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羅馬的考古層不是縱向的,而是橫向,從地麵上滾滾流淌。如同火山口噴湧的岩漿,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王朝又一個王朝,一場戰爭又一場戰爭,一席華宴又一席華宴,一個英雄又一個英雄!推開山丘滾石,壓倒灌木荊棘,填平溝壑,從肥沃的河灘地上犁過去。地中海的氣候,最適合哺育曆史了,曆史滿地結穗,灌漿,沉甸甸的果實累著枝頭,來不及收割,犁頭又紮進處女地。如此鋪張與靡費,也隻有在古代,有的是空間,有的是時間,不像現在的局促逼仄,什麽都要疊加起來,擠著來。那一條條長街,窄得呀,彎曲得呀,一塊塊的鋪路石犬牙交錯,有上古,有中古,有王政時代,有共和時代,有布匿戰爭,有馬其頓戰爭,有斯巴達克,有愷撒,有屋大維,有東羅馬帝國,有西羅馬帝國,有奴隸製,有城邦製,有羅馬法學,有羅馬公教,還有羅馬俱樂部--專門研究未來問題。這是街麵,還有牆麵。深黑色的石頭,石頭縫裏的藤蔓,箭垛上的草,噴水池的細流,池邊的獸臉,銜在嘴裏的鐵環,都是壓縮起來的曆史的襇折,皺巴巴的,卻結實得很,還有的活了。
這樣接近地與曆史同在,不免有些詭異。熾烈的陽光裏,看出去的景物,都不真切,輪廓格外明亮,中心的部位熔化了,人變成空心,物變成空心,可以從那空心穿越似的,好比套環的遊戲。你套我,我套你,交互往來中,穿插個把鬼魅不是沒可能的。地中海的陽光底下,人都是沒有影子的,或者說,人都成了影子,實體消噬在烈炎中,同樣,藏匿個把鬼魅不是沒可能。方才說的,“還有的活”的曆史,其實就是鬼魅啊!被空間擠壓起來的時間,不得不亂了排序,錯了銜接,你知道你身邊的人是哪個朝代的?別看你和他走在同一條街道上,同一片空場,將同一個汲筒裏的泉水,灌進隨身攜帶的玻璃水瓶--羅馬的噴泉來自古老的水係,養育著多少個王朝的子民--以愛因斯坦相對論看,與你同在的不僅有過去的子民,說不定還有未來的,稱它作什麽呢?也可稱鬼魅吧。你們相視一眼,彼此笑一笑,再繼續走自己的路,或者分別走上岔道,通向未可知的地方。
還是要說說太陽,它實在太強烈,將所有的存在全都照亮了。曾經有的,將要有的,全都現形了。所以,羅馬城裏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同時呢,誰也挨不著誰。耳朵裏盡是嘁嘁喳喳聲,不曉得有多少喉嚨在說話,但是呢,誰也吵不著誰。這種疏闊的擁擠和靜謐的喧囂,說來詭異,身處其中又很自然,因為有一個現代的命名,叫做“旅遊旺季”,這就可以釋解一切脫離常識的現象。那是現實為非現實開啟的通道,一旦開啟,就不必負責它通往哪裏了。茫茫虛空中,不知交錯著多少阡陌,有一些遠兜近繞回得來,有一些則回不來。那晃眼的日光,比黑暗還迷惑人,讓人看不清。所謂的目眩,也是一種蒙塞,或者反過來,所謂蒙塞,其實是睜開第三隻眼,慧眼。白熾的視線中,那些套來套去的人和物,其實是在無窮度的空間時間裏穿行。如此撲朔迷離,你卻又不覺得害怕,怕什麽呀!大白天的鬼魅一無陰慘氣,它們甚至比人類更加正大光明。
買一張羅馬的公交車票,一日的,三日的,最長至七日有效;可搭乘地鐵,巴士,還有通往近郊的一列火車。火車去到最遠的地方叫做奧斯底亞港遺址,那一片茅草被曬得遍地生煙,茅草下的牆垣巷道,滾燙地烙著腳心。鬆果下著雨,泉水噴湧,四濺的水花裏全是嬉戲的幽靈,熄火兩千年的烤爐裏也停歇著一個兩個,否則你怎麽解釋這股子造作的靜,分明是壓著聲氣,等人走開再作祟。那黑白馬賽克,完好無損,顏色分明,倘不是“有的活”,又怎麽解釋從二世紀一直流傳到二十一世紀,我可找到意大利瓷磚的源頭了,源頭就是奧斯底亞!火車一趟一趟將遊客送到奧斯底亞,轉眼間四散,誰也看不見誰。和羅馬的熙攘相反,在這裏,無所蹤跡,卻是有一股子活躍,搖曳而起。切勿以為鬼魅是死靈魂,不是,它們是最經活的存在,活了幾百幾千年,精氣神一點兒不散。太陽底下,參天大樹都遮不了什麽蔭,倒是把日光切碎,碎成光渣子,更加刺目,頭腦都有些恍惚。那就是中了魅。沿了兩千年的街道行走,奇怪的是,茅草深厚,荊棘糾纏,早已經失了方向,腳底下卻毫不遲疑,一步錯不了。草叢裏不知有多少生機,無聲無息,可就是勃勃然。終於看見公路以及公路上的汽車,才知道到了二十一世紀!
