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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被侮辱被損害的靈魂

  耿立

  朝朝暮暮,快快樂樂。一生到老,四處奔波。為了苦孩,甘為駱駝。與人有益,牛馬也做。公無靠背,朋友無多。未受教育,狀元蓋過。當眾跪求,頑石轉舵。不置家產,不娶老婆。為著一件大事來,興學,興學,興學。

  --陶行知

  一

  曾有很長時間,武訓在人們心目中被塗抹得不成樣子,一個乞丐,成了大地主、大流氓的代稱,一個逝去百年的亡魂,卻承受了不能承受的侮辱。說穿了,他隻是被某些政治當成了一個箭靶,成了整肅思想的一個借口,也是借以檢驗人歸順程度的風向標,“時間開始了”,從批武訓起文人的華蓋運開始大規模搬演。

  十五年前,臨近年關的冬日深夜,我和朋友被一輛客車拋在了冠縣的一個客棧,夜間凍得牙骨打戰,那時卻想起了武訓,百年前的這片土地上,有個特異的靈魂曾存在過。

  武訓的綽號“豆沫兒”,餘世存先生說:他身材肥短,一說話嘴角即現白沫,大家給他取了個諢號,餘世存先生的這話是他對魯西生活的隔膜所致,人們對武訓的豆沫的來曆有多種說法:一是說武訓在館陶李某家挨打,在破廟昏睡三日,口吐白沫,因之被稱為“武豆沫兒”;二是說武訓說話口角好有白沫,人稱之;三是指武訓後來到處乞討、要錢,磕頭無數,人們說他沒骨頭,稱之為“豆沫兒”;四是指武訓一生一世行乞積錢,不娶妻生子,不用款來供個人享用。人們稱此為“糊塗”,呼為“豆沫兒”。

  在魯西生活的人都知道,豆沫兒是一種粥,是一種小吃,也有稱為“糊塗”的,我小時常喝的是地瓜“糊塗”,而高級如豆沫的“糊塗”是在集市上才可以品嚐的,那時,豆香誘人,喝完豆沫兒,把碗邊子也用舌頭舔幹淨。武訓被人稱為豆沫兒,是從“糊塗”含義來,是傻子,是拎不清的異類,也是一種黃壤平原裏的異端。

  人們把武訓稱為聖人,我以為他有點像基督教裏的聖徒,人生的關節點也許有幾處,但最關鍵的隻有一次,在基督教信仰裏有蒙召的時刻,就像王陽明的龍場悟道。我以為,對於武訓來說,他在破廟裏昏睡三天,突然心裏像獲得了神助,獲得了持續永久的力,把自己的一生拿出來,為了一個神聖的事業:辦義學。

  武訓從這天開始,就如一個聖徒,不再有猶疑不再有害怕,不再怕欺辱,唐君毅先生說武訓有一絕對犧牲自我、忘掉自我之宗教精神,這種宗教人格或是在窮困拂鬰之極,而中夜獨坐,呼天自明。或是在深山曠野之中,萬緣放下,忽聞天音。或是在觀空、觀化之後,萬千煩惱,突然頓斷。或是在艱難奮鬥之中,忽然決心舍身殉道,犧牲自己之一切。終歸於突然之頓悟,或驀見絕對無限之精神,或顯絕對忘我之誌願,而其格亦不盡相類。耶穌自願上十字架,而為一切人類贖罪。他自覺的要以其死,作為真理之見證,以昭示上帝之道於人間。至於武訓,則雖不必有上帝之信仰,然而他以一乞丐,而念自己之未能求學,即終身行乞,以其所積蓄設學校,以使他人受教,則正表現一宗教性的至誠。他為了辦學校,完成他人之教育,向教師與學生拜跪,望他們專心教,專心學,他在此不向神拜跪。這些學生、先生們之人格,無一能趕上他,但是他向他們拜跪。他向人格比他卑的人下跪,為的使比他更卑的人上升。這個偉大,在原則上,高過了對與我為敵的人之原恕。

  我不是宗教教徒,也許在某個神聖的時刻,那時胸中一派澄明,人改變了自己,如春雨的悄然潛入夜,心中的種子萌發了,清晨起來,如獲新生,反正破廟的三天的昏睡後,武訓再蘇醒,成了一個出口成章的人,那像民間的順口溜,任憑你侮辱之、咒罵之、拳打腳踢之,他就是興辦義學:“扛活受人欺,不如討飯隨自己,別看我討飯,早晚修個義學院。”

  武訓,原本沒有名字,梁啟超“武訓傳”說其:幼失怙恃,家赤貧,遂流為丐。十四歲,初出為人傭工,主人欺其年幼,複為文盲,於算傭值時,偽示賬冊,謂其工資已先後支罄;訓稍爭辯,大遭斥責,遂憤辭去。居破廟中,行乞度日。訓自受屈辱,鬱結於心,嚐自歎曰:“貧家子之苦,乃至於斯乎!非讀書無以自強,我已無望,今生一日得誌,當盡力倡設義塾,以拯我同病耳。”自是日丐於市,夜績棉線,得一錢,即儲之,自惟以粗餅果腹,此其蓄誌興學之始也。

