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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人的長短

  李國文

  唐貞元十八年五月(公元801年),時值初夏,風光明媚,初露頭角的韓愈,作華山遊。那年,他三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好年紀,何況剛剛拿到太學裏的四門博士委任狀,情致當然很好。雖然四門博士,約相當於今天的研究員,在冠蓋滿京華的長安,屬較低職位,不為人待見。正如時下有的人在名片上標出“一級作家”字樣,會有人因此將他,或她,當作一盤菜嗎?不過,京師官員的身份,對一個苦熬多年的文士來說,也算討到一個正果。做一名公務員,古今類同,在有保障這點上,總是值得欣慰的事。

  他從唐貞元二年(公元786年)來到京師應試。此乃全國通考,要比當下高考難上十倍,他用六年工夫,一連考了三次,都以名落孫山告終。直到唐貞元八年(公元791年)第四次應試,老天保佑,得中進士。隨後,他又用了十年工夫謀官,中了進士,不等於就可以到衙門做事,還要參加遴選官員的考試。隻有成為公務員,方可留京或外放。唐代的科舉,一方麵要有學問,一方麵要靠關係,且後者甚於前者。韓愈是個弱勢考生,一無門第背景,二無要人薦舉,不過他性格倔強,相信自己本事,三次參加吏部博學鴻詞科會試,三次撲空。不認輸的韓愈,接著上書宰相,陳述自己的能力和品格,足堪大用,求其擢拔,不知是宰相太忙,還是信未送達,寫了三次信,都石沉大海。看來命也運也,難以強求。

  正好,宣武軍節度使董晉赴任,需要人手,他投奔而去,在其手下任觀察推官。後來,董晉病故,他又轉到武寧節度使張建封屬下任節度推官,不久,張建封也病故了,不走運的韓愈連一個小小的法官或者推事,也幹不成,隻好回到洛陽賦閑。總而言之,從貞元二年到貞元十八年,他有一首《將歸贈孟東野房蜀客》的詩,其中一句“倏忽十六年,終朝苦寒饑”,讀來十分辛酸。不過,文學講誇張,詩歌講比興,難免浮泛的成分,可信,也不能全信,韓愈的日子不算好過,確是事實。所以,韓愈一生,怕窮是出了名的,一篇《送窮文》,大談窮鬼之道。元人王若虛諷刺過他,“韓退之不善處窮,哀號之語,見於文字。”還奇怪他:“退之不忍須臾之窮。”韓愈發達以後,很會摟錢,漸漸富有,一直富到流油的地步,唐人劉禹錫這樣形容:“一字之價,輦金如山。”稿酬之高,駭人聽聞,但有了錢的他,為人為文,仍哭窮不止。

  現已查不到他怎麽謀到四門博士這位置的,但可查到“國子監四門助教歐陽詹欲率其徒伏闕下,請愈為博士”(見《年譜》)這樣一條花邊新聞。看來,他有群眾,還有輿論支持,說明他頗具能量,挺能折騰。竟然蠱惑國子監的師生一眾,聚集紫禁城下,伏闕示威,要挾最高行政當局,必讓德高望重的韓先生來教誨我們,不然我們就罷課罷教。學運從來是領導人頭疼的事,也許因此,韓愈得以到太學裏任四門博士一職。這說明十六年他漂在長安,混得不錯。窮歸窮,詩歸詩,苦歸苦,文歸文,聲望日高,人氣頗盛,否則,眾多太學生也不會成為他的鐵杆粉絲。

  一個有才華的文人,不使勁折騰是出不了頭的,韓愈一生,證明了這條真理。話說回來,你沒有什麽才華,或者,有點子才華也不大,還是不宜大折騰,因為要折騰出笑話來的。同樣,你確有才華,確有本事,你要不折騰,對不起,你就窩囊一輩子吧!在整部文學史中,所謂的文壇或文學界,無論過去、現在、將來,總是一塊既得利益者和未得利益者充滿矛盾和進行鬥爭的地盤。凡既得利益者,因為害怕失去,無不保守求穩,循規蹈矩;努力壓住後來者腦袋,不讓他們出頭;凡未得利益者,因為沒有什麽好失去的,無不劍走偏鋒,創新出奇,想盡辦法,使出吃奶的勁,踢開擋道者,搬開絆腳石。看來韓愈成功的“葵花寶典”,奧秘就在與他始終以先鋒、新潮、鬥士的姿態出現有關。

