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妙殊
一
我是“租二代”,做租房客的生涯從降生便開始了。身為城市貧民,爸媽一直租房住,搬來搬去。官不修衙,客不修棧。這句話我小時一直聽父親和母親互相告誡,在他和她忍不住想做點什麽改變的時候。直到我上高中時,他們才攢夠錢在近郊買了房,之前一共搬了七次。可惜我讀的高中是寄宿製,因此始終無法與那間房子建立起太深厚的感情。
截至目前,我的租房生涯也斷斷續續持續了七年,尚未體驗過“獨租”。其實,隻要碰到合適的室友,隻要不把“隱私”太當回事,合租並不痛苦。稍感些微不適,隻要想到“每次忍耐都是在掙錢”,也就怡怡然,坦坦然,不以為意。那些微不適,來自於早晨搶廁所期間,坐上還帶著別人體溫的馬桶坐墊,來自洗澡時看到地上兩滴血跡的惡心;來自做飯時忽然發現有人用過菜刀和砧板,而且還沒洗幹淨……
我前三回租房是在上學的時候。租房廣告在學校裏到處都是,有的手寫,有的打印,聯係電話都豎著寫在下麵,剪成一排流蘇狀,如攬客的纖細手指,迎風招展。第一次,我搬進一間已經住了三個男孩的單元房。一位美術係姑娘與我合租。如果一部機器需要五個齒輪一起轉動,那真需要極精準的調試,才能讓它們不互相妨礙。第一個星期,我小心翼翼觀察屋裏人們的作息時間:幾點起床,如廁漱口的時間長度;是否午休,如果不午休,中午從事什麽活動,是召朋友來玩《實況足球》的遊戲還是跟爸媽講長電話;下午是否出門,晚上是否出門,幾點洗澡幾點睡覺……
同住的女生對我基本表示滿意,不過一周後她也提了幾點要求,頭等大事是希望我每次回屋後都把插銷插上。
為什麽?
她睜大眼睛,對我的疑惑表示驚詫:不插門很危險!這房子裏有三個男人呢!哦不對,大於等於三個,因為有時他們同學也過來洗澡、玩遊戲。萬一他們忽然闖進來,怎麽辦?
他們為什麽會闖進來?
強奸……輪奸。新聞上報道過很多啊。
我的天哪,不會的!你覺得他們是那種人嗎?
知人知麵不知心。斯文敗類還少嗎?再說,就算他們是紳士,萬一喝醉了,酒後控製不住自己呢?
我皺眉想了一陣,說,好吧,假設真有那種情況,你覺得一根手指頭長的鐵插銷攔得住一群醉酒的精壯男人……
如果他們要撞門,門鎖至少可以給我緩衝的時間,抓起武器來。
武器?屋裏哪有武器?
她掀開被褥給我展示:在放枕頭那個地方,貼著床頭板,竟然放了一把鐵榔頭、一把水果刀。看見沒?別怕,萬一有人進來,你負責抱住腿,我用榔頭爆頭!
看她得意的表情,幾乎是在盼望一個相信“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的冒失鬼闖進來,給榔頭喂血,讓刀鋒開葷,為她的抗暴女英雄生涯祭旗。那種虛擬情景被她說得越來越逼真,我歎著氣,在麵前舞動雙手,想把那個情景揮散。噯,當初我們既然決定了跟男人合租,就算是默認敢冒這個險……好吧,我每次會記得鎖門。
五隻齒輪便如此轉下去。日子過得還算順利。偶有男生們在屋中衣不蔽體的問題,委婉地提出,他們都羞赧地表示會改。在我住過的房間裏,第一間是最幹淨的。因為學生畢竟還臉皮薄,不好意思糟踐得過分。那時我心眼單純,不去想“憑什麽別人不做我要做”這種問題,經常挽著褲腳,用墩布把客廳廚房衛生間統統拖一遍,把水泥地擦得青灰透亮,甚至蹲著用鐵絲球一點一點刮掉廁所牆上的黃灰色的汙垢。
可在後來租住的房子裏,我再也沒那麽賣力地做過公共衛生。就像第一次失戀之後,就不會把男人看得那麽寶貴了。我也懂得了謹慎地節約力氣,不以房間之潔淨為己任。降低要求多容易啊,得過且過,還不就那麽回事。
搬到第二個房間,我仍找了一個女生合租。這次的有趣之處在於:為了分割房間,我把兩條跳繩結在一起,一頭拴在牆壁的釘子上,一頭拴在陽台門框的中央,然後拿一床紅色印花的毛巾被,搭在這條繩子上,讓它垂下來造成一道幔帳。隔著這道軟綿綿的牆壁,兩人默不出聲地早出晚歸,幾個月裏交談也沒有超過十句。我們過著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老聃似的生活。
學校周圍還有很多老夫婦招租,把自己單元房中的一間租給學生。包吃,房租相當低廉,條件是每天做做家務,陪老人散步聊天。
凡是討巧的人,最後發現免費的午餐裏麵都有沙子。青山七惠《一個人的好天氣》中可愛的老太太是很少見的。老人屋子裏陳舊家具和衰老肉體釀就的腐朽氣味,並不那麽好忍受。大部分老年人會有很多要求:晚上十點前必須進門,不許把男孩子帶回來,女孩子一次不能帶回超過兩名,不能在屋裏放音樂,夜裏不可起夜,因為老年人睡眠不好,實在需要上廁所的話,就要極小心不可發出噪音,家務也要做得令老夫婦滿意……
他們提供食宿,是為了交換更重要的東西。他們的兒孫太久不肯光顧了。年輕人要租房,他們要租賃青春的光芒,要租借少年的活力和生之趣味。其情可憫,其愚亦可憫。幾乎所有這樣租房的,最後都鬧得不歡而散。同班一個女生,房東大爺非說她偷東西,她爭辯不過,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收拾行李出了門。
二
有時,我也會羨慕那些真正被人當作“家”的房間--替那些“出租房”羨慕。
這樣的房間,處處顯出受尊重的矜貴,它心知主人為得到它,精心打扮它,不惜耗盡積蓄,也知道自己能為主人麵上映射出自得和喜悅之光,提供他們所沉迷的安寧。即使室內稍有淩亂,也是從容不迫的,像晨妝未竣、匆忙迎賓的主婦,蓬亂的發髻和衣襟上的褶皺看上去也頗可人。