  當時魯西堂邑縣武家莊(現行政區劃冠縣)的這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就如一棵莊稼,隨地出生了,姓武,無名,因排行而被人稱為武七。八歲時,父親病死,姐姐給人家做了童養媳。幼小的他就隨著母親乞討為生。武訓年紀雖小,但對母親十分孝順,每逢要到幹淨可口的幹糧,都一定帶回去給母親吃,從來不肯自己吃,每次隨母親路過學堂的時候,幼小的武七都要在學堂前停下腳步,問母親為何他不能上學,母親告訴他家裏窮,付不起學費,有一天,武訓鼓足勇氣闖進學堂,請求私塾先生準許他免費入學念書。私塾先生不但不同情他,反而辱罵了他,並將他趕出門。電影《武訓傳》有這個鏡頭,小武訓拿著自己學著賣藝人得到的幾吊錢到學校求先生,被打罵出來。

  十五歲時,武訓來到姨父家做工,為富不仁的姨父沒有因為他們是親戚而給予些微的優待,反而變本加厲地讓他多幹活,卻從來不給他工錢,還常常有事沒事無端地打他欺侮他,把他作為宣泄物,對這,年小的武訓都忍了。十七歲時,武訓又到李舉人家當長工。一天姐姐托人捎來一封信附了幾吊錢,李舉人欺武訓不識字,把信給他,把錢吞了。武訓過後知道提出質問,李舉人不但矢口否認,還把武訓痛罵了一頓。一次喂豬時,武訓不小心把豬食灑在地上,就被打得遍體鱗傷。一年除夕,武訓給主人貼春聯,因為不識字,把春聯上下貼倒了,主人認為大不吉利,拳打腳踢,又吵又罵,不許他吃飯,罰他一夜不睡覺,在風雪嚴寒中在院子裏站了一個通宵。

  武訓在李舉人家裏做長工三年,李舉人一直沒給他發過工錢。一次,武訓的母親病了,萬般無奈,他開口向主人討要工錢。沒想到,李舉人拿出了一個假賬本,硬說早把工錢付清了。武訓不識字,氣得目瞪口呆,悲憤欲絕,反被李舉人誣為有意訛詐,最後,武訓被李舉人的家丁打得頭破血流,並被掃地出門。

  這次的遭遇對他打擊太大了,受傷害後的武訓在莊子上的小廟裏昏睡了三天,就是這次,像有了神啟,武訓重生了。

  二

  武訓是在黃壤泥土上心懷神聖的人,命運百般磨折,他就像一個聖徒,必須在苦難與煎熬中,在孤獨中,在忍耐與持久的努力掙紮後,才能看到那希望的降臨。

  破廟悟道後,武訓變成了一個奇怪的乞丐,11歲的武訓開始行乞、集資,他手拿銅勺,肩背褡袋,爛衣遮體,邊走邊唱,四處乞討,足跡遍及山東、河北、河南、江蘇等地。後來這名垂千古的乞丐,就以肩背褡褳手拿銅勺走進了曆史的記憶,走向雕塑。

  武訓一邊要飯,一邊唱著自己編的歌謠,魯西人稱:呱嗒嘴,這些俚曲,像詩非詩,如唱的快板書數來寶,押韻合轍,朗朗上口,張嘴就來,隨地取材,都是和興辦義學有關。無論白眼、歧視、嘲笑,隻要你問話,他都以唱歌作答。無論行走坐臥都是唱,在外人看來,就是一瘋癲一癡魔。

  武訓以自己的勞力來換錢,無論什麽活,修房挑水,打場拉耬,無論白晝黑日,無論風雨隱情無論年節四時,吃的是要的飯菜,出的是牛馬力,流的是從骨髓裏浸出的汗和血。

  武訓如螞蟻在塵土裏爬著,塵土裏有他背負重負的印記。武訓唱著:“出糞,鋤草,拉砘子來找,管黑不管了,不論錢多少。”還有:“給我錢,我砘田,修個義學不費難。又當騾子又當牛,修個義學不犯愁。”

  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人心通向至善,有的卻連著欺詐和欲望,有的給武訓以施舍與恩典,有的卻給武訓苦難與不幸。武訓辛苦積存的一點錢,都被他的姐夫騙去了……那時他感到的是冷酷,甚至有點絕望。

  武訓連續幾日不吃不喝,粒米未進。真的,有種人性的傷害可能到達骨髓甚至靈魂,令人絕望。但隻有在絕望的時候,超越才具有了否定的意義,你留給世界的才是:你沒有被黑暗吞噬,沒有消失在人性的黑暗裏。幾天後,武訓走出了絕望,我們聽他又開始唱了:“隻見好人蓋高樓,沒有惡霸行到頭。”

  白天武訓走街串巷,到集市上敲著自己的銅勺子,口裏說著辦義學,其實在大多數人看來,這就像是在街麵上打把勢賣藝和吆喝狗皮膏藥的,或者像剃頭的蘑剪子熗菜刀的人,武訓一出現,總有一些孩子跟在P股身後,喊:瘋子,瘋子!一些大人說武訓害了病義學症,武訓就唱:“義學症,沒火性,見了人,把禮敬,賞了錢,活了命,修個義學萬年不能動。”

