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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鄉村燕事

  李存葆

  煙柳飛輕絮、麥壟杏花風的時節,我回到家鄉,又看到了燕子續窩築巢。

  老家有堂屋十間,辟為兩個院落。家母住在東院,五弟一家住在西院。斯時,東院的房簷下,有兩對新燕正在壘窩,“工程”已經過半。四隻燕子一會兒銜著紫泥砌巢,一會兒又箭一般地消失於雲縫。五弟院落的屋簷下和大門過道的檁梁上,各有兩窩燕子,它們的舊巢仍在。四雙燕子,跳進跳出,飛去飛來,銜來草屑、羽毛,在為生兒育女鋪設舒適的軟床。它們有的還從窩中探出頭來,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友善地打量著我這陌生之人。

  古人對家燕有春燕、勞燕、雙燕、舊燕、新燕、喜燕、征燕等多種稱謂。在我的故鄉,燕子向被父老鄉親視為勤勞鳥、唱春鳥、恩愛鳥、仁義鳥、靈異鳥。見六雙燕子同時在我家築窩安居,老母親笑了,五弟一家樂了。一種“春燕歸來與子遊”的喜悅之情,也在我的心中蕩漾。

  美是心靈自由的伴侶。在生命的初始階段,我的心是隨著燕子在這片故土上一起飛翔。後來,隨著塵世的衝刷、閱曆的豐富,我愈來愈感到:世上的鳥兒,沒有比家燕更為美麗的了。

  小燕子雖沒有白鶴亭亭玉立的身姿,也不像孔雀總是拖著翠色的長裙,但燕子的體形頎長而又勻稱,豐滿而不失婀娜,稱得上無瑕可摘;它的羽背深黛幽藍,純淨光亮;它的胸脯潔白如玉,素雅明快;再加上它那剪刀似的開合自如的尾叉,更讓它的周身貫注了美的神韻。選擇自然之美,是人類創造過程中的第一道程序。毫無疑問,歐美人所鍾愛的燕尾服加白襯衣,就是按照燕子的裝束剪裁出來的。

  燕子的靈動之美,還展現在它的飛翔上。它們狹長的翅膀,分叉的尾巴,是飛翔的利器。無論是斜飛還是平飛,無論是高翔還是低回,無論是掠水而過還是淩虛直上,它們是那樣輕盈而敏捷,俊逸而從容,一道曲線連著一道曲線。它們連貫的飛態,從不同角度看,無一不美。毋庸置疑,燕子是飛翔的天才。

  燕子的美麗,還在於它們那迷人悅耳的歌唱。燕子的呢喃,有時是暢快的、恣情的、甜熟的;有時是纏綿的、舒緩的、幽微的。無論是呼兒喚雛時的甜潤,還是雙燕恩愛時的婉轉;無論是捕蟲捉蛾時的激越,還是門牆小憩時的委婉,它們的鳴唱總似細溪淙淙,清揚活潑,絕不像雄雞長鳴時那樣擊人耳鼓,更不像麻雀爭食時的嘰嘰喳喳,惹人心煩。我以為,“呢呢喃喃”這一象聲詞,隻能用於燕子。燕子的各種鳴唱,不火不躁,如吟如訴,總能使人們在興奮中獲得寧靜,在消沉時受到鼓勵,在愁悶時得到慰藉。

  燕子是春天的音符,鄉村的天籟。當它們呢喃的清音打破了村舍的靜謐時,冰雪已經消融,春也在河穀、山坡蹣跚、搖曳。在我看來,三春的顏色,之所以飄落在大地豐厚的肌膚上,是春燕舞出來、唱出來的。春燕的歌聲,唱出了農人積蓄了一個冬天的發自內心的企盼和真情。燕子運用音色和力度的變幻,唱得“紅人桃花嫩,青歸柳葉新”;唱得“小雨晨光內,初來葉上聞”;唱得“疏畦繞茅屋、林下轆轤歡”;唱得“榆莢錢生樹,楊花玉糝街”;唱得“黃犢盡耕稀曠土,綠苗天際接旁村”;唱得“蠶娘洗繭前溪淥,牧童吹笛晚霞濕”;唱得“田舍翁,老更勤,種田何管苦與辛”……春燕的舞是安琪兒的舞,春燕的歌是安琪兒的歌,農人和著春燕的韻律和節拍,共同描繪出凡物可盡其性、色彩可入人們永恒記憶的春天。

