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二章 從一幀照片想起

  餘秋雨

  一

  新春時節,獲贈一箱子書,星雲大師的《百年佛緣》。四函,十五冊,可謂洋洋大觀。同時收到慧寬法師的信函,說星雲大師希望知道我讀這部書的感想。

  要讀完這麽多書,需要花一些時日。我隨手拿起一函,抽出一本翻閱,發現文句清順流暢,如恂恂口語。看前言才知,原來是星雲大師在八十五歲高齡時所做的一次係統口述。我耳邊,又響起了他溫厚的揚州口音。

  剛翻幾頁就停下了,因為看到了書上的一幀照片。

  照片上有十幾個人,最中間的是星雲大師。他的左邊,站著辜振甫先生,而他的右邊站著的那個人,有點眼熟。比他們兩位年輕一點,個子也小一點,居然樂嗬嗬地閉著眼睛。照片下麵注著的日期是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三日。

  終於我想起來了,那個人就是我。那一天,是辜振甫先生的八十大壽。

  辜振甫先生的壽宴,全家子女到齊,濟濟一堂,圍坐成一個大圓桌。客人隻有兩人,那就是星雲大師和我。壽宴設在佛光山台北道場,辜先生向全家介紹我們這兩個客人後,鄭重地說:“過生日,就是紀念生命,因此每年這一天都吃素,不殺生。”

  我一聽,心想,真是慧言嘉行。

  然後,辜先生向我們兩人一一介紹在場的子女。“這個是賺錢的”“這個是籌錢的”“這個是數錢的”“這個是存錢的”“這個……”

  “這個是花錢的!”這是他的女兒辜懷群自己在搶著說,全場都笑了。辜懷群我知道,是戲劇家,排戲、辦劇場,當然是花錢的活兒。她隨即以同行的口氣對我說:“餘先生,我一直在找你!”

  我一笑:“還想花錢?”大家又樂了。

  壽宴結束後,全體人員拍攝了那幀合影。辜振甫先生夫婦又邀著我,在外麵的客廳裏談了一會兒話。他們很懂文學,也都讀過我的書,因此一起說:“每次從報紙上知道你來,又找不到你。下次再來台灣,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點頭,順口對辜先生說:“與您會談的汪道涵先生,倒是我的書友。他凡是見到好書,都會多買一本,與我分享。”

  辜先生說:“請代我向他問好!”

  我轉而對他夫人說:“尊祖父嚴複先生,是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啟蒙思想家。真正的中國近代,由他開始。”

  辜夫人笑著說:“謝謝!”

  看我們談得差不多了,星雲大師就走了過來。星雲大師比辜先生年輕十歲,但辜先生麵對他,卻像麵對兄長。

  二

  那麽,我怎麽會被邀參加辜先生家宴的呢?

  完全是因為星雲大師。

  星雲大師從各種新聞媒體上看到,我在台灣太忙碌了。怕我累著,他請陸鏗先生轉告,讓我從鬧市區的福華飯店搬到佛光山台北道場來住,那兒清淨,可以免去很多打擾。

  這對我來說,是求之不得。倒不是為了逃避忙碌,而是為了再次向他靠近。

  星雲大師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但首度當麵拜識,卻在壽宴前的五年,一九九二年。當時他邀請我到“世界佛教徒友誼會”暨“世界佛教青年友誼會”發表演講。演講是由星雲大師親自主持的,他是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的“永久榮譽會長”。那個演講現場頗為壯觀,世界各國的佛教徒按國別層層排開,以同樣的經頌、同樣的儀姿禮拜。我那天的演講,題為《行腳深深》,講述中國古代的一個個佛教旅行家的事跡。

  那次演講的地方,在高雄佛光山總部,因此我是從台北鬆山機場飛過去的。陪我去的,便是陸鏗先生。陸鏗先生比星雲大師還年長八歲,早已是古稀老人,但在接獲星雲大師指令後,居然變成了一個小夥子,一路上對我這個晚輩殷勤照拂,甚至一次次試圖來攙扶我,幫我提包。當時我就想,在通向佛光山的路上,好像大家都沒有了年齡。