  《聖經》上說,天陽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武訓是要飯,為了以後的念想,但有時就有吝嗇的人,不給武訓分文也罷,甚至打罵,武訓不惱不氣,還是一如既往地唱著俚曲“不給俺,俺不怨,自有善人管俺飯。”“大爺大叔別生氣,你幾時不生氣,俺幾時就出去。”

  武訓一門心思就是攢錢,在要飯時候,武訓要來的好的幹糧賣掉,那些發黴的窩頭,地瓜幹留給自己吃:“吃雜物,能當飯,省錢修個義學院。吃的好,不算好,修個義學才算好。”

  從早到晚,陪伴武訓的是別人不肯幹、不屑幹的累活。就像推磨、碾米、替人割麥子等。替人家大清早打掃茅房,出糞曬幹後做肥料。有時幫人挑水澆園,挑糧食,挑笨重東西等,按照路程遠近和重量計算報酬。

  在集市上,武訓到各處的廟會耍把戲,以取賞錢。表演全身倒立“扛大鼎”,以手代腳做“蠍子爬”,翻身跳“打車軲轆”,趴在地上給孩子做馬騎,還有錐刺身、刀破頭等節目,甚至吃毛蟲蛇蠍、吞石頭瓦礫,等等。如此作踐自己的身體,實在是不易!他還將自己的辮子剪掉,隻在額角上留一小辮,裝扮成戲裏的小醜模樣,以獲得別人的施舍。翻筋鬥,學蠍子爬,邊爬邊唱“豎一個,給一個,豎十個,給十個,豎得多,給得多,誰說不能興義學?爬一遭,一個錢,爬十遭,十個錢,修個義學不犯難!”

  武訓為了討好闊少紈絝,讓他們更為大方地掏錢,生吞活蛇,嚼吃磚瓦,甚至,還吃過屎尿!有人問他何以此為,他說“使他們無錢也能讀書,使他們讀了書不再被人欺”。

  在電影《武訓傳》裏有個鏡頭,武訓讓一些人打他,“打一下,兩個錢,踢一腳,三個錢”。飾演武訓的趙丹用純粹的魯西話說出,讓我覺得武訓一下在身邊複活了。

  武訓四處漂泊,為人做媒紅,當郵差,揀收破爛,軋棉花,紡線等。晚上就睡在人家的磨房,灶屋,或者是破廟裏。每天深夜他還在如豆的燈光下搓撚線繩,績麻纏線。他邊績麻邊唱道:“拾線頭,纏線蛋,一心修個義學院;纏線蛋,接線頭,修個義學不犯愁。”

  二十九歲的那年,武訓用攢下了一些積蓄買了四十五畝便宜的低窪鹽堿地,那時他看到了希望:“隻要該我義學發,買地不怕買堿沙;堿也退,沙也刮,三年以後無堿沙。隻要該我義學發,要地不怕要大坑;水也流,土也壅,三年以後平了坑。”

  18歲那年,魯西北大旱,赤地千裏,到處有人餓死,武訓就買了四十擔紅高粱,托紳士替他辦理賑濟災民的工作。農民張春和外出十年沒有音訊,生死下落不明,家裏婆媳二人的生活全靠媳婦張陳氏做針線活或要飯來維持,武訓聽說後,就送給她們十畝地,並且武訓唱到:“這人好,這人好,給她十畝還嫌少。這人孝,這人孝,給她十畝為養老。”

  武訓開始變得有了錢,而武訓的哥哥不務正業,常向他借錢,一些親戚朋友也來要求他資助,武訓都拒絕了:“不顧親,不顧故,義學我修好幾處。”

  光緒十二年(1886年),武訓19歲,已置田110畝,積資1800餘吊,決定創建義學。光緒十三年(1887年),兩名開明地主仰慕武訓的為人,聯合捐出土地供武訓辦義學之用。武訓開始到各地購買磚瓦木料,並親自押運。開工後,武訓每天早起晚睡,在工地上搬磚打水,和工人們在一起共同勞動。

  光緒十四年(1888年),武訓花錢1000餘吊所建的第一所義學在堂邑縣柳林鎮東門外落成了,取名“崇賢義塾”。武訓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時間來實現他的理想,在這三十年裏,他受盡苦難,但始終堅定地一步步邁向目標。“崇賢義塾”建成後,武訓親自跪請有學問的進士、舉人任教,跪求楊樹芳做學董,主持義塾,跪求貧寒人家送子上學。當年招生10餘名,分蒙班和經班,不收學費。開學當天,準備了豐盛的筵席招待學董、老師和鄉紳,武訓自己卻在外麵向來賓磕頭致謝,堅決不肯入席,他跟學生們一樣分得一斤饃饃,一碗大鍋菜,仍舍不得吃,跑到莊外的磚窯上換了幾塊新磚回來,自己仍吃些殘菜剩飯。

  義塾成立後,武訓實現了心願,但依舊以乞討為生,依舊住在破廟裏麵,學生們集體跪求他來住義塾,他也不肯,說:“我過的生活自己不覺得苦,隻要你們努力學習,我比什麽都快樂。”一天大風,廟屋上的瓦刮下來,落到武訓頭上,砸得頭破血流,他卻悠然自得地唱著:“打破頭,出出火,修個義學全在我。”