位於腹地那些小巧的、惹人憐愛的臥室,偶爾受主人之固邀,可得到入內參觀的殊榮。精致的床頭燈、顏色搭配得恰到好處的淺色窗簾和寢具,都因極少拋頭露麵而猛然一驚,微微窘著、僵著,帶著嬌羞之酡顏,不出聲地等待客人趕緊知趣離去。
被全心全意地愛著和珍重的,不管是人或是房子、物品,總有一種穩穩散發出來的光澤。主人待在自己的房子裏的時候,也顯得更雍容自如,連說話聲音都變得清楚了一些,就像公獅子在他自己的領土上,趴伏在樹的陰影裏,晃動鬃毛,打哈欠,渾身洋溢著掌握全局的鬆弛、滿足和慵懶。
至於那類閱人無數的出租房,久已像失掉羞怯的煙花女。老天保佑,它還具有必備的一些器官--洗衣機、空調、抽水馬桶、床板床墊、衣櫃板凳,好歹保證它仍具有招徠客人的資格。但由於對過多的陌生人展示,渾身都是疲乏的冷漠。牆壁、地板,每件物品上,都能看到無數雙不客氣、不憐惜的手。那些手留下的痕跡,未必粗暴,至少是漫不經心。
那些售賣它的人做的一點點油滑浮淺的修飾,僅止於能遮掩它的形容枯槁,讓客人不至於太快發覺它的敝舊、寒酸,以及其餘難以忍受的一切。買主以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尋找能用來殺價的缺陷,並嫌惡地--有時是佯作嫌惡--大聲條分縷析。付了錢、留下來的人便開始惡形惡狀。他們索取無度,是為了對得起花掉的每一毛錢。沒人願意費心為它的潔淨和美好負責任--責任得建立在長期關係之上,誰都心知這是露水姻緣,隨時相忘於江湖,因此自私和狹隘是最正常的守勢,無可指責。
我第三次租房時,男主角薛君已經登場,並肩作戰。兩人一起租住的房子位於一樓,三室一廳,住有六個人,隻有他一名男丁,而且隻有他是學理工科的,所以換煤氣罐、修理水管、購水購電、計算水電費等等任務自然落到他頭上。
其中一位姑娘家境殷實,她入住幾天後,她的母親特地衣冠楚楚地從家鄉趕來,巡視她的居住環境,又把她的室友都麵試一番,表示滿意,臨走時買回一台冷暖空調,監視工人安裝在她屋裏。
這可真是大手筆!但結果是,人們對平攤電費不滿。最後大家把屋裏所有帶電插頭的東西的瓦數都報上來:電腦、電熱杯、電水壺、電熱寶,甚至台燈和鐵夾式幹鞋器。薛君整理出一排運算公式,根據每件電器的功率、使用時間、使用頻率,得出每個人需要交的錢,精確到了小數點後麵三位。從此人人服膺,無有異議。
該房間是我住過設施最差的一間屋子,房東當初裝修時就打算要租出去,因此各處都十分敷衍。衛生間隻有一扇木板拉門,沒有鎖,板子上釘了個鐵環,環上有人拴了一根繩子,進去之後可以把繩子係在某根水管上。其實繩子細得像粉條似的,用力一拽就斷,不過是給自己心裏加個屏障罷了。這塊木板上還有幾條裂縫,其中一條裂得比較起勁,成了細長的棗核形,如果站在外麵,堪可窺一斑知全豹。屋裏有的女生進去洗澡時不開燈,有的拿一件髒衣服搭在“棗核”上,聊作遮掩。
因為設施差,大家也不愛惜,屋子髒亂得不像話。灶具上不光厚厚一層黑油泥,還披掛著經年數月炒菜時濺出來的土豆絲、蔥花、菜葉(它們都幹癟得不成樣子,不過還能辨認生前身份),收集起來能湊成一盤菜。客廳成了放雜物的公用倉庫,行李箱、破棉被、舊衣服舊鞋舊書堆在一起,一座座山川相連。
這間房子外本來有個半地下的儲藏室,房東把它蓋成一間幾平米的小房,也租了出去,租給學校裏一位收廢品的大叔。大叔一家三口人住在裏麵,做飯時煙就從埋在地麵處的窗戶裏滾滾冒出,像著火似的。這位大叔曾進來收廢品,咋舌歎道,哎呀,你們大學生住的屋子,比我這收廢品住的屋子還亂。
這時期雖然我已經學精了,不過偶爾也忍不住綽一根墩布拖地。奈何有心清潔,無力回天。提議要輪流做衛生呢?大家又說,哎呀屋子沒那麽髒嘛,哎呀我周末都回家住,在屋裏根本待不了幾天……自己也覺得無趣,就作罷了。
髒亂之下,必有鼠患,何況房間還在一樓。對於老鼠來說,這屋子大概就像它們的食堂飯館一樣可愛。某次我在廚房做了點東西吃,聽見背後有細碎聲,回頭一看,一隻老鼠正在簸箕處啃吃果皮,邊吃邊直起身子,與我對視,目光灼灼。還有一次我進了衛生間,剛打開燈,隻見一道灰影從腳邊竄過,從木板門上的一個小洞裏鑽出去了。它竟然是從蹲坑的下水口裏鑽出來的!
我向眾人講述的時候,眾皆悚然。而我尤有餘悸:萬一是我蹲下之後,它才冒出來!鼠患是必須要治了,不然廁所都沒法上。用過粘鼠紙。放置一夜後,上麵似乎有些可疑的毛發,似乎是鼠兒在上麵摔一跤,打個滾,便揚長而去。用過鼠藥。寂寞地擺放了數日,無鼠問津。大概是鼠藥不曾與時俱進,今世鼠兒們,口味都吃刁了。用過鼠夾子。又遭到室內其他人的強烈抗議,說是即使夾中了,夾得腸穿肚爛,也太惡心,這屋子還是沒法住。
最後,某位走街串巷的滅鼠人推薦一種新式武器,技窮之下,也就高價買回。這武器外貌平平,不過一隻小小的塑料盒。說明書是這樣寫的:某位畢生與鼠群交戰的教授,曾旅行各省,專門捕捉鼠群中的“鼠王”。捉住了,並不著急殺它們,隻關在籠子裏。此際鼠王自忖必死,遂發出哀淒尖厲的叫聲,告誡周遭的子民趕快逃命。教授就躲在一旁,用錄音機錄下鼠王的遺言。年長日久,取其精華,集合成這一小段,隻要反複播放,方圓幾裏的鼠族必然聽從王命,四散奔逃。
產品簡介像童話又像寓言。由《胡桃夾子》得出的印象,鼠王乃惡勢力之象征。然而現實中,鼠王實在是賢王,是明君。身陷絕地,竟不呼叫禦林軍前來勤王救駕,遺言是“別管我,你們快走”。其何壯烈也歟!這些犧牲了的先王,諡號都當得一個“惠”字。想必子民們疏散時,細長的鼠眼中都含著淚花吧。
趁周末隔壁幾個女人結伴出去看電影,我們把機器放在客廳和廚房交界處,打開播放鍵。整晚坐在屋裏,一遍一遍聽著早已作古的鼠王們的呐喊,慟哭,吱吱吱,啾啾啾,喳喳喳。鼠呼一何怒,鼠啼一何苦!
