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一
不記得具體是哪年暑假,我大概八九歲--童年沒有儲藏,連年齡都是區區個位數,所以才敢那樣揮霍地看待生死。
夏夜,大家坐在院子裏聊天,我用一把團扇若有若無地趕蚊子。扇麵薄如蟬翼,畫著細眉細眼的病美人。我看天:星星,微弱地閃爍,向草叢裏抖動翅膀的小蟋蟀發出天籟。
……耳邊飄來鄰居阿姨的問話:“餘姑娘今年多大啦?”遲疑片刻,是小聲地回答:“三十。”簡單的兩個字,我激醒,幾乎震驚地側頭打量那個低語者。父母的輩分高,我一直叫她“餘姐姐”。她長得像混血兒,眼睛是和頭發一樣的焦糖色,白淨,不太對稱的酒窩不影響整體美感。她一直未婚,為“姐姐”增加天然的合理性。從沒想到,偶爾和我一起玩的“餘姐姐”,三十歲,天哪,那麽老!簡直越出我理解和想象的邊界。我用目光反複審判,漸生反感和蔑視:竊賊般,她偷偷活到這麽老。突然得知這個可恥的秘密和真相,我難以適應,搬起竹凳,賭氣回家。沒有誰在意一個孩子的離場。無人理解,她感到自己遭受莫名其妙的蒙騙,以及她對“三十歲”所象征的衰老那由衷的不屑。
奇怪的是,對旁邊納涼的老人我卻並不憤怒。下棋的老者還在繼續,棋子的木色泛著積年的舊意,邊緣被摩挲出一層包漿。這副棋缺子,少了一枚黑“士”,他們常年用一塊圓石頭代替。誰也不想換副新棋,太浪費了。兩個年屆古稀的老頭兒體內一定也有秘密萎縮的器官,但他們不能因此推翻自己的整個骨架,就像不能揭翻一盤不想作數的棋……一切,已成定局。即使手上排列著星座般密集的老人斑,即使汗腺分泌出腐木氣味,我不覺得他們難以容忍。是因為,他們老得已進入我視線的盲區,我其實看不見他們。兩位老者誇張有力地落棋,我身後傳來響亮的啪啪聲;其實,他們站在邊線之外,這個世界的比賽已無需他們參與。或許,在童年的我看來,老年因為失去審美價值而無需與之計較;生,然後寂滅,人們不會像心疼落花一樣去珍惜落葉。可三十歲的餘姐姐,青春已盡,她正在蛻變,像蛹一樣充滿尷尬、醜陋和恥辱。作為孩子,我擁有冷酷無知的道德:為了捍衛絕對化的美,應該讓落滿塵埃的翅膀禁止飛翔,讓所有少女都死於幹淨的十七歲。
我對“年齡”有強烈反應,起自那個夏天。
兩天之後,聽著高音喇叭裏的開學通知,我背著新書包走進校園。我悲傷地想,自己還不到十歲,一生要有多少個十年?漫無際涯啊,要有多大的耐心才能支撐自己堅持那麽久?於是,每天上學,我就傷感地自我鼓勵,自己又活了那麽一點點啊。活,就意味著承擔無數明天裏所象征的整個未來--它對患有一點先天性脊裂的我來說,有點重。
二
日子被剪切過,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抵達了時間的對岸。瞬間,年齡從十歲到四十多歲,中間的溝壑足夠容納餘姐姐的羞恥。我難以理解,童年怎麽會因此羞憤?現在看,三十歲,多美。
曾經三十歲的我就算年輕,肩膀上散發著珠光;易感,喜歡流淚,幾乎當成一種消遣。我體會不出自己內在的做作,反而視為個性的優雅。日複一日,我被卷在時間的發條上,聽它滴滴答答的老節奏。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隻是令人略感倦意。
那時未來還漫長,但我始終缺乏明晰的自我設計,在命運河裏隨波逐流,我猜測不出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像竹子一樣,有力地拔節,不斷在否定中塑造更高的自己?
--或者,變得人世,社交的時候多了禮貌、少了誠懇?
