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三十六章 孔子的最後時刻

  李木生

  齊魯的曠野裏,北風獵獵地吹著。

  病了嗎?腳步怎麽會如此輕盈?踏在這片生於斯養於斯並將要沒於斯的土地上,孔子的心裏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的感覺。

  七十三年的歲月,正踏出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他欣慰地看到,是他罄盡生命,在中國的大地上犁出了一片文化的沃野。孔子捋了一下被北風吹得有些淩亂的胡子,將目光灑向空曠的田野,也灑向自己曲折鬥轉的一生。

  雪在翻飛。

  孔子望著窗外混沌的世界,有一縷留戀的火苗在胸中躥起著。

  他最是難舍自己的學生。

  一個一個,三千個學生就在這雪的翻飛中挨個從自己的麵前走過。

  多想讓他們停留一下,好再摸摸他們的臉他們的頭他們的手。就是閉上眼,光憑手,也能摸出是顏回還是子貢。多想為他們撣去身上的雪,再為他們端上一碗開水,讓他們捧著慢慢地喝,既暖手又暖身還暖心。但是得提前交代那個性急的子路,水燙,要慢慢地喝。不然,肯定會燙著他。多想聽聽他們讀書的聲音,那是比天籟、比韶樂都要美妙百倍的音樂啊,那是可以忘生忘死的聲音啊!不管是滴水成冰的數九寒天,還是汗流浹背的三伏酷暑,一旦學習起來,大家總會忘掉了寒暑,出神入化於精神的妙境裏。更想再與學生們來一番越磨越深、越磋越透的辯論,哪怕受更多的搶白、更多的質疑。那是心靈與心靈的碰撞,有照亮靈魂的火焰燃燒不息。顏回走過來了,我得告訴他,還是要好好保養一下身子。這不是樊須(即樊遲,姓樊名須字子遲,亦名遲)嗎?不要走得這樣匆忙吧,是不是還對於我罵你的“小人哉,樊須也”有所不滿?那次你問種莊稼和種菜的事,我確實是不懂,當時也有些躁,話是說過頭了。我現在想起來,學會種田與種菜有什麽不好呢?我不是說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話嗎?老師也有不知的事情,你問得好,你不想再問問別的什麽嗎?問吧,問吧,老師真想聽你的提問呢!

  可是,誰也沒有停留,還是一個一個的,從孔子的麵前走過,向前走去。

  但是,在這雪落中華的時刻,無限留戀的孔子,從學生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裏,聽到了一個嘹亮的聲音,在雪野中回響:仁者愛人,仁者愛人。老師笑了,這是樊遲的聲音啊。老師繼而哭了,笑著哭了,因為他聽到了這整支隊伍共同發出的生命的大合唱:仁者愛人,仁者愛人……

  “德不孤,必有鄰”(《論語裏仁》),有道德的君子從此再也不會孤單了,這一列學子的隊伍,還會無限地延長、延長,壯大、壯大。

  一種莫大的歡樂與幸福,就這樣充盈於孔子蒼茫的胸際。

  不遠的將來,又有一個叫孟子的君子大儒,還在感歎著孔子當年的歡樂與幸福。他告訴世人:“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一樂也,而王天下不與焉。”這種歡樂與幸福,給個皇帝也不換!豈止不換,簡直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歡樂與幸福。

  雪下著。孔子笑著哭了。

  他知道母親在等著他。

  那個叫顏徵在的女性,注定要因為兒子而流芳永遠。

  母親墓前的樹已經長得又大又粗了,而母親的容顏卻越來越清晰如同就在眼前。雖然學無常師,但是母親當然是自己的第一個老師了。母親在困境中的從容與果敢,母親對待生活的樂觀與進取,還有母親一視同仁地照顧撫養身有殘疾的哥哥,以及母親待人接物的得體與大氣,都是那樣潛移默化地教育著年幼的孔子。那座尼山和尼山上的那個山洞,好多年沒有登臨了吧?母親生前可是常常會停下手中的針線活,朝著那個方向走神呢。

  尤其是母親的笑容,美,還帶著一種莫名的寬容。身體病著,可是隻要一看見兒子,笑容就會自然地浮現在臉上,是那樣的溫馨。流亡的十四年裏,母親的笑容就常常地浮現在自己的眼前,從而給自己艱難的行旅增添起力量。她曾為父親獻出過如花的青春,她更無言地為自己的兒子獻出了整個的生命。

  如果沒有年輕時做乘田、委吏的經曆,怎會有後來“棄天下如敝屣”的胸懷與氣度?