循環播放了兩個小時,在我想象中,此際鼠鼠相傳,地下王國都已經收到訊息,正在緊急搬家。耗子他媽,趕緊把玉米、大豆撿大粒兒的,打上包袱啊!小四小五,一人給我叼兩個花生……
第二天、第三天都沒有見到鼠國民,我有一種童話成真的感覺……第四天,走進廚房時,一驚,又見到了那熟悉的、矯健飛掠的灰色倩影。
也許川渝湘各地的鼠群,方言不通,因此聽不懂吧?總之我是數戰皆北,徹底技窮。不過此屋中人鼠之戰尚有後續:我和薛君退租離開之後,他的一位讀博的同學住了進來。此人身材短小,廣東人所謂“矮仔多計”,他不但多計,而且性子極為悍勇。住進來發現有鼠,立即關門閉戶,枕戈以待,居然一戰功成,斃了鼠命一條。更驚人的是,他拎起這隻死鼠,以繩係其尾,掛到了屋子門口的樹枝上。
這一招好比城門懸頭。死鼠王的命令不頂用,死同伴的鮮血頂用了。鼠屍掛了兩天,在鄰居的強烈抗議下,解下扔掉了。從那之後,那間屋子再沒鬧過老鼠。
第四個房間。這時我們已經到了北京。
這幢樓建於七十年代,原本是當地一所鋼廠的職工宿舍,當年的職工現在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子女大多已離巢。老人們愛攢舊東西,樓道裏堆滿了破紙箱舊沙發,每層樓都放著一個醃鹹菜、酸菜的陶缸,不懈地散發臭氣。走在樓梯上,還能聞見樓道裏彌漫著濃濃的“老人味”。
老房子房型不好,采光、通風什麽的就不用說了,進門是一條狹窄的走道,跟門扇一般寬窄,不關上門就沒法通過走道。所有的門都跟門框不甚合作,不是過緊就是過鬆,像身材早就變化得天翻地覆的中年婦女,還勉強穿著生養孩子之前的舊衣衫。抽屜總是不牢靠,有的拉出來費勁,有的推回去費勁。櫃子的把手五個有四個都掉了。內室的地板尚好,客廳的地板就變得七支八翹,每一塊木片都擺出不同的姿勢,有的拱起脊背,有的癟著肚子,走在上麵總能踩出哆味咪發索好幾個音。有時夜裏上衛生間,怕吵醒別人,就像走八卦陣一樣,一下左,一下右,倒踩七星步,躲著那些琴鍵一樣的地板。
屋子裏留著點點滴滴前任房客們的痕跡:鏡子上的粉色小豬貼紙,和衛生間裏的卡通豬掛鉤,顯示這裏住過一個屬相或愛好是豬的姑娘;水龍頭、廁所晾衣架都用鐵絲一圈圈纏繞過,透出中年男人的手藝和勤謹勁兒;廚房儲物架子的邊角,抽油煙機的邊角,都貼著軟紙,墊起來了,我曾好幾次在那些邊角上撞過腦袋,幸有前人手澤護佑,才沒磕出血來,說明前房客中還曾住過一位心思細密的好人。
我和薛君依舊挑了帶陽台的主臥。室友是個大姐,四十多歲,安徽人,丈夫在上海打工,兩個兒子一個在老家,一個在廣州。一家四口,要團圓一次得把京滬京廣線都坐一遍。
因在美發店任職,她的短發染成蕾哈娜那種火紅色,衣服質料雖不佳,樣式總是時新的。不過濃妝之下的臉蛋還是中年婦女的鬆弛,整體有點秋行春令的怪誕和悲哀。
曾問她,為什麽不跟老公在一個地方打工?她說,唉,機會沒那麽多呀。我先在北京找到這個工作,現在也做到副店長了,舍不得走;他呢,老鄉在上海開店,他過去幫手,比在北京掙得多。我家兩個兒子,一個十八,一個二十一,沒幾年就都得給他們買房子結婚,我們還不得拚命多賺點……
她丈夫每隔幾個月坐火車來一趟,住上十天左右。他矮個,微禿,疏眉,淡黃骨查臉,除了中午晚上到廚房給老婆燉排骨、燒鯉魚,總是斂聲閉氣,好似屋裏沒這個人。夫妻相隔兩地,會麵難得。我也替他們欣慰。屋子這邊雎鳩在洲魚在水,池上鴛鴦不獨宿,那廂亦是橋邊牛女並頭眠,夜夜一樹馬纓花。整個單元都處於和諧的陰陽調和之中,多好!
不過最窘迫的一次經曆也就發生在她丈夫來的時候。那夜大概是淩晨四點,或者,五點。
我被膀胱叫醒,室內還黑得濃厚。蠕動下地,靠半開半合的視野推門出屋,去衛生間。我就像夏娃懵懂著從伊甸園走了出去--我是說,當時我的“穿著”,跟沒吃禁果時的夏娃是一式一樣的。本來平時一直這麽著,也出不了什麽差錯,可那天我忘了,臥房之畔多了一人酣睡。
……迷迷蒙蒙地出屋,轉彎,跨進客廳,迎麵衛生間的門洞開著,卻見黑暗裏有一個人影,身矮,微禿,衣褲齊整地立在洗手池旁邊。
兩人正正地打了個照麵。
我呀地驚呼一聲,心裏閃過念頭竟是:完了,這回跟薛君可沒法交代了。
那矮漢子迅速捺下頭,一道煙走了。
驚魂未定,想:他肯定聽見我驚呼了!唯有一口咬定是自己心虛,看恐怖片看多了,窗簾被風吹動就嚇了一跳。
於是像巡山回來的八戒一樣,默誦著謊話,緩緩走回屋中,強作鎮定,上床。
枕邊人不動,亦不語。正暗自慶幸,他許是根本沒醒,沒聽見。猛聽得他問,怎麽回事?衛生間有人?話音清明得很。本來就要祭出打好腹稿的誑語,不料話到嘴邊,竟自己變成了大實話:我撞見隔壁的人了。撞見男的,還是女的?……男的。話一落音,立即在心中狠摑自己一耳光,為什麽不說是女的!撞見個女人!要跟他說謊有這麽難嗎!他長長地自鼻中呼出一口氣,翻個身,從此寂然。我忐忑了一陣,也就“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早起的時候,卻知道他還是生氣了。隻蜻蜓點水地親吻一下就走。隻吻腦門。也沒像往常反複呼喊小名,也沒五步一徘徊,表達不舍之意。
想起李漁有一回《夏宜樓》,盛夏時眾女脫個精光到蓮花池中戲水,人麵蓮花相映紅,最合心意。想到這處,不免翻出李老兒佳製,溫習一番。悚然發現,當年無心不求甚解,竟錯過老李之曲終奏雅:
做婦人的,不但有人之處露不得身體,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閣幽居之內,那袒裼裸裎四個字,也斷然是用不著的。古語雲“慢藏誨盜,冶容誨淫”,露了麵容,還可以完名全節,露了身體,就保不住玉潔冰清,終究要被人點汙也……
為之汗下。暗忖,這不會是已犯下七出之條了?在馮夢龍的《三言二拍》中,蔣興哥對犯了錯的三巧,裝作沒事人一樣就把她休了……趕緊去查,婦人之七宗罪者,何也?曰:淫,妒,竊(藏私房),惡疾,多言(李翠蓮),無子,不順父母,但並無“不穿衣服”。
到晚上,用心鋪排一桌佳肴美點,負荊請罪。這佳肴中有親手烤成的番茄蝦仁披薩(重重地落了雙層芝士),又有高湯燒製的上湯娃娃菜,可謂中西合璧,土洋聯姻,便鐵石人吃上一口,也不由他不心軟。
菜過三味,良人麵色稍霽。
我這才委委婉婉地問道,昨天夜裏,生氣啦?
