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一
蛇年正月初一,一條惡劣的消息不屈不撓地擠過鞭炮的縫隙,攪動許多人的心緒:名噪一時的乒乓巨星莊則棟溘然長逝。癌症,七十三歲。
一個球友在電話裏久久地傾訴他的震驚和傷感。莊則棟是他少年時代的偶像。半個世紀之前,這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如同一陣呼嘯的旋風輕易地擊垮了歐洲和日本的乒乓霸主;隨後,李富榮、徐寅生、張燮林等一批驍將接踵而至,一個強盛的乒乓帝國勢不可擋地突然崛起。莊則棟不僅擁有形形色色的獎杯和頭銜,而且贏得了浩浩蕩蕩的追隨者。當初,這個球友迷戀乒乓球的原因即是仰慕莊則棟。現在,他感慨再三:莊則棟走了,我們老了,那個時代正在退出曆史的甬道而緩緩關閉。
如今還有多少球迷熟知莊則棟兩麵快攻的獨門刀法?眼下是弧圈球稱王稱霸的年代。由於強烈的旋轉,弧圈球的飛行線路詭異刁鑽,如同多變的迷魂陣。這是反膠球拍的傑作,聽說由日本人首創。莊則棟屬於前弧圈球年代的代表人物,正膠球拍,球風硬朗簡潔,手疾眼快一刀斃命。他的信條是釘在乒乓球台麵前,決不後退。對方一記猛烈的扣殺,他要以更快的速度打回去,甚至讓對方來不及收回手臂。兩個運動員遠離球台十幾個回合的弧圈球對拉,這是莊則棟退役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莊則棟的傳奇人生隻能是那個時代的故事。他曾經娶了一個女鋼琴家,風傳過極其離奇的緋聞,七十年代任體委主任,繼而入獄--莊則棟肯定曾經獨自麵壁感歎,掌控台麵之下的政治遠比掌控台麵之上的乒乓球難得多。八十年代莊則棟出獄之後離婚,隨即收到了千餘封求愛信。不久,另一個名叫佐佐木敦子的日本女子遠涉重洋來到中國,非他不嫁,並且願意放棄日本國籍。這個故事驚動了當時的大人物,他們的菩薩心腸保證了故事的大團圓結局。我猜這些大人物肯定考慮到,莊則棟當年是“小球轉動大球”的功臣。三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在日本的名古屋舉行,美國運動員科恩懵懵懂懂地誤上了中國運動員的班車。這個窘迫的洋鬼子站在車廂裏不知所措,莊則棟大膽地上前搭訕,中國與美國之間神奇的“乒乓外交”即是從班車上的這幾句話開始。
傾聽球友電話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對於莊則棟的記憶卻是模糊的。少年時代,莊則棟僅僅是傳說之中的一尊神,我的乒乓球啟蒙者是父親。大約十歲左右,一個星期天跟隨父親到單位值班。我在單位的會議室裏第一次見到了乒乓球台。父親從抽屜裏取出一副木製的乒乓球拍,我在這個會議室劈劈啪啪地打出了生平的第一場乒乓球。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另一些乒乓球拍貼上了一層薄薄的海綿和膠皮。一個人揮拍一記抽殺,由於海綿和膠皮的摩擦作用,正在下墜的乒乓球神奇地劃出一條彎曲的弧線,飛越球網落在對麵的台上。這與木製乒乓球拍直線的擊球線路大為不同。我非常驚奇,並且牢牢地記住了抽殺的揮臂動作。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的乒乓戰術奉行一板主義。無論什麽球落到球台上,我總是上前一板奮力抽殺。讀到一本油印的《乒乓球戰術手冊》之前,我對於乒乓球的反手技術幾乎一無所知。哪怕是在影像資料之中,我至今仍然沒有機會見識莊則棟的反手攻擊。我的心目中,與陳永貴、郭鳳蓮、王進喜這些當時的著名人物一樣,莊則棟僅僅是一個時髦的名字。置身於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學生中,我的一板主義相當見效。少年時代,勝利快感以及小小的虛榮始終維持了我的乒乓球興趣。燕雀不知鴻鵠之誌,我僅僅是一隻快樂的小麻雀。握拍站在球台麵前的時候,心願僅僅是教訓一下鄰班那個趾高氣揚的小子,莊則棟那種征服世界的宏大夢想從未出現在內心。