  武訓還十分關心義學裏學生的讀書情況,時不時來探視一下,對勤於教事的塾師,武訓常常叩跪感謝;對貪玩、不認真學習的學生,他則是下跪泣勸:“讀書不用功,回家無臉見父兄。”一天清晨,學生都已到齊,塾師卻尚未起床。武訓悄悄地走進塾師的臥房,不聲不響地跪在床前不住地流淚。塾師醒來後,武訓說:“先生睡覺,學生胡鬧,我來跪求,一了百了。”還有一位塾師請假回家,逾期不歸。武訓步行六十華裏趕到塾師家,孤身等候在門外一個通宵。塾師羞愧萬分,再不敢超過期限。師生們感動於武訓的真摯誠懇,沒有一人再有一刻的疏忽怠慢,學風甚好,教學隨之而相長。

  時任山東巡撫的張曜聽說武訓的義行,特地召見之。武訓衣衫襤褸地步行到濟南府。會麵時,武訓一麵和張巡撫侃侃而談,一麵不斷地撚著線頭。他的率真、純樸令巡撫大為感動,下令免征義學田錢糧和徭役,另捐銀二百兩,同時奏請光緒帝頒以“樂善好施”匾額。清廷授以“義學正”名號,賞穿黃馬褂。這本是至高無上的榮耀,但是在欽差麵前,武訓卻不願意下跪謝恩,也不願意穿黃馬褂,說:“義學正,不用封,黃馬褂,沒有用。修個義學萬年不能動。”

  當“樂善好施”的牌坊為他建成之時,若發狂一般不肯向皇上下跪謝恩!他衝進校舍,對著孩子大聲喊:“你們記牢了,將來長大,千萬別忘了咱莊稼人!”

  光緒十六年(1890年),武訓資助了證和尚二百三十吊錢,又在今屬臨清市的楊二莊興辦了第二所義學。

  光緒十九年(1891年),武訓搜集與購買了大量的有益圖書,建起了讀書會,專供沒有錢買書的人自由借閱。有時他還攜帶圖書到村鎮的集市廟會上巡回展覽,供鄉親們閱讀。還大量翻印淺顯的學習文章和書籍,免費散發給農民。同一年,朝廷官員,學部侍郎裕德到山東視察,武訓在大街上攔轎募款。裕德捐給他兩百兩銀子。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武訓花了1000吊錢於臨清禦史巷辦起第三所義學,取名“禦史巷義塾”。

  武訓長年苦行,至此耗幹了精神,當年五月,武訓得了重病。他住在義塾裏休養,躺在屋簷下邊,不肯占用一間房子。最初幾天他不吃飯也不吃藥,每天隻喝幾口開水。據說,隻要聽見學生們琅琅的讀書聲,他那病弱的臉上就有著無限愉快的神情。

  光緒二十二年1月11日,武訓病逝於禦史巷義塾。根據《清史稿》的記載:“武訓)病革,聞諸生誦讀聲,猶張目而笑。”武訓含笑離開了世界,享年19歲。出殯之日,堂邑、館陶、臨清三縣官紳全體執紼送殯,遵照武訓遺囑歸葬於堂邑縣柳林鎮崇賢義塾的東側,漆黑的棺材是一個鄉紳捐出的上好的楠木,棺材上了十八遍漆,到了歸葬那天,雞才叫三遍,人們就早早行動,在武訓的棺材錢祭拜上香,那天漫天開始飛舞的是銅錢樣的紙錢,如淩空舞動的雪花,這是光緒二十二年的春天的雪,隻為一個聖徒的靈魂而落。

  雪下著,天地一片素孝。

  “起……”執事高喊,麵容肅穆。霎時,哭聲一片。

  “啪!”

  瓦盆四分五裂。武訓沒有兒子,但很多的學生在給武訓摔送老的瓦盆,十六個杠夫低低喊聲加勁,一具靈柩緩緩離地,載著武訓的靈柩要回家了,吹鼓手吹響兩把長號,淒涼高亢的樂聲衝天而起,鼓樂喧天。

  執事揚手,一疊紙錢飛到半空,在最高處隨即散開,漫天飛舞,又與雪花一起紛紛揚揚地下落。

  那些鄉紳和義學的孩子們打著招魂幡,抱著靈牌、冥器、花圈、挽聯、僧道、孝屬、親友,一行人浩浩蕩蕩護送著武訓回家。

  吹打儀仗引來沿途的村鎮圍觀,人們知道是武訓先生,也自覺加入送葬的隊列,那天哭聲是一切的言語,隊伍漸漸變得龐大而蜿蜒,有十裏地。

  “張莊賞錢四十吊!”執事高喊。

  全體杠夫整齊劃一地隨聲應和:“哎!四十吊!”