  應該說,要想在文壇立定腳跟並發揚光大,第一領先,走前一步,第二創新,與人不同,第三折騰,敢想敢幹,這是生死攸關的說不上是秘訣的秘訣。哪怕用膝蓋思索,用腳後跟思索,也該明白,沿續前人的衣缽,前人的影子會永遠罩住你;跳出前人的老路,沒準能夠開辟自己的蹊徑。一個人,即使對親生父母,也不會甘心一輩子扮演乖寶寶的角色,何況有頭腦,有思想,有天賦的文人呢?所以,一個青年作家,若總唯唯諾諾於文學大師,點頭哈腰於資深前輩,鞠躬如儀於理論權威,燒香拜佛於文學官員,絕對不會有出息的。不敢說NO,不敢逆反,跟著一幫文學木乃伊走下去,結果成一具文學僵屍,那是必然死定了的事情。

  在韓愈之前,有一個叫陳子昂,字伯玉的人,在中央政府任職,頗受武則天賞識,授麟台正字(相當於國務秘書)。因他見解睿智,能力出色,敢出奇牌,行為獨特,那女皇帝用他又疑他,關過他又放了他,曾擢至右拾遺,官四品地高抬重用,也曾一抹到底解職歸鄉,將他拋棄。最終,詩人竟遭到一個小小縣令構陷,瘐斃獄中。死時隻四十多歲,實在令人惋惜。當初,他從四川射洪來到長安為官,這個慷慨任俠,風流倜儻的文人,很快成為那些活躍的,時代的,風頭的,逆反的,非僵屍型同行的核心人物。長安很大,比現在的西安大十倍,沒有公交,而且夜禁,天一黑,就實行戒嚴,這一夥潮人,吃喝睡住,成天廝混在他身邊。陳子昂不甚有錢,但敢花錢,這與韓愈有錢還哭窮正好相反,經常邀朋聚友,高談闊論,文學派對,座無虛席,或評彈文壇,或刻薄權威,或笑話同行,或索性罵娘。因為,初唐文人仍舊宗奉“梁陳宮掖之風”,駢文統治文壇,而為唐高宗文膽的上官儀,以宮廷詩人的身份,所寫的輕靡藻麗的詩篇,竟成為時人競相仿效的“上官體”,流行一時。讓陳子昂相當惱火,什麽東西,老爺子這種“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的玩藝,怎麽能夠大行其道呢?於是,他和他的文友,酒酣耳熱之餘,拍案亂噴狂言,對主持文學領導層麵的要員,表示不敬,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次,到幽州出差,登薊北台,朔風呼嘯,山海蒼茫,天高地闊,心胸豁朗,這是陳子昂在巴蜀盆地,河洛平原,絕對欣賞不到的大氣派,大場麵。他想到當時那種很不提氣,很不給力的花裏胡哨,空洞無物,精神萎靡,情誌衰頹的文字;想到承繼著六朝以來,駢偶浮豔,華而不實,毫無生氣可言的文風;想到這一切與盛世王朝絕對相悖的文學狀況,隨即得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的結論。在這樣的大時代裏,讀不到震撼靈魂,振奮人心的大塊文章,真是好不爽,好不爽啊!於是,脫口而出,寫下這四句名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首詩幾乎無人不知,解釋者也其說不一,其實,陳的這首吊古傷今的《登幽州台》,並無悲天憫人之意,而是充滿著詩人對於當時文學走人絕境的憂慮。有人說他呼喚時代,呼喚英雄,這就是絕對的扯淡了。從李世民到武則天,皆是唐朝最強盛的時代,二人也是唐朝最傑出的英雄,用得著陳子昂在那兒迎風掉淚麽?這四句詩,是領風氣之先的文學呼喚,具石破天驚的警醒意義,從此揭開唐代文學運動的序幕。

  韓愈有一首《薦士》詩,其中一句“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也認為陳子昂是唐代最早提倡文學改革的先鋒。從陳子昂到韓愈,約一百年間,嚐試文學改革的人士,絡繹不絕。包括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他的《滕王閣序》,是多漂亮的一篇駢文啊,即使這樣一位大手筆,他也認為唐代文風,沒有什麽起色,“骨氣都盡,剛健不聞”,讓他感到沮喪。同期還有蕭穎士,李華,顏真卿,元結諸人,用散文寫作,推動改革。但改駢為散的努力,一直未成氣候,有什麽辦法呢?文學老爺的厲害,就在於他要掐死你,易如反掌;你要推動他,比撼山還難。上官婉兒的祖父,除了武後能收拾他,一幫文學小青年徒奈他何?直到韓愈打出複古旗幟,加之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元稹,李翱,皇甫湜等誌同道合,才終結了宋齊梁陳以來的軟文學。

