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敏
火車進入聖彼得堡,下車後看到新建築後麵一座年代久遠的紅房子,便想起當年老陀思妥耶夫斯基送他的兩個兒子到彼得堡投考工程技術學校的時候,那個“夢想一切偉大的事情,一切美好又崇高的事情”,熱切向往全新生活的少年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初見彼得堡,看到的就是這個紅房子麽?但其實沒有,那時候莫斯科到彼得堡還沒有火車,父子三人乘馬車在路上走了整整一個星期,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直抵涅瓦大街的火車站要到1811年才有,那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在西伯利亞服苦役了,他要到1819年流放結束以後回到彼得堡才可能乘上通往莫斯科的火車。之後他將多次往返於這條火車路上,古老的火車站那時雖很年輕,迎來的卻是飽經苦難的人,它肯定多次見到過這個一生不曾享有過安寧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到彼得堡尋找精神家園的,但卻不曾擁有過自己的家園。他曾經在彼得堡的多處居住過,都是租住的房子,有一處倒不是租住,那是涅瓦河對岸的彼得保羅要塞,關押政治犯的阿曆克謝三角棱堡,1819年1月到11月,他被囚於那裏的秘密囚樓,而後被押往謝苗諾夫校場宣判並執行死刑。那個居所不需要租金。
--“我整天都在城裏奔走,想找一個住所。我的舊居很潮濕,而我那時已經咳嗽得很厲害了。……”這是他一部小說的開始。彼得堡原本建築在一片沼澤地上,而沿街的房子幾乎總有一層地下室或半地下室,半截沉到街麵以下,露出的半截窗子可以望見街麵的塵土和行人的鞋子,街麵的陽光很難進入室內,就算偶爾進入,也是帶著塵土和濕雪的。而這座城市很少陽光。他和他的“我”住在地下室裏,他和他的拉斯科裏涅珂夫住在小閣樓裏,他和他的窮人,他和他的疾病。
涅瓦大街是這個城市的貂皮大衣,其闊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適應的。他也會走到涅瓦大街,在有陽光的一側散步--“我完全不是在散步,而是在體驗無數的痛苦、屈辱和苦澀;但是,這大約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像泥鰍一樣,以一種最不優雅的方式,曲折穿行在行人中間,不停地給人讓路,時而讓路給將軍們,時而讓路給騎兵軍官們,時而讓路給太太們;在這些時刻,一想到我衣著寒酸,一想到我在躲躲閃閃讓路時身影的寒酸相和猥瑣模樣,便會感到心上一陣痙攣性的疼痛和背上的一陣滾熱。”高牆,浮雕,塑像,大理石和花崗石,人像柱--頭頂陽台的女子和肩扛樓宇的男人,四輪轎式馬車用天鵝絨和絲綢蒙著窗子,飛快地跑在大街上,不時把泥漿濺向行人。
更多的時候他出沒於窮人的街區,幹草市場和附近狹窄的小巷,這個城市巨大的陰影覆蓋的部分。他獨自彳於,打量這個城市,--“看它怎樣蘇醒,奮起,冒煙,沸騰,喧囂,……”沙土和石灰漿,熏黑了的房子,低矮的幽閉症似的拱門,門裏深井般不見天日的院子;皮匠,鎖匠,成衣匠,乞討的孩子,形容沮喪的莊稼漢,豐坦卡運河上的搬運夫,豌豆街上一個搖手風琴的人;他從路邊的台階踅到地下室的小酒館裏,遇到那個丟掉了飯碗的低等文官;在莫依卡河的某道橋上邂逅他命運悲慘的女主人公;這個城市的橋太多了,很難明晰地說出是哪一道橋,他看見一個凝望河水的年輕人,昏暗的街燈將他的影子越拉越長,他被影子完全吞沒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物體落水的響聲……
--“七月初,一個特別炎熱的傍晚,有個青年人從他在S街所租住的閣樓裏走出來,向K橋慢吞吞地走去,好像躊躇似的。……”他的故事就這麽開始了。--“我像是患了寒熱病。況且我又奔波了一整天,已經疲憊不堪。在暝色四合的薄暮時分,我走在沃茲涅先斯基大街上。……”這些不幸的人,這些藏匿在生活深處的黑暗故事,在這個城市撞見了他,這個貧病交加的獨行者,這個殘酷的天才。
他洞察一切。他了解我們的屈辱,我們的戰栗,我們最隱秘的思想,我們極度罪惡的願望。他居住在靈魂的地下室裏,並且在那裏撬開潮濕的地板,繼續向下掘進,掘出我們的卑汙,陰慘,荒誕,似乎要從這目不忍睹的深處掘出寶藏來,迫使我們睜開眼看。與其說有上帝在前麵牽引著他,不如說有魔鬼在後麵追逐著他。他所做的這些並非是為了展示給我們,他是為了看清楚那追逐他的魔鬼。他把自己逼進完全沒有逃路的絕境,用精神的苦刑拷問自己。
聖彼得堡,帝王之城,在遊人眼裏,它的天際線充斥著華麗的金頂。而在他的眼裏--“彼得堡的地平線看起來是這麽暗淡,這麽暗淡……”
彼得堡鐵匠街1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這是他生前最後租住的房子,他可以安居下來了吧,他總算擺脫了多年緊咬他不放的債務,那是他一生中經濟條件最好的時期。門牌下的大門應該是他常走的,現在封閉了,敲門的時候發現旁邊有一個通往地下室的小門,可能是由原來一個地下室的窗子改建的,現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博物館的入口。
