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母親離去十年了,我依舊兩星期回鄉一次,坐一百公裏公交車,來到自家門口,朝門裏喊一聲:“娘,桃子回來了。”依舊從廈子底下找出擔杖水桶,到老官井挑水回來,漫漫澆到北屋窗前棗樹坑裏,淚水也掉進樹坑裏,引出一串串水花,那是母親對兒子說不完的話。靠在樹幹上,像依偎在娘的懷裏,閉上眼睛,曾經的母愛依次回到眼前。任棗樹的影子撒在身上,像母親的手指撫摸著,暖流傳遍全身。老棗樹是母親的替身,是母親不朽的雕像。
八十多年前,一根筷子粗的棗樹苗作為母親的伴娘,從十五裏外的沙土窩移到這裏的鹽堿地。古老的大陸澤邊,夏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一望無際的堿疙疤,隻有春天才冒出零星的綠色,那是當地人們的主食苦苦菜。姥爺安慰閨女,說這是一棵灘棗,會結出紫紅色的大棗,皮薄肉厚,甘甜如蜜。可是它根須紮進苦水,苗泛得很慢,半死不活,可憐巴巴,像母親的命運一樣苦哇。
父親是個窮小子,幾畝堿地養不了家口,靠刮堿土熬小鹽為生。熬小鹽犯私,參加了冀南鹽民暴動,便成了“黑人”,跑地下工作,很少回家。第二年盧溝橋事變,投身滏西抗日遊擊隊,成了“紅人”,更是有家難回。兩年後為國捐軀,因為是抗日英雄,鬼子漢奸要斬草除根,到處追捕我母子。一個二十五歲守寡的小腳女人,抱著一個落生十四天就失去父親的苦孩子,在魔鬼的指縫裏掙紮逃命,東躲西藏,夜行曉伏,走過劉秀亡命的任縣南泊,走過郭巨埋兒的內邱沙灘,走過韓信背水一戰的汦水,走過堯山羊腸小道和滏陽河上的獨木橋,曆時六個月,行程兩千五百裏,才在五縣交界的小寨村找到抗日縣政府。縣長霍子瑞是父親的戰友,他把我緊緊抱在懷裏,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到我臉上流進嘴裏,大概有些苦澀,引得我哭叫起來。縣長說:“這小子命大,叫個啥名?”母親說:“隨便起的,叫個老淘,一來逃難,二來淘氣,他伯伯給換個名吧。”縣長沉思了一會說:“音不改了,改個字,就叫桃,桃子的桃,革命的果實。將來長大了,也不忘他娘這段難處。”
後來環境艱苦,五一大掃蕩,為了減輕政府的負擔,母親抱著我回到家裏。小棗樹盡管經過敵人的火燒、刀砍,傷痕累累,還是堅強地活過來了,青枝綠葉。不知愁的我在樹旁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鄰居嬸子大娘們都來看望,其中也夾雜著兩個媒婆,探聽母親的口風。母親看看小小的我,看看矮矮的小棗樹,長歎一聲:“熬吧,好歹有這個根兒,得對得起他死去的爹。”
熬,一個熬字,說出一個苦命女人的無奈和誌氣。意味著她從此將失去一個女人的一切,單薄的肩膀扛起巨大的苦難,走向茫茫苦海。淪亡的冀南,屋漏偏逢連陰雨,頭年淹,二年旱,三年螞蚱滾鹹蛋,赤地千裏,人相殘食,孤兒寡母何等難熬。狠心的叔伯們,偷偷賣去我家幾畝薄田,又算計幾間舊屋,還揚言砍下小棗樹當柴燒,天天指桑罵槐,擠兌母親帶犢改嫁。母親怒不可遏,一手舉起鐮刀,一手護著兒子,披頭散發,像一頭憤怒的獅子。驚動四鄰八家,都站到母親一邊,指責他們。正值隆冬,樹葉脫落,枝丫如槍;滿樹棗疙針倒豎起來,像一名武士,站在母親身後。
好難熬呀,母親起早貪黑,紡花織布,改了男裝,去山西換糠麩豆餅。天天巴望我和小棗樹長高,埋怨怎麽長得這麽慢呀。熬到日本投降,我六歲,小胳膊像小棗樹一樣粗了,母親眼裏放出光來。用席簍折了一個小背筐,送我去河坡挑菜;用鍋鏟彎成一把小鋤,教我分辨穀苗和雜草。第二年又做了一身新衣,送我去上冬校。我們那一帶不尚教育,孩子們農忙跟著大人幹活,冬三月才去學堂,能認識自己的名字,能算豆腐賬就到頭了。