  軟文學並非絕對不好,但若統統都是軟文學的話,文學離完蛋也就不會太遠。曆史的經驗告訴我們,文學的發展,總是要與時代的發展同步,它倆是命運共同體,兩者有時吻合一點,有時疏離一點,但背道而馳是絕不可能的。時代變了,文學也得變,辛亥革命以後的五四運動,取白話文,去文言文,這一場僅僅是書麵語言的改變,竟比民國後剪掉清朝辮子,更讓國人震動,這也是時代變了,上層建築勢所必然的適應;同樣的道理,當下中國讀者為了期待與我們這個偉大時代相匹配的偉大作品,而恨鐵不成鋼地鞭策當代作家之不振作,不成器,痛斥那些文學癟三,製造出無數的文學垃圾,如陳子昂一樣地吼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地大放厥詞,話也許不甚中聽,但催促我們這個民族的壯麗史詩產生,期待我們這個國家的鴻篇巨製出現,熱忱之心,情急之意,是應該得到理解的。

  現在來說攀登華山的韓愈本人,他生於唐代宗大曆三年(公元768年),逝於唐穆宗長慶四年(公元811年),享年五十七歲。字退之,鄧州南陽人,後遷孟津(河南省焦作孟州市)。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因諡文,又稱韓文公。他還有一個不見諸典籍的響亮頭銜,為唐宋八大家的首席。唐宋兩朝,乃中國文學的最最黃金時代,文人如滿天星鬥,璀璨奪目,作品如大海湧濤,波瀾壯闊。就在這成百上千的傑出人士中,選了韓愈,柳宗元,三蘇,歐陽修,王安石,曾鞏這八位,為大家,這是何等崇高的褒譽?我們知道,諾獎每年一個,而近八百年的唐和宋,就選了這八位,平均下來,每一百年才有一位,這就意味著八大家的每一位,等於得了一百個諾貝爾文學獎。首席韓愈,成為“百代文宗”,也就順理成章地印刻在中國人的記憶裏。

  如果你問任何一個中國人,你讀過古文嗎?如果他點頭,這就意味著他知道韓愈,知道唐宋八大家,這是稍通文化的中國人,最起碼的文學常識。如果你問任何一個外國人,你知道諾獎嗎?如果他點頭,你要是讓他一口氣,不查資料,不點穀歌,能說出八位獲獎者的名字和代表作,估計張口結舌者多。唐宋八大家的說法,始自明代,有一個叫茅坤的選家,編了一部《唐宋八大家文鈔》,將韓愈名列領銜位置,一直為世人所首肯,延續至今,無人異議,這大概是真正的不朽了。近年來,追求不朽,成了某些同行的心病,一些還健在的,有點子成就的作家,一些剛逝世的,有點子名望的作家,便有人來不及地為其蓋廟建祠,樹碑立傳,香燭紙馬,供奉鼓吹,以示不朽。其實,文學史這把尺子,以數年、數十年計,而不是數百年來測量不朽,往往是不準的。新時期文學三十多年以來,從轟轟烈烈,到一蹶不振,從光芒四射,到了無聲息,一串一串的大師,一出一出的鬧劇,一批一批的不朽,一堆一堆的泡沫,都是我們大家躬逢其盛,親眼目睹過的。

  如今,已成為廣東潮州的一個景點的韓祠,又稱韓文公廟,卻有值得人們思考的地方。唐代文學大師的廟,到隔朝宋代才修,說明古人對不朽一詞的慎重。這座宋真宗成平二年(公元999年)興建的廟,離韓愈逝世的唐穆宗長慶四年(公元811年),已有一百七十五年的時間跨度。是真金白銀,是廢銅爛鐵,是騾子,是馬,經過兩百年的過濾沉澱,朽或不朽,自有公論,板上釘釘,毋庸置疑。由此來看,肉眼凡胎的我們,對於同時代文人和作品的判斷,難免有藕斷絲連的感情因素,再加之炒作,起哄,鼓吹,抬轎,雲山霧罩,撲朔迷離,薰蕕不分,泥沙俱下,弄得讀者無所適從,莫衷一是,遠不如時間老人那樣看得準,看得透的。所以,在跟班和跑腿的馬屁簇擁下,在虛榮心和麻木感的微醺懵懂中,那些建紀念館以求不朽的同行,自封不朽,貽人笑柄,人捧不朽,更是笑話。再說,不朽又不是小籠包子,需要趁熱吃,至於那麽急著加冕嗎!該不朽,誰也擋不住你不朽,不該不朽,你即使如明末魏宗賢蓋三千生祠,最後不也土崩瓦解了嘛!

