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三章 莎菲也會老的

  李美皆

  丁玲的晚年風光在許多人眼裏並不美麗。綜觀丁玲晚年,延安時期與男權製文化的衝突早已淡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與政治文化語境的衝突業已隨她的“政治化”而化解,但她自身固有的情緒化、尖刻等因素與老年固有的弱點相結合,為她的晚年形象帶來的負麵影響是不容忽視的。盡管我有文章充分解析了曆史問題和宗派對立如何影響了“晚年丁玲”,但仍必須承認,丁玲自身的原因也占了很大的比重,她應該為自己的晚年形象負責。如果說,曆史問題的受挫和宗派對立是生成丁玲晚年形象的客觀原因,性情與老年的弱點,就是生成丁玲晚年形象的主觀原因。

  1979年1月11日,丁玲在北京友誼醫院體檢時的日記中寫道:“蕭(應指蕭三)詩人住二樓。昨晚亦來,已經屬老人。耳聾甚,步履須人扶持,對事態感覺遲緩。希望我能慢點到他的境況,是一毫無有所作為的人了。”可見,丁玲是多麽不服老。尤其在當時,平反未成身先老,她不甘。

  1979年,丁玲剛回北京時,在友誼賓館吃飯見到沈從文夫婦,“丁玲感覺他們已經是‘龍鍾老態’了”。當她這樣去感覺別人時,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身的衰老。

  可是,丁玲畢竟老了。尚俠寫道:

  途中,你的情緒卻突然低落了下來,一改以往相見時的平易親切、談笑風生。問你什麽時,回答得也很有些勉強、甚至還為了一件小事,批評了增如同誌幾句。當時,外麵天氣陰晦,淒淒雨絲抽打著車窗,我望著你凝重的麵容,第一次從你身上感覺到了自然法則的嚴酷與冷峻。……你會在遽然之間,為了別人的勸慰吃藥而如此煩躁不安起來,是我始料不及的。這舉止已經不僅屬於病態中的老人,而且是一種老人的病態了。看起來,即便是你,於此也是未能幸免的。

  這是尚俠的直接觀察,對一個老人的情緒化感受頗深。隻要不是患上抑鬱症,老年人的首要特點就是話多,愛嘮叨,丁玲也不例外。她在四次文代會發言中說:

  我回到北京以後(注:指1979年從山西回到北京,即“複出”),有些老熟人,不是文學界的,是搞政治的,好多年沒來往了,看到我,給我一個忠告。他說,你這次回來,第一不要寫文章;開文代會,不是老早就要開的麽?你開幕的時候去一趟,以後就不要去了;也不要講話,也不要會朋友,最不要見的就是記者。你要不聽我的話呀,你還要倒黴。你現在呀,落後,你不懂這個社會,現在比你倒黴時的那個社會複雜多了,你應付不了。你還是老老實實,請求黨,把你的曆史作個結論,給你兩間房子,和陳明住下來,養老,算了。這是老朋友的忠告。……還有人跟我說,看破紅塵吧,看破紅塵吧,關起門來自己修行吧!

  但她表示:她不能這麽做,“看破紅塵的人,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她在延安演講中也說:“1979年,我又出來了。有朋友勸我不要寫了,不要活動了,和陳明找個房子住下來安度晚年,躲開是非。但我不能按朋友希望去做。一開會,我就得發言。人家客氣,說你講幾分鍾吧?我就來了,幾分鍾從來不夠用!”

  倚老賣老是典型的老年心態,丁玲似乎已經陷入了一種“說”的慣性,不管兒孫們聽不聽得進去,反正就是要嘮叨。演講太多,又往往是不能隨便說話的場合,就重複一套話語,自然成了陳詞濫調,為自己贏得了“馬列老太太”的稱號。演講太多,又不令人信服,結果就是不僅沒有贏得威望和愛戴,反而失去了人們對她早年的好感。固執地把老生常談芹獻於人,卻自以為不是老生常談,而是為別人好,這是老年人的放縱和不自知。

