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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秋風瑟瑟覓故蹤

  石英

  半個多世紀中懸浮著的一個想望,終在去年深秋一朝如願。看見了什麽?隻有故址而已。但情感的深度和想象的空間與實際看到的卻無可比擬。

  對我來說,沒有比少年時代戰爭環境中經曆的人和事記憶最深刻的了。最難忘,幾個小戰友犧牲在南渡黃河的木船中,地點在豫西閿(音文)鄉縣境內。這是一個古老的小縣,1911年並入今靈寶縣,但在我的心目中它一直沒有消失,原因就是與我深深憶念著的幾個人的生命緊密相連。

  那是上個世紀的1917年,我在膠東故鄉上小學六年級,但已參加了秘密試建時期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是年早春反蔣保田大會之後,我隨本縣支前大軍南下魯中,作為少年兒童宣傳隊的一員,在膠濟鐵路以南與各路支前大軍的少兒宣傳隊會合。在這裏,我結識了同是膠東各縣的老袁、王姐、小張和小周。所謂“老袁”,其實才十七歲,王姐比他小兩個月,小張十五歲,小周比他大一歲,而我最小,才十二歲。我們在駐防的村莊中住了六天,吃、住都在一起。他們把我當小弟弟關懷著,愛護著。當時我從老家出發行軍中,兩隻腳掌上都磨起了水泡。說起來好笑,母親因我首次“遠征”(其實以現在的觀點看,不過離家幾百公裏),特地給我做了一雙新鞋。這應是犯了一個大忌,走遠路穿新鞋是最容易磨腳的,何況我媽做的這雙鞋還有些擠腳。王姐耐心地給我療治,擠液敷傷;老袁根據他前次參加支前遠征的經驗,向我們講述躲避敵機的要領;小張雖比我隻大三歲,卻看了不少魯迅和張恨水的作品,《阿Q正傳》和作家張恨水都是我從他口中第一次獲得印象的;到夥房打飯的時候,小周總是讓一截扁擔給我,怕我太小被壓壞了……而我能夠給予他們的,隻有將京劇的簡單曲調填上鼓舞士氣的新詞兒教給他們演唱。

  此後半月,我們分頭進行宣傳,很少見麵。又過了幾天,當我隨擔架隊奔赴前線的前夕,老袁他們來與我告別。原來是友鄰軍區晉冀魯豫機要部門來人遴選機要學員去他們那裏受訓,他們四位都被選中。老袁還對我透露一個秘密:“要不是因為你太小,也有你。”我一聽要分別,當即就哭了,真的像小孩那樣哭。他們哄了我半天才哄住了。

  小戰友們走了,兩個月後,我和我們縣的一部分支前隊伍完成任務回到了故鄉。一直到當年秋天蔣軍大舉進犯膠東解放區,我也沒聽到他們的任何消息;後來,到我正式參軍,還是沒有聽到他們的去向……

  直到幾年以後,好像是1911年冬天吧,我五十多歲的母親來部隊看我。回程時,機要處領導擔心她在中途倒車遇到不便,命我陪同母親到濰坊,將她送上汽車後再返部。不期然,在濟南至濰坊的火車上碰上幾年不見的小周。這才知道老袁、王姐、小張三個同誌在機訓隊學習期滿後分配至陳謝大軍某部做機要譯電員,1917年8月渡黃途中遭敵機掃射而犧牲。本來小周也在這條船上,隻是因為他當天發高燒被留在黃河北岸的一個村裏休息而幸免於難。他現時在南方工作,此行是去青島出差的。

  “閿鄉,閿鄉!”--這是我從小周口中得到的最關鍵的信息。

  從那以後,我心中就產生了一個樸素的願望:隻要有可能,一定要去小戰友犧牲的地方看看。但此後幾十年間,不是沒有條件就是沒有時間去。直到近年來才因公去了幾次豫西的三門峽及其下屬的義馬市,卻不巧又因時間匆忙等原因仍沒有去成那個“閿鄉”的所在。

  終於,在去年的深秋,我的朋友義馬市文聯主席老何(其實按年齡講我應叫他小何的)打電話來,說條件成熟了。三門峽市退下來的一位老同誌,也是我的膠東老鄉,還有靈寶市的文友都能與我一同去。我,終於如願了。