熬到我十二歲,小腿像小棗樹那樣粗了。母親長出了一口氣,到村公所把戶主換成老桃,要讓我頂立門戶了。忽然舅舅上門報喜,送來隆堯省中的錄取通知書。母親目瞪口呆,我躲在一旁害怕。十天前受同學慫恿,謊說去舅舅家,到堯山城參加初中招生考試。因為是鬧著玩,沒放在心上,估計考不上,回來也沒向母親匯報。想不到居然考上了,而且二百人名單高中第九名,以我那幾年冬學水平,簡直不可思議。
那天晚上,娘兒倆都沒睡好覺。母親輾轉反側,難以抉擇。千辛萬苦哺育的小鳥長大了一點,不放吧,苦命的孩子舍不得難為;放飛吧,剛剛暖熱的窩就要成為空巢,連個說話的小人兒都沒有,身邊隻剩下那棵啞巴棗樹了。母親終究是母親,第二天早早起來,用涼水洗了臉,精神起來,鄭重地宣布讓我上學去,臉上和話裏,露一點兒勉強。
從此一去十年,從初中上到大學。小棗樹也進入高生長期,春天有小粉花的夢,秋天結滿了果實,圓溜溜亮晶晶,綠時像翡翠,紅時賽瑪瑙。七月十五花紅棗,八月十五打個了。母親舉起竿子邦邦一敲,熟透的棗子紅雨般落下,臉上濺起微笑。攤在房上一片紅雲,堆在炕頭一片火焰。母親舍不得嚐一顆,全都背到集上換錢。除了夥食費和助學金,其餘路費、書費和零用錢全靠它開銷,這棵半大棗樹成為我的“農村信用社”。
大學畢業,留我到天津高校任教,別人求之不得,我卻三次上書堅辭,回到故鄉縣文化館,回到母親身邊。因為心情愉快,寫作大有起色,出席了一九六五年全國第二屆青年作家代表大會,還作了大會發言。省文聯選調我去當專業作家,又被我一口拒絕。館長親自跑來求助母親,說漏了我上次畢業分配那樁事,引起母親一場大怒,拿嶽飛的戲文教訓我:“你好糊塗哇,好男兒誌在四方,娘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是為你成個好樣兒的,也為娘爭一口氣,這才對得起你爹。”母親不識字,說的卻符合古聖賢的道理:“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國家),終於立身。”我不得不聽從,不過也做了個折中,關係調到省裏,人還在下邊深入生活。
不想事與願違,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召我去省裏參加運動。一天,一張對開的鉛印傳單傳到鄉下,貼到我家門口,標題是《劉子厚看〈轟雞〉》。母親認識劉子厚,是鄰村劉家屯人,當年冀南暴動領導人,現今是省委第一書記,被稱作頭號“走資派”。《轟雞》是我寫的一出小戲,被批判為“大毒草”,我也被稱作“修正主義苗子”。圖片上有劉子厚穿著大紅袍遊街的鏡頭,找不到我的影子,母親慌了神,連夜趕火車奔保定,心同腳下的車輪咚咚跳著,仿佛又回到當年逃難的路上。
後來我和愛人先後進入學習班和“五七”幹校,關在石家莊日本西兵營和唐莊勞改農場。母親又兩次到保定,抱走孫子、孫女回老家喂養。時逢“學大寨”,“要過江,種高粱”。種的是“晉雜五號”,人吃不大便,雞吃不下蛋。母親把積攢下的紅棗烘幹磨麵,過篩子過籮,製成代乳品,老棗樹又救活了我家的第二代。
“娘想兒,似長江;兒想娘,扁擔長。”我雖自幼失怙,卻享受到了人間最豐厚的母愛。遺憾的是,所盡孝道甚少。尤其不該違背古訓:父母在,不遠遊。去到遠在天邊的南美洲哥倫比亞,參加了一次世界詩人大會。回來看到母親消瘦了,咽東西困難。逼著她去省四院檢查,已是食道癌晚期,年歲太大又不能手術。我一下子嚇蒙了,四處求醫問藥,無濟於事。夜裏失眠,急火攻心,心髒出了毛病,帶上二十四小時心電圖儀。母親也睡不著,半夜起來給我掖被子,發現了那個倒黴的盒子,倒吸一口涼氣。可憐的母親粗通醫道,明白自己已屬不治,害怕災難降臨兒子身上,毅然決定提前斷了自己一口氣,以換取兒子的生命,這本來就是她給自己多半生確定的生存意義。任我怎麽哭鬧,還是堅決讓人送回老家,回到老棗樹身旁。從此拒絕吃藥和輸液,忍著劇烈疼痛,嘴唇咬出血來也不呻吟一聲,一臉安詳地給我交代後事。可歎老母孤苦一生,勤儉一生,忍饑挨餓了一輩子,什麽樣的驚都擔過,什麽樣的氣都受過,什麽樣的苦都吃過。多半生食不果腹,發黴變質的飯菜都舍不得扔,吃下去太多的亞硝酸鹽和黃曲黴素,整整委屈了自己一輩子啊!
