盼的聲音,已經消失。莎樂美居於畫麵三分之二,滿布星星的天空下,她高高站立,青綠紗裙,裸露的上半身,擺動的腹部,圓圓肚臍,飽滿的乳房,紅如草莓的乳頭,全身誘惑著、張開著、充滿著一種生的激情;她右手叉腰,左手向後揚起,手臂與頸項掛著珠寶;她向後仰頭,側看在她身下的約翰的頭顱,極其濃豔妖冶地大笑,似沉浸在自我激情中,又似嘲笑包括約翰在內的一切;隨著她的舞步,兩個巨大的耳環叮當晃蕩,身體隨節奏搖擺,洋溢著無法抵擋的激情之美。

  愛的瘋狂,旋轉的舞蹈,性的誘惑與占有,死亡的神秘,宗教的執著,民族的仇恨,死亡與獻身,愛欲與殘忍,無不充滿一種力量,洋溢一種激情的幻美。黑色的死,紅色的血,黃色的病態,綠色的神秘,一切極端的、歇斯底裏的、瀕臨滅絕後短暫的激烈,蒼白中突然泛紅,無底深淵開出的鮮豔的花。這就是莎樂美的激情所具有的魅惑,這種幻美,吸引無數藝術家去瘋狂尋找、索求,窮其畢生,如同王爾德對藝術,對無望的愛,如同梵高在阿爾勒,深知瘋狂地作畫將縮短他的生命。飛蛾撲火的激情,燃燒最後的美,創造更多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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