  說得太多,丁玲把自己“說”成了一個話題人物,而且是一個非文學的話題。林賢治指出,現在對於丁玲,“人們更多地評說的是她的行狀,而不是她的文學事業本身”。這“行狀”,就是傳言,就是似是而非的印象觀點。丁玲並不是一個思想家型的人,演講太多,思想庫存又不足,勢必導致根本不能為自己的發言負責。對丁玲的發言首先是要去偽存真。丁玲晚年的所謂“文藝觀”,許多並非由衷之言,而是受情緒、情勢和利益驅使的功利性話語,甚至根本不能叫“文藝觀”,所以,大多不值得認真對待,能否作為“文藝觀”來研究都是個問題。

  丁玲1981年10月回家鄉湖南臨澧,離開的那天,應臨澧縣委的邀請對縣直機關幹部發表了講話。中午的告別宴會上,她和陳明雙雙走下席來與家鄉的親人頻頻碰杯,她說:“感謝同誌們把我的故鄉建設得這樣好。我是人民的兒女,我將來還要回來……”午宴過後,她顧不上休息,用自己濃厚的鄉音給家鄉人民錄下了一篇熱情洋溢的廣播講話。她深情地對家鄉人民說:當我滿懷興奮、喜悅,歡呼這些嶄新的、翻天覆地的變化的時候,我感激領導中國人民革命一步一步走向勝利的中國共產黨,緬懷為奪取革命勝利,作出重大貢獻和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同時,我也敬重那更多年輕的在各條戰線、各個崗位上正在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嘔心瀝血的同誌們。……在即將離開你們的時刻,我希望你們,祝福你們,團結一致、同心同德,努力發展生產,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把澧水兩岸,把我們的家鄉建設得更加興旺、繁榮,讓她成為芙蓉王國裏一朵更加美麗鮮豔的花朵。

  另一處記錄丁玲的話是:“感謝同誌們把我的故鄉建設得這樣好,我是人民的兒子,我將來還要回來……”不知是不是筆誤。

  小平同誌說:我是人民的兒子。小平同誌是政治家,這樣說是有意義的。丁玲作為一個作家,有必要用這樣的口徑嗎?她似乎過分進入政治角色,導致作為作家的自我的迷失:這些花兒一樣美麗的語言,與她作為作家的妙筆生花,效果畢竟不同。當然,家鄉政府的盛意,可能也是衝著丁玲的副部級去的。如果她僅僅是一個名作家而沒有副部級,也許就不是這樣的規格。

  “說”這個動作本身,對於丁玲來說似乎就意味著一種話語權,顯示著她的存在,給她一種滿足感。她的“說”裏麵,包含著與周揚爭奪話語權的意思。正如陳登科勸她“少管事”時,她說的:“那誰管呢,那叫壞人來管嗎?”她把自己苦口婆心的“說”解釋為責任感、使命感、無私精神,而實際上,可能隻是一個老年人的不甘寂寞、不願退出話語中心而已。

  有人用斯德哥爾摩情結來闡釋丁玲晚年,有不確切之處,斯德哥爾摩情結是因為恐懼而臣服並熱愛,丁玲卻是因為曆史問題的現實需要。但是,丁玲的種種發言,確實反映著她在政治上的不安全感所帶來的焦慮。她用不停的言說,來克服這種焦慮;隻有說著,才能讓她感覺安全。

  丁玲不喜歡寫傷痕,不喜歡提“走麥城”的經曆,但是,二十年的屈辱,自尊上的傷害,已經給她的內心種下不少的毒,那些發泄性的言辭,實際上也是排毒,是齧咬她心靈的隱痛的釋放。

  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說:“假如生命的意義已存疑義,假如一個人與人與己的關係不能使他覺得安全,那名譽就是抑壓一個人懷疑的手段。名譽與埃及金字塔、基督教信仰靈魂不朽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可以使一個人雖時時處於被限製、受幹擾,卻還感到萬事如意。假如一個人的名字在同代人中已無人不曉,並且還有望流芳百世,那麽他的生命借著別人對他的仰慕,也獲得了意義。”“發言”、“講話”,這種蘊含著話語權和榮耀感的象征性行為,對於丁玲所產生的正是弗洛姆所謂的“名譽”的意義。