羅馬的空氣裏也是有魅的,那些小鬼精靈,調皮得很,任意改變身形和質地。這麽說太玄虛,就說實的吧,比如,氣味。再具體些,意大利麵條氣味。氣味彌漫,嗅得見大蒜、洋蔥、辣椒、月桂、紫蘇葉、西紅柿、橄欖油……這些植物幾可追溯到恐龍的年代,經過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第四紀、冰川融化……實已是化石一類地質期遺物,然後,人類曆史姍姍遲來,我的意思是,麵條。麵條這東西據說源頭在中國,由馬可波羅帶去到意大利,它又一次證明東西兩域從十二世紀的往來交流。於是,這一件文物不僅具有時間貫通的意義,還透露出空間的貫通--高山遠水,以西方人的地理觀,就是半個地球,要知道,此時飛行器還未產生。飛行器這東西,說它改變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不如說是將概念強加給了時間和空間,使得時間空間喪失了舒遲緊張的彈性,它們的靈活度遠不是人類可以認識。麵條就是一個佐證,證明時間與空間其實有著不為人知的通道,否則你怎麽解釋馬可波羅能在短短幾十年光陰中數次往返。我們稱之為“旅行家”,這個命名也符合科學的精神,科學就是這樣,非要給無名以有名,給問題以答案。人類將時間排列整齊,也將空間排列了順序,馬可波羅的路線被定作:敘利亞、兩河流域、伊朗高原、中亞細亞、帕米爾、泉州、蘇門答臘、印度、波斯、威尼斯……一旦有了命名,事物就被規定了性質,就像馬可波羅被命名“旅行家”,這個“命名”有著繁殖力,“旅遊旺季”就是從中繁衍生殖出來。所以也不能說科學沒道理,至少是攫取了存在的某一個局部,但它顯然缺乏全局觀,碰巧,人類正處在這一個局部的認識階段,我也學了命名的手法,稱之為“科學的魅惑期”。幸好,我們有“麵條”,“麵條”鑿通然後覆蓋了地名的隔離。
這柔軟噴香的小東西,可長可短,可粗可細,可實心可空心。打開任何一家飯館菜單,一長列比薩餅旁邊就是一長列麵條,可謂半壁江山。廚房的爐灶裏,由生到熟的麵條,就像小麥在麥田由生到熟。用愛斯基摩人對雕刻藝術的說法,將多餘的部分去掉,那就是讓麥子長回原有的樣子。曆史有時候也是以倒溯的方式,不定誰是先誰是後。《創世紀》不是--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你說天地間先有光還是後有光?你說先有麵條,還是先有麥子?麵條的氣味在烈日下熱燙燙地蒸騰,從畜牧社會走入農耕,三千年的麥田鋪展開麵積多麽廣闊!空間被時間充盈,同時將幹癟的時間膨脹起來,權且就叫它作“曆史”吧,隻從那氣味,就可見得“曆史”的豐腴富饒,稠得都起漿,所以,豔陽下氤氳流動,那是層層疊疊的魅影。
手藝人工具上的鬼魅大約年頭要近一些,從文藝複興時候走來。老鍾表鋪子裏,老頭兒係在額上那一具放大鏡,獨眼龍似的,那可是通古通今還通向未來的。鏡片下的細齒輪、細發條、小螺絲釘、小擺錘,無一不是針尖大小,卻都在運動,你說有沒有鬼魅?四壁上的各式掛鍾,擱架上的各式台鍾,玻璃台板下的各式腕表和懷表,兀自走著時間。沒有一個時間和另一個時間相同,別以為走錯了,一點兒不錯,各在各的時間流裏,各占據一個空間。曆史非將它們首尾相連,曆史是勝利者的曆史,因而獲有合法性,以流傳後世,事實如何,隻有當事人知道!當事人在哪裏,在自己的時空裏,與我們咫尺天涯,隻有那嘀嗒的走秒聲,透露出蹤跡:我們在那裏呢!鍾表鋪的老板,是鍾表匠,又是收藏家,從鍾表問世以來,每一代的鍾他都收。有一些太老太舊的,殼子沒了,隻剩機芯,那機芯裸著的,還在走!一盤一盤的齒輪,互相咬合,在旋緊的發條一點一點反彈底下,一格一格運動。鍾麵沒有,指針自然也沒有,可嘀嗒聲還在,聽呀,曆史的殘片在行走!無線電還沒發明,超聲波還沒發明,心理醫學還沒發明,科學還沒來袪魅,科學才有多少曆史?