那一年母親八十四歲,可我總覺得她走得太早了。那一年我五十八歲,總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便又一次淪為孤兒。幾個月前,我有意撤到二線,本想盡早退休回家,做一個實實在在的兒子,從早到晚侍奉她老人家,彌補我此生太多的虧欠。可惜老天不遂人願,讓我永遠地背負遺憾。古人講守孝三年,於我則是無期的。
母親走了十年,我守在家裏的日子越來越多了,越來越覺得老人家沒有舍我而去,還留在家中。她與老棗樹合二為一了,皺紋、老繭和老皴堆積在樹幹上,精神、心氣和語言掩映在枝葉間,母親結束了六七十年的孤苦,終於與久別的父親團聚了,心情好了,老棗樹的長勢也好了。經過苦雨淒風的洗禮,春天花兒特別香,秋天果實特別甜。遵照母親生前的囑咐,年年我都把棗子分給村裏的孩子,寄給遠方的兒孫,讓他們心裏永遠有這棵老棗樹。
補丁的故事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是過去居家過日子,特別是衣服被褥的使用原則。從古代到近代,乃至改革開放之前,絲綢棉布成本和售價較高,衣被成為人們生活的主要開支之一。上層人物長袍馬褂自不必說,勞動人民短衣短褲,被譏為“鶉衣”,就是禿尾巴鵝鶉的樣子,也常破破爛爛,需要縫補。以碎布補縫破爛之處,叫做補丁。一件衣服補丁多了,叫百衲衣。如今的年輕人看京劇《紅燈記》,見到李玉和與鐵梅嶄新的戲裝上,加了幾處不規則的布塊,莫名其妙。不知道那叫補丁,是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
一九五六年以後,中國的補丁驟然增多起來,好像一種流行的皮膚病。統購統銷之後,吃飯憑糧票,穿衣要布票,不分老幼高矮,每人每年一丈二尺。以中等身材計算,做一件製服上衣需布七尺,一條褲子需布六尺。做一條棉被,裏一丈四尺,表一丈二尺。如果家有積蓄,老人小孩背拉著,尚能將就。若是單身職工,獨立生活,那就慘了,有穿的沒蓋的,有蓋的沒穿的。對於上班族來說,無疑是攘外重於安內,花錢買一床被套,內容不是農村的“落弓棉”,就是城裏的再生品,連不成塊兒,抱不成團兒,需要外加一個網套。晚上和衣鑽進去,第二天沾一身棉絮,好像長了一層白毛。
當時部隊比地方情況稍好一些,不實行布票,照常定時發衣發被。幹部戰士受社會環境影響,懂得了節約,省下一部分舊衣舊被轉送親友。於是軍裝時髦起來,軍衣軍大衣,絨衣絨褲滿天飛。許多姑娘也衝這一優越性,希望找個軍人成婚。地方女人穿上綠軍裝,就意味著成了軍人家屬,或者準軍人家屬,連本人也被稱為“軍用品”。
另一個特殊的部門是供銷社。不知他們當中哪一位智者,發現日本進口的化肥袋可以洗淨染色當布用,做成衣服軟綿綿輕飄飄的。於是很多地方的袋裝化肥改做散裝賣,省下包裝皮發給職工。一時供銷社成為熱門單位,四麵八方的人都來套近乎,以踅摸到一兩個化肥袋為榮。隻是這種日本化肥袋不好染色,洗兩水就掉色。社會上流傳這樣一首民謠:晉縣小幹部,身穿哆嗦褲,前看日本產,後看是尿素。