  言說是雙刃劍,在榮耀、滿足、補償、發泄的同時,必定也會產生副作用,損蝕她的晚年形象。

  更現實的是,丁玲的“說”直接影響了她的“寫”,晚年她說得太多,寫得相對較少。《丁玲全集》總共110萬字,整個第8卷約16萬字,都是丁玲晚年的講話和受訪記錄,大約占了終生所能留下的文字的百分之八。能不能不朽,不在於誰說得多,而在於誰說的留存得久。寫也是一樣。--當然,丁玲可能考慮不到不朽的問題,她的目光更多停留於眼前。

  她對自己的狀況也很清楚:

  這幾年文章寫了不少,一年十來萬字,隻是小說少,有點散文,更多的是比較短、比雜文長的東西,算是書麵的發言吧。小說太慢了,太含蓄了,不能及時表示我的態度。我急於要說我心中的話。有話便直講。

  她1980年6月給友人宋謀瑒的信中說:“兩年多來,盡寫些不得已的小文章,實在不過隻是自己在讀者中平平反,亮亮相。好在現已發誓除實在不得已而外,不寫短文。人家打人家的仗,我寫我自己的文章。……現在隻就文藝來說局勢複雜得迷人,簡直叫人摸不清。因此,隻有不管它,自己按自己的認識寫文章。我就堅持不入夥……”但她實際上並沒有做到,不打仗不入夥隻寫自己的文章沒有做到,不寫短文也沒有做到。

  別人也為她寫得少而遺憾,李銳說,希望她在晚年集中餘力,多寫一些東西,尤其是回憶錄。可是在生命的最後日月,她卻以一種隻有年輕人才有的狂熱著手創刊《中國》文學雜誌的工作。

  楊桂欣對這一遺憾做了具體分析:

  這個最大的遺憾,我以為主要是由丁玲自己造成的。首先,她缺乏全麵描寫自己以表現時代的創作意識。“我自己畢竟不重要”,這種說法,貌似正統和正確,而其實是錯誤的。丁玲若能“表現自我”,那就決不會是什麽一己的自我,社會內容不豐富不複雜的自我。我在《記老作家丁玲》一文中,對於她決心利用劫後餘生寫活在她腦子裏的老百姓而不寫自己,曾加以肯定和讚揚,當然也是不妥的,錯誤的。其次,丁玲複出以後不言老,更不談死,這種精神境界,固然有積極的一麵,但是應該麵對現實,老與死是自然界的客觀規律,誰也抗拒不了。丁玲複出之際已經進入75周歲高齡,應該珍惜健康,爭取多活一些時日;更應該精打細算,把所剩不多的劫後餘生,用到最該用的處所。可惜,丁玲沒有這樣做。她複出以後幹了不少不該她幹的事,最突出的是創辦文學期刊《中國》。……《中國》創刊號剛剛問世,內部矛盾便爆發了,而且來勢頗猛,不易解決。……

  其次,時文寫得太多、太雜。……實在應該把有限的劫後餘生用到爭取傳世的創作中去。即使不集中力量寫自己的一生,也應該千方百計完成《在嚴寒的日子裏》。……天不假年,徒喚奈何!

  楊桂欣所說的“時文”,與丁玲自言的“比較短、比雜文長的東西”的“書麵的發言”大體是一致的,占了她晚年寫作的較大的比重,雖然她曾“發誓除實在不得已而外,不寫短文”。而她晚年寫作的三大願望--已經斷續寫了二三十年的長篇小說《在嚴寒的日子裏》,兩部長篇回憶錄《魍魎世界》、《風雪人間》--最終都是未完稿,成了三大遺憾。她在講話中也經常提到這三大願望,然而,就是在她抱怨這三大願望沒有時間去完成的時候,可以去完成這三大願望的時間流走了。雖然她並不服老,但長篇小說對於一個老年人來說確實是勉為其難了。其實,丁玲的《在嚴寒的日子裏》寫不出來並沒什麽好遺憾的。可想而知,寫出來也不會是什麽優秀之作,不會比《杜晚香》好到哪裏去,她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寫不出來,真正的原因也許就在這裏。丁玲本人就是一部革命文藝運動史或曰文壇政治史、一部二十世紀文學史,她的回憶錄應該是頗有價值、值得期待的。丁玲晚年留下的作品中,真正有價值的也是回憶錄。所以,沒有留下更多的回憶錄,這是她真正的遺憾。