還有相反的情形,機芯沒了,殼還在,嘀嗒聲偃止了,然而,切莫以為時間死了,沒有,因為形態還在。那空殼子是時間的形態,是儀式所在。中國哲人孔子曾對他的弟子說:“爾愛其羊,吾愛其禮”,就是“禮”的意思。守持著“禮”,“羊”自然會生長起來。那鍾殼子的造型,麵上的花飾,各種角度形成的幾何立體關係,記錄著什麽?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氣,還有更久遠的,古希臘的“黃金分割”定律,那嘀嗒聲換了形式,由時間占位變換成空間占位。人們多以為博物館是曆史的存放處,可是沒發現嗎?那裏的曆史被勝利者編排得過於整齊,整齊得不自然。勝利者的曆史觀令人懷疑,他們是從機械唯物主義出發,其實是主觀唯心論,認為時間和空間是按人們能夠認識的秩序而排列。這也是祛魅的結果,科學真是將一切都搞亂了。要我說,學習曆史寧肯去老鍾表鋪子,那裏充滿著暗示,就看你的智慧夠不夠。不信,你可以動手做一個實驗,將齒輪撥進一格,時間就進入完全不同的流程,這又應了我們中國人另一句格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然,我們最好不可嚐試動手,這會觸犯天機,隻有那老鍾表匠,才掌握著時間的秘密。人們都說神甫是與上帝通話的人,我卻以為是老鍾表匠。
羅馬的手藝人普遍很驕傲,有一些驕傲得頗不像話,就是自以為高人一等,擔任著與天地溝通的媒介。有一次,在納沃那廣場邊上的巷子裏,一位磨刀匠推著他的電動自行車,馬達貫連著磨刀機。我虛心前去請教,可不等走近,他卻跳將起來,雙手亂舞,喊道:廣場,廣場,廣場,廣場!很顯然,他已經被問路人搞得煩透了。去尋找納沃那廣場的旅遊者,走到這裏就生出疑惑,要打問一下入徑,恰好就看見了他。向導的義務在他就是辱沒,所以大發雷霆。我試著再向前一步,他再跳將起來:廣場,廣場,廣場!這就不好了,打擊了虔誠心,也妨礙他傳播福音。那小馬達一啟動,小砂皮輪無聲轉起來,轉出一隻狡黠的小眼睛,看著世人--旅行者是世人的典型性人物,小眼睛多麽譏誚,譏誚世人短視短見,到了羅馬就吵著要去“廣場”“廣場”,“台階”“台階”,“宮殿”“宮殿”,但等曆史到跟前,卻渾然不覺,擦肩而過。
在羅馬地鐵的B線,那一條藍色的線,在地底深處的隧道裏,列車馳騁,似乎是模擬鑿通時空。在這麽一個幼稚卻抱有野心的模型裏,冷不防,愛因斯坦相對論或許一露崢嶸。列車停站,門開啟,下車和上車的人推搡擠撞,錯來錯去,糾結成一團,原始的強弱原則和現代行為規範互為消長結合,這也是模型中的一部分。忽然間,一條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遊進我的背包。它輕捷極了,是在危險環境中生成的本能,又經曆了文藝複興時代的某一種技藝的訓練。它在我的背包裏不露聲色地檢索,好比蜻蜓點水。可是別忘了,我所來自的國度也不容小視,是麵條的故鄉。早於文藝複興二百年的明代,手工業大繁榮,多少能工巧匠橫空出世,有一本著作流傳至今,就是證明,它的名字叫《天工開物》。所以,那蜻蜓點水正點在我的脈上了。我也偃著聲色,不動則已,一動驚人,扼住了蛇的七寸。就在我的手觸及它的瞬間,它也變成了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現在,手和手相逢,全是來自於文明古國的手。兩隻手相持一刻,表麵不動,暗中較勁,最後,她的手從我的手中滑脫,但是手中空空。我們相視一笑,打了個平手。搖動的車廂裏,我與她臉上暗影幢幢,忽昏忽明,這就是光陰。光陰從我們的臉上倏忽而過,我們都是鬼魅!稱不上古遠,就從手工業時代算起吧,不過一千年。