  在孔子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除了母親,還有自己的妻子亓官氏。太苦了她了,在那十四年裏,她是怎樣度過的“守寡”一樣的時日呢?其中的艱辛當是一言難盡的。一絲愧疚就在心上浮起了,還有一聲輕輕的歎息。

  對了,還有那個南子。她也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她的好心她的照撫雖然被世人,包括自己的學生所誤解,但是孔子心裏是有數的。一種感激總也在記憶的深處藏著。十四年的流亡之旅,七十多個國君與大夫,沒有哪個能夠真正理解孔子重用孔子,倒是這個擔著好多“風言風語”的南子,對孔子有著真正的敬重。多少年了?也不用去計算了,但是那次相見卻如昨天一樣。還有她在帷幔後麵的回拜,和回拜時所披戴的環佩玉器首飾發出的叮當撞擊的清脆聲響,都曆曆如新。如果母親健在並且知道南子對自己兒子的好,肯定也會對南子有著好感與感激的吧?

  雪一定會把母親的墓蓋得嚴嚴實實了。等著我母親,兒子就要來了。

  黃昏。

  點上那盞燈吧。多少個這樣的黃昏與多少個夜晚,就是在這盞燈下,孔子讓自己整個的身心,投入在這些文化典籍之中。投入其中,猶如魚在海中鷹在雲上。

  雙腿已經有些麻木與僵直了,隻好斜靠在床頭的牆上。把那斷了牛皮繩子散落了的竹簡重新穿好,再打上牢穩的結。手也不聽使喚了,一個結就要打好久好久。但是孔子的頭腦卻空前的清楚,猶如雨後的春晨。

  就是閉上眼睛,他也熟悉每一片竹簡和竹簡上的每一個字。有時,他會覺得,這些竹簡比自己的兒子還親。那些個權貴們是不把這些東西真當回事的,他們沒有工夫去想想它們的價值,當然更沒有工夫去看上一眼。即使迫於應酬必須要學習,也總是在皮毛間打轉,很少能從肌膚深入靈魂中了。

  連睜開眼睛都覺得難了。幹脆閉上眼,隻用手輕輕地柔柔地摩挲。

  有風從窗子的縫隙中探進來,燈光好似春天的柳條般搖曳著。孔子的身影,也便在牆壁上蕩來蕩去,是那樣龐大,又是那樣堅定。

  那隻一條腿受傷的麟已經死去還是回歸了山林?手中的這些竹簡,卻是比麟更有生命力的生命啊!它們就如這盞燈吧,看似脆弱得很,輕輕地一口氣就可以把它吹熄。但是,當它們已經刻在人們尤其是仁人的心上之後,那是再也熄滅不了的啦。人,人的情感與思想,還有煙霧繚繞的曆史,都會因為它們而不朽,因為它們而再生。它們就是一盞盞的燈,再黑的夜、再長的夜,也能被它們照亮。一旦把心靈點著,就是點著了一顆顆星辰,那就更是黑夜與大風都無法撲滅的了。

  後來有一個叫秦始皇的愚蠢的皇帝,以為把這些手持燈盞的知識分子和正在亮著的燈盞一起撲殺,他的皇帝位置就可以萬歲了。但是曆史早已證明,“焚書坑儒”隻是宣告了一個專製王朝的短命,並將這個專製製度的罪孽永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是孔子後人的一麵小小的魯壁,護下了這粒文化與文明的火種。那些統治者應當明白,多少知識分子,包括普通百姓的心靈,不都是一麵永遠站立的“魯壁”?這是任何焚燒與虐殺都無濟於事的。