他斜睨一眼,哼了一聲。
心道,來了來了,大振夫綱就在今朝,罷罷罷,且讓他乘風使帆吧。
他便把昨夜的案子,細審起來:你見到他的時候,走到哪裏了?他是怎麽樣站著?他的衣著如何?隨後又怎麽樣離開?
我自然不免為自己遮掩則個:堂上容稟,案發時大概四五點鍾,黑得很呢,哪看得分明。犯婦剛走到牆角,一半身子還在牆後。聽我一叫,那漢子低下頭就趕快走了……
又問:你叫了一聲之後,兩手沒什麽動作?
這才是關係量刑的要緊問題。於是想一想,加倍小心答道:當時犯婦一手在上,一手在下。但是,但是,青天明鑒,犯婦的頭發是披散在胸口的!其實足能遮住大半……
他喝道,住了,不須多言。
我便訕訕住了口,灰溜溜等待發落。
俯首於丹墀之下,聞得徐徐道出判詞:好啦,原諒你了,現在不生氣了。因為這確實是個小概率事件,漫漫長夜,如廁時間很短,兩間屋的人同時到衛生間去,本來就罕見得很,而隔壁兩人中你撞見的又不是女人,是她的丈夫,幾率又要減半。再說,她的丈夫一兩個月才來住一兩天……
我聽得判詞,精神大振,不由得腰杆逐漸直將起來。
他又歎息,做黛玉狀,道:“這以後,你可都改了罷!”
遇赦的犯婦,自然沒口子稱“一定改了”,又另取了細巧果子按酒,溫存把盞,良人這才漸漸回嗔作喜。
經過這事,我的天體運動確實謹慎多了。
在屋中再見那男人,頗覺尷尬,臉皮雖不薄,但也免不了臉紅。
三
話說,跟朋友們聚在一起閑聊的時候,總有一個環節是控訴各自的合租室友--因為都是剛畢業的窮光蛋,絕大部分人都在跟人合租。最慘的一位,租進一間豪華大戶型房子,便宜倒是真便宜,然而四室一廳不知被隔成多少小間,有的房間還是上下床。室內整天人影幢幢,也不知到底住了多少人,反正網速奇慢,衛生間永遠有人在用。明明身在高尚社區,一進屋就成了貧民窟。直到有一次樓裏火災報警,大夥都跑到樓道裏,才數出每天上同一廁所的有十個人。
對於女租客和男租客,人們總有種“瘦死駱駝比馬大”的認識誤區:百分之八十的女人愛幹淨;剩下那百分之二十,也比男人幹淨多了--注意,這是誤區!我的女朋友們可以用綿綿無絕期的舉證來駁斥這個觀點。
公共衛生是最大的問題。每個人控訴的起頭第一句總是:“哎,我怎麽這麽倒黴,跟一群奇葩住在一起!”接下去聽,這些奇葩最奇之處,差不多都在公共衛生上。有的是吃完盒飯丟在客廳裏,任其堆積起來流淌腐臭的汁水,也不肯收拾;有的是洗完澡從不收拾下水口箅子上的長頭發,一口咬定自己從不掉頭發;有的是從不倒廁所紙簍,被人指責時卻說她從來都是把紙扔在馬桶裏衝走,連衛生巾都是那麽扔的,於是眾人總算知道下水道總堵塞是怎麽回事;有的是從不洗衣服所有內衣外衣襪子都攢在水盆裏,放在客廳,等她媽媽/男友來給她洗,有時一攢一個月,整個客廳都是餿臭味;還有的說,合租的幾個女人把馬桶圈弄得有黃有紅,從不刷洗……
除了衛生,占用公共資源也是大問題:甲每次買東西都買一大堆,公用冰箱都被她的西瓜蘋果酸奶塞滿了,別人放不進東西。可她也根本吃不了那麽多,一大半東西是直接在冰箱裏放壞了扔掉,真有錢啊,扔都要扔冰鎮水果;乙一到周末就全天占用洗衣機,洗床單洗枕巾洗毛巾洗襪子洗內褲,全都分開洗,從早晨九點洗到晚上六點;丙每天晚上都沒完沒了地用廚房,油煙機轟隆隆,唉,別人下了班也很想炒個菜做點吃的啊;丁每回洗澡都像在裏麵孵蛋一樣,沒有一個半小時不出來,她的頭發是一根一根地洗嗎?老式熱水器燒一次水不容易,她洗一次就都用光了,別人要洗還得再等一個小時……
控訴中間必然會憤慨:“我就不相信,她們在自己家裏也這麽糟蹋?”結尾必然是:“哼,我才不管,髒就髒著吧!反正也髒不死人,看誰耗得過誰。”以及互相拍肩膀鼓勵“化憤怒為力量,趕緊攢錢買房子”。
大家上學的時候,都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老這麽斤斤計較,想著這些瑣屑之事,弄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是--“這口氣就是咽不下去!”
讓人疲憊的,不是麵前的高山,而是登山鞋裏的沙粒。
--貧窮總有無盡的悲喜劇似的細節,比如奧威爾的《巴黎倫敦落魄記》。那些細節咀嚼得久了,居然會像臭豆腐和苦瓜一樣,被嚼出點香味來。這類似一種“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很多人首先被那些細節所苦,轉而卻被它們迷住,精神百倍地爭吵、搶奪,糊糊塗塗地過了一生。
當然,“她們在自己家裏也這麽糟蹋”的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哪家有這麽個孩子,估計不是挨爹娘的揍,就是早早給送到精神病院去。然而--所有人都包括在內,我們都得承認,跟一幫陌生人待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自己。
關於居住環境和個人尊嚴問題,王小波苦口婆心地論述過多次:中國人有一種特別之處,人隻在“家裏”負責任,出了門就沒有責任感。大家所到之處,既無權利也無義務。他還引前輩學者的話,比如羅素的解釋:中國文化裏隻重視家族內的私德,不重社會的公德公益。費孝通則說,中國社會裏有所謂的“差序格局”,與己關係近的就關心,關係遠的就不關心或少關心,結果有些事就從來沒人關心。對合租的人來說,“家”就是他租下來的那個房間,外麵的衛生間廚房客廳有著“公用”的屬性,所以就不算是“家”。出於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誰都不願意讓別人搭自己努力的便車,同時又想搭別人的便車,“公共衛生那是大家的事,憑什麽別人都不管,我要管?我管了,豈不是我吃了虧?”