--還有,婚姻中那令彼此越來疲憊的真誠,是否會轉化為某種暴力?也許小小的灼熱過後,是火焰裏儲存的灰燼。
曾經的三十歲,我可以無所事事,傷感或玄想。可以不急於收集回憶。
三
白天與黑夜,時間的斑馬群奔湧--許多人撲上去,以肉食動物嗜血的熱情。四十三歲的我,猶豫、懈怠,被某種持續的懷疑所瓦解。時間裏的酸性物質蛀蝕,我變得斑駁。
偶爾翻翻舊作,對比今天的寫作,我發現陰鬱的調子更重了。事實上,我成長得算是順利,受挫當然有,可在真正坎坷的人看來難免嬌氣。溫室的陽光雨露,為何不讓我燦爛、明朗、熱衷歌唱,反而灰頹,習慣於陷溺黑暗?是的,習慣在文字裏讚頌黑暗的力量,仿佛那是眼睛中最有價值的瞳孔。我常常惱怒於自己的作品裏帶了暮氣,那麽自然的暮氣,體溫一樣,暖舊、熟悉。其實,暮氣是日積月累對自己的熟悉所導致的輕微厭棄。
熱情、動力和好奇心都在衰減。我已變得如此畏怯,情感隻肯做微幅的調整。我甚至懷疑,連自己的痛苦都已程式化和書麵化了,遠離切實的肉體。它與真正的痛苦區別明顯,就像由失戀造成的和讀一本悲情小說造成的傷感的區別,就像受到驚嚇,有的因為遭受雷擊,有的,僅僅是讀到安全須知上的感歎號罷了。
典型的中年心態。什麽叫中年心態?讓我死,肯定不願意,可若有機會再活一遍我又肯定不耐煩。四十三歲,許多人到這個歲數已甘心認領自己的命運,不再做夢,也不再相信夢的任何功效。放棄幻想,放棄轉變方向的舵盤,這種所謂的成熟,不過是最輕度的腐爛。
我有時想不通,早晨一覺醒來就瞬間到達的悲傷來自哪裏?心裏像有個掉了毛的小野獸在挨餓。經常,我處於與惡劣情緒的對峙之中--還有那種比情人到來還要殷勤的虛無感。他人的誇獎難以使我振作,我總是陷入自我懷疑和厭棄,隻要沉默中稍不小心,我就滑陷到那種難以逆轉的消沉裏。
時值盛年,看起來諸事順遂,我內心卻暗藏深深的挫敗感。是貪婪、扭曲嗎?也不像。那我到底想要什麽、還有什麽不滿足?世界金黃,身置其間的我像枚即將從向日葵上脫落的籽粒。是不是,每個生命都要經曆這成熟的憂傷?
四
毒牙沒有事先打招呼,直接發到郵箱--我收到她的電子版遺囑。遺囑正本鎖在她的抽屜裏,發給我的用以備份。毒牙是我大學同學,也是關係為密切的朋友,二十多年來,我在她犀利的目光和語鋒下頑強抗爭,並磨煉對抗攻擊的意誌力。我們之間的嬉笑怒罵,外人看來惡語惡聲、風格殘酷,毒牙和我倒早已適應彼此冷峻得略帶黑暗的娛樂精神。
毒牙並非預感不測,也沒有疾病到來的任何具體威脅,她隻是平靜地像處理一張合同那樣確立一份遺囑。她安排住房、存款、首飾,在已然不能控製的未來中,毒牙依然頑強地施加自己的影響。
看著看著,忽然,我完全沒想到自己會流淚,似乎情緒上並未被觸動的那種無聲無息、無知無覺、無動於衷的淚。竟然不能自抑。
我們不是一直把死當笑話講嗎?毒牙和我曾戲謔,說讓彼此活下去的目的,隻為了讓自己未來的搖錢樹不死。什麽時候,死,不再是杜撰之物,它與我們切實發生聯係,成了某種可以目測的距離?我想起了裏爾克的詩:“死亡很大,我們是它嘴巴裏發出的笑聲。當我們以為站在生命中時,死亡也大膽地在我們中間哭泣。”
五
不惑之年,是否意味著這是拋物線的頂點,生命從此開始下滑?有時候我覺得活到這個歲數,已屬某種幸事。