  那天到了高雄佛光山總部,星雲大師一見我便說,昨天有一位年輕的比丘尼拿著我的書找到他,建議邀請我到山上來講課。大師當時哈哈一笑,說:“你想到的,我早就想到。餘先生明天就上山。”

  為了證明這件巧事,星雲大師隨即吩咐身邊兩位年輕僧人把那位比丘尼找來。很快找來了,幾個僧人不分尊幼地就在廟簷下談起了我的散文,包括大師本人。

  這情景讓我吃驚了。我寫的並不是宗教書籍,在這裏居然可以談得那麽熱烈。可以想象,他們對一本哲學著作、社會學著作、經濟學著作,也會這樣。這就是佛光山嗎?精神體量之大,遠遠超出了我的預計。

  星雲大師領著我,走進一間山景滿窗的敞亮辦公室,向我介紹慈惠法師和其他法師。慈惠法師微笑著看了我一會兒,說:“我覺得《山居筆記》比《文化苦旅》更好。從這本書可以推測,你的寫作目標不隻是散文,更是整體文化研究。但是,散文讓你的研究有聲有色。”

  我又吃驚了,說:“沒想到在佛光山遇到了文化知音。”

  那天,我與星雲大師暢談了整整一下午。他那時身體還很健碩,引著我走遍了佛光山的各個重要所在,還參觀了他小而整潔的臥室,以及臥室外他每天運動的一個小球場。走走坐坐,坐坐走走,一路都在談話。他在茫茫塵世間的經曆,他在台灣和世界各地所做的事情,他在五大洲興建一個個佛教道場的努力……這一切,都娓娓道來,聲聲入耳。

  我側身注視著他袈裟飄飄的高大身影,心想,這實在是一種人間奇跡:氣吞山河卻依然天真,成功連連卻與世無爭,立足經典又非常現代,麵對仇怨隻播撒愛心。

  為什麽說是奇跡呢?因為按照常例,大氣魄、大成功總是離不開權謀、搏鬥,老法師、老經典總是免不了孤寂遺世。星雲大師和佛光山,完全打破了這種常例,處處實現了兩全其美的圓滿。因為不合常例,也就構成了奇跡。

  我在五年以後住進佛光山台北道場,就是想進一步深入這種奇跡,進行文化思考。

  三

  在辜振甫先生壽宴前後,我在台北道場住了十天,每天都有幸與星雲大師交談很長時間。

  這十天中,我思考的問題很大,主要有這樣三個:

  第一,當代社會,信息密集、科學發達、溝通便捷、流轉迅速,與各大宗教的形成期和發展期已經有了極大差別,那麽,還有可能讓大批年輕人接受神聖的感召,進入一種脫離家庭生活和社會功利的宗教團體之中嗎?

  第二,進入宗教團體的人(在佛教中也就是僧侶隊伍),在今天還有可能以自己由衷的快樂、純淨、高尚,帶動周邊廣大的信眾嗎?有可能為今天紛亂無比的社會增加健康的精神力量嗎?

  第三,這種在宗教旗幟下的健康精神力量,有可能給延伸到世界各地的大中華文化圈帶來和解、友愛,減除彼此間長久的隔閡嗎?