我們家既沒人當兵,又跟供銷社不沾邊,撈不到外快。但是大人孩子衣著有模有樣,不失體麵。為什麽?全靠我愛人一雙巧手,為全家拮據的生活“打補丁”。同樣是那幾丈布票,在她手裏就得心應手,就經久耐用,充分表現了她聰明過人之處。應對變化,又全在手與心。首先是布料的選擇,因用使材。被麵單衣用淺色細布,柔軟清爽。秋冬衣服用嗶嘰、哢嘰,都是斜紋布,薄厚不同,必要時用雙麵哢嘰,過春節還用條絨。盡管每尺多花一兩角錢,算總賬還是物美價廉。二是自己染色。當時外國經濟封鎖,國內織染技術落後,市場上隻有藍黑灰幾種布料,顏色單調。為了孩子穿得鮮豔一些,自己買顏料,煮染出桃紅、棗紅、柳綠、湖藍等顏色。再是自己剪裁。街上看到新式樣,書上找出美的圖案,自己動手學著剪裁。為了省布,常常是兩三件衣服套在一起裁。這些都要把學過的幾何代數用上。尤其女兒的衣裙,力爭新穎美麗,先在白紙上畫小樣,反複修改,確定後再在報紙上放大樣。從小到大,經她的巧手媽媽縫製的衣服,沒有重樣的。
特別值得稱道的,是我愛人打補丁的藝術。孩子好動,上樹爬牆,膝蓋、肘部、臀部容易磨破,選用適當的碎布,剪成虎頭貓臉等圖案,對稱地補上去,好像是裝飾品。衣服上剮了個小口子,縫好,再繡朵花,天衣無縫。使我的小女兒,在那個灰暗色彩為主調的時代,顯得花枝招展,好像一個小模特兒。
至今,我箱子底下還保存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幾件衣服,闔起眼來,那些大大小小的補丁,好像天上的星星。
黑牡丹
每年芒種過後,母親都要選一隻落窩雞,十幾枚雞蛋。雞蛋排在席簍裏,母雞靜臥其上,用自己的體溫孵育一批新的生命。經過三七二十一天,第一個雞蛋破裂,露出一團絨毛來,剛出殼的小雞,蛋殼一樣大小,乍接觸空氣,冷得微微顫抖。母親心疼地把它抱在懷裏,以手輕輕擦幹羽毛,放在掌心裏欣賞。接著一個個小生命爭先恐後地出世,小嘴尖尖,小眼黑黑,小腿火柴棍一樣纖細,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像一團團絨球在地上滾動。慢慢地在母雞保護下點頭覓食,小絨球一天天滾大。
起初雛雞難分公母,一個月後有的額頭上先長肉芽,身後生尾羽,這就是小公雞。小公雞發育較快,個兒稍大,漸漸顯出強悍,身上的羽毛越來越豔麗;小母雞則是禿頭禿尾,身材略小,本能地跟在小公雞後麵。帶小雞的母雞變得粗野,不可侵犯,對來犯者扇翅伸喙,毫不客氣。小公雞較早走出卵翼,漸漸成熟,金花冠,一身錦繡,雄赳赳一副英雄氣概。學打鳴時,嘶啞而變聲,但是足以使異性低頭臣服,小公雞趾高氣揚地長大,厄運也尾隨而來。買雞人手持丈二長竿頂部一個圓網,在養雞人指點下,緊追幾步,像撈魚一樣兜住,回去就變成了聞名遐邇的“魏莊熏雞”。留下的小母雞照常生活下去,第二年春天開襠下蛋。母親攢下雞蛋換油鹽醬醋,換我的學費,“雞P股是銀行”。
話說到了一九五九年,母親照例孵了一窩小雞,可是這批小雞生不逢時,正趕上人民公社大食堂,人尚無處覓食何況雞乎。母親每逢下工回來,捎一筐青草野菜,作為雞的代食品,人和雞都腹內空空,勉強活著。這年冬天,縣革委派來一個姓黃的駐村幹部,食堂裏沒油水,他開始打雞的主意。不是時遷偷雞,而是公開地索要,說養雞是資本主義尾巴,吃了一隻又一隻,村裏的雞快被他吃光了。此人姓黃,社員們管他叫“黃鼬”,見了雞飛狗跳。母親也害怕“黃鼬”,把雞們關在家裏。一次一隻小黑雞從街門鑽出去,被“黃鼬”盯上了,在後麵緊追。黑雞從街門擠進來,隨後有人敲門,母親隔著門縫看是“黃鼬”,鎮靜了一下,開門論理。剛剛下過小雪,雪地上一行雞爪子印。“黃鼬”指著雞爪子印說:“看!一步一個腳印,都是‘個’字,個人主義,就是資本主義。”“黃鼬”進村幾個月,村裏變得死一樣寂靜,公雞不敢打鳴,母雞不敢咯咯。