  李銳和楊桂欣不讚成丁玲辦《中國》文學雜誌,是從影響她創作的角度而言的。但辦《中國》畢竟是一件有價值的事情,是她晚年的亮點,算不得浪費和多餘。真正浪費和多餘的是她晚年的大量發言。從她解決曆史問題的實際訴求而言,有些發言顯然是有必要的。作為德高望重者,有些表態、講話也是不可避免的。但她還有太多沒必要的、徒令人詬病的發言。言多必失,何況很多是張口即來的、未經認真思考準備的發言。“你有權保持沉默,否則你的話將作為法庭上的證供。”把“法庭”改為“文壇”或“文學史”,這話一樣成立。說得多,留下的“罪證”就多。矜尊地住口,晚年的丁玲會可敬得多。最後她說自己“成佛了”,“以後什麽事都不管了,隻寫我的文章,這還不是成佛嗎?”大概也是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

  丁玲有過清醒的時候:“我不願意談個人問題,不願談恩怨。什麽恩,什麽怨,沒有什麽個人的恩怨,也不是某一個人就能把我打倒的。也許有人背地裏懷疑,丁玲是什麽人什麽人打倒的。不是,不是哪一個人,是一個社會問題。”但她還是陷入了過去恩怨的泥潭。

  丁玲晚年過多糾纏與周揚的恩怨,念茲在茲,似乎是為對手活著的,就說明她過不去、放不下,不能向前看,沒有未來了。一個有未來的人是不會如此的。如果她專心寫自己的小說和回憶錄,做自己的事,超脫一點,文壇是非恩怨按下不表,淡定一點,任爾東西南北風,她的晚年將有價值得多,曆史問題也未必不能解決。丁玲的曆史問題,如果上層要解決,周揚也是擋不住的,那麽,她就謀求於上層好了,何必非要夾槍帶棒,把對周揚的敵意提在口上,讓無關的他人也皺眉和嫌避呢?她總是牢騷太盛,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當然要不平則鳴,其實也可以不鳴,至少用不著鳴個沒完。丁玲咬定:不是我不和解,是人家不和解;是你不仁,我才不義的。這就為自己介入“文壇政治”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借口。丁玲的鬥爭思維一向是:你把我當敵人,我更把你當敵人。她是情緒寫在臉上的人,不會示弱,更不會若無其事或以柔克剛來化解矛盾,矛盾在她那裏容易被放大。

  其實,和解甚至都沒有必要了,就當他不存在,最大的驕傲就是當他不存在。王蒙說得對,周揚“視對於他的個人攻擊如無物”,證明他是“大人物”。王蒙指的就是丁玲對周揚的攻擊。這些攻擊根本撼動和損毀不了對手,反而有損於自己的形象。說得越多越丟分,徒增困擾,真不如緘口自重。周揚是不會把與丁玲的恩怨提在口上的,那顯示出對敵手的重視,反而太抬舉了對方,降低了自己。真正有殺傷力的是行動,而不是口舌之功,周揚是個行動主義者。丁玲真的打定主意要報一箭之仇,聰明的做法應該也是去“實幹”,而不是滿城風雨地去“費話”。

  學者王堯評價鄧拓:“鄧拓是位書生本色的政治家,這樣的角色衝突和與此相關的心靈衝突始終纏繞著他,尤其當政治和政治文化處於異常狀態時。”對比之下,丁玲似乎更可悲,其可悲在於:她雖然被政治纏繞了大半生,但她根本算不上什麽政治家,而隻是一個誤落政治迷局、且為政治所貽誤的作家。丁玲晚年在政治上的那些表現,不要說政治智慧,就連政治世故都算不上,有政治智慧或世故的人都不會那樣說和做。周揚晚年的“倒黴”不是因為丁玲,但丁玲與周揚一上一下的同時,在無形的對比之中就使人感覺構成了因果關係。丁玲似乎是勝了,但勝得不盡是快慰,代價可觀。丁玲如果不是關於周揚說得太多,帶來旁觀者的不以為然,也不至於付出這種類似於“觸犯眾怒”的代價。