  在所有的鳥類中,未經馴化便與人類最親近者,莫過於家燕了。家燕像虔誠的教徒一樣,以神意為最高命令,以時令為最高法則,每年春分北來,秋分南去,年年如此,歲歲如斯。人與燕子同居一室,相敬如賓,該是史前人類結廬而居時就有的事了。這種存在,應視為上蒼給人與燕這兩種敏感的生物,所製定的心照不宣的“無字契約”。

  童年的記憶最純真最真切,對人生的影響也最深入。在我牙牙學語時,信佛的奶奶就一次次地對我叨念:“千萬別禍害燕子,禍害燕子會瞎眼。”年齡及長,我又知道,村裏即使最頑劣的孩子,也謹遵這句古訓。當時,家中那東三間、西三間堂屋中的檁梁上,各有一窩燕子。看著兩對老燕子,陰晴風雨中雙來雙去地翻飛,我因不能摩挲一下它們美麗的翅羽,而引為憾事。

  六歲那年的暮春,東堂屋的燕巢裏,生了六隻小燕子。某日,一雙老燕打食歸來,六隻小燕簇擁著探出頭來,同時張開鵝黃的嫩嘴兒,唧唧叫著等老燕喂食。老燕喂雛,一次僅能顧及兩隻。一隻未接到食的小燕,不慎被擠落下來,跌到灶前的柴草上,幸未受傷。我忙撲上前去,把它捧在手裏。小燕全身的茸毛像一團絨球,黑眼如同墨晶,仍張著小嘴兒唧唧叫著要食吃,真是可愛極了。奶奶忙找來針線笸籮,並鋪上碎棉。待雛燕安置好後,我飛也似的跑到房後溪邊的青草叢裏,撲來十幾隻小螞蚱喂它。此後的10多天裏,捉螞蚱,逮青蟲,喂小燕子,幾乎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內容。小燕子飽啜著我一瞬瞬的殷勤,會跳躍了,能抖翅了。每見我捉蟲回來,它就撲棱棱跳出笸籮,欣欣地張開嘴兒,一口又一口地吞食著我隨時投送的小螞蚱。見它羽毛漸豐,我就用左臂架著它,去菜園裏,到麥田邊,隨逮青蟲隨喂它。這隻小燕比窩裏的燕雛早兩天就會飛了。隻要我將它輕輕一拋,它便在我頭頂上空打著旋兒地翻飛。我打個呼哨,它就會落在我伸出的食指上。在窩裏的燕子都出飛那天,奶奶硬逼著我把這隻小燕放飛到它的兄弟姐妹中。每逢老燕新雛從風動的樹林、晴藍的天空翩翩飛來,落到我家院牆、房頂時,隻要我左手捏隻蜻蜓當頭一舉,右手打個手勢,我喂熟的那隻小燕子便會輕靈地飛來,落在我的肩頭……

  這隻小燕子,不僅是我童年時代一首優美的抒情詩,也成為我後來愛心的向導,心靈的晨曦,精神的美酒。

  人生的前五十年,寫的都是人生“本文”,以後的歲月,則都是為這“本文”添加著注釋。兒時的經曆就像一幅油畫,近觀時沒有看出所以然,今日遠看,才能品出這幅畫的美感。

  母親和五弟現在住的東西兩個院落的十間堂屋,是在我知天命那年建起來的。落成後的第二年起,每個院落的房簷下,每年都各有兩窩燕子來生兒育女。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每逢春夏回鄉探親,自會對兒時鍾愛的燕子,格外關注起來。