其實,當年的確有一隻麻雀甩開了我們這些嘰嘰喳喳的家夥,衝天而去。我就讀的那一所小學竟然有一個高班的同學入選國家隊。他左手橫握球拍,據說時常在各種大賽之中充當替補的板凳隊員。我曾經看過一部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紀錄片,一個著名的電影鏡頭是梁戈亮一次又一次地高高躍起,連續十七大板扣殺高球。確鑿的消息聲稱,當時他就坐在場邊的替補席上,備而不戰。多年以後我常常到一個球友的單位打球。球台放置於大樓的門廳,人來人往。球友多次招呼路過的一個中年人露一手,他總是禮貌地一笑躲開了。我的記憶之中,這個中年人從未向乒乓球台多看一眼,球友竟然吹噓他是一位國手,退役之後在辦公室幹些雜活。某一天我突然認出來,這個中年人就是當年那一位高班同學。數十載似水流年,英氣勃發的少年有了一副胖胖的身軀。有一回這個退役國手難卻情麵終於勉強上場,我和他揮拍相向如墜夢寐。第一局的交手--那時還是二十一分製--我險些勝了,然而,第二局他的球感開始恢複,我不再有任何機會。讓我暗自震驚的是,擱下球拍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的眼神流露出的是疲倦。多年之前飛出去的麻雀又飛回來了,但是,當初的理想和激情顯然早已熄滅。
漫長的職業生涯埋葬了什麽?不得而知。相形之下,我們這些沒有出息的人,數十年隻能圍繞單位的乒乓球台大呼小叫,爭長論短。盡管如此,我們一如既往,始終快樂無比。
二
一個球友星期日上午打來了電話:“這一年又要過去了,我們是不是該做一個年終總結啊?”我當然聽出來了,貌似詢問的背後隱藏的是狡猾的挑戰。
按照慣例,接下來的電話是一陣唇槍舌劍的鬥嘴。我會以幸災樂禍的口吻說,這麽長的時間沒有你的消息,是不是因為害怕躲起來了?球友一定會激烈地申辯--害怕你,怎麽可能!上京城開會了。告訴你吧,會議不是隨便開的。兩場報告之後,思想覺悟提高了,不小心乒乓球又厲害了。怎麽樣,不會把你嚇著了吧?我開始興高采烈地收拾球衣和球鞋。這個星期日的原先計劃是翻閱一兩本書,喝幾盞茶,總之,安安靜靜地坐在家裏。現在,我突然覺得,似乎早就在暗自等待這個電話。
太太偶爾聽到了我們的對話,總是大惑不解:這幾個道貌岸然的家夥,說起乒乓球怎麽就像換了個人?她清楚我素來不喜高調,疏於交友,很少在公眾場合說一些虛與委蛇的應酬話。然而,進入球友的圈子如同進入另一個話語場,腔調馬上就變了。她說,根據你說話的音量和誇張口氣立即可以猜到,現在是球友通話時間。乒乓球仿佛突然開啟了一扇門,堅冰融化,氣氛立即活躍起來,所有的人都開始采用另一套打趣的語言嘻嘻哈哈。
我的穩定球友大約是幾個教授和刊物編輯。聚到乒乓球台周圍的時候,這些儒雅之士很快就卸下了身上的甲胄。打球的間隙我們也可能聊到學術問題或者哪一本有趣的新書,但是,手執球拍站在球台之前拉開架勢,臉上即刻有了一副凶相。他竟敢和我比試弧圈球!有人想考驗我的推擋基本功,不自量力!和你這種球打到了決勝局,恥辱啊!各種自吹自擂和相互調笑、挖苦之間,兩個對手終於決出了勝負。失球的時候,他們一樣用不恭之辭自我譴責:“豬!”“神經病!”如果生人在場,就該有人負責解釋:請別誤會,他罵的是自己。一個球友慢性子,每一個球都要在手裏捂得發熱,遲遲發不出手。在場所有的人無不競相發表威脅的宣言,粗暴地聲稱要上前踢他的P股。