  “李村賞錢六十吊!”執事高喊。

  全體杠夫整齊劃一地隨聲應和:“哎!六十吊!”凡是經過的村莊,大家都拿出賞錢送武訓一程,經過路口、河邊、橋梁、井台、祠廟時,紙錢都會揚起,又悠悠落下。沿途六十裏各村民眾自發設奠路祭,自動送殯者沿途來觀者人山人海,這就是最後的武訓。

  三

  在西方,差不多和武訓同時代,出現了叫一個菲斯泰洛奇的人,那時的歐洲,雖然貴族精英教育已很發達,但一般平民卻無法享受到。往往在一個村鎮找一個能讀能寫的人做村長就很難。菲斯泰洛奇,描繪當時歐洲瑞士的學校麵貌說:“這種教學像一座大廈,大廈的上層寬敞明亮,顯示了高超的技藝,但為少數人居住。中層居住的人就多得多,但沒有登上頂層的合乎人道的階梯,如果有幾個人奢望爬上頂層的話,那麽隨時可以看見他們,時而用手,時而用胳膊、腿試著往上爬,但這手和腳被一一折斷了。最後,大廈的底層居住著無數平民百姓,本來他們與最上層的人們享有陽光和新鮮空氣的同等權力,但是,他們住在沒有星光的小屋裏,不僅不能擺脫令人難受的黑暗,而且視線受限,雙眼變盲,他們甚至都不能仰望大廈的頂層”,就是在如此的境遇下,他開始在貧困的瑞士山區,一點點推行“平民教育”。

  菲斯泰洛奇出生在當時歐洲的貧困山區小國瑞士,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傳教士的孫子,從小就被教育他如何用真誠、善良的心去無私地愛人們。菲斯泰洛奇一生都在教會孤兒院工作,處境屬於下層人,但他有一顆偉大的、慈愛的心。他自述道:我一直充當一位受冷落的,意誌薄弱的初級教師,推著一輛隻載著一些基本常識的書籍,空蕩蕩的獨輪車,卻意外地投身一項事業,包括創辦一所孤兒院,一所教師學院和一所寄宿學校。做這些事情第一年就需要一大筆錢,可是即使是這筆錢的十分之一,我也難以弄到……可是,就是這位地位不如牧童,形似乞丐的人,因循著對事業的炙熱追求,竟使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這個人口寡少、產業落後、政治黑暗的山區小國瑞士,一躍成為全歐享有盛譽的教育超級大國,引起各國教育專家和高層政要人士,雲集瑞士,觀摩取經,儼然如世人頂禮朝拜的“聖城麥加”。

  菲斯泰洛奇在戰亂和貧困的社會底層,專門照顧那些失去父母撫育和家庭溫暖的孤兒,棄兒,病兒,弱兒,這群乞丐兒童和流浪兒童是無法與那些上流社會人士的子女相比較的。他描繪他所收養的兒童的情景:“大多數身體有缺陷,很多人有慢性皮膚病,使他們步履不便,或是頭上長瘡,或是衣裳襤褸,滿身虱子。很多孩子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目光無力,有的不知羞恥,習於偽善和欺騙;另一些孩子為不幸所折磨,變成猜疑、膽怯的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缺乏感情。”菲斯泰洛奇對這些被社會所拋棄,為常人所避而遠之的孩子,保持著極大的憐憫和同情,他是這些苦兒的奴隸和牛馬。

  菲斯泰洛奇說,“即使最貧困和最被人遺棄的孩子,上帝也寄予了天賦的才能……在孩子粗笨害羞和顯然無能的背後,蘊藏著最優秀的才華,最珍貴的能力。在這些可憐的孩子接受真誠的愛心教育中,顯著的天賦才能真正地表現出來”。

  你可以說在上帝的引導下,菲斯泰洛奇把愛不僅僅當作一種情感,而是一種做人的準則,他對苦兒教育的湧現出無比狂熱,這樣的工作遠非一般的教育家和政治家所能比擬,他不僅站在課堂前授課,更給以孩子們心靈的培養和人格的啟發,他說:是我用雙手來滿足他們身體和心靈的繁多要求,他們都直接從我這裏得到幫助、安慰和教益,他們的雙手被我握著,我的眼睛凝視著他們的眼睛,我們一同哭泣,一同歡笑。他們忘卻了外部世界,隻知道和我在一起。因為我總是和他們在一起,我們分享所有的食物和飲料,就是同甘共苦。我沒有家庭,沒有朋友,也沒有人,除了他們,什麽也沒有。他們生病時,我在他們身邊,他們健康時,我也在他們身邊。他們睡覺時,我還在他們身邊。我最後一個睡覺,第一個起床。在寢室裏,我們一起祈禱,根確他們的提問,解答所有問題,直到他們睡覺。我的目的在於,使他們過著共同的新生活,產生新的力量,在孩子們中間喚起兄弟般的友誼。使他們成為熱誠、公正、親切善良的人。總之,我們必須遵守耶穌的明言:“先洗淨內心,外表就潔淨了”。菲斯泰洛奇躺在孩子們中間,也許表麵上他貼近塵世,但那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在黑暗的夜裏,菲斯泰洛奇像一束星光,讓大家感到上帝的懷抱是如此的可接近可依靠。

  先洗淨內心,外表就幹淨了,洗淨內心,虔誠地愛這個塵世的弱者和苦者,沒有絲毫的私利和貪欲,把受教育的權利給那些底層者,想想這比經書裏誦讀終生、在教堂裏祈禱終生都難,因為這裏麵充滿著苦難和不堪,而現在環顧我們身邊,多是外麵的光鮮,內在是齷齪的人,有的所謂的慈善,也許可以大把擲錢扶貧辦學校,但苦難與不幸還是外人的他者的,而他的身和心卻是置之度外,他們的愛隻是鏡頭下儀式上的捐贈和施舍,也許內在是一種沽名的技巧,真正的愛是把他者的不幸化為自己的肉身、愛,隻有在苦難和拯救中才有意義,才能讓塵世的看到上帝。