  也許孔子早已看見了這一切?搖曳的燈光裏,有微笑正在孔子的胡須間遊走。

  這個冬日的黃昏聽見,有蒼涼的詠唱正從這棟屋子的門縫間逸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沒有一點寒冷。孔子真切地聽見了雪花的腳步,那是堯的腳步舜的腳步禹的腳步周公的腳步吧?“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知音的接踵而至,真是讓孔子喜出望外了。攜手間,已經在飛了。輕靈的魂魄,也如這紛揚的雪花,翔舞在天地之間。是飛舞在泰山的峰巔間嗎?隻有醒目的鬆柏,在這銀白的世界裏吐著勃鬱的綠色。這當是泰山上的君子了,“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彫也”(《論語子罕》)。齊魯莽莽,世界茫茫,壁立萬仞的泰山也如這輕靈雪花,在宇宙間飛翔。從來沒有過的解放,從來也沒有過的自由,就這樣彌漫在孔子的生命間。

  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個音符,共同組成了無邊無際、無上無下的和鳴。這是天上的音樂嗎,可分明又是在人間,而自己的每個細胞,也都成這個和鳴中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

  一種大安詳、大歡樂降臨了。是寒冷的銳利刺痛了孔子?他從夢中醒來。已經無力翻身了,他看到有銀色的東西正侵入在床頭上。是雪嗎?他艱難地微微側過臉去。一種喜悅一下子就亮起在這深夜裏:雪霽了,這是月亮的吻痕。孔子沒有擔心,也沒有疑惑。雪花,泰山,知音,他們存在過,就不會丟失。或者,這眼前的月光,就是夢中的雪花變的?全身也許就隻剩下心口窩處還有一點溫熱,他清醒地意識到死亡的來臨。一輩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的孔子,就要直麵死神了。平靜如水的孔子甚至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要用這心口窩處僅有的一點溫熱,去溫暖那個被人誤解的死神。它是多麽美好的一個精靈啊!是它給人以最終的休息與解脫,也是它給人以最終的平等與自由。這種自由,是自由得連軀殼都拋棄了的。

  死亡也是這樣的美麗。可以是一片樹葉飄揚著從樹上降下,也可以是一顆星辰燃燒著從天空隕落。可以是山溪滲入於渴念的田野,也可以是黃河跳下萬丈的壺口。但是它們,都帶著生命的光芒,升華於安詳而又歡樂的至境。

  寒冷又在慢慢地離去,那顆臻於圓融的靈魂,輕柔得如天鵝的羽毛,飄逸著似天上的白雲。

  就這樣,靈魂飛揚在漫天的月光裏。

  那就是自己常常駐足的泗水吧?它正在月光裏粼粼著玉的光澤。是的,泗水在等著孔子,等得好久了。你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泗水笑了,無言地說著:我從來的地方來,我到去的地方去。孔子笑了,一河的月光泛著澄明也在笑呢。忍不住,孔子掬起一捧河水,嘖嘖地飲下。啊,連肺腑也被月光照徹了。

  天與地,月與河,人與世界,植物與動物,靈與肉,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全都處於一種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和諧中。隻是這種和諧不是靜止,而是一切的生命都因為大自在大解放而處在欣欣向榮之中。

  不是嗎?瞧這條泗水,它不是日夜不息地在流嗎?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時間,不是都如這泗水一樣在日夜不息、一去不回地流淌向前的嗎?

  死亡也是一種流淌啊。

  隨心所欲、自在安詳已經好久了。但是今夜,生命卻新生出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歡樂與美妙。

  好吧,那我就走了。

  公元前四七九年(魯哀公十六年)夏曆二月十一日,七十三歲的孔子死了。

  孔子死了嗎?他的生命正化作一條船,載著滿船的明月,與泗水一起,正駛向煙波渺沔的遠方。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原載《書屋》2013年第3期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