回憶起中學的物理老師。龔老師有一張天然的老年臉,其實教我們的時候她剛過不惑之年。長得不好看,脾氣也不好,但她丈夫很早病逝,龔老師守寡數年的苦命經曆,讓不懂事的孩子也心生同情。龔老師並不直接教我們班。有一次,她的親戚患病,需要一種供應緊張、市麵上難以買到的藥,由於我媽媽的醫生身份,她專門托班主任要我找媽媽幫忙,最終買到。時隔三周,她來代課,上課鈴響後我小聲向同桌借橡皮,我因說話違反了課堂紀律遭受苛責。龔老師帶著明顯的宣泄快意,花了完全不必要的漫長時間諷刺我。我感到羞辱的同時,分外詫異--記得把藥物送到辦公室那天,龔老師那種殷切得帶了討好的持續笑意,她要我對媽媽轉告謝意,一連數聲,鄭重得都不像老師對學生、大人對孩子,以至於讓我非常不好意思。她怎麽這麽快就忘了別人的好,變得如此刻薄?我心裏暗想,難怪命運坎坷,她肯定是個不知感恩的人,才遭此劫報,以後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麽倒黴事呢。
龔老師有個備受嬌寵的獨子。他瘦高,近視,有一張麵目模糊的臉,左側顱骨位置有塊兒硬幣大小的位置不生毛發,使他看起來像一根擦過的火柴梗,這成了他的綽號。遭到龔老師批評的半年後,學校組織春遊,去郊外劃船。為了顯示自己卓爾不群,火柴梗跳下船--水不深,隻及腰部。他向前走了幾步,回頭讓同學給自己照相,火柴梗擺出了勝利的手勢。這個平常成為同學笑柄的男孩,似乎隻有在校園之外的有限場合才能炫耀他的勇氣。或許,火柴梗覺得距離過近的攝影可能會暴露自己頭頂的小小缺陷,於是他後退兩步,要求同學別把自己的臉照得那麽大。火柴梗麵向鏡頭,微笑著,又後退了半步……他一下就沒入水中。誰也沒想到附著苔蘚的斜坡下麵,是瞬間的深淵。
……暮色昏沉,同學再見到火柴梗的時候,他沾著濕泥的身體非常沉重。救生員把他從淤塞的河底打撈上來。火柴梗的腳跟和踝骨拖著地麵,留下兩道長長的車轍式的水印。這是火柴梗最後的人間足跡。
隨後很久,我不敢看龔老師被災難洗劫的臉,我甚至懷疑自己短暫的惱怒變成了秘密的詛咒。死亡,每次都經過了對她的瞄準,然後變成一顆滑擦耳畔的流彈。龔老師也許會想:為什麽不是自己?丈夫和孩子按照指定的順序死去--龔老師,一個不知所措的掉隊者。龔老師沒有溫度的眼睛,帶著徹底的茫然,好像她是第三個即將赴任的死者。繼承了一種葬禮般的神情,從此,她將以殉難者的身份存在。
死亡不是意外,而是我們生活中的日常,是某種理性。死亡發生在他者身上,意味著對我們的赦免。他人的不幸卻保障著我們的福利。由此,可以解釋人類之間那種不正義卻頻繁的幸災樂禍。
六
有一段時間,我熱衷老電影。演員在灰色調中體現著動人的鮮豔,嘴唇光潤,眼睛裏光芒四射,散發出來自時間深處的優雅。如今,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已進入永恒的沉睡:唯光影躍動,讓我們看到亡靈依然懷有強烈的愛憎……在那個黑白分明的世界裏。
我設想一位百歲老人,手臂鬆弛,動作僵硬地癱坐,用模糊的視力凝視銀幕上長裙翩躚、步態嫋娜的少女--那個自己因為陌生,已徹底淪為背叛者和敵人。往日的驕傲,能否成為暮年的支撐?也許我們積累記憶,不過是在撿拾為晚年帶來餘溫的柴薪。
我們是靠記憶養活的。據說鬆鴉是種聰明的動物,它在收獲季藏好鬆果,並以石子標記埋藏之地;等到大雪覆蓋的寒冬,它能找到三萬粒果實中的百分之九十左右。假如記憶消失,它將被餓死。
我是提前的老齡者吧?抑或,是一隻懶惰的鬆鴉--我所體驗的虛無,是往日懶惰遺留下來的報複。無論怎樣,前路坎坷,我們需要堅持活到寂寞的高齡,堅持活到盡頭,哪怕無所愛、無所恨,哪怕這個世界剩下的都是陌生人……似乎,那象征峰值的幸福。
今天的我們到底需要獲取什麽,然後,才能低聲說出那個詞:幸福?