  我們來到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莊。當地的文友拍響了一戶人家的板門,一位六十多歲滿麵滄桑的農民開門。他好像與這位文友原來就很熟悉,而且可能從電話上已知我們的來意,既未讓我們進屋,也無任何寒暄之語,徑直帶領我們來到舊時的黃河岸邊,用手一指說:“當年他們就是從這裏出發的。”原來,他的老父親就是一位船工,六十多年前陳謝大軍南渡黃河,他就是基幹船工之一。老人生前不止一次對兒子說起過那次幾個年輕“娃娃”犧牲的情狀。其實他們乘坐的木船開出不大工夫,就遭到飛來的兩架P11野馬式蔣機的瘋狂掃射。除了三位年輕的機要員外,還有一位參謀人員和一位警衛戰士。他們還沒來得及到達對岸進入伏牛山區,就過早地獻出了急待大顯身手極富活力的生命。據老船工的兒子--我們眼前這位退休的村幹部說,他父親生前經常惋惜地說:“太可惜了,都是人才啊!”隻可惜我們來得晚了,老船工在一年前已離開了他最熟悉的這片地方與一部活動著的曆史。

  “證實了,完全證實了。”我的老朋友老何長歎了一口氣說。

  “有少年時的戰友來看他們,他們在九泉之下也更可得到安慰了。”我的膠東老鄉深情地握著我的手,從他的神情和語感中,仿佛逝去的也是他的戰友。

  我的夙願實現了,但我的心的一部分卻似乎留在了豫西的黃河岸邊。曾經的戰友情和真純的人性美幾乎是不能重合,也是很難追補回來的。

  我們的向導--昨日的村幹部,他也許覺得氣氛過於沉重,分明是想輕鬆地加以緩解:“走吧,我帶你們去看一處洋古跡吧!”

  於是,重新往村莊的方向走去。向導抬手一指前麵:“這就是當日的閿鄉火車站”。在塵土與荒草的覆蓋下,一座歐式的車站門樓有些尷尬地半落半掩。據向導講述:這是上世紀初隴海鐵路修建時由瑞士工程師設計完成的。想不到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火車站,還勞煩了金發碧眼的洋專家的大駕。當然,他同樣也沒想到,這個也許是他很稱心的“作品”,在半個世紀後卻沉埋於世事的幻變之中,而且就連它的名字在地圖上也已不複存在!

  不過,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門楞上半部分小小的殘破穹隆。我猜想這裏也有過短暫的進進出出,熙熙攘攘:不乏拖著辮子長袍馬褂的鄉土士紳,青衣小帽的行商人等;有肩挑的、手提的,還有抱老母雞的,趕集串親的男女老幼……人的活動隨著地物興盛與沉寂,定居和遷徙,均屬正常;而且一代又一代,故去新來。

  “當日的閿鄉縣城還有遺址嗎?”我問向導。由於人,我對與之相關的地域也有了一種別具幽情的關注。

  “呃……”他沉吟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也算有吧!”

  我們一行出了村,約莫是向西南方向走去。眼前的地形據說就是那個雖小卻是古老的縣城的故址。最顯著的特征隻不過是三米多高的不規則的土堆。向導說這是南門的一段城牆。還是同行者拽了我一把,我才登了上去。陪伴我們的隻有近旁一棵老槐和瑟瑟秋風。向南望去,是荒草雜樹亂陳的開窪地。據說這就是舊時縣城內部的大致輪廓。看來麵積也是不算小的。之所以沒有被正式利用,是因為當伏天黃河水漲時,大水還是要傾情光顧,漫成澤國的。

  我的視線不禁有點模糊,是風吹的還是怎麽,難道溢出了淚水?不論是人還是地物,都在戰火和時光的流逝中消失了身影。我尋到了故址,卻不見人的活動的形跡,不論是我相識的還是許多不相識的,心中有著深深的悵然。此刻,同行者誰也不說話,與滿目秋色一樣肅然。當時間在人的下意識中凝止時,眼前的一切情景似乎與幾十年前無異,沒有現實生活的任何特征。但當我們回眸北望,才看到架空的鄭(州)西(安)高鐵和連(雲港)霍(新疆霍爾果斯)高速公路橫脈穿霧。它們都顧不上憑吊,也不容許停留,將時代氣息與生命重負東遣西送,奔馳不息。

  記憶是沉重的,但記憶也是多情的。如果沒了記憶,再快的車流也隻是物體的滾動,而少了精神的氣脈便稍嫌寡味。也可能正因如此,我感慰於秋風,在整個過程中,它始終不離我們身前身後,拂麵撫頸,親和而仗義,而且絕不討價還價。信哉,秋風!

  原載《散文百家》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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