球友相會的一個節目當然是議論各種乒乓賽事,那幾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總是不時掛在嘴邊,譬如馬琳、王勵勤、王皓,還有新冒出來的馬龍和張繼科。我們談論他們的弧圈球,直拍橫打,馬琳的每一天訓練要穿壞一雙球鞋,王勵勤贏得冠軍之後哭濕了一條毛巾,王皓因為胖得像一塊麵包而遭到了劉國梁教練的嚴厲警告,張繼科獲勝後一把撕開了自己的球衣,然後發出藏獒一般的號叫……偶爾我們也會談到上一個世紀的第一代國手。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容國團的名字?那一段曆史已經十分遙遠了。不過,即使談得意氣風發,血脈賁張,我們也不會愚蠢地將自己同這些顯赫的乒乓精英聯係起來。我們與他們打的是同一種球,用的是同一種球台和球拍,還可以穿相同品牌的球衣和球鞋,可是,我們與他們不是同一類人,而且此生恐怕無望在同一個球場相遇。我們不可能企及莊則棟的速度,也沒有馬琳的細膩球感或者王皓直拍橫打的天分。這些頂尖高手的日常生活即是嚴格的訓練,我們的懶散性格適應不了。馬龍不慎失手丟了一個球,他轉過身偷偷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從乒乓球比賽的電視轉播之中發現了這個細節,深知彼此之間的距離遠遠不隻是技術。有時我還會覺得,他們的日子是不是大嚴格了?運動隊規定不得戀愛,戀人的可惡存在肯定要瓜分運動員的一部分心神。那麽,比賽的成績就是一切嗎?他們擁有多少獨立自主的個人空間?賽後接受電視采訪的時候,許多乒乓球運動員隻會自稱“我們”而不是“我”,他們是不是已經沒有表述個人觀點的習慣了?這種畏葸的口氣與他們犀利的球風相去甚遠。
那種嚴格的日子當然許諾了豐厚的回報。沿著那一條路徑走到盡頭推開最後一扇大門,乒乓球也可以功成名就和加官晉爵,或者大把大把地掙錢。第一代國手莊則棟、李富榮、徐寅生都曾經官拜一方大員。如今的許多乒乓精英財大氣粗。劉國粱和孔令輝的座駕都是保時捷,馬琳年紀輕輕的已經擁有多套房產,某些房產不幸地成為離婚糾紛的爭執焦點……總之,各種跡象表明,他們揮揮球拍遠遠地隔開了芸芸眾生。這些大腕生活在輿論的舞台上,僅僅在某些時刻利用電視機和我們打個照麵。
我們興致勃勃地談論他們,從來不指望他們能談論我們。有時我們也會閃過一絲沮喪:有了這一批人在世界上打球,我們還有什麽希望往前擠?更多的時候,卻是感到寬慰。爭奪世界冠軍這種麻煩事就交給他們辦理好了,我們盡管放心地回到單位那一間有些擁擠的乒乓球室,召集幾個水平相當的業餘選手,揮拍捉對廝殺幾局。我們在大汗淋漓之中放肆地彼此調侃,疲累了就點煙喝茶,哪一個家夥有心情還可以招呼眾人到大排檔灌兩瓶啤酒--這就對了,我們享受的是浮動在球台周圍世俗的煙火氣息。
三
一個球友豪邁地表白了他對於乒乓球的無限忠誠:如果家裏不幸著火,他隻會拎一塊球拍出逃。由於癡迷打球,日日早出晚歸,他太太不樂意了。不久,他在球友之中公布了製服太太的殺手鐧。那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對太太說,每一個人都有權利擁有正當的愛好。如果太太認為乒乓球不合適,他可以換一個。上舞廳練習跳交誼舞如何?太太愣了一會,當即表示還是支持他專攻乒乓球。相對於這個故事的戲謔意味,另一個球友的故事十分悲壯。那一天上午他頻頻揮拍,不遺餘力,中午微笑著與眾人握別,聲稱這是他的最後一場球。一片驚問之下,他說體檢發現胃裏長了個不明之物,下午住院開刀,醫生的估計是進了醫院就不一定出得來了。盡管日後證明這是一場虛驚,但是,所有的人都對這個球友敬重了幾分。