其實要說完全沒有責任感,也不是的。責任感還在,隻是當一群人共處,責任感立即有了推卸的可能和空間,被最大程度地“分攤”和“稀釋”了。
這種心理,在合租屋裏體現為不倒垃圾,在某一條大街上則體現為不救助被汽車碾軋的女童。
四
或日,現在北上廣外來人口過於膨脹,所以才會有龐大的租房人群,在封建農耕社會,過的還是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吧……其實人口向發達城市流動是城市化的必然趨勢。翻翻書就能發現,無論哪個朝代,首都和大城市永遠是人滿為患,寸土寸金。權貴多吃多占,商人倒騰房地產,讀書人到京城奮鬥謀職,當京漂,幾十年也隻能租房住,唯一可安慰的是能攢錢在老家起一所好點的宅子,以為致仕後終老之計。
唐以前的資料不好找,就從唐說起吧。李唐時期中央官員人事變動頻繁,在首都長安的窮京官大多租房住。白居易有租房詩《卜居》:“遊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卻求容立錐頭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此時他的職位是禮部主客郎中、知製誥,相當於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代天子擬誥,還是攢不夠買房的錢。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則是在縣署公租房裏寫下的。
宋代的大城市,已經開始出現向近代城市邁進的趨勢,坊巷製度崩潰,居民可以按照喜好自由選擇住所。然而北宋時期,首都開封的房價奇高,沒點家底的窮措大,管你如何才高八鬥、名動九州,也萬萬當不起開封業主的。歐陽修貴為一代文宗,執衡樞密,始終置不下房產,“嗟我來京師,庇身無弊廬。閑坊僦古屋,卑陋雜裏閭”。不但沒間房產,連租房也租的是一條破裏弄的老屋子,環境很糟糕。蘇軾在開封給兒子蘇邁辦喜事,沒有新房,租用了朋友範景仁閑置的房子。或曰,他弟蘇轍怎麽沒幫一把?因為小蘇詩文之才稍遜乃兄,窮困之狀旗鼓相當。小蘇有詩曰“我生發半白,四海無尺椽”,“我老未有宅,諸子以為言”,頭發斑白了還沒混上套房,兒子們老拿這個當話把兒敲打我。
老租房的人,就老得搬家,哥倆都寫了好多遷居詩。大蘇《遷居臨皋亭》:“我生天地間,一蟻寄大磨。”搬家就像在螞蟻洞之間爬來爬去。《遷居》:“前年家水東,回首夕陽麗。去年家水西,濕麵春雨細。東西兩無擇,緣盡我輒逝。”跟房子沒緣分啊,平均一年就得搬一次。蘇老二《汝南遷居》:“病暑暑已退,思歸未成歸。人事不可期,當受不當違。客居汝南城,未覺吾廬非。忽聞鵲反巢,坐使鳩驚飛。三繞擇所安,一枝粗得依。”
即使是租的房子,破漏了也得修,蘇轍有修房詩,《葺東齋》《葺居五首》,“敝屋如燕巢,歲歲添泥土。泥多暫完潔,屋老終難固”。他也知道客不修棧:“況複非吾廬,聊爾避風雨。”反正不是我的房子,馬馬虎虎算啦。“生來乏華屋,所至輒成趣。苦恨無囊金,莫克償地主。投老付天公,著身豈無所”。最後還要勉強說幾句豁達的話兒。蘇轍在七十歲時買上了房子,不是在首都,是在許昌買的。
到了南宋,房屋租賃業已經十分發達,政府設有公租房,也有不少私人出租房屋的。租房幹什麽的都有,租門臉兒做買賣的,租房子存貨物的,租房辦書院的,甚至還有道人租店麵賣卜。有時政府機關還租用民房當辦公室。公家能提供的宿舍嚴重不足,官員們大部分都要租房住,朱熹道:“且如祖宗朝,百官都無屋住,雖宰執亦是賃屋。”宰相李昉、呂端微時曾一起租房,老來回首,老呂贈老李詩曰,“憶昔僦居明德坊,官資俱是校書郎”。僦,即租賃。又有王禹偁詩:“老病形容日日衰,十年賃宅住京師。”老王也曾官拜知製誥、翰林學士,也跟白居易一樣窮。至於貶謫出京,知黃州,建了聽雪聽雨聽投壺的黃岡竹樓,似乎倒比當京漂舒服多了。
現在常見的幾戶合租一套房,那時也都有了,“泉州城內一空宅,數家分僦居”(南宋洪邁《夷堅誌》)。政府時而會有恤民之舉,《宋朝會要》:“大中祥符五年正月,以雪寒,應店宅務賃屋者,免僦錢三日。”店宅務是京師管理公有土地房屋的官署,從真宗祥符年間開始,在大雪和節日的時候,會給租戶免除房錢。當時房錢是以日計算,減免是為救濟那些因雨雪無法經商掙錢的小民。後來凡皇後、太後病愈或皇族添丁等等時節,房錢和地錢都有照額免除或減少的特典。
明朝,出現了廉租房。朱棣遷都後,為吸引人口,向京城附近大規模移民屯田,又徙工匠來京。人是來了不少,沒處住怎麽辦?朱棣下令在北京城裏城外蓋房子,低價租給外來務工人員居住。
當時這些出租的公房被稱為“廊房”,按照所處區域的繁華程度分為“大房”、“中房”、“小房”。住戶三個月交一回房租。大房每間租金四十五貫寶鈔,外加九十文銅錢,按二〇一三年的比率折算成現在的人民幣,約為一百七十四元;中房每間交租金三十一貫寶鈔,外加六十二文銅錢,約為一百二十元;最便宜的小房每間三十貫寶鈔,外加六十文銅錢,約為一百一十六元。
當時北京勞動人民的工資是多少呢?據文獻記載,永樂初年河工月薪九百文左右,磚瓦匠月薪一千五百文左右,轎夫月薪一千八百文左右,也就是說這些當時屬於低收入群體的民工,也能在北京最繁華的地段租房住。
明清時期“典房”變得興盛起來,隻需把一筆典房款付給房主,就能按租約住上十幾年。這期間,典房款歸典主所有,房客不用交房租,房主人也不用出利息。“典”的等級高於“租”。《金瓶梅》中,武大起初的住所是在紫石街租賃的,金蓮甚為不滿,“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唕!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可見典房是有“氣概”的高級住法了。那麽典一套房的價格大概多少?金蓮賣了首飾,“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幹淨。”十數兩銀子,約合人民幣三千塊左右。