  韓愈這個名字,所以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其來有自,因他是一個具有開創意義的人物。那些活著的和死去的蓋文學小廟者,可曾有創新、領先、走在時代前麵、令文學麵貌一變的努力?能在文學史上留下一筆嗎?如果回答為NO,這種一廂情願,以為樹一個牌位,掛兩張舊照,放幾本著作,存數冊手稿,就會永遠被後人記住,那也忒自作多情了。

  唐代的古文運動,說到底,是把丟掉的東西重新撿起來,所以又稱之複古。不過,韓愈並非全盤照搬的複古,而是在繼承古文傳統的基礎上,創造出全新的散文文體。雖然他主張“破駢為散”,恢複兩漢以來司馬遷、揚雄的自然質樸的文體,但他更主張“師其意而不師其辭”、“言貴獨到”、“能自樹立”、“辭必己出”、“文從字順”、“惟陳言之務去”。然而,去陳出新,談何容易。所以,他在《答李翊書》裏說,創新是“戛戛乎其難哉”的事情,問題還在於新生事物,不但不會得到習慣勢力,保守思想的接納,而是被抵製、被非難,甚至受嘲笑、受打擊。但他堅信,隻要能夠“處心有道,行已有方”,頂住壓力,衝鋒陷陣,古文運動的這場改革,在他看來,隻要“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後世法”地堅守陣地,倒下再起,總是能夠蕩滌浮華,掃盡豔麗,而奠定唐代古文基石的。

  韓祠建成以後,又數十年,對韓愈崇拜之至,褒美之至的宋人蘇東坡,撰寫了一篇激情洋溢的碑文,現在,在潮州韓文公祠裏,還保存著這塊碑石。其中讚他“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以及“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複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評價之高,可以說是登峰造極。宋人司馬光在其《答陳師仲司法書》中說到韓愈,“文章自魏晉衰微,流及齊、梁、陳、隋,羸備纖靡,窮無所之。文公傑然振而起之,如雷霆列星,驚照今古”,也是臻至極致的讚美。

  錢鍾書在《談藝錄》裏,對宋代高抬韓愈的現象,有過一番諷刺:“韓昌黎之在北宋,可謂千秋萬歲,名不寂寞矣……要或就學論,或就藝論,或就人品論,未嚐概奪而不與也。”

  其實,北宋追捧韓愈,是一種必然,北宋立國,到真宗、仁宗之際,適與陳子昂《登幽州台》問世時的唐代,從貞觀之治,到武後臨朝,同處於盛世光景的輝煌中。因此,對於前朝文學遺產的揚棄,對於當代新興文學的建立,遂成迫切的要務。而北宋所承接五代文學,除了綿軟無骨的花間詞,便是空泛無物的西昆體,可謂烏煙瘴氣,不成氣候,與前朝的“梁陳宮掖之風”,浮豔駢偶之文,有得一拚。於是,以韓愈為樣板,歐陽修、尹師魯奮起撥亂反正,加之司馬光、王安石、三蘇、兩曾的創作實踐,使文學重歸正道。唐宋八大家(唐二宋六)證明宋代散文進步於唐。

  北宋的詩文革新,也是在阻力多多,障礙重重的進程中前行。嘉枯二年(公元1017年)歐陽修以翰林學士身份,主持進士考,選了蘇軾、曾鞏一批務實的,不作花哨文字的新秀,而將時望所歸的好浮豔,尚華麗,講形式,乏內容的考生除外,因為他們的文章繡腿花拳,華而不實。歐陽修本意,希望通過提倡什麽,反對什麽,來促進一代文風的改變。結果,事與願違,開封城裏,竟引發了一場落榜考生鬧事的風潮。在官道上包圍住主考大人,興師問罪,幸虧當時不興扔臭雞蛋,摔西紅柿,否則,歐陽修真得吃不了兜著走。“及試榜出,時之所推譽皆不在選。囂薄之士候修晨朝,群聚詆斥之,至街司邏吏不能止。”(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

  由此可以想象,北宋文人也許因為惺惺相惜心理,深感唐代韓愈進行古文運動之艱難,出於同誌式的知心,戰友式的敬意,筆下便情不自禁地拔高。《宋史歐陽修傳》也將韓、歐一體而論:“文章涉晉、魏而弊,至唐韓愈氏振起之。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歐陽修又振起之。挽百川之頹波,息千古之邪說,使斯文之正氣,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此兩人之力也。”不過,即使在北宋,韓愈成為搶手的績優股,溢美誇飾,不絕於口的同時,也有清醒者,既認可他,肯定他,也看到他的不足,他的欠缺。譬如司馬光在《顏樂亭頌》中說:“韓子以三書抵宰相求官,如市賈然,以求朝夕芻米仆賃之資,又好悅人以銘誌,而受其金,觀其文,知其誌,其汲汲於富貴,戚戚於貧賤如此。”譬如歐陽修在《與尹師魯第一書》中說:“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感感怨嗟,有不堪之窮苦,形於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這就是曆史的視覺差距了,曆史看一個人,總是聚焦於忠奸賢愚的主要方麵,而模糊其小是小非的次要方麵,如同電子學上的柵極作用,年代愈久,光輝的部分愈被燭照,愈被強調;時間愈長,無關緊要的部分愈益淡化,愈益虛無。