我們這一幫業餘的家夥不時對乒乓球表現出瘋狂的激情,盡管產生的效果多半是漫畫式的。某天正要與一位久別的球友開戰,他張嘴報出了我們三年之前一場遭遇戰的勝負與每一局比分。多年以來,他孜孜不倦地為自己的每一局球寫下筆記,哪怕遇到的是再爛的對手。打球之前,他都要翻閱筆記,提前做好功課。另一個球友幹脆放棄了筆記這種傳統工藝而求助於高科技。他特地購買了一台小攝像機,支起三腳架安裝在乒乓球室的角落,聲稱要錄製所有對手的動作加以分析。每當意識到我們即將享有和馬琳、王皓一樣的待遇,榮登他家客廳的電視屏幕,每一個人無不動作僵硬,縮手縮腳。
我所熟悉的一位副廳長總是抓緊一切空餘時間打乒乓球,他不在乎是否正在上班,會不會妨礙本職工作。那一天得知全廳的幹部大會推遲半個小時,他默不作聲地拎起球拍就溜了出去。半個小時之後,看見他渾身濕透、滿臉油汗地坐在一大堆衣冠楚楚的下屬之間,廳長再三克製才忍住了彈劾這一位副手的衝動--媽的,再過一年就讓這個上不得台麵的家夥提早退休。廳長肯定料想不到,這位副廳長早已厭倦仕途,他的唯一願望就是早早退休,投身於摯愛的乒乓球運動。
令人苦惱的是,我們的摯愛不能如數轉換為打球的天分。這是一個痛心的事實。無論增添多少努力,我們這一幫業餘的家夥始終無法與專業選手抗衡。例如,我們總是弄不清專業選手如何凝聚瞬間的巨大爆發力擊打乒乓球。那些看起來瘦弱矮小、手腕纖細的女孩兒竟然拉出了如此凶悍的弧圈球,我們這些腰圓膀闊的大漢為什麽總是找不到感覺?一個球友聊天時說,他曾經與幾個專業選手切磋,幾乎接不住他們的所有發球與弧圈球。事後那些孩子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師,你和我們這些人打過球,才能知道乒乓球到底旋轉得多厲害。向自己攤牌是一個痛苦的時刻--我們無奈地歎一口氣終於承認,有生之年,我們再也不可能技驚四座,以至於讓蔡振華、劉國梁這些教練刮目相看。
盡管如此,我們這一幫業餘的家夥仍然不會不思進取。提高技術的空間十分有限,能否考慮另一些捷徑?於是,展示智慧的時機到來了。一個家夥每丟失一分球就要嘀嘀咕咕地抱怨自己的手臂太短,我認為他沒有找到正確的突圍方向。要求自己的胳膊多長出一寸,攻克此類人種學的難題絕非一年半載,更多的球友選擇的是改善工具--改換貼在球拍上的膠皮。目前為止,多數球拍貼的膠皮是“反膠”。“反膠”表麵光滑,接觸球體之後的摩擦可以使之產生程度不同的旋轉。現在,許多球友換上了稱之為“長膠”的膠皮。“長膠”的表麵布滿顆粒,觸球之後製造的旋轉正好與“反膠”相反。對於久經沙場的專業選手,這僅僅形成不大的幹擾;然而,“長膠”的怪異輕而易舉地挫敗了我們這一幫業餘的家夥,多年構築的攻擊體係即刻癱瘓,顛倒的旋轉與飄忽的球體飛行線路讓我們的力氣全都用錯了地方。“長膠”的使用在遭遇戰之中效果顯著。對方驚慌地摸索了兩三盤剛剛開始有點兒適應,比賽恰好結束。
不過,還有一些球友對於“長膠”的使用十分不滿,勝之無趣,敗之不服。除了技術不適而產生的惱怒,他們覺得“長膠”有點兒像旁門左道,近似於武俠江湖之中使用暗器或者下毒藥。盡管乒聯頒布的規則從未禁止這種新型工具,但是,雞鳴狗盜,壯夫不為。對於“長膠”咄咄逼人的挑戰,我們可以置若罔聞,拒絕回應。我們沒有責任像專業選手那般兢兢業業地取勝,多少可以放縱一下自己,必要時甚至耍一點兒小脾氣。即使哪一場對決的確無法繞開,大敗虧輸也不必內疚。快樂是這一幫業餘的家夥享有的特權,我們沒有必要遷就什麽“長膠”而影響自己心情。哪一個人要是譴責我們蔑視技術革新,可以用略為無賴的口氣回敬:世界冠軍已經失之交臂,我們還有什麽理由委屈自己?