  《多餘的話》是瞿秋白最後的話,在生命的最後--也算“晚年”--文學家的瞿秋白否定了政治家的瞿秋白,但他絕不提政治對手和恩怨,而是讓他人、後人去補白。如果瞿秋白也活到真正的晚年,也被反複改造過,還有沒有可能寫一個《多餘的話》呢?丁玲以無比的坦白,寫出過《不算情書》,也以無比的率真,寫出過《“三八”節有感》,然而,經曆了一茬又一茬改造和血淚教訓的丁玲,到晚年卻寫不出一個《多餘的話》了。瞿秋白的勇敢和坦誠,在於他明白地寫出了革命者的哀衷。丁玲比瞿秋白桀驁,即便有血目,也絕不以哀示人,然而丁玲也硬撐到了虛假的程度,把自我喪失了。

  丁玲第一次讀《多餘的話》是在延安,當時還有人懷疑它是偽造,丁玲一讀就“完全相信這篇文章是他自己寫的”,因為她“讀著文章仿佛看見了秋白本人”,那樣的真實坦白,是不容易偽造的。她說:我讀著這篇文章非常難過,非常同情他,非常理解他,尊重他那時的坦蕩胸懷。我也自問過:何必寫這些《多餘的話》呢?我認為其中有些話是一般人不易理解的,而且會被某些思想簡單的人、淺薄的人據為話柄,發生誤解或曲解。

  丁玲認為瞿秋白最後留下的話多餘,是心疼他;同時,經過了延安的革命曆練,她已然明白,有些話是隻能想而不能說的。此時的丁玲看已經就義的瞿秋白,如同一個有閱曆的姐姐看不諳世事的弟弟。

  1980年寫《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誌》時,丁玲重讀了《多餘的話》,經過了更多磨難的她當然又有了更深的認識:我想補充一點我的感覺。我覺得我們當今這個世界是不夠健全的,一個革命者,想做點好事,總會碰到許多阻逆和困難。革命者要熬得過、鬥得贏這些妖魔橫逆是不容易的,各人的遭遇和思想也是不一樣的。比如秋白在文學與政治上的矛盾,本來是容易理解的,但這種矛盾的心境,在實際上是不容易得到理解、同情或支持的。

  丁玲的意思是:這些話之所以多餘,不是它們本身多餘,而是環境使它們變成多餘;謬誤不在於瞿秋白,而在於不健全的社會和時代。丁玲的更深一層的領悟就是:那些並不多餘的真話是危險的,真正多餘的廢話、假話反而安全。丁玲晚年說了那麽多真正的“多餘的話”,是不是源於這種領悟呢?

  張鳳珠曾經表達過這樣的遺憾:“丁玲的晚年,卻因為太多的幹擾,影響了她有更多作品問世。”這些幹擾,曆史問題的困擾當然是首要的。發言太多、內在能量消耗太多也是一個方麵。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麵,就是她是非太多。她的是非多,與她的處境有關,也與她的性情有關,她的爭強好勝、意氣用事、不甘寂寞,到了晚年更發展到了一個新強度。銅豌豆似的好鬥,出現在一個老太太身上,本來就容易被描述為死纏爛打,何況她的言語確實有把自己妖魔化的危險。

  她標榜:“人家打人家的仗,我寫我自己的文章。我對於內戰是不想參加的。……我就堅持不入夥,免得學別人倒來倒去,演笑劇。”實際上,她標榜不做的,正是她所做的,她從反麵把自己說中了。她不忘囑咐:“我的意見,隻是一管之見,望勿擴散。到錢明達為止。全國都有耳,小報告四處飛,我惹不起人。”從這一囑咐可以看出,她自己正是一個很有是非意識的人,而不是像她標榜的那樣一塵不染不諳世事。也許,她以為或希望自己是那樣的人,但實際上卻做不到。“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是規避是非的態度。丁玲卻責備自己五十年代的秘書張鳳珠什麽也不告訴她了,以至於讓張鳳珠很難過。可見,她與是非貼得太緊了,唯恐被邊緣化。

  玩不玩得好是能力問題,想不想玩是意願問題,玩不好就說自己不想玩,那是不誠實的。自從與周揚攪進矛盾的旋渦,丁玲幾乎就沒有偃旗息鼓過。隻有自己明顯處於弱勢時,她曾想不玩了,比如五十年代反右前夕,結果卻已經晚了,退不出來了。她平反的過程中,也許曾想過再也不玩了,結果是周揚在曆史問題上不放過她,於是她又奉陪到底。周揚之所以不放過她,是否正是看透了她不會真的收住呢?