  我曾到鄉下去,看到很多的留守兒童,跟著爺爺奶奶沒有學上,孩子像一個個棄兒,一個個孤兒,在山西雁北山區一口窯洞裏,建有一所鄉村小學,窯洞即是教室,也是小學裏唯一一位老師和學生們的宿舍,晚上老師和學生們就在地上睡覺,每天早晨開始,那位老師給一年級上完語文,再給二年級上數學,接著三四五年級。如此交替往複,直到日落西山。窯洞裏除了必不可少的粉筆外,沒有任何教具,所謂的桌椅板凳全是由簡陋的磚塊和幾根木頭砌成。

  有一個叫李財的小朋友,在班裏是個學習很好的學生,他流著淚把做了三次的作業交給老師說:“老師,您以後不能為我批改作業了,明天我不能來上學了。”他的媽媽因得病沒錢急時醫治而過世了,不得不輟學回家幫爸爸幹農活做家務。

  又有這麽一個小女孩,她家裏實在是很窮,底矮破落死寂的窯洞裏,昏暗髒亂,除了一張木板床,一件破舊的被子,幾件爛衣服,你再也難以尋找到還有什麽物品。髒黑的灶台上,七零八落放著幾個說是已吃了好幾天的熟紅薯。由於實在是窮,她父親讓她退學,小女孩哭著不依,媽媽說:“又要吃飯,又要讀書,哪有錢啊?”小女孩就跪在媽媽麵前哭著說:“媽媽,隻要答應我上學,我以後就不吃飯了。”有一半的小學生是走了好幾裏路來上學的,自己從家裏帶米來學校煮,加上一點鹽,孩子們就開開心心地吃起來。

  同樣是在山西,多些一擲千金的煤老板,一頓飯可以救助多少失學的孩子呢?我想到武訓,他省吃儉用,三十多年間乞討所得,經營所得,貢獻給義學的,相當於清政府年財政收入的八千分之一,相當於當今的八百萬至一千萬元。

  然而武訓的命運在新中國遭到的逆轉,一個同樣是農民的兒子嘲笑他挖苦他:“像武訓那樣的人,處在清朝末年中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者和反對國內的反動封建統治者的偉大鬥爭的時代,根本不去觸動封建經濟基礎及其上層建築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並為了取得自己所沒有的宣傳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對反動的封建統治者竭盡奴顏婢膝的能事,這種醜惡的行為,難道是我們所應當歌頌的嗎?……承認或者容忍這種歌頌,就是承認或者容忍汙蔑農民革命鬥爭,汙蔑中國曆史,汙蔑中國民族的反動宣傳,就是把反動宣傳認為正當的宣傳。”

  真的如此麽?我想到了張藝謀拍攝《活著》裏的葛優飾演的富貴,如果武訓也像富貴一樣是一個吃喝嫖賭的人,卻有可能成為革命依靠的對象,武訓是從開啟民智入手,他拒絕塵世的享受,辭掉黃馬褂,而一些從農村走出的所謂的革命者,有幾人回饋腳下的土地呢?

  如果要求一個乞丐去觸動封建階級的毫毛,這就有點是使武訓承受了不能承受的重,去和一個乞丐叫板,真的讓人感到背後的東西,武訓隻是一個靶子吧。

  於是化名李進的江青在1911年6月就到武訓的家鄉堂邑縣,然後又到武訓從事辦學活動的臨清縣等地調查武訓的曆史和辦學活動情況。李進一行到了堂邑後,從北京帶來的警衛人員就告訴縣委,調查團要自己開飯,隻要縣委提供蒸饅頭的麵粉,熬粥用的小米和綠豆。李進要求單獨備一缸飲用水,還要在水缸裏養兩條魚,養魚就是以魚為實驗品,每天可用魚的死活判斷是否有壞人投毒。

  李進主要找的是一些晚清的老秀才,一些有點文化、有點見識的老人。

  那些被調查的人不知北京來的人是什麽目的,還按上次孫瑜、趙丹等人拍電影時調查時的說法,說武訓辦學有貢獻、為人好,等等。李進很不高興,縣委沒辦法,隻好作動員,明確告訴每一個被調查者“隻能揀壞的說”。很多群眾不解,有人問“怎麽土改鬥完了地主,又鬥開武訓了?”

  當時任堂邑縣長的趙安邦是武訓學校的畢業生,比較熟悉武訓的曆史和堂邑的情況,他對調查團領導一再強調武訓是壞人的作法有不同意見,認為“武訓辦學,教人識字有什麽壞處?學馬列還不是先要會認字。”

  李進當麵批評他說:“他辦學好?是給什麽人辦?要用階級觀點分析。”趙安邦不服,說:“不管給誰,有點文化總比沒有好。”

  後來趙安邦知道李進是毛澤東的夫人後,再也沒說過不同意見。

  縣委打過招呼後,老百姓都學乖了,都順著調查團的要求說。

  一天吉普車拉來一位80多歲的老秀才,老人一輩子從沒坐過汽車,一上車就暈,加上路上顛簸,到堂邑縣委時幾乎不能動,是被人扶進來的。老人耳朵還有點聾,李進細聲問一句,旁邊的人就對著老秀才的耳朵大聲重複一句。

  問:“武訓是不是霸占了很多地?”