四
我和所有的球友無不大度地宣稱,我們不在乎打球的勝負。年過半百,滿頭花白,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如今還會有什麽勝負的遊戲看不明白?職務、待遇、排名座次以及專業領域名聲早已不放在眼裏,誰還有閑情斤斤計較乒乓江湖的戰績?打球就是出一身大汗,遏製大腹便便的傾向,如此而已,豈有他哉?然而,事實雄辯地證明了我們的虛偽。勝固欣然敗亦喜?我肯定沒有人真心相信這種漂亮話。
我曾經與外地一位實力相當的球友酣戰五局,最終以兩分的優勢險勝。那位球友帶著遺憾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一場球你可以得意地說一年。我的記憶之中,這是最有風度的戰敗表述。我的多數球友--包括我自己--總是傾向於誇大自己的輝煌而遺忘自己的敗績。隻要事隔三天,我們的幻覺通常會把上一場的失敗轉述為勝利。兩個球友分別敘述他們之間的一次對決,我們幾乎不可能了解誰是失敗者--每一個人總是自己嘴裏的贏家。許多球友時常因為分歧的敘述麵紅耳赤地爭執不休,甚至賭咒發誓。不久之後,好幾個球友的身邊都備有一個小本子。每逢取勝,他就會立即掏出本子要求對方簽字畫押,認真的態度絕不亞於負責債務的賬房先生。
對於另一些球友來說,篡改曆史多少有些不安,他們的策略是動用出色的修辭技術,將彼此之間的勝負敘述得似是而非。兩個文學教授曾經搏殺了一個下午,據說戰績是懸殊的八比二。然而,失利的一方對外聲稱自己總算贏了兩盤。午夜時分他接到了聲討的電話,對方氣勢洶洶地要求他背誦文學批評的首要原則。他的回答十分坦然:當然記得,有好說好,有壞說壞,實事求是啊。對方氣惱地質問,那你怎麽能說你贏了兩盤?他依然不改那一副天真爛漫的腔調:我可不就贏了兩盤嗎?
我閑常多半在幾個老對手的圈子裏打球,沒有多少興趣遠征。有人勸我廣交群賢,見識多種球路,總是與那幾個老對手較量又有什麽意思?然而,我得承認,我的心願就是贏那幾個老對手。既然沒有義務過五關斬六將問鼎乒乓江湖的王者寶座,那麽,為什麽不考慮立地成佛?贏得下那幾個老對手肯定比戰勝陌生人有趣。戰勝陌生人的幸福隨著他的消失而淡隱,一個抽象的記錄無法添補後續情節。相反,那幾個老對手總是與自己息息相關--他們要麽可以長期充當所欲征服的目標,要麽可以不斷地驗證自己的成功。每逢挫敗他們,我總是愉快地想起一個寓言:甲乙兩人進山遇到了老虎。甲轉身欲逃,乙發愁地說,我們的奔跑速度不如老虎啊。於是,甲胸有成竹地對乙說,我隻要比你跑得快就行了!
的確,我們已經不在乎職務、待遇、排名座次以及專業領域名聲,但是,我們決不肯故作瀟灑,慷慨地通融乒乓球的戰績。這些戰績領不到獎金,無法納入晉升考核,也無助於在太太跟前增添威望,那麽,為什麽我們如此吝嗇?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過來:我們之所以不在乎職務等等玩意兒,不就是因為還能在乒乓球上爭一個短長嗎?
