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
抒雁走了,走得從容,走得平靜,走得讓人難以接受。一個朝氣蓬勃、激情滿懷、有說有笑的抒雁怎麽會突然離我們而去?初五的當晚我還打通他的手機,想約時間和閻綱一起去看他,不料家人說:他接不成電話了。我以為他正在治療,一點都沒意識到他此時正處在病危期間,當晚後半夜他就安詳地走了。
抒雁的去世,無疑是文壇不可彌補的損失。他在詩歌創作上的傑出成就,以及近年來又有一批極富特色的散文、隨筆結集出版,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壇應有的重要地位。1979年他以敏銳的詩性、激蕩的思想與自我反省的批判意識,書寫出震驚文壇的長詩《小草在歌唱》,感動了一代人!並成為新時期政治抒情詩最高成就之一,詩人雷抒雁因此名聲大振。多少年後,許多人第一次見到雷抒雁時,仍會聽到他們說:《小草在歌唱》太感人了,我們到現在還能背下來……
此後,他的新作不斷湧現。再後來,他的創作傾向於短小抒情詩,在內容上更注重觀照人生的現實。在詩風上,他追求深沉、凝重而又不失飄逸。他始終認為“詩篇不過是詩人心靈的腳印”。近些年,他一邊寫詩,一邊從事散文、隨筆的寫作。凡是發生比如南方雨雪冰凍災害、汶川地震等重大事件時,他都有獨具特色的詩作發表;他的隨筆和散文,有往事的回顧,有對現實的關注,還有針砭時弊、思想深刻的銳利篇章;故鄉八百裏秦川,許多風土人情的記憶,也時常出現在他散文的字裏行間。1001年,正當他創作力旺盛之時,不幸患了癌症。雖病魔纏身,他卻坦然麵對!手術後很快恢複了常人的生活,常人的心態。其後的十年間,他深切思考、勤奮筆耕,好詩、美文常見於各大報刊,屢屢獲獎。他的創作又獲得了大豐收。麵對這一切,他平靜地說:“除了兢兢業業地勞動之外,哪怕一絲沾沾自喜和誇耀,都將是輕浮和無知的。”他真是文壇兢兢業業的耕耘者,他幾乎是以帶病的身體和堅韌的意誌堅持寫作。更令我驚歎的,是他為了讓“遠古的歌聲自由歌唱”,竟花了多年時間,完成了一部近10萬字的《詩經讀本國風》。《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兩千多年來專家學者對其注釋、解讀的版本很多。而抒雁這部厚重的專著,是在他認真研讀、翻譯、思索的基礎上,從新的視角、以新的觀點,解讀“一個民族從遠古發出的第一聲歌唱旋律”,以便讓今天的人們更加認識到中華文化的悠久與燦爛!這是一項了不起的艱辛勞動,一件非凡的文化工程。
此刻,我想起抒雁在上世紀90年代擔任《詩刊》副主編時,在1991年為《詩刊》寫的一期卷首語中,曾以自擬問答的形式提問:
“沒有詩的日子將如之何?”
我們說:無詩的日子如同無鹽。
“沒有好詩的詩壇將如之何?”
我們說:平庸的詩壇如同災年。
於是,我們總在向社會呐喊:不可忘記詩!
於是,我們總在催逼詩人,拿出力作!
這豈不是詩人“催逼”自己,要求自己“拿出力作”的最好訴說嗎?
抒雁是個樂觀主義者。他生性正直、熱情、坦誠而達觀。即使他不幸患上重症,仍能采取“既來之,則安之,然後戰勝它”的樂觀態度。從來沒和我們談論他的病、他的痛,總是泰然處之、一切如常。實際上他一直在默默地同病魔作鬥爭。這幾年,我們常在一起開會、參加活動、到各地采風,隻要有他在,大家就覺得熱鬧,覺得和諧、愉快。凡在人群中,他總是有說有笑,氣氛活躍。他精明睿智、極富活力、思想銳利、反應敏捷,你在同他討論某個問題時,隻要你話到嘴邊,他會馬上接茬,迅速反應,讓人“甘拜下風”。他幽默,有時候甚至還有點淘氣。他常常在某些會議上用張信紙或紙條寫詩、寫感言,這種幽默其實是智慧的表現。1009年8月,我同他在煙台參加中國殘聯征文活動評委會時,他在會場的休會片刻,利用賓館的一張信紙,即興寫了一首標題為“送周明兄”的小詩給我。詩裏寫道:“胡子一刮,精神煥發。說過七十,好像十八。一邊落葉,一邊開花。人生至此,值啦,值啦……”我和在場的同誌看了捧腹大笑。
現在看來,這“一邊落葉,一邊開花”,不也正是他本人的最好寫照嗎?想想看,他生病的10年,居然寫了那麽多的詩和文章。他一定還有滿腹文章要寫呢!
雷抒雁為人處世很陽光,他熱愛生活、憐憫百姓、眷戀家鄉。他對於生養他的故鄉陝西充滿赤子之情,對那片黃土地心裏一直充溢著感念之情。其實,我們對家鄉的情結同樣很濃。在北京的我們這夥“老陝”到了一起,就說家鄉的變化,家鄉的新事物,家鄉又出了什麽好作品……隻要家鄉文藝界有會議,有活動需要我們,我們都會結伴而行。去年《西安晚報》的紀念活動邀請我們回去,都和抒雁說好了,大家一起返鄉。後因與另一個要緊會議時間上有衝突,沒回成。閻綱、何西來、雷抒雁和我又約定:今年春暖花開時一同回陝西,去感受家鄉的新變化。然而,這一計劃無法再實現了。
平日,我們幾乎三天兩頭熱線聯係,或商量事,或對某部作品交換意見,或討論某個問題,有時電話裏聊聊天。每每電話鈴聲響起,我一接,便聽見:“老周,我抒雁”,如今,這親切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幾十年來,我們如兄如弟,生活上相互溫暖,事業上互相支持,萬萬沒想到,過早地失去了這樣一位好朋友、好兄弟!你說,我如何能接受這殘酷的現實?
一個從黃土地、從八百裏秦川農家走出的詩人、歌手,激情地歌唱了一生。如今他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的“小草”仍在歌唱,他的抒情歌聲會永遠在讀者心中回蕩。
原載《人民日報》2013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