  這幾個問題,是當代人文科學中的宏觀難題。星雲大師都以自己的實踐,作了精彩的回答。

  而且,這種當代回答具有極大的曆史開創性。因為千百年來的佛教大師,沒有一個遇到過那麽強大的現代衝撞,卻也沒有一個組建過像佛光山那樣的盛大歡樂。

  我把自己觀察和思考的結果,先後發表在很多文章裏。

  在我的《中國文脈》一書中,有專文研究佛教的盛衰曆史,其中有一段結論性的闡述:

  我重新對佛教的前途產生喜悅的憧憬,是在台灣。星雲大師所開創的佛光山幾十年來致力於讓佛教走向現實人間、走向世界各地的宏大事業,成果卓著,已經擁有數百萬固定的信眾。我曾多次在那裏居住,看到大批具有現代國際教育背景的年輕僧侶,笑容澄澈無礙,善待一切生命,每天忙著利益眾生、開導人心的大事小事,總是非常振奮。我想,佛教的曆史重要性已被兩千年時間充分證明,而它的現實重要性則要被當今的實踐來證明,現在好了,這種證明竟然已經展現得那麽輝煌。

  我的這一論述,曾被大陸的權威佛教學刊和其他學術刊物一再轉載。早在一九九七年那十天間,我就把這種感受告訴了星雲大師。他謙虛地說:“過獎,過獎!”當我說到以佛教精神減除大中華文化圈長久隔閡的時候,他給我談到了一九八九年與香港一位先生有關的事件。他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又談了自己超越政治對立的包容情懷。但是,這一事件,已經阻斷他再度返回大陸的行程好幾年。

  從台北返回上海的飛機上,我一直想著如何由自己出麵來疏通一下。星雲大師在那個事件中本來也是想起疏通作用的,卻被誤解了。我既然聽了他的敘述,也就承擔了責任。但是,我自從辭職後徹底割斷了與權力結構的關係,不再與官員接觸,因此找不到疏通渠道。我在飛機上想來想去,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覺得看到了一線光亮。

  似有神助,我下飛機後剛進關,在機場過道的轉彎處,恰恰見到了這個人,那就是我的忘年書友汪道涵先生。他像是在等一位接他的人,獨自站在一個角落。由於做過上海市市長,很多人都認識,他便把臉轉向過道外麵,背對人群。我上前招呼,他轉身一見我,高興極了。

  我立即告訴他,辜振甫先生向他問好。然後,我頓了頓,說想約他長談一次,內容非常重要,有關星雲大師。

  “星雲大師?”他略一遲疑,便扳著指頭算日子,約我再過一個星期,到康平路一六五號找他。

  到了那天,我把星雲大師講的話,幾乎一句不漏地告訴了汪先生。汪先生非常耐心地聽完,又反複追問了幾個細節,然後用手輕拍著椅子的扶把,想了好一會兒。最後他對我說,由於事情複雜而又重大,我必須把剛才講的內容寫成一個完整的書麵材料,交給他,由他負責遞送。

  書麵材料我很快寫好,送去了。過了幾天,他又告訴我:“材料已經轉送,想必事態會緩和下來。但不要急,此事牽涉比較複雜,需要時間。”

  四

  在這之後,我離開了上海,離開了眾聲喧嘩的熱鬧,全身心投入了對世界文明的進一步考察。其間還被香港鳳凰衛視聘為特邀主持,貼地曆險四萬公裏,遍訪了埃及文明、希伯來文明、希臘文明、阿拉伯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的遺跡。在這過程中,更是虔誠地巡拜了佛教文化的聖跡,從尼泊爾釋迦牟尼的出生地,一直到他山洞苦修、菩提悟道、初轉法輪等等遺址,全部一一到達,並長久留連,細細詢問,詳盡記述。從四萬公裏返回後,我又應邀到世界各地演講考察成果,特別是提醒人們注意正在發酵中的恐怖主義和經濟危機。

  那些年,我也曾遇到過比汪道涵先生更大的高官。一見麵,他們總是談我的書,而我則永遠與他們談星雲大師的事。我說,哪片土地如果連星雲大師也容不下了,那不是他的損失。

  直到二〇〇二年春天,鳳凰衛視告訴我,星雲大師可以回大陸了,而且領銜到陝西法門寺恭迎佛指舍利到台灣。他會在三月三十一日護送舍利回來,鳳凰衛視希望我到西安機場迎接,到時接受采訪。