  於是,後人隻記住“千秋萬歲,名不寂寞”的韓文公,而不在意“或就人品論”其實“無異庸人”的韓昌黎。

  韓愈一生,最有影響,最為風光的一件事,為“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運動;最為英雄,最為知名的一件事,為“忠犯人主之怒”的諫迎佛骨事件。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佞佛的憲宗李純要將法門寺的佛骨,迎至長安,供人敬奉。出於捍衛道統,出於尊儒排異或出於自我感覺良好,此前一年,“公以裴丞相請,兼禦史中丞,賜三品衣,為行軍司馬,以功遷刑部侍郎”(見《年譜》),韓愈上《諫迎佛骨表》:“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製,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行,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李純閱後大怒,批示付以極刑。幸虧丞相裴度為之緩頰,保住了一條命,流放廣東潮州。

  從此,人們記住了上書“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的錚錚鐵骨,記住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的悲壯詩篇,然而,並不在意他反佛辟佛的同時,卻與和尚們交往頻密。令人不可理解的,這位反佛人士的府邸裏,老衲出入門庭,小僧趨前奔後,而且據宋人朱熹說,那都是些酒肉無賴之輩,就不知這位非佛主義者韓愈所為何來了。到了潮州以後,又與一位名叫大顛的法師,結為莫逆之交,書來信往,甚為投契。欽慕之,服膺之,連蘇軾也認為韓愈的拒佛,“其論至於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所以,東坡先生為了他心目中一個完整的,而不是人格分裂的,自相矛盾的韓愈,斷然聲言韓的《與大顛書》為偽作,“退之家奴仆,亦無此語”。

  其實,人有長短,物有好壞,君子心裏有小人的因素,偉人身上有痞子的影子,高尚的人未必不卑鄙,而王八蛋也許並非一無是處,這才是一個真實的複雜世界。雖然,儒學原教旨主義者將複古重儒的韓愈,在孔廟配享的排位,列於孟軻之後,等同於聖人。但聖人並非完人,他發配到潮州以後,巴結,甚至馬屁大顛法師,是否期待這位大德高僧,影響那位佞佛的唐憲宗,而對他被貶的政治處境,有所改善呢?按他當年“三書抵宰相求官”的臉皮厚度,未必會不存此心。

  韓愈終於登上華山,在其《答張徹》詩中,有“洛邑得休告,華山絕窮陘”句,用他最害怕的這個“窮”字,來形容他的華山之行,可見對這次旅遊,想起來後怕膽戰的場麵,猶耿耿於心。那天,到達華山最高峰後,定睛環視,千峰壁立,萬丈深淵,立刻頭暈目眩,魂飛魄散,麵如死灰,像散了架似的,顫抖不已。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時,隻看到腳前方寸之地,尚可勉為其難地行走,下山時,那腳下卻是命懸一線的生死之途,往下,深不可測,往遠看,雲霧縹緲。稍一不慎,滑跌下去,連屍首都找不著。想到這裏,腿肚抽筋,渾身涼透的四門博士,哪敢再走一步。精神崩潰的他,完全失控,賴在山頂,竟放聲大哭起來。據唐李肇的《唐國史補》:“韓愈好奇,與客登華山絕峰,度不可返,乃作遺書,發狂慟哭,華陰令百計取之,乃下。”

  傳世的韓愈肖像,很是莊嚴肅穆。據五代陶穀說,弄錯了,那是南唐韓熙載的畫像,因兩人都姓韓,都官至吏部。真假姑置勿論,但如此一位準聖人,一臉眼淚鼻涕,該是一個什麽德行?

  世界複雜,人更複雜,從出生到死去,自始至終,處於矛盾當中。因此,這個矛盾的組合體,有其長,必有其短,有其優,必有其劣。文人,隻是多一點掩飾裝扮的功夫而已。所以,看人,要懂一點兩分法,而看文人的話,尤其那些大師,則必須一分為二,千萬別被他們唬住。

  原載《文學自由談》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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