  丁玲的“太政治”、“鉤心鬥角”,其實都是“非政治家”的“小政治”、不入流的“小把戲”。丁玲吃虧就吃虧在不是政治家,卻貌似政治家;沒有政治家的戰鬥力,卻給人當政治家來對付。所以,過多地從政治上去評價她,本身就是不合適的。王蒙的問題在於,一麵指出丁玲不是一個政治家,一麵又以政治眼光去評判她。這也是很多論者的問題。以不適應的政治標杆來衡量別人,政治眼光和人際關係眼光交互運用,或把政治完全等同於人際關係,恰恰折射出論者本身濃厚的政治意識。丁玲的靈魂始終是“非政治”的,把她當政治家來分析難免“下藥太重”。

  冰心給人的感覺一向是平和衝淡,晚年姿態更是如此。孫犁一向是回避是非,遠離政治,晚年依然出於避禍心理而與文壇保持適當的間離。丁玲之所以老得不夠可愛,就是因為她缺乏這種淡定平和、寧靜致遠的東西。莎菲時代結束以後,丁玲本來就不再是一個幽雅的人,老了,更與幽雅無關了。老人要放下,她放不下,主客觀都決定了她放不下,所以姿態如此。假如她晚年淡泊隱忍一點,潛心寫作中耐心等待,也許曆史問題仍然有機會解決,同時也沒有浪費心力和才華。

  人到了晚年,往往容易向傳統回歸,趨向保守。丁玲雖然不服老,但老年畢竟是老年,逃不脫的必然規律,她對美國貸款買房的不以為然就體現出保守心態。曆經坎坷的人,晚年的道路走得尤其小心翼翼,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經受新的折騰了。丁玲晚年向傳統的回歸,其實就是一種與世界和解的姿態。事實上,因為家族經濟糾紛,她年少時是跟母親懷著恨意離開臨澧的,後來很久沒有回去過。正如她自己所說:“六十年前,我懷著對封建家族的不滿和嫌棄,離開了風光秀麗的臨澧,辭別了生我養我的臨澧人民。”可如今,她與臨澧“和解”了。不僅是時間,更是老年,使丁玲達成了這種“和解”。

  老人的善念,就是寧願相信一切都好,安穩幸福。1981年她給一個讀者的回信中說:“難道老一代人就認為我們現實社會一切都好,好得不得了嗎?我們的思想裏就再也不會偶爾也產生一絲消極和失望的感觸嗎?我們不過是因為年齡大了一些,經驗豐富了一些……”這也是她老年心理傾向的一個自陳。

  老年人喜歡圓滿、吉慶、祥和,喜歡大團圓式的喜樂,不想揭蓋子,不喜歡批判和悲觀,不願觸及社會弊端,這就很容易走向“衛道”。丁玲晚年做順民,為了曆史問題的解決,為了政治上的安全,也為了老有所養。所以,她放棄了知識分子批判的義務,不想讓自己反思更多、否定更多。

  學者王堯這樣評價邵燕祥:“邵燕祥是作家中少數幾個不諱言自己瘡疤的人。這麽多年來,邵燕祥由詩人而成為雜文家,他對魯迅先生雜文精神的繼承、他在寫作中體現出的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已經為大家熟知。這樣一個大的變化,顯然是在發生了深刻的精神裂變之後。”主客觀條件限製,使這種“深刻的精神裂變”與丁玲無緣了。

  苦盡甘來的人,更不願提過去的倒黴,而寧願多看到眼前的福氣。她晚年不喜歡寫灰暗,也不喜歡別人寫灰暗,她對“傷痕文學”的態度就是如此。

  法國傳記作家安德烈莫洛亞評價馬爾羅:他的生平就是他的代表作。這句話同樣適用於丁玲,她這一生的“情節”太曲折了,尤其這個出人意料的“結尾”。丁玲晚年是喜劇還是悲劇?無法做出單一判斷,也許可以說,喜劇背後是悲劇。曆史地看,丁玲晚年的亮點有二:寫了自己和他人的有價值的回憶錄、辦《中國》文學雜誌。丁玲晚年最肯定的是自己哪些作品?她從未給出過統一答案,因為,她本身對此就是矛盾的。

  原載《紅豆》2013年第3期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