  燕子是人類道德、倫理與行為的一麵鏡子。

  在辛勤方麵,燕子當首屈一指。新歲杏月裏,春燕從南洋出發,飛越茫茫大海、重重關山,抵達離別了半年的村舍後,不做任何休整,便紛紛忙碌起來。老燕子見舊巢仍在,就叼住時光的分分秒秒,一刻不閑地清理舊窩。新燕子則是飛著吃,飛著喝,飛著洗滌羽毛,飛著銜泥構築新巢。一雙新燕一天都能壘幾行泥,十幾天就能把新巢築好。一座“新房”的建成,連接著新燕飛奔的節奏,勤快的旋律。新居築好,雌燕就急不可待地生卵、抱窩;11天後,雛燕破殼而出;又10天,新雛即可出飛。一雙燕子在不到五個月裏,要生兩窩燕子。一窩燕子一般都是五隻,兩窩燕子就是十個燕寶寶。由於巢窄雛多,燕巢有時會損壞,老燕子會即刻去銜泥修補。老燕在哺育雛燕時,四野抓蟲,任勞任怨;泉邊銜水,櫛風沐雨,一雙老燕,每天要打幾百個來回,飛出飛進、嘴對嘴地給燕寶寶喂吃喂喝。一隻雛燕,老燕在一小時內就要喂食十幾次,仿佛有一種神秘的絲線,牽連在老燕和新雛之間。這種天倫之愛的特質,是為愛而愛,不講任何條件。

  對兒女的父責母職,應包含身體和精神兩個層麵的教化。雛燕出飛時,若有懶寶寶戀棧,賴著不走,老燕子會前引後擁地將它趕出窩。老燕子在領飛三天後,就再也不讓新燕子回窩,讓它們風餐露宿,自食其力,決不留一個“啃老族”。一般在農曆六月底,第二窩燕子也出飛了。因離南飛遠征的日子還不足兩個月,老燕子再也不回窩,它們率先垂範,加大了對第二窩兒女訓練的強度。在老燕子的帶領下,小燕子演練著俯衝、側飛、回翔、挺飛等各種動作。它們一會兒從玉米梢上掠向山頂,一會兒從河麵衝向雲天。暴雨過後,蜻蜓舞晴,正是老燕子帶領小燕子練習捕蟲準確性的最佳時刻;日暮時分,蟲蚊飄忽,又是老燕子統領小燕子操演捉蟲精準度的最好時分。經過一番番朝習暮練,小燕子的天性得以充分開發,終使它們一個個都成為百捕百中的“小獵手”,成為一架架袖珍的低空“戰鬥機”。

  情愛是一切生物的精神甘霖。燕子的情愛,熾熱如火,牢固如磐。它們不僅雙雙同來同回,形影不離,比翼而飛;而且還通過舌尖的交流,目光的顧盼,歌聲的傾訴,把恩恩愛愛表現得淋漓盡致。雌燕抱窩時的情景,最為感人。在它孵雛的半個月裏,是雄燕竟日捕來食物,銜來泉水,口對口地送進雌燕的嘴裏。像燕子這種相啕以濕、相濡以沫、靈與肉的完美結合,在當今人世間,恐也難找出幾多範例。

  造物主不僅給燕子以美貌,也賦予燕子美好的德行。用儒家的道德準繩觀照燕子,燕子稱得上“仁義禮智信”皆有。燕子築窩,不擇貧富貴賤,不選門檻高低,隻要認定誰家,如果主人和燕子都不出意外,它們都會歲歲來續窩築巢,決不會單方麵地撲滅主人懷念它們的幽情。每雙燕子的心中,都有它們魂牽夢繞的一幢茅舍。燕子這種從不琵琶別抱、返本歸元的天性,稱得上是“不辭故國三千裏,還認雕梁十二回”。燕子是喜歡潔淨的鳥兒。為保持它們翅羽的光滑和亮度,它們經常用清澈的泉水梳理羽毛。雛燕在窩中排出的糞便,老燕子會隨時一口口叼出院外;即使正在抱窩的雌燕,也會飛到院外排泄汙物。除了老燕子白天喂食時和雛燕喁喁私語外,在夜間它們總是靜氣屏聲,絕不打擾主人的夢境。隻吃活食的燕子,是農人公認的益鳥。它們從不叼啄農家的五穀,專吃飛動的蟲蛾。據昆蟲學家推算,一雙燕子及其子女在北方生活的半年裏,要吃掉各種害蟲一百萬隻,是護衛莊稼的真正天使。燕子也從不像有些鳥兒那樣,為爭食而“雞撲鵝鬥”,儼然謙謙君子……