五
雙腳踏在這個世界最大的球體上,揮拍擊打這個世界最小的球體,這可以視為乒乓球運動的哲學表述。必須承認,我們控製小球的功夫遠遠不及上帝掌管大球。乒乓球屬於個人競技,不像籃球或者排球可以由眾多球員彼此聲援,相互呼應;同時,乒乓球技術細膩繁雜,微弱的心理波動即有可能幹擾擊球的命中率。一個人孤獨地站在球台麵前如同被推上了祭壇,一切表演必須獨自完成。不少球友正式參賽的時候臉色慘白,雙手顫抖,裁判的聲音仿佛遠在千裏之外,雙腳浮動如在夢中。一聲令下,對方發出了一個旋轉球,他們幾乎不知所措,手腕僵硬,木訥遲鈍,這時與通常的水準判若兩人。這是中邪了嗎?他們無奈地轉過臉來望著場外的教練,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
一局乒乓球賽的勝負不僅表明了技術的完美程度,同時還是一個心理學事實。我自己做過統計,我擊球出界的數量遠遠多於擊球下網。引用精神分析學解釋這種屢犯的失誤,不斷出界來自無意識對於乒乓球網的過度回避。我願意承認,這種心理與日常生活之中厭惡近身糾纏以及陌生軀體的觸碰同出一源。這是我戀上了乒乓球而放棄籃球、排球的原因嗎?由於球台製造的隔離,乒乓球有效地避免了兩具汗水濕透的軀體難堪地碰撞。
當然,我沒有理由過分誇張無意識的效力。回想貧乏的少年時代,我與乒乓球的相遇幾乎無可選擇。提到時髦的球類運動,現今的年輕人肯定首選足球,另一些講究身份的中年人津津樂道的是網球或者高爾夫球。然而,我的少年僅有乒乓球相伴左右。由於莊則棟這一代國手的驕人戰績,乒乓球成為國家倡導的運動項目。如同巴西的孩童從小就在街頭踢足球,中國乒乓球高手如雲顯然必須追溯至那個時代的刻意推廣。然而,由於可憐的幾文經費,所謂的推廣僅僅是用水泥砌就幾張球台擱在學校的操場角落,球台上擺幾塊磚頭充作乒乓球網。我曾經在各種球台的代用品上打球,飯桌、床板,還有卸下來的門板。據說乒乓球是網球的變種。一個下雨的日子,兩個英國網球手球癮難熬,他們獨出心裁地把網球搬到了餐廳的桌子上。用輕薄的賽璐珞球代替軟木球和橡膠球,已經是二十世紀初期的事情,“乒乓”是形容賽璐珞球與球拍和球台接觸的聲響。當年的乒乓球是歐洲貴族的遊戲。他們怎麽也無法想象,二十世紀的下半葉,眾多中國少年正在水泥球台或者門板的兩端揮拍鏖戰,這種地方竟然也可以奇妙地充當世界冠軍的搖籃。
我就讀的中學保留了一張陳舊的木製乒乓球台,許多地方油漆剝落露出了木芯。這是我們日日向往的聖地。當年,我們的球拍如同一柄短刀插在背後的腰帶上,中午早早地聚集在學校門口等待開門。我們不斷地把那一扇鐵管焊成的校門搖得哐啷啷地響,不耐煩的看門老頭終於罵罵咧咧地出來,慢吞吞地將一把巨大的掛鎖打開。我們迫不及待地一擁而入,所有的人都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穿過操場撲向走廊上的乒乓球台。先行抵達的人氣喘籲籲地翻身攀上球台,一P股坐在桌麵上,這個行為宣告了課前一個小時左右的球台使用權大局已定。某些時刻,這個公認的遊戲規則可能遭到踐踏,例如一批街頭的小混混大搖大擺地闖入學校。他們不由分說地搶占了球台,而且強求我們派出一個代表陪同他們打球。我就是在一次陪球之中突然領悟,可以用放高球的方式間接地驅逐他們。我退至遠台放出一個個旋轉各異的高球,那些小混混不知是計,他們通常模仿電影之中的運動員跳起大力扣殺。三板五板之後,他們開始氣喘如牛;不到十分鍾,那些小混混就會把球拍一撂揚長而去。我與幾個同伴暗中一笑,弱者以退為進的圈套終於奏效。這個計謀的一個附帶成果是:小混混的強權主義催熟了我的放高球技術。
這一代許多人都有大同小異的乒乓球故事。那一年在北方的學術會議上遇到一位文學教授。這位仁兄額高發稀,談吐不俗。他在聊天之中發狠地說,如果手裏有一杆槍,他就要搶一幢海濱別墅,然後在別墅中央的大廳裏擺上一張乒乓球台。一驚之下,我躬身詢問,果然是同齡人。我對於他的好感始於這幾句話,而不是日後他的幾本影響廣泛的學術著作。不幸的是,這位文學教授幾年前患上了抑鬱症,並且在一個悶熱的午後從十多層高的大樓窗口跳下來,慨然辭世。我猜想他中年之後沒有機會打乒乓球,否則,是不是會有另一個迥然相異的結局?