  答:“是。”

  問:“武訓是經常欺騙鄉親吧?”

  答:“是。”

  問:“武訓一貫放高利貸吧?”

  答:“是。”

  於是後來的武訓就從一個辦義學的聖人,一跌而成了大地主、大流氓,全國的批判文章像火舌一樣鋪天蓋地,就這樣一個以政治需要為名的政治的操作把一個聖人的形象毀容了。

  曾經書聲琅琅的義學,曾存在半個多世紀的義學,那是離窮人孩子理想和希望最近的地方。卻被政治的意識形態,被愚昧給毀壞了。現在你要是憑吊一下武訓,你站在墓前不知心境會發起何樣的感懷。1966年的“文革”,在當年他磕頭乞討辦成的學校裏,那些學生在老師帶領下,砸開他的墓掘出遺骨,並且說:這是武訓的狗骨,後來澆上柴油揚灰了,在幾天後的夜裏武訓的後人偷偷把他的骨頭埋在了一塊麥田裏,哪一塊土曾記得武訓的骨頭呢,有時我想武訓有靈魂多好,有時又想他還是不要有靈魂,武訓如果能看到他會做如何?他所付出的愛為何在這片土地裏生長出的是暴虐和愚昧?

  四

  由武訓死後種種遭遇和命運,由他在祖國受到的鞭屍揚灰,我想到了特蕾莎嬤嬤--臉上刻滿深深的皺紋,腰彎背駝,粗糙的雙手嚴重龜裂,腳趾發炎,以致走路蹣跚的特蕾莎嬤嬤,在上世紀10年代印度的加爾各答,一邊是別墅是飯店和宮殿,是富人的樂園,另一邊是隨處可見的垃圾棚和居住在其中骨瘦如柴渾身散發著惡臭的貧民,這些貧民沒有尊嚴地活著,活著如螻蟻,死了,也會因為買不起火葬的木頭,屍體被隨意拋擲,任其腐爛。

  有一天,特蕾莎嬤嬤要到巴丹醫院商量工作,在靠近車站的廣場旁她發現一位老婦人,倒在路上,像是死了一般。特蕾莎蹲下來仔細一看:那老婦破布裹著腳,渾身爬滿了螞蟻,頭上好像被老鼠咬了一個洞,殘留著血跡,傷口周圍滿是蒼蠅和蛆蟲。特蕾莎趕緊俯身替老婦測量呼吸及脈搏,似乎還有一口氣,她為她趕走蒼蠅,驅走螞蟻,擦去血跡和蛆蟲。特蕾莎心想,如果任她躺在那裏,必死無疑。於是她暫時放棄了去巴丹的行動,請人幫忙把老婦人送到附近的醫院。醫院開始時對這個沒有家屬的老婦人不予理會,但醫師在特蕾莎的再三懇求下,便替老婦人治療,然後對特蕾莎說:“必須暫時住院,等脫離危險期後,再需找個地方靜養。”特蕾莎把病人托給醫院後,立即到市公所,希望能提供一個讓貧困病人休養的場所。市公所的所長是位熱心的人,他仔細聽完特蕾莎的請求後,便帶她來到加爾各答一座有名的卡裏寺院,答應將寺廟後麵信徒朝拜後的一處地方免費提供給她使用。但一開始受到印度教區婆羅門的強烈反對,理由是特蕾莎修女不是印度人,然而特蕾莎修女不為所動,依然在街頭搶救許多臨危的病患到收容所來替他們清洗,給他們以休憩以療救以撫慰,其中也包括印度教的僧侶,慢慢特蕾莎感動了許多的印度人,反對聲浪也就逐漸平複。

  自從找到寺院這個落腳點後,不到一天的時間,修女們就將三十多個最貧困痛苦的人安頓了下來。其中有個老人,在搬來的那天傍晚即斷了氣,臨死前,他拉著特蕾莎的手,用孟加拉語低聲地說:“我一生活得像條狗,而我現在死得像個人,謝謝了。”

  特蕾莎認為人類的不幸並不存在於貧困、生病或饑餓,真正的不幸是當人們生病或貧困時沒有人伸出援手,即使死去,臨終前也應有個歸宿,向垂死者傳播了主的愛。

  於是她離開了修道院,以一個普通修女的身份來到了加爾各答環境最惡劣的貧民窟提亞納,她脫下藍色的道袍,換上普通婦女的日常粗布服飾,用自己掌握的一點基本衛生知識和護理技能為那裏的貧民服務。

  後來,她和其他修女一起辦起了兒童之家,收養從路上撿來的先天殘疾的棄嬰,把他們撫養成人並告訴這些孩子“你是這個社會重要的一分子”;她辦起了麻風病人康複中心,收治照顧那些甚至被親人拋棄的人,讓他們感到自己“並沒有被天主拋棄”;最著名的,是她在貧民區創辦的臨終關懷院,使流落街頭的垂死者得以在嗬護中度過最後的時光。她說:“這些人像畜生一樣活了一輩子,總該讓他們最後像個人樣。”那些被背進關懷院的可憐人,有的軀體已經被鼠蟻咬得殘缺不全,剛入院洗澡時往往用瓦片才能刮去身上的汙垢,最後握著修女的手嘴角帶著微笑“踏上天國之路”。

  一個原本對特蕾莎修女的善行心存疑慮的印度教法師,當看到她一絲不苟地為一個快死的男人清理布滿蛆蟲的傷口後,慚愧地說:“我在寺廟供奉聖母10年,今天才看見聖母的肉身!”