就這樣,在羅馬時不時會發生邂逅,在不期然的時間地點,當你刻意去赴曆史的約的時候,倒未必遇得上。就像方才說的,我們通常以為的曆史集散地,博物館,還有廟堂、遺址、教科書、舊書店、跳蚤市場……確實,我承認那裏有著許多舊相知,可還是那個老問題,就是排列得太整齊了,丁是丁,卯是卯的,於是,許多兩可之間的因素被裁出去了。那被裁出去的因素,多少是曖昧的,渙散開來,東一點,西一點,隨風而去,是飛絮一般的物質,一種靈敏的受光體,大太陽底下,亮晶晶的,四處都是,迷了眼睛。黑暗中呢,隻需一點點幽亮,也在閃爍。那麽,在哪裏,最可能邂逅,也就是俗話說的,中魅!要我說,是劇院。
羅馬的劇院也是考古層,散在地麵上。長巷裏,偶爾推開一扇門,門裏是帷幕,撥開帷幕,撲簌簌一陣子,無數細屑撲上身。帷幕裏還是帷幕,又是撲簌簌一陣子,再撥開一層。於是,前後都是帷幕,發上身上全是蟋蟋洬洬的小動靜。喊一聲:有人嗎?回答還是“撲簌簌”,這回聽出來了,是竊笑,笑得人不自在,隻得一層一層退出來,回到強光裏。旅遊者蜂擁走在巷子裏,誰也不知道我的閱曆,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灼熱的光將我們熔化成一種軟物質,液體似的,卻沒有消弭各自的性格,所以彼此並不相融。沒有人告訴我,可我就是知道,那是劇院,劇院裏的人讓大篷車載走了,正走在路上。
劇院的閱曆還很漫長,有一回是在雨中--這場雨來得急,大街上的人分成兩半,一半人雨中疾走,另一半停在屋簷下躲雨。忽然,屋簷下走出一位老者,藍色的毛衣上沒有罩外套,眼鏡片上淌著水,就像雨天裏的玻璃窗。他攔住我們--為什麽是我們,不是別人,因為我們一看上去就是旅遊者,旅遊者是典型性人類。老者攔住我們說道,出門忘了穿外衣,錢包在外衣的口袋裏,無意中又走遠了,回不了家,他餓了,隻需要八個,或者九個歐元--不是說我們慷慨心不夠,而是覺著詭異,人在外鄉,總是高度警惕,這也是人和人之間的典型關係。他頹然回到屋簷下,等待下一個上鉤者,我們則繼續雨中疾走。走到一座腳手架下,太陽刷地射過來,從大街的盡頭,地平線上騰起一柱金光,穿透雨簾。光和雨中間,我們看見腳手架空隙裏的牆壁,裂縫中生長著藤蔓,藤蔓下是發黃的殘破的海報,戴著麵具的小醜,是劇院。方才那一出,大約是序幕,從修葺的舞台流失到街頭,由於世俗心太重,我們錯過了戲劇發展的契機。
大街背麵一道石頭樓梯,指示去往劇院,登上去,門上卻掛了鎖。千呼萬喚沒人應,卻聽身後有人說:嚐嚐冰激淩吧,這是羅馬最好的冰激淩!果然,石頭樓梯底下是小冰激淩鋪子,這又是哪一出?鋪子裏擠滿買冰激淩的客人,都是慕名而來。牆上貼了告示,關於劇院的事情一概不知!這是什麽態度,有什麽問不得,語不得的?其中究竟有著什麽機密。明明掛著劇院的牌子,在賣冰激淩;堂堂咖啡店的深處,卻是一個劇院。好像“愛麗絲漫遊仙境”,走過小小的店堂,別開洞天。舞台、樂池、包廂、坐席,壁上飛翔的小天使,拱門垂掛的天鵝絨,香檳酒、燕尾服、假麵具,麵具後的笑靨和哭泣--不知是從什麽時間地點洞穿過來的誘惑,用中國人的說法,就是狐媚。
為什麽是劇院?你想想,有什麽地方,像劇院,將時間和空間調合成一體?戲劇的規則中不是有一項名為“三一律”嗎?那是為了納入常識,其實就是時空合二為一。你一進劇院,就忘了“當下”這一個狹隘的概念,俗話說的魂被攝走了,進到另一界。哪一界?給一個命名吧,命名很重要,它決定事物的性質。什麽命名?比如《塞維利亞理發師》,比如《海盜》,比如《灰姑娘》,比如《茶花女》,比如《奧賽羅》,比如《蝴蝶夫人》……你就去赴約吧,豔遇正等著你,都是些大曆史裏的小愛情,嵌在紀念碑的石縫裏,宇宙大爆炸星球崩裂散落的隕石,科學理性裏的蠱,必然性中的偶然性,朗朗乾坤的妖道,陽光下的魅影。
原載《北京文學》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