清朝時候,京城地價持續高漲,京官的流動性依然很大,外地來京官員解決居住問題的法子,仍是租房。不過清代官員們比白居易歐陽修他們都更要體麵了,陋巷鬥室是不能租的,窮歸窮,租一套四合院是底線。
清政府的中央六部設在正陽門內,按照清律,皇帝五更上朝,即卯時,相當於淩晨五點至七點。官員們一般寅時就要候在午門外,相當於淩晨三點到五點。三點多就要到單位等著開會,又沒有地鐵公交可坐,要再住得遠一點兒,這晚上還能睡嗎?所以很多京官集中租住在宣武門外,因為宣武門外離正陽門很近,能少花點路上的時間。宣武門菜市口大街的繩匠胡同,曾住過徐乾學、洪亮吉、畢沅、陳元龍,晚清時同治的帝師李鴻藻住過菜市口胡同七十一號,左宗棠住過十六號,劉光第住過二十九號。
一套適合京官居住的房子租金是多少?愛寫日記的曾國藩留下了珍貴的研究材料:道光二十年,他在騾馬市大街北的棉花六條胡同租下一處住宅,全年租金大概是六十七兩銀子,一兩銀子約折人民幣一百五十到兩百元,年租大約一萬多塊錢。不過此時老曾的俸祿(法定收入,不算灰色收入)也僅是一百二十四兩銀子,光房租就花掉一半年薪了。
民國時期世道不好,樓市亂象叢生,有誌青年們聚集在北上廣的,都要經曆租房之苦。《春明外史》中,農村出身、家境貧寒的楊杏園,雖在京城報社擔任主筆,但還是在會館租房住。沈從文的《記丁玲》寫過丁玲與胡也頻在北京的生活:“在那公寓樓上他們大約住了將近一年,那時的生活雖仿佛不很窘迫了,由於支出方麵不甚得體,兩方總仍然常常顯得極其狼狽。冬天來時,房中雖有煤爐,卻無煤塊,客人來時,就得女主人用舊書舊報作為取暖的燃料。報紙完事後,外麵寒氣十分逼人,室內無法工作,兩人就坐在床上看書。房租到期無法應付時,兩人便常常不在家中,各處亂跑。在家為掌櫃的見及時,便裝作出門借錢的樣子,用圍巾緊緊地裹了身體,出門向北或向南踏雪散步,直到夜深方敢回轉住處。”
在沈從文的《記胡也頻》裏寫過,“在許多好房子主人中,我們還沒有遇到一個我們相信比公寓中掌櫃還能容我們長期欠付租金和夥食的主人。同時我們當時若搬到什麽人家去,床同桌椅就不能得到。在上海,情形稍稍不同了一點,我們各處看房子的習慣,還好好保留到生活上。正像這是我們一種權利,我們可以永遠想象下一個月住的地方應比目前住的稍好一些,所以這裏那裏去找住處,從人家後門進去,同一些二房東討論價錢,有時還冒險放下一點定錢,臨出門時總說,定下了,定下了,不久一定搬來!一回家,把收入一打算,便明白那個定錢又等於白送了。”
《記丁玲》中寫不久沈從文去了上海,丁玲和胡也頻也跟了去,“沈)在法租界善鍾路一個朋友代為租妥的亭子間住下。再過了兩月,他們兩人又用另外一種理由,也居然到上海來了……兩人雖在上海住過,這次來上海既不預備久住,故一來就暫且住在我那地方。那時節我住處已經從亭子間改為正樓大房,房中除去一桌一椅一木床外,別無他物。兩人因此把被蓋攤開,就住在我房中樓板上”。
這合租生活,不可謂不慘了。不過,有誌青年們擠在出租屋裏睡地鋪,是勵誌之韻事。想那林書豪在成名一戰的前夜,還舍不得花租房的錢,睡的是隊友菲爾德斯家的沙發。睡完沙發,第二天他在球場上就爆發了。此事結局更妙:那張睡出了大球星的沙發最後結局如何?菲爾德斯說,不好意思,那張沙發是我租來的,已經退回家具租賃公司去了……
薛君初到北京謀職,找不到住處,賴有同學收留,他就睡在人家屋裏的沙發上。我常讚道,睡沙發乃是發跡變泰之肇始,世間窮通無定,別看咱夫婦此際無立錐之地,待你將來闊綽了,封妻蔭子,你則翩翩裘馬我則楚楚衫裙,咱二人到那家裏去,豪擲千金,買回那條沙發,供放家中,提醒子孫克紹箕裘。為妻便為你作一本傳奇,名喚《沙發記》……
沈從文講到自己和丁玲、胡也頻的租房生活時,曾說:“有許多年輕人是那麽過下來,且如我們自己,也還得過許多年,且在一九三一年的今日以後,仍然還得在那種極類似的情形裏過日子。”他所說的這“許多年輕人”中,尚有郭沫若、茅盾、魯迅、梁實秋。他們都在上海弄堂租過亭子間,很多文思,就是從亭子間的叫賣聲吵架聲麻將聲裏,十分艱難地誕生出來。魯迅在《病後雜談》裏絮絮叨叨地抱怨上海的高房租,還很仔細地算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淵明的好句,但我們在上海學起來可就難了。沒有南山,我們還可以改作“悠然見洋房”或“悠然見煙囪”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裏有點竹籬、可以種菊的房子,租錢就每月總得一百兩,水電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四十,每月十四兩。單是這兩項,每月就是一百十四兩,每兩作一元四角算,等於一百五十九元六。近來的文稿不值錢,每千字最低的隻有四五角……
--房租高,稿費賤,文字不值錢,文人養家難,這情況,到如今也沒什麽變化。當然,這些年大夥其實都看清了魯迅的真麵目:周先生是個有錢人。就說暫住上海的時期,人家平均月收入相當於人民幣四萬塊呢。
在民國,除了有誌無錢的文學青年,手頭很有些錢的人,似乎也不熱衷買房。《民國房地產》中這樣解說:在整個民國時代,除了一部分靠房租養家的包租公和靠炒房取利的投資客意外,大多數城市居民都沒有買房的欲望。民國人喜歡攀比居住質量,他們更願意花大價錢租一套大房子,雇黃包車雇奶媽廚子,房子外麵掛上“公館”。我猜這種風氣大概跟戰亂時朝不保夕有關,天知道剛買的房會不會被炸彈炸塌呢?