七
如果選擇早晨七八點鍾的上班高峰時間去乘坐北京地鐵,你會發現,周圍全是年輕人:皮膚飽滿,彈力十足,還沒有被生活壓榨出漿汁。即使空間逼仄,窒息得令人喪失立錐之地,這些被希望支撐的孩子們依然蓬勃。我站在換乘電梯的拐角,觀察那些密集排列的臉漸漸升高……活躍的血紅細胞將隨著地下的城市脈管,輸送到各自的勞動之中。我會詫異並猜測,那些消失的中年人,他們此時在哪兒?
在私人轎車的方向盤後等待紅燈。在高鐵的疾速裏閑看財富雜誌。在飛機上閉目養神,脖子上套著用於保護頸椎、看起來像是牛馬挽具的氣墊圈。事業成功的中年人用青春作賭,贏得了今天的舒適與精致。但曾經流淚流汗的鹹日子,並非全無蹤跡--仔細看,他們一副被生活鹵過的樣子。許多人的表情疲倦、虛弱,好像有什麽東西從生活中塌陷下去。因脫韁的夢想遠去……他們臉上留下的,是蹄印踐踏過後的凹痕。多數時間都用於應對瑣事,真正的美好時光在一生中所占比例甚微。怎能不悲傷?我們把生命中最漫長最寶貴的時間用來殉葬。
席聚一堂的時候,我觀察旁邊那些陰虛陽燥、神虧氣散的臉,一問,卻與自己同齡;心驚之下,我也明白自己在他人眼中是怎樣一副模樣。還用別人提醒嗎?老得這麽快,看著鏡子我簡直想管自己叫“媽”。
我奔波生計,後來那就成了擺脫夢想的借口。一再欺哄自己,熬過某個階段就好了,未來可以重新扳回道岔,與夢想並軌。然而,所有無聊的事物都擅長生育,不停排出密密麻麻的卵粒,讓我窮於應對。漸漸淪陷,我難以克服對自己的失望。有時自問:生活真的盤剝過你嗎?還是你自己出於某種恐懼,自覺納貢,祭獻了你的渴望?
時值中年的生活,像在公園的池水裏泛舟。因為沒有流動的水,即使鬆開雙槳,它們也像魚鰭一樣輕擺在固體的體側位置,小船隨水漾動,不會偏離到哪裏去。這是我安全的被豢養的不會碰壁的生活。我知道水裏放養著什麽樣的魚苗,清理過什麽樣的藻草。換言之,這是一種沒有意外的生活。之所以敢於鬆懈,是因為,即使隨波逐流,我也不會觸礁。盡管我經常暗想如何摧毀自己,但止於情緒上的挑釁和釋放,與行動無關。
八
更多的是平靜。因更多而廉價的平靜。
驚訝與感慨,除了暴露了我們的天真之外,何用之有?曆史上太多的殘酷傾軋,有太多鮮血淋漓的災難,我們的生活裏一點點花椒粉式的變味處理,根本談不上人生的辛辣。
以前,一個作家在他的小說裏渴死條魚都引起我不快,更看不得虐殺,以為作家在通過文字施暴獲得享樂。如今對這些內容平靜看待,我在危險地進步嗎?還是獲得了職業化的冷靜,抑或職業化的麻木?