我沒有仔細地算過自己的乒乓球球齡,四十多年了吧?當然,現在已經到了持續退步的季節。盡管乒乓球的技術含量遠遠超出了體魄的強壯,但是,這一副軀體還是慢慢跟不上了。首先陷落的是膝蓋。多打幾局球,膝蓋就會在上樓梯的時候隱隱作痛。沒有一個強悍的膝蓋,許多乒乓球戰術遭到了限製。傳統的左推右攻必須滿場飛奔,膝蓋自作主張地縮小了步幅,有些球差了一兩寸居然夠不上了。發球搶攻是乒乓球的著名戰術,可是,膝蓋的疼痛形成了某種精神阻力,側身擊球的那一步突然就不想跨出去。一個球友建議練習直拍橫打,這可以有效地彌補腳步遲緩的缺陷。王皓的表演讓我們感慨了許久。因循的思想惰性多麽頑固啊,直拍橫打與橫拍的反手擊球如此相似,可是,偌大的乒乓球界至今才捅破了這一層窗紙。這個遲到的技術發明對我還有意義嗎--肌肉鬆軟,動作僵硬,我是否還有足夠的精力改弦更張?我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另一個煩心的失誤開始頻繁到訪:多次的揮拍扣球竟然撲空,飛在空中的乒乓球仿佛身子一縮從球拍底下鑽走了。我不解地看著球拍發愣,另一個球友微微一笑:老花眼了吧,對不準焦距了。這時,我終於想到了這些症狀的一個總稱--老了。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年齡是運動的天敵。德高望重的年齡到來的時候,足球、籃球或者排球一個又一個地滾出了我們的生命。慶幸的是,乒乓球並沒有勢利地將老者驅逐出門。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有機會與一位退休的老教授交手。他使用的是老式的球拍和老派的戰術。贏下了一局,老教授就會得意洋洋地在球台旁邊踱步:告訴你們,我已經六十三歲了!如今,老教授已經六十七歲,每一局他仍然要自豪地宣布自己的年齡,如同一台老式掛鍾一絲不苟地報時。這時,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對比:專業選手可以向世界冠軍衝刺十年,我們這一幫業餘的家夥可以優哉遊哉地享受乒乓球五十年。
或許,我還是低估了享受乒乓球的期限。我在一家乒乓俱樂部遇到另一位老者。他的實力稍遜,在我的調遣之下任勞任怨地圍繞球台左右奔波。幾局球贏下來,我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讚歎說,老人家有六十來歲了吧,腿腳還那麽靈便。老者輕輕一笑:我已經快八十歲了。當時,我驚奇得說不出話來。那一刻開始,我決定更改我的偶像。莊則棟或者馬琳、王皓這些人退到了幕後,我的偶像現在由這一位白發稀疏、皮膚紅潤的老者擔任。乒乓江湖天高地闊,功名利祿僅僅是少數人緊張地盯住的目標。他們忙碌地穿梭於各個賽場上演驚心動魄的劇情,並且押上了各種榮譽和獎金收入。相反,我們這一幫業餘的家夥逍遙自在,屢敗屢戰,率性奔跑在自己開拓的空間。
原載《中國作家》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