  我曆來不會在公共場合接受媒體采訪,但這次由於星雲大師,立即動身。

  那天在西安機場,采訪我的不僅僅是鳳凰衛視,還有別的很多電視台。那些電視台一見到我,便一下子奔湧過來,全都把話筒塞在我嘴邊。我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就比較完整地講述了佛教精神對於當代世界的意義,以及法門寺佛指舍利的行藏與中國曆史興衰的關係。很多電視台都播出了我的這段講話,這也就讓佛教話語罕見地在大陸傳媒上成了主流話語。

  後來,法門寺重建立碑,邀我書寫碑文,我就把那天在西安機場講話的內容概括進去了。大家可以從《秋雨碑書》的《法門寺碑》中看到:

  佛指在此,指點蒼茫。遙想當初,隱然潛藏,中土雄魂,如蒙寒霜。渺渺千年,再見天光,蒼生驚悅,世運已暢。覺者頓悟,興衰巨掌……

  後來,我把自己書寫的《法門寺碑》拓片,連同我為普陀山書寫的《心經》碑刻拓片,一起送給了星雲大師。

  回想那天在西安機場見到星雲大師時,他顯得相當疲憊。連續三十七天大規模的迎送活動,每個環節都離不開他,他太勞累了。畢竟,他已經七十五歲高齡。

  五

  在這之後,我見到星雲大師的機會還是很多。盡管,我仍然是一個嚴格拒絕傳媒、拒絕集會、拒絕熱鬧、拒絕廣泛交往的人。

  去台灣時,曾在高希均、王力行等朋友的陪同下,與星雲大師同台進行對話,同桌圍爐過年。更多的是在大陸,隻要是他的行跡,我常常會“不期而遇”。當然也有事先安排的,例如,我陪他去普陀山。

  記得那天的普陀山,凡是他要走過的地方,都鋪上了紅地毯。兩邊全是僧人執禮恭迎,黃紅兩色連成長廊,蜿蜒盤旋。我是普陀山的“名譽島民”,便以主人的身份扶著他,在長廊間緩步行進。

  他與普陀山當時的總方丈戒忍法師見麵時,方丈說:“大師,我在這兒幫您看山。”

  星雲大師回答道:“其實佛光山也算是普陀山的一脈。”

  第二天一早,我又陪著他,到普陀山一個安靜的高處,為太虛法師的遺跡奠基、栽樹。他在那裏,即興發表了一個充滿文學性的演講。他平日的演講,絕大多數是麵對千萬信眾開示。但這天就不一樣了,他在與太虛法師進行“隔代相晤”。一個在全世界弘揚了“人間佛教”的實踐者,突然來到了“人間佛教”先驅者留下的精舍,有很多心裏話需要傾訴。這種傾訴,情真意切,當然具有文學性,全被我“偷聽”到了。

  我與他最近一次見麵,是偶遇,在山西大同。大同華嚴寺請大師開光,而我,正巧也在大同考察北魏文化的遺跡。於是,我們又有了愉快的夜談。

  據我長期研究,公元五世紀,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以北方少數民族領袖的彪悍雄姿問鼎中原,既虛心學習漢文化,又大力接迎佛教文化。在接迎佛教文化的過程中,又順理成章地引入了犍陀羅文化,以及犍陀羅身後的希臘文化、波斯文化、巴比倫文化。於是,以佛教文化和漢文化為中心,當時整個世界的優秀文化全都浩浩蕩蕩地集中了,互溶了。由此產生的成果,就是偉大的唐代。因此,我應邀為大同雲岡石窟書寫並鐫刻了一方碑文,文曰:“中國由此邁向大唐”。人們看完了那些雄偉石雕,就能看到這方碑刻。

  在大同聖潔的夜空下,與星雲大師輕聲交談著千餘年來的輝煌和岑寂,實在是一種醇厚無比的精神體驗。

  原載《新華文摘》2013年第16期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