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
最初看到那三個鐵柵門時我沒有在意。我的目光一晃而過,雅典有太多的景致吸引著我這個新到遊客的眼睛。待旅居雅典的作家、學者楊少波先生介紹說“這,就是蘇格拉底當年被關押的地方”時,我才吃了一驚,才趕緊從近處的橄欖林裏收回目光,定睛去看它們。
它們立在一道石壁上,都不是很寬,三扇鐵柵門後,是三個石室,也就是石洞。
我驚看著那三個石室。原來,我敬佩的古希臘思想家、哲學家和教育家蘇格拉底,赴死前就被關押在這裏。原來,這道石壁和這些石室,目睹過那個偉大哲人的身影,聆聽過他的聲音,見識過他的智慧,而且看見過他最後赴死的情景。
這麽說,法國著名畫家雅克達維特於1787年創作的油畫作品《蘇格拉底之死》中,關於關押蘇格拉底囚室的描畫,是不準確的,是過於理想化了。在那幅畫中,囚室很大,石塊砌成的牆壁很高,向上還有很多階梯,明顯是正規的房間,而囚室是在房子的底層。畫麵上蘇格拉底坐著服毒自殺的那張床很寬大,而這三個石洞中最大的一個也擺不下那樣氣派的床。看來,雅克達維特在創作那幅畫前沒有來過雅典,沒有看過真正囚禁蘇格拉底的地方。他把事情向好處想了,他不知道真相比他的想象要嚴酷得多。
我環顧著四周,想,這三個石室當年應該是位於一座監獄的院內的。因為柏拉圖曾說過,他和幾個朋友每次來看被囚的蘇格拉底時,總要在監獄門前等候大門打開。我留意到三個石室前壁上,都留有凹孔,這些凹孔表明,石室前過去是有附屬建築的。
我看著石洞囚室裏不大的空間,努力去想象蘇格拉底當年被囚時的生活情景:他會坐在囚室的小床上去安慰和寬慰妻子桑蒂比及他們的孩子,會在床前狹小的空地上邊踱步邊默想希臘城邦的未來,會在柏拉圖和克利托等學生們來看望他時向他們談他關於肉體和靈魂的最新思考成果,會席地而坐吃下獄卒們送來的食物,會在去囚室門外放風時遠眺雅典城區並伸手撫摸橄欖樹上嫩綠的葉子,會在那個較小些的石室裏進行最後一次沐浴……
我猜想,當年蘇格拉底被關進囚室後,可能會反複回憶,安尼托、梅勒托和呂貢這三個人為何要以不信本邦神靈,企圖另立新神和迷惑、毒害青年兩個罪名起訴自己。那明明是莫須有的罪名。他可能最終想起來了,那個控告他的主謀安尼托,他其實是得罪過的。有一次他同美諾討論美德是不是知識的時候,正巧碰見他,於是便拉他過來提問。結果在提問中不僅讓安尼托陷入了自相矛盾,還損及了對方崇拜的政治家,致使他失了麵子。他拂袖而去時撂下過狠話: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容易說別人壞,我奉勸你慎重些!他可能也想起來了,那個梅勒托是詩人和悲劇作家,而他對詩人沒有好印象,曾經諷刺過詩人們,對方參與控告很可能是在為詩人們出氣。他也許到最後也想不起怎麽得罪了無名演說家呂貢,因為呂貢根本就沒進入過他的視野。不過他後來可能想明白了,呂貢會因為參與控告他蘇格拉底這件事本身,迅速成為雅典的一位名人,這也是人成名的一個法子。
我猜想,蘇格拉底被關進囚室後,可能會反複思考,由100個公民組成的法庭,為什麽會判並未犯罪的自己死罪?他對希臘城邦充滿感情。沒有任何有違城邦法律的舉動,他隻是喜歡用不斷提問和談話的方式追求真理。他知道把權力交給民眾的全部好處,他思考過希臘城邦製度的各個方麵,他對人性有過深刻研究。可他就是沒有想到,民眾在某些時刻對精英人物是存在敵視情緒的--這是人性中極其隱秘的一麵。真正的思想者有時會攪亂平庸的日常生活,也因此,真正的思想者不僅可能被執掌權力者視作威脅,也可能被怯懦的民眾當作破壞其安寧生活的禍首。蘇格拉底的一些思想讓民眾覺得他太反常、太出格,就是這種反感和敵視情緒促成了錯誤的判決。這種情況不僅在古時的希臘存在,在現代的中國也存在。“文化大革命”中,當張誌新這個思想者用自己的言論質疑“文化大革命”的意義時,不僅僅是掌權者不高興,一部分民眾也不高興,覺得就你聰明,我們都是傻瓜?當張誌新被割斷舌頭押赴刑場時,相當一部分相信無產階級繼續革命理論的民眾,在心裏並無對她的同情。這當然是精英人物的悲哀。他們思想的目的是為了讓民眾生活得更好,卻恰恰又讓民眾對其生了敵意。人性是一個隱秘的洞穴,所有的精英人物都應該探身這個洞穴,以對其有所了解。
我猜想,蘇格拉底在拒絕逃跑決心赴死時,並沒有估計到自己被處死這件事的全部影響。我從史料上看到,蘇格拉底被判死刑後,有朋友和學生曾勸他逃跑,而且當時他也確有充裕的時間和機會逃跑。但他決然地拒絕了,理由是,既然身為雅典公民,就理應遵守雅典的法律,雅典的法庭判我死刑,我就應該甘願受死,以維護法律的尊嚴。若越獄逃走,就是以錯對錯。我估計,他當時隻是想用自己赴死的行動,去感動更多的人遵守雅典的法律,他根本沒有估計到,他的死,會成就他的不朽聲名。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著作的他,能獲得西方哲學史上最重要的地位,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從容赴死給他帶來了廣泛關注。在那個沒有報紙、電台、電視和網絡的時代,人們在口口相傳他被不公正地處死這一事件的同時,開始互相傳達他的思想,他的思想便隨著他屈死的故事流傳開來。
蘇格拉底死了,他的死讓今天還活著的我們意識到了三個問題:其一,不要因為私心和私利去控告他人,不要利用社會公器去傷害他人。即使你使用的理由很堂皇,即使你當時得到了廣泛支持,即使你獲得了完全的勝利,曆史都有可能跟你算賬,都有可能讓你像安尼托那樣,在史書上留下一個小醜的形象;其二,不要因為自己是平民,就認為所有的人間悲劇都與己無關,很多悲劇是掌權者製造的,這一點沒有異議。但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民眾,有時也會像當年的雅典那100位公民一樣製造出悲劇;其三,不要以為死就是生命和事件的結束,恰恰相反,像蘇格拉底這樣的死,正是他哲人生命的另一種開始,是他遭控告事件被追詢的開始。
蘇格拉底死得太冤了。
蘇格拉底又死得太有價值了!
蘇格拉底,我來向你致敬了!
原載《北京文學》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