記者蘇沃林筆下所說的“他住的是一套寒傖的小房間,我見到他時他正坐在會客室裏的一張小圓桌旁裝紙煙。”說的就是這套房子。那張小圓桌子還在那裏。樓梯有一種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壓抑,但上去了還是讓人鬆一口氣。
二樓,六個房間,窗子開向鐵匠街,陽光可以進入室內,窗口可以望見弗拉基米爾教堂的尖頂。到了晚年,他總希望他的居所的窗子能望見教堂的尖頂。
他每天夜裏開始工作,直到早晨。彼得堡夏季的兩個月是白夜,而漫長的冬季是幾乎沒有白晝的。靈魂之幽深與嚴冬長夜之深必定有關,他在其中猶如困獸,獨自進行靈魂的角鬥。沒有人能解救他,沒有主義能解救他,上帝也不能。他點的是蠟燭,也可能是煤氣燈。--“哪怕隻有一個房間,但必須寬敞,當然,房租也得盡可能地低些。我發現,住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思路也變得狹隘起來了。我在構思我未來的小說的時候,總是喜歡在室內踱來踱去。”到了他的晚年,他終於可以在這個書房裏踱來踱去,盡管步子不能太大,十步以內就得轉身。書桌上依然有燭光,不過現在是模擬的燭光,沒有搖曳的火苗,是用電點亮的。他在這裏寫作了《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至今說不盡的作品,被認為是俄羅斯文學黃金時代的標高,也是這個時代結束的標誌。
1881年1月11日夜晚,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如往常在他的書房裏寫作,他的鋼筆杆掉到了地板上,然後滾到書架下麵,他移動書架想撿回他的筆杆,他使勁兒,肺動脈突然破裂了。就是我現在看到的這個書架麽?一百三十年了,它倒還站在那裏。現在它被收拾得太整齊了,因為他已經不在了。它要了他的命。
少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當年在奔往彼得堡的路上,和哥哥商定一到彼得堡就去看普希金決鬥的地方,要去普希金住過的房子,看看詩人臨終時的房間。現在我們看到的是他臨終的房間。他躺在那張長沙發上。而後,他的靈柩停在這個書房裏。
他在謝苗諾夫校場死過一回了,他和朋友互相擁抱告別,被綁在行刑的柱子上,死神的黑袍裹住了他,而後又詭譎地鬆開。--“現在我再一次活著!”--那時他那麽年輕!他服了一輩子苦役,他寧願苦役再一次開始。然而這一次他看見死神坐在他的書桌上,再沒有讓奇跡重來的意思。
現在有一個地鐵站的名字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最後的居所附近。彼得堡現在沒有馬車了,在他熟悉的街道,走的是他不熟悉的汽車,還有他不認識的為汽車而設的標誌。路旁賣花的婦女們還在,有他熟悉的天竺葵,木犀草,矢車菊,也有他不熟悉的新品種,這是彼得堡的夏天,擺在地上的藍莓和櫻桃他應該也見過,腿腳不便的賣小紅蘿卜的女人,比別的女人多出一個能折疊的帆布凳子。經過弗拉基米爾教堂走到街口,赫然看見他佝著肩背,化為銅像坐在那裏。
從鐵匠街到亞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是兩個地鐵站的路程。當年的送殯行列從鐵匠街出發,在路上走了兩個小時方才到達,也許人們想讓他在他熟悉的街道多流連一會兒,也許僅僅因為濕雪。來了許多的人。他所愛的和他所恐懼的,太多的人。他常常忘記一些熟人的臉,見了麵也認不出來,這是他的病症,越到後來越重。這病症使他在人群中喘不過氣來,他至死沒能習慣太多的人。
現在,他住在亞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墓地裏。他的地下室人曾經對他可憐的麗莎說過,在這塊到處是沼澤的地方,人們要挖一個幹燥的墓穴也不可能,隻好把棺材放在水裏。我不時想象那種情景。我看見的墓園幽美靜謐,但我疑心他在這裏能不能安息。
攪擾我的還有一個水晶宮大廈的問題,他並沒有見過那個大廈,而我是住進過的。他是怎麽知道的呢?難道是通過在地下室的挖掘了解的嗎?
--你們相信那座永遠不能摧毀的水晶宮大廈,亦即那種既不能偷偷向它伸舌頭,也不能暗暗地向它做侮辱的手勢的東西。可我卻害怕這樣的大廈,也許因為它是水晶的,是永遠不能摧毀的,也許因為甚至不能偷偷地向它伸舌頭。
“你們知道嗎:如果沒有那宮殿而有個雞窩,而天上正好下起了雨,我也許會鑽進雞窩避雨的,但是,我卻不會因感激雞窩而將它視為宮殿。”
古往今來,幾乎任何一種宗教信仰都給其信徒許諾一個至美的天國。到了現代,有一些人摒棄神靈,通過科學找到的“曆史規則”比天國花園更振奮人心,幾乎所有的熱血青年都為這一救世真理心醉神迷。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輕過,但他很快就老了。多思和疑懼很快地將他拖入暮年的孤寂。
關於那個水晶宮大廈後來我們知道的是:它還是建起來了,強人用強力把幸福給予人們,強迫他們進入大廈,聯合起來過幸福的生活,人們隻需要把自己整個兒交給大廈的執掌者就可以了。宗教大法官解除了人們對自由的負擔,自由被逐出去,選擇雞窩是不允許的,非議大廈也是不允許的。事實上這不過是另一種宗教,而且政教合一。我曾經多麽信仰那個大廈,而我現在寧願待在外麵,自己踟躕選擇,即便是陋巷裏的地下室,即便是鑽進雞窩去避雨。
這時候我才讀懂那個被窮苦命運和偉大理想夾擊的不幸的人,他進入犯罪現場--“一輪巨大的紫銅色的滿月直接照在窗上。”
我看見的隻是半月,但其巨大的確是彼得堡才有的。
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