母親的一窩子小母雞被“黃鼬”“叼”走,隻剩下那隻黑母雞,黑緞子一般的羽毛漂亮極了,母親叫它黑牡丹。害怕最後一隻雞也被“黃鼬”“叼”去,母親決定把黑牡丹送到邢台,北長街一個堂姐剛剛坐完月子,吃不飽,沒有奶水,殺了雞讓她下奶。姐夫磨刀霍霍,伯母抱起黑牡丹一摸,蛋都頂在P股門上了。雞受驚嚇早產,下了個軟蛋,順便叫堂姐吃了。伯母改變主意,刀下留雞,讓黑牡丹下蛋給孩子吃。黑牡丹大難不死,知恩圖報,一天下一個蛋,救了小外甥的命。伯母說這黑牡丹就是孩子的奶媽,捉住孩子兩隻小手拜拜,認個“老姐”吧。我們那一帶認幹親,幹爹幹媽稱“老伯”、“老姐”。姐夫說這小子命大,生下來就地委書記的待遇。當時很多人營養不良,鬧浮腫,高級幹部每人每月補二斤肉二斤蛋,縣級幹部補二斤糖二斤豆。
姐夫是城市職工,堂姐是農村戶口,生兒隨母,一個人口糧三人吃,街道上不長草不長菜,拿什麽喂雞呢?原來姐夫在煤廠上班,天天推著獨輪車往各家各戶送煤,煤筐裏總留下一點煤渣煤麵,回家一敲,落在地上,黑牡丹就跑過去,不抬頭地啄食,煤成為它的主食,吃進肚裏化成蛋。大概煤裏麵有一定的養分,後來唐山地震,有位工人埋在井下十二天,救上來還活著,全憑在井下以煤充饑。黑牡丹吃煤下蛋,蛋殼的顏色慢慢加重,淺灰、深灰,最後完全變黑,黑得發亮,像晉城砟子。
一九六二年我大學畢業,申請下鄉,王永淮縣長把我安排在邢台縣文化館。文化館正在北長街,對門就是堂姐家,經常去看這隻神話般的母雞。眼前的這隻黑牡丹與普通雞沒什麽不同,更沒有居功自傲的樣子。北牆根下的雞窩,壘得很整齊,磚縫抹了白灰,有門有窗,精致得像座小廟。有時碰見黑牡丹臥在裏麵下蛋,臉憋得通紅,眯縫著眼睛,身子微微一動,從窩裏走出來,也不像別的母雞,“個個大、個個大”地宣揚,低頭覓食去了。小外甥已經三歲多了,經常與黑牡丹偎在一起,摟抱著親昵。黑牡丹眼神慈祥,有時還用翅膀扇去小外甥身上的塵土,用喙啄去小外甥身上的飯疙痂,名副其實的“老姐”一樣。
熬過三年困難,農民吃飽,城裏人不挨餓了,黑牡丹也有飼料了,堂姐甚至拿出點定量裏的大米犒勞它,彌補過去的虧待。吃煤少了,黑牡丹的蛋顏色越來越淡,由黑而深灰、淺灰。下了白蛋的第二天,黑牡丹再沒有出窩,壽終正寢,無疾而終。小外甥五歲了,從幼兒園回來,哭得淚人一樣,此後,兩三年內不再吃雞蛋。牆根下的雞窩,天天有人打掃,真的像個小廟了。姐夫在裏麵寫了一個牌位,黑牡丹,享年六歲零五個月,來家五年,產蛋一千七百九十九個。
土炕上的夢
現今的青少年,很難想象六七十年前,農村寒冷的滋味,更不會知道農民是如何熬過嚴冬的。沒有天氣預報,沒有溫度計,隻能用身體感受外界冷的程度:冷,好冷,冷得受不了,凍死個人。漫長的冬季,村外的雪一冬不化,街上地皮凍出傷口般的裂縫,井台積冰越來越厚。農諺說,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凍破碌碡。碌碡是農民打場用的石滾。