  特蕾莎嬤嬤,如今已成了超越種族、階級和信仰的愛和關懷的象征,她獲得的榮譽,無論麥格賽獎、肯尼迪人道獎、尼赫魯獎到諾貝爾和平獎,都是舉世聞名,很多人期待殷殷,夢寐以求,然而這些獎並不能墊高特蕾莎嬤嬤,而是因特蕾莎嬤嬤為這些獎項增加了榮譽和含金量,不在獎的成色,而在於這些獎給了誰,彰顯了什麽,鞭笞了什麽。

  然而回顧孤苦一世可憐一世的武訓呢,在這片黃壤上,在這片藍天下,直到今日,人們腦海裏殘存的還是被毀容的武訓,是因為武訓沒想到觸動當時的那個統治階級。對一個乞丐,做一個有益社會的人,有益身邊的人足矣,難道非得讓他鋌而走險,拋頭顱灑熱血?

  我特別感慨的是一個革命者不理解特蕾莎幫助窮人的行為,教訓特蕾莎說:“你不知道我們正在搞革命就是要解決這些事嗎?”特蕾莎平靜地回複:“我也是革命家,我的革命成分中隻有愛!”這個革命家緘口了,如果這個革命家長在中國,他該如何回答?

  特蕾莎在有生之年幾乎走遍了世界,所到之處受到教皇般的歡迎,卻沒有到過前蘇聯,因為那裏的人民好像根本不需要她。

  和武訓相較,特蕾莎嬤嬤是幸運的,她沒有被批判和嘲笑,也沒有被鞭屍揚灰,她直到死後都被愛戴和尊敬圍繞。她的祖國阿爾巴尼亞和她的第二故鄉印度,都為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驕傲。“如果你做善事,人們說你自私自利,別有用心,但不管怎樣,總是要做善事。”這一點我以為是和武訓相通的,做吧,認準的善事,做下去,人在做,天在看,相信頭頂的星光,雖然雲翳也許可能暫時遮蔽,但星光是不滅的,如人的良善。

  是啊,武訓不需要別人的評價,這個有著宗教聖徒一樣品格的人,這個在東方大地上出現的有著人性奇跡的人,他是一個最需要幫助的人,在他昏睡破廟三天的時候,在他需要溫飽的時候,在他被侮辱被拳腳擊打的時候,他沒有選擇仇恨,卻以終生行乞來回報社會,來改變社會的生態,他是傳遞上帝的愛麽?是傳遞觀世音的愛麽?他傳遞的是一種善,一種對沒有知識愚昧的不忍。

  特蕾莎嬤嬤傳播上帝的愛是修女的天職,而武訓除了父母其實不需要回報誰,他自己才最需要被關愛。但他死掉多年,他一直在拚著性命回報的社會,卻一直嘲笑他、冷眼鄙視他,人心荒寒,令人發痛。

  可以設想,武訓如果換個活法,用一些錢施舍給周圍的人,用餘下的錢娶上老婆,他也可以有兒子,他的孩子首先能受教育,但他把那麽多素不相識的孩子,窮人的孩子送進學屋,自己至死都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

  武訓不是殺人越貨的人,不會把皇帝拉下馬,這樣我們就可以鄙視他,說他是統治階級的奴才和幫凶麽?允許有的人革命,也應該允許有的人過日子,武訓沒有解放全人類的理想,他隻是默默為一個夢想乞討一生堅守一生,在孩子們的琅琅書聲中含笑閉上了雙眼。

  文章快要結束,我想到我的父親,在我從小學開始,父親天不明就起床,到街上掃大街,為的是能從到集市上賣菜的賣、肉的、掌鞋的要五分錢,下集了,再把那集市清掃一遍,累年累月,類如乞丐,遇到難纏的人,不但得不到五分錢,還要承受侮辱,我曾多次聽到人說父親是要飯的,後來父親倒在了集市的街頭,當時我還在外求學。

  但願父親有靈,看到我為武訓而寫下的文字,但是父親不識字,這讓我感到刺骨的疼痛。我把孫瑜寫的《武訓讚》送給父親,送給一把掃帚,一把鐵鍁,一個一個地攤祈求五分錢的父親:

  大哉武訓,至勇至仁;

  行乞興學,苦操奇行。

  一囊一缽,仆仆風塵;

  一磚一瓦,積累成金。

  街頭賣藝,市上售歌;為牛為馬,舍命舍身。世風何薄,大陸日沉;誰啟我愚,誰濟我貧?大哉武訓,至勇至仁;行乞興學,千古一人!

  原載《山東文學》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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