閱讀感受下降,體驗的強度下降,我是否還剩下足夠的敏感和力量去表達,去繼續始自少年的作家夢?
去年中秋,幾個寫作的朋友小聚。煮酒燒紅葉,帶霜分紫蟹,都談到中年的不甘。懷才不遇或壯誌未酬的樣子,說來說去,是喪失了幸福感、其實看一看我們寫下的文字:沒有激情,隻剩下表達的慣性;有衡量中的委屈,缺乏一種幹淨幹淨的憤怒。我們很少自省,總是苛責外在環境的冷落和不公。到底怎樣我們才心滿意足?在網頁的餅鐺上,獲得一分鍾的翻身熱度?或者,熱衷贏得半徑更大的圓形方孔錢作為自己脖頸上的枷鎖?是不是我們老了,那麽迫切地要領取保障晚年的榮譽撫恤金?我們為什麽那樣著急地想替曆史表態,想為自己的創作一錘定音……那麽著急,鑿好墓碑上的字,要迫不及待地躺進去一試尺寸?如果是這樣,我們的身體和心智已散發著秘而不宣的腐氣。
九
柳宗元寫過一種小蟲子,它會把沿途所遇盡可能撿拾起來,放在背上負重前行。這種蟲子背部粗糙,東西堆積在上麵難以掉落,但即使疲憊到極點,它還是不停累加,直到仆倒在地。
人到中年的吃力,是不是因為我們這種形同負重小蟲的習慣?一天天、一年年地活著,悲歡交織在發酵的回憶裏……安慰的餘溫,悔恨的遺毒,我們背著越來越重的時光。疲憊也是一種資本吧,至少,它囊括了你為既往生活所支付的體能。
或者沉重,或者虛無。背負的時候,我心懷隱憂,擔心自己被過程消耗,無法體驗儲藏到最後才能享用的晚年自由。卸下的時候,我亦疑慮,稍不小心,自己就滑陷到那種由虛無感構成的黑洞裏--所以需要大聲說話、饕餮,需要偶爾的張狂,需要誇飾地流露有毒的模樣。前半生製造種種錯誤,後半生反芻和追悔,我是否由此錯過與真理相認的機會?可從另一個角度,假如我對自己果真像自己形容中的那樣不滿,為什麽我又如此懼怕成為別人?還是說,我的自戀以一種強力的虛偽掩飾了它自己?也許並非自戀,我隻是對成為他人所象征的未知滿懷恐懼,我隻有在慣性裏才能維護某種安全感。說來說去,安全感,大概是世上最不安全的危險物種:它難以捕捉,令人頻繁受到驚嚇,無法被長久而安然地擱置。
我看著鏡子,裏麵的陌生女性神情混沌--認識四十多年,她對我來說依舊陌生。一個人的臉,如同時間手中的橡皮泥,被隨意捏製……但願我們的皺紋是神留下的指紋。
可能越老,我們越熱衷在殘羹歲月中,享受懷舊中的餘溫。然而,無論怎樣愛恨癡纏、顛簸起伏的一生,從更宏大的時空來衡量,我們的命運輕盈,不比一隻昆蟲的骨灰重多少。想起美國著名作家兼記者亨特S湯普森,他的個性張狂,煙不離手、酗酒、吸毒,他幾乎是在揮霍一生。傳奇的湯普森先生死於六十七歲,臨終時刻他在與妻子通電話,心平氣和,談著談著就朝自己開了槍。湯普森的遺願是將自己的骨灰填進炮膛,在空中炸散--最後他卓爾不群的葬禮果真如此舉行。後來,這種別具創意的告別被越來越多的效仿者繼承。焰火華麗,照徹暗夜--那是上升到高處的骨灰,最後的璀璨。
十
年少時,我以為自己的身體裏住著一個起義的靈魂,我以為它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絕。現在我看到自己不斷的鬆懈、妥協乃至姑息。我甚至把對自己的縱容視作學習寬容。不原諒自己也是小氣的表現吧?我像一塊易於變髒的木頭,是否需要不斷刨去表麵,才能露出新鮮的花紋?在靈魂的貧瘠之地,我能否艱難地掘進,找尋幸福的礦脈,並把它作為一種終身製的努力--由此我才能獲得亮度,獲得來自內心的光源?