地裏沒了農活,男人們在村裏貓冬。白天靠牆根兒曬太陽,晚上擠在地窨子裏講鬼故事。
寒冬逼得人無處躲無處藏,屋裏屋外一樣冷,唯一吸引人的是老屋的土炕。呼嘯的風撕破窗欞上的麻頭紙,掀翻門上的草簾,門後的水缸裏結一層冰,做飯時得用擀麵杖搗碎。隻有土炕保留著一絲暖意,給受凍的孩子一種庇護。土炕連著灶台,做飯時柴火的餘熱鑽進炕裏,熏著土坯,緩緩散發出來,傳到人體。土炕是中國古老的土暖氣,一用就是幾千年。一天三頓飯,做了飯也燒了炕,臨睡前再專門燒一次炕,身下的土炕暖烘烘熱到天明。有一年到舅舅家,表哥訂婚傳帖,炒菜做飯,灶火一天沒斷,睡覺時土炕就像烙鐵一樣,烤得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口幹舌燥。
灶台與土炕之間有段磚台,一尺多高,放燈碗、火柴什麽的,叫燈台。燈台後麵的炕頭,是屋裏最好的位置,來了客人先往炕頭上讓。上麵通常擺一個小炕桌,放上茶壺,煙笸籮。農家說媒、傳帖、拜親等大事,一般都在炕桌上進行。炕尾有板櫃,白天摞被褥,被褥高度標誌著貧富。我家家底薄,僅有兩床被子,表哥來了與我打通腳,一條被子各睡一頭。他是汗腳,臭味熏死個人。
炕頭是女人一生的舞台。新媳婦進門,先要盤腿坐三天,不抬P股,一邊應付鬧房,一邊控製內急,所以不進湯水,隻吃雞蛋。之後從炕頭到鍋頭,便是生活的半徑。一天到晚在炕上紡線、縫補、納鞋底,再就是生孩子、坐月子、奶孩子;累了炕頭上掙紮,病了炕頭上等死,直到兩腿一蹬,陳屍炕上,走完一生道路,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男人的時間,也有三分之一消磨在炕上。年幼戀母,婚後戀妻,冬天戀被窩。土炕上舒坦,土炕上有做不完的夢。有一次聽牆根曬大陽的大老爺兒們說夢,一個說夢見當了縣長,一天三頓白饅頭,就著油條吃,還潑兩碗雞蛋,吃著一碗看著一碗。邊說邊吧嗒嘴,哈喇子都流下來了。另一個說做夢夢見當了專員,從咱村到順德府口,官道上的糞都被俺包圓了,誰也不許搶著拾,拾了一筐又一筐。說到得意時,手都在顫抖著。我兒時土炕上的夢是演戲,當大將,不斷變換,手持著兵器,單鞭呼延慶,雙槍陸文龍,程咬金三斧破瓦崗,秦懷玉銀槍殺四門,五鼠鬧東京,六出祁山,楊七郎,八大錘,九江口,十字坡……無非白天看的戲夜裏又自演一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忽然一天,鄉親們的夢都破碎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人民公社決議,拆掉土炕做肥料,支持高產放衛星。民兵挨家挨戶掄大錘,砸土炕。老奶奶們像丟了命根子丟了魂兒一樣號啕大哭:“俺的娘哎,俺的炕哎,怎麽說沒就沒了,往後過冬俺可靠誰啊,俺那知冷知熱的娘哎,俺那冬暖夏涼的土炕哎……”
從此,土炕在農村消失,換成了床、木床、席夢思,但是躺在上麵沒了土炕的感覺,沒了踏實,沒了冬暖夏涼,沒了奇妙的夢,接不上地氣,與大地隔離開了。
原載《中國作家》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