為了讓收入過低的人有的住,民國政府也建過一種廉租房,叫作“平民住所”。
民國十七年到民國二十年,上海特別市政府分別在楊浦區、盧灣區和閘北區建了三處平民住所,每處設有學校、禮堂、公廁、公共洗衣處,共設有六百多套廉租房,月租一般在兩塊大洋到兩塊五角之間。漢口也建有兩個廉租房社區,裏麵蓋著單層平房或瓦房,廁所公用,兩個小區共九百間住房。與上海的平民住所類似,小區裏還有公共學校、公共診所、公共禮堂。入住者需要接受一個條件:必須讓孩子到小區裏的公共學校上課,不收學費。
現今大城市裏的租房族位於底層,居住條件最差的一群人住的是地下室。有統計數字稱,隻在北京一個市,住地下室的租戶就有一百萬之多,相當於一個縣級市的全部人口。這群人裏,有專業冷門、暫時委身民營出版社、保險公司的低收入應屆畢業生,有美容美發店小工,更多的是不怕吃苦的中年打工夫婦。有些地下室是地下人防工程改建的,有些地下室十幾間屋子被整租下來,算是酒吧美發店的員工宿舍。
我跟幾個住過地下室的人聊天,他們都搖頭說,那不是住的地方,隻能算是“塞”的地方,下班回來胡亂把肉身洗洗,胡亂往格子床裏一塞。屋子就七八平米,沒地方,東西都得裝袋子,用粘鉤掛在牆上。五六十人共用兩個廁所,早晨大夥都盡量憋著,憋到地鐵站或單位去。洗一次澡五塊錢,限時二十分鍾,有時洗著洗著水不熱了,隻能好歹擦一擦身上泡沫,跑到管理員那兒去吼。衣服床單洗完都晾外邊,時不時丟一件。晚上十點鍾左右,大夥陸陸續續都回來了,地下室社區才剛熱鬧起來,串老鄉的,看電視的,打撲克的,給老家人打手機的……牆板薄,隔壁夫婦過夫妻生活都能聽清。可是苦一天了,還不許人家快活快活嗎?有一些打工的帶著小孩,也不怎麽管,幾個小孩拉幫結派,咚咚咚在走廊裏練折返跑,動靜像一輛小坦克。反正清早一出門就是一整天。每次覺得難以忍受的時候,想想租金一個月才五百塊,反正能不露宿街頭,就念佛吧。
我小心翼翼地說,要不你換一處地上的房子住?
住地下室的人說:這話像是“何不食肉糜”、“他們為什麽不吃蛋糕”,就那麽點工資,還要分一半寄回老家給爹媽,好房子我住得起嗎?
能引用晉惠帝和安托瓦內特的話、能顧著爹媽,可見此人是有文化有孝心的人。不過一九九幾年的時候,王小波寫過一篇《飲食衛生與尊嚴》,提到應該讓“外地來京人員”住在有尊嚴的地方,“那地方不在於有多考究,而在於衛生,有人管理,大家住著放心。廁所要衛生,還要有洗淋浴的地方。我在國外旅行,住過基督教青年會一類的地方,就是這個樣子的寄宿舍,住在裏麵不覺得屈尊。對於出門在外的年輕人來說,住在這種地方可以說有了個人尊嚴,而且達到了國際標準。因為國際標準還有簡樸、清潔、有秩序的一麵。”我跟租房住的友人提起過這一段,他們都笑,說,租房子帶家具帶熱水器,沒聽說有連帶租“尊嚴”的。住地下室的人說,群居生活本來就沒尊嚴可談,尊嚴需要的是空間、隱私、距離;尊嚴沒有便宜房租重要。
可見,雖然距王小波寫那篇文章的時間過去了近二十年,情況對我們這些“外地來京人員”來說一點兒也沒好轉。出租房裏沒有多少大城市的胸懷和善意。住地下室的人說,最糟糕的感覺不是像螞蟻、蚜蟲似的蜷縮在地下洞穴,而是周圍北京老頭老太太們的眼神,那讓人覺得自己是城裏不受歡迎的、多餘的那一群……
我國租房情形,大致如是。洋青年租房的情況,未曾親見,隻道聽途說過一些。歐美電影電視劇裏畢了業的小青年,都是跟朋友同學合租。美國高校經營者大多遵循這麽一條宗旨,那就是盡量把龐雜的社會職能剝離出去,盡可能專注於教育、科研,典型例子就是美國多數大學都隻提供數量極少的學生宿舍。一所學生總數近五萬人的學校,宿舍僅夠三千人使用,百分之九十以上學生需要到校園外租房。因此,政府及開發商適時地推出一些廉租房來滿足低收入群體的需求。以佛羅裏達州為例,窮學生每月隻要花六百美元,就能入住廉租房社區,一整棟房子帶廚房廁所客廳和睡房,有的隻有一個睡房,有的帶三個睡房,月租僅幾百美元,其中包含了水電天然氣以及網絡有線電視等各種費用。又據某位在美念書的朋友講過這樣的趣事:一些高校麵向學生們出租的廉租房校舍,僅提供給“非傳統學生”,即那些戀愛結婚了和有同居需要的couple(情侶)。有不少男生找一個好友一起申請,給學校寫一封信,假稱兩人是同性戀人,用“有同居需要”這個理由申請。又據說,曾有一對好基友,申請成功後愉快地享受了一年超豪華宿舍,畢業時假戲真做,成功升級為真正的同性愛侶。由此可見,無論同性還是異性合租,都有可能擦出愛情之火。合租是尋覓伴侶之捷徑妙方,信哉。
近年還有種流行言論,說是外國人比咱境界高一些,更能體悟第歐根尼斯的思想,不愛買房,隻愛租房。而據在外國住過的朋友說,此論甚謬,誰都知道房子是自己的住著舒服,洋人也是願意買房子的,雖然單身漢時大都是合租獨租,但等年紀略長,婚姻育兒的任務一一臨頭,還是會向買房努力的。比如美劇《老友記》,六個年輕人合租兩套公寓,錢德勒和莫妮卡結了婚領養了小孩,便到郊外買房去了。若說“境界”有別,差別大概在於:缺乏惡形惡狀的丈母娘們的催促,國外房價不像國內漲得這麽快,房租也不是一年一變,而且很多小區公寓是統一出租,可以簽長約,租個十年二十年的,也堪算穩定。所以他們買房的心沒那麽迫切。
科爾姆托賓有一本小說《大師》,寫亨利詹姆斯的生活,其中講到亨利租房的情景:一八九七年,亨利在英國拉伊租下了“蘭慕別墅”,那是一棟讓他一見鍾情的房子。就像我們現在租房時明明看中卻還想壓價一樣,他努力讓自己淡定。“他在屋子裏走動時,把一扇扇門都打開,也叫人幫他開門,他什麽話都不說,心裏仍然擔心,隻怕自己表現得太過熱切,先前也來看過房子的人會出現在門口,大聲命他離開。”亨利簽下了二十一年的租約。房東得知他的名字和職業,既驚且敬,還給了優惠。
這座帶花園的“蘭慕別墅”,每年租金是七十鎊。當時一英鎊約相當於現在的八十英鎊。差不多五萬兩千六百元人民幣,月租四千四百元。
讓人動心的是這一句:“房屋的四壁見證了將近三百年來過往的男女,如今它邀請他來短暫領略它的魅力。它會歡迎他,然後目送他離開,一如它目送其他人離開一般。”供人租用的房間,是有靈魂、有魅力的,它們有著港口一樣滄桑的戲劇性。
我常常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根據四壁隱約傳來的聲音,猜測一牆之隔的劇情、台詞,就像坐在電影院外想象裏麵的電影:
宅男打遊戲到夜裏,到冰箱裏翻吃的,忽然發現角落裏還留著一隻前女友買的檸檬,已經幹縮成核桃大小了。她曾說,總看電腦的人,最好喝點檸檬片泡水。他拿出檸檬猶豫一下,本想扔掉,但還是拿到廚房去切片,丟進水杯裏。
依仗姿色、恣睢求生的年輕姑娘,給老家母親打電話,不耐煩地裝出一切很好的樣子。遠隔千裏在兩個大城市打工的中年夫婦,小別勝新婚之後,感到對方似乎有些改變,又說不出變化在哪兒,心裏都有些疑慮,但還是互相撫慰,互相鼓勵,互相說些兒子們的事情,關燈睡去……
五
據說,一個人的幼年讀物會奠定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我幼年時代的英雄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他為我做出“了不起的人”的定義:清醒地知道如何分配精力時間,做自己熱愛且擅長的事。最要緊的是,貝克街二百二十一號B,是租的,而且是合租。書的頭一章就在講租房的事兒,那是夏洛克傳奇的起點。
天才們用不著有自己的房間。他們的智慧已經攻陷了太多疆域,傲立於人類之巔,就不必再讓肉體去占有地盤了。夏洛克會讓買房還房貸這種問題浪費他的智力?可笑!而且,合租的室友,往往還會成為最好的事業生活良伴呢。
後來我迷戀的約翰克裏斯朵夫驗證了這些定義。他與奧裏維合租時的故事,是全書最美好的章節之一。
有一陣,每當有長輩教誨我,趕緊買房吧,我總會說:我喜歡租房住。古希臘的第歐根尼斯住在一隻木桶裏,那也不妨礙他當哲學家啊。還有一次在外地的出租車上,司機問我哪兒的人,我說現在住北京。又問結婚沒有,我說結婚了。又說,在北京買房夠貴的吧,我說,我沒買房,租房住著呢。他就露出不可思議的樣子,瞪圓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是個瘋姑娘似的。出於一種陰暗心理,我又告訴他,我們是跟人合租的。他的表情就像他要瘋了。
這時我開始後悔,萬一車撞了電線杆子怎麽辦,我這不是沒事找事嘛。幸好他還穩住了方向盤。我閉住嘴不敢說話了。如果我再跟他說,家裏想幫我買房我堅決反對,隻怕他會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去……不一會兒他搖著頭,心有餘悸地喃喃道,我的天哪……我是死也不能讓我姑娘結了婚還租房住……
那麽多的人迷戀穩定和安全感,以其作為至美的標準去衡量一切行為和結局,像迫不及待的種子,期待陷落,期待寸步難行,期待黑暗的圍困和掩埋,期待缺乏活力的腐殖質的滋養。
七十年。其實所謂“買”也不過是七十年的租約。即使到能“永遠”占有土地的國家去購買,你也永遠不可能真正“占有”一塊空間。五億年前的三葉蟲和軟舌螺做不到,鴨嘴龍和蜥腳恐龍也做不到。尼安德特人無法保留歐洲的土地產權,海德堡人也不行。山頂洞人不是北京周口店小區的業主,我們也不是。
想象有那麽一天,海洋科學家們宣布發現一種生活在寒武紀海底的四角蟲,他們的蟲族生活記錄被破解還原了。原來,這種蟲雖然隻有一天的壽命,但也整天為房子問題苦惱--注意,對他們來說,“整天”就意味著“終生”。他們自早晨出生,上學花掉一兩小時之後,就開始焦灼地、孜孜不倦地掙錢。十點鍾到十二點鍾,他們租用岩礁縫隙住著,夢想有一天住到高雅昂貴的珊瑚礁的縫隙去。如果過了正午,還住在出租的石縫裏,那麽沒有一個蟲嶽母肯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他。下午兩點,總算買上一處珊瑚房!雖然地段不太好,距離一個水母群太近,距離海藻叢又太遠,大批鸚鵡螺又總從那附近路過,然而,那畢竟是珊瑚礁的縫隙呀……他們仍住在廉價出租房裏,把買到的房租出去,好償還貸款,不過作為有著珊瑚產權的蟲,心中總是充滿自豪的。晚上八點半,借貸全部還清,終於可以搬進自己的房子裏,住上三四個小時了!趕緊生幾隻小蟲子出來。淩晨三點左右,含笑瞑目在屬於自己的珊瑚縫隙裏。
是不是很可笑?並不是你擁有房子,是房子役使了你、玩弄了你。
仔細想想,身體也不過是一個租來的房間。我們暫時租賃這幢由各種元素架構而成的屋宇,每日小心翼翼地使用它的餐廳、衛生間,把自以為珍貴的記憶當作小擺設,陳列在客廳,不時取出饗客;不定時地交水電費,交維護費,交物業清潔費;而且,我們在修繕、裝飾外牆上耗費了多少時間金錢啊!然而幾十年後還是要痛苦地搬走,一切清空。已經被使用得破爛的家具、屋簷和地板不得不回爐再造--若那些家具幸而不曾磨損過甚,有些善良的人們就在搬走時把它們捐獻出去,給別的缺少家具的房間……
說點掃興的吧--現在,我和薛君已在眾人的脅迫之下,先當上了二房東,後當上了大房東。
去年,我們的房東傳話來說,不想再分開租給兩戶,嫌租不出高價錢。這明擺是要我們選擇:是要搬走呢,還是要多交房租。最終我們承擔了漲起來的房價,把一個單元整個租下來,再自己去招房客。
而今年年初,為了盡孝--我真是這麽想的--我和薛君買房了。
也不知怎麽搞的,隻要我們不買房,遠在兩處故鄉的四位父母就免不了憂懼萬端。憂從何來?憂的是“現在不買以後你們永遠買不起啦”。懼從何來?懼的是“萬一房東忽然翻臉趕人,你們豈不要流落街頭”。他們堅持認為不買房是無望的……對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我沮喪地發現,要用第歐根尼斯哲學去慰藉他們是來不及了。為免椿萱之煩惱,隻好聽憑他們傾盡三家之力,換得京城一紙房契。薛君勸慰道,權當是保值吧,放在銀行裏的利息還沒這高呢。
--這其中似乎大有諷刺意義:想要在人群之中反向行走,終究是行不通的。你將麵朝來時的方向,身不由己地倒退著步子,被推推撞撞地跟著眾人走同一個方向。你終將一點一點變成你曾厭惡的那種人。
那間歸於薛氏名下的房子,我至今沒去看過。一直有兩戶人家租住在裏麵,為了方便,我們也並不搬家,用他們交的租金交我們的房租。因此在大房東二房東的身份之外,我們依舊是租客。
填寫房產證的時候,薛君問,寫一個人的名字還是兩個人的?
我憤憤不平地說,寫你自己的名字吧!我要繼續做名下沒有任何房產的清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