小時候因為膽怯,我總是把燈繩拴在床頭。繩子很細,棕色的,韌度足夠。半夜醒束,害怕的時候我隻要拉動繩端,房間裏就充滿咒語般即刻降臨的輝煌。不是童年了,我不可複得那種奢侈的明亮,但依然可以擁有緩慢而柔軟的燭焰。我應該更樂觀地看待黃昏以及隨後而來的幽暗吧?或許說,我必須如此,別無他途。所謂樂觀,不是喧囂而外在的生存主義口號,而是作為一輛老車,如何努力,把維係運行所需的動力保持在低油耗的水準上。
許多年以後,一個鄰居告訴我,餘姐姐死於胰腺癌。得知死訊之前,我們從無聯係。我早就忘了那雙焦糖色的眼睛,忘了記載在她瞳孔上、時間最初的刻度。她是否體驗過足夠的愛憎,見識過足夠的恩怨,她是否獲得平衡後的安詳?我看到了祝願裏麵的內容,原來,它藏著一枚小陰謀般黑硬的仁兒--所謂長壽,不過是有幸見識過更多的死亡。
十一
月亮像隻笨手笨腳的鬧鍾。時間老了,落葉鬆掉落了它的指針。我不知道,晚年是否就像一盤漸漸涼掉的晚餐,但我明白,必然存在某個轉折的時刻,老,不再成為恥辱,而是一種可供炫耀的沉甸甸的資本--它就像跑完整個賽程才能贏取的榮譽。
盡管走過必然的彎路,對於未來,我還是一無所知。但生活還是教會我一些有用的東西。比如不要迷戀那些看起來偉大其實愚蠢的東西。比如,對那些年輕時被分外輕視的東西,我已學會另外的理解。甚至針對他人的妥協,我亦抱溫存--關節般的屈服,也不純粹是彎折,也許是為了壓力之下持久的支撐。既然我自己都不具備向死而生、雖敗猶榮的那種披靡,我要求他人就是一種苛刻的勒索。
生活中充滿不等式,無人能在蹺蹺板上享受安逸的睡眠……我們起伏,變化,漸行漸遠,但願我們由此獲得動蕩裏的生機。
十二
每年,我都是春天以後才開始自己晚上的散步習慣。我早不願承受嚴苛的鍛煉,隻能維護溫暖中的養生。其實散步隻是借口,我迷戀的是微溫中的遐想,是草木蔥蘢的氣息,是夜間籠罩一切的月色和星空……仿佛自己正和靜謐的事物一起發光。
繁星滿天,童年的我曾從那裏傾聽天籟。當中年的我再次仰望,星空--大神打開了表盤的內部,浩大時間在其中精密運行。對渺小個體來說,分秒從身邊流逝的,每瞬都是永恒。個體是難以構成計量單位的,星空下的整個人類文明不過是落入鍾表的一粒微塵,我們,極小的目不可視的細菌,我們隻是彼此知曉而不能被神明的肉眼所注視。我們短暫。也許,正因為必然的告別,我們才應對病床上的餘生給予溫柔的善待。
爺爺那隻康恩貝牌老懷表竟然還可以走動。它掛在那兒,像枚私屬的小月亮,黑暗中泛著珍珠色的暈彩。滴答滴答,時間的漣漪,漸近我心髒的節奏。我們都是上帝的機械玩偶,他在我們體內設置精密的發條和血肉。走動吧,克服空氣和路途上的摩擦,克服秘密的鏽跡。
……這是子夜,這是盛年,時間與河流的中遊。即使略帶倦意,即使木刺劃進指端,我有必要勉勵自己不放開握槳之手。
原載《大家》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