  大自然神秘的原則,造物主微妙的功夫,在燕子身上得到了靈異的體現。在預報狂風暴雨方麵,它們決不遜於氣象台。每當暴風雨到來之前,燕子們總是集結在一起,擦過房頂,擦過樹頭,擦過河麵,忽上忽下地群體鳴叫,仿佛是在焦急地提醒農人:快戴上鬥笠,快披上蓑衣,盡早收工,盡快讓牛羊歸欄……每當看到這種場麵,我就覺得,神奇的燕子,仿佛能讀得懂陰雲在天字中寫下的文字,能辨得出狂風在江河裏畫出的圖畫。

  “燕子不進愁門”,是家鄉的俗語。想不到這話在我老父親身上竟成了讖言。遲暮之年的老父,特別喜愛年年都來家中築巢的兩窩燕子。1009年清明已過,兩對燕子卻未如期而至。91歲高齡的父親,便一天數次拄杖院中,引頸南望。五弟為卸掉老父的心病,說西院的兩窩燕子都來了,也是咱們家的。轉年初春,老父纏綿病榻,不能下地,清明過後,還叨念著燕子怎麽還沒有來。雖然西院五弟家的燕聲不斷傳來,老父卻搖頭苦笑。農曆三月十七日,老父便駕鶴西去。在父親謝世近兩周年的清明節前,兩雙燕子又來東院做窩了。這又應了“燕對愁門不過三(年)”的俗語。

  大自然將自己靈魂中的小小一部分剝離出來,給人類造就了燕子這樣晨風般溫存、月光般柔順的喜鳥。鄉人凡遇吉祥事兒,總與燕子聯係在一起。去年,五弟的女兒考上軍校研究生,他“歸功”於家中新添的兩窩燕子。鄰村我的一遠房親戚,在鎮上買了樓房,去歲他喬遷新居不久,便見一對燕子在他家住的三樓簷下築巢。燕棲樓中,實乃罕事。為不打擾燕子壘窩,他舉家又遷回鄉下十幾天。待頭窩燕子出飛後,他的獨生女兒超常發揮,考上了大學。此事在故鄉,一時傳為美談。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無論是在北京、天津,還是在省城、縣城,人們隨處都能看到燕子們放膽盡性飛翔,能聽到燕子內蘊靈動的歌唱。後來,燕子卻在不知不覺中先是稀少了,繼而消失了。今天,即使在工業比較發達的鎮子裏,也難覓到燕子的倩影了。

  大城市裏排排高樓豪廈一天天進逼,片片田野碧樹一尺尺退縮,使得燕子棲息的領地愈來愈狹窄;車流、物流代替了護城河的銀波細浪,人流、信息流,代替了城中湖、林中泉那醉渦裏漾出的笑意,使得燕子無處用潔淨的漣漪,去洗濯它們的亮羽素脯;化工的毒氣、車輛的尾氣,乃至氟利昂的過度排放,已玷汙了燕子那純淨的歌喉,使它們再也難以唱出音質純美的歌聲。生活在競爭旋渦中的城裏人,很少去懷念、關心燕子了。市場上的算盤,比高級計算器與電腦的硬盤、軟盤來得更為複雜,不少人的血管裏“疙瘩”著的是開發、買地、利潤、效益、股票的K線圖、物價的CPI、住室的寬與窄。看來,城裏人已經單方麵地撕毀了人類與燕子在史前就定下的和睦相親的“無字契約”。

  生存與發展是一切生靈的願望。當鄉下人潮水般湧入城市的時候,在城裏已無一簷之棲的燕子,卻紛紛飛到綠水青山的鄉下。這大概是我家兩個院落裏竟然有了六窩燕子的緣由。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的兒歌,城中幼兒園的孩童,無一不唱得聲情並茂。但其中的絕大多數孩子,卻生下來就沒見到過燕子。孫子檀檀明年秋天就要上學了,我想來年在故鄉的孩童們吹響柳笛的時候,一定要帶他回老家去看看燕子。他隻有看到燕子築巢,才能懂得什麽是辛勤勞苦;他隻有見到老燕喂雛燕的情景,才能明白什麽是“嗷嗷待哺”,什麽是養育之恩。他隻有看到故鄉人是如何關愛燕子,長大後才會真正領會:人類的生存與萬物緊密相關,也與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小花、每一隻蜜蜂、每一隻蝴蝶息息相連。

  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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