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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京碎事

  閻連科

  北京堵趣

  麵包是如何發起來的,北京就是如何膨脹起來的。一棵雜樹的枝丫是怎樣炸開在四月的天空,地鐵就是怎樣在不見日月之中炸開在了北京的地下。初春的柳林裏,有多少粉白的飄絮和絮球的滾動,北京的天地間,就有多少人的漂浮和絮球樣堆擠的塞堵。

  長城、故宮、頤和園,那顯赫的名聲,早就讓位於北京今日的擁堵了。一位來自紐約的客人,在北京待了一周,瘦了三斤,我問他是中國的飲食不夠好嗎?他說是北京坐公交和地鐵的人太多,每次坐車都會給他擠瘦半斤。有位來自日本東京的朋友,在北京住了半月,又重了六斤,簡直就是一聲砰然的巨響,他就炸著胖將起來了。問他,你都吃些什麽?他道:我隻喝水。問喝水能讓人胖嗎?他說北京太擁太堵,無法出門,也不敢出門,於是每天隻是坐在家裏,閑吃閑喝,沒料到北京的水又天下第一黏稠,含物豐富,我就轟隆一聲,胖了起來。

  讓人啞然。

  想起幾年前北京突降大雪,所有的汽車全都就地窩趴下來,整整十幾個小時,京城的道路成了天下人的停車場,那些智慧聰明的人們,這時不急躁跳,他們熄火鎖車,悄然而去,及早尋著賓館住了,再或步行回家,坐在沙發上,從電視上看那雪堵海塞而仰天長笑,至來日稍稍疏鬆,再到原處路上把車開走。今年“十一”長假,遊長城的人,每位都一次性地看夠了天下最多最多的P股和腦勺;遊故宮的人,都看見一片一片相連相接的黑色人頭,如鄉村麥場上堆著攤開的黑豆,倒也均稱密集。有一輛去往頤和園的公共汽車,走著走著,熄火停了下來,造成了長龍巨堵,待警察從人縫和別人的胳肢窩擠著趕來,問那公交司機,為什麽熄火停車,司機說拉得太重太多,發動機力不從心。警察隔著窗玻璃看看車上,並不見車上有著一位乘客,卻都裝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照相機的鏡頭蓋兒。又問貨是從哪來的?運往哪兒?司機說,都是這幾天遊客丟在長城和故宮的鏡頭蓋兒,他這是運的第三車了,為了環保,要運往頤和園後邊的山間燒掉埋去。

  讓人愕然。

  真的讓人愕然!

  我有一個朋友,聰明過人,智慧如聖。為了逃避人流擁堵,十年前在北京麵親訪友,他都開始選擇日期時段,一般不在假日和上下班的峰間出門。五年之前,奧運會開過之後,當擁堵在北京已經不分高峰低峰時,他又改為事無巨細,全都夜間出行,絕不在白天出門搭車。可是今年,他有幾次出差故意搭乘深夜航班,希望可以順利地從家趕往機場,結果,又都堵在北京的四環、五環去往機場的路上。其中一次,從深夜十二點,一直堵到淩晨兩點。誤了飛機,倒不急了,就下來和疏堵的警察聊天,問警察為什麽深夜堵車?警察答到,這些都是算好深夜十二點絕不堵車的人流車流們。

  出租車司機

  一個城市的繁華喧囂,大可以用出租車的數量來衡定。

  聽說北京的街麵上,每天都奔跑著8萬輛出租汽車(不含無照黑租),如同一個城市每天都被打包裝在出租車上一樣。那8萬個出租車的司機,並不是8萬個普通的庸常人,他們是8萬個移動的遠程喇叭和口才上佳的國家傳聲筒與義務宣傳員。

  全世界都在驚歎北京出租車司機的口才好。驚歎他們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皇宮街巷的無所不知之博覽。當然,你坐上那棕黃兼白的出租後,他們最愛給你說的還是和生活中的雞蛋、韭菜、炸醬麵大相徑庭,卻又在他們看來,完全就是日常餐桌上的蘿卜白菜--平常而又不可少缺的政治與國家之大事。談論國家領導,就如同談論他們親戚家族中的小舅子,說一些中南海的聞與事,如同談論胡同四合院廳堂間擺的桌子和椅子。

  不關心國家之大事,那是不配做北京的出租司機的。我之所以愛坐出租車,也多少因為愛聽他們那帶有幾分誇耀的廣播和宣傳,如果哪次坐上出租沒有聽到司機山高水長、國家政治的和我聊,我就會以為這趟出租白坐了。白白花了我幾十元的錢。尤其去機場或從機場回家來,出租費每次上百元,那是一定要從他們嘴裏買些“國家機密”和領導人的趣聞軼事的。然而,前天日降後,我從機場返回家裏時,那個三十幾歲、身材微胖的司機卻一反常態,無論如何都不肯和我多說一句話。從我上車到將至家門口,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無論我問什麽,他都是點頭或搖頭,一定要開口說話時,才會說出三個字:“不知道。”

  這讓我有些意外了。

  讓我失望了。

  讓我千真萬確地以為我花百元坐的出租是去聽繁華鬧戲然卻進了啞劇場。搭乘著這輛啞然的出租,出機場,過五環,到四環,再從四環路隨著螞蟻搬家的車隊走上三環路,就在我因為聽不到闊談的聲息而失望到疲勞睡著時,出租車司機把我搖醒了。他告訴我已經到家了,並問我說你知道我今天為何不愛說話嗎?我怔怔地提著行李下了車,站在車邊望著他,望著那張豐潤圓胖的臉和蕩著紅亮的唇,等他停頓一會兒,又朝我笑一笑,才說他老婆晚婚晚育終於住進婦產醫院快要生產了,他昨夜睡覺做了一個夢,夢裏說他今天跑車如果一天隻說十句話,他的兒子可能是皇帝(金口玉言),如果說上五十句,就要降為宰相、總理、部長這一級(臣見晉言),如果說話超過了一百句,也就是司長、局長了,天天開會念文件,唇和舌頭忙個不停了。他告訴我這些時,臉上有些憋不住的神秘和失落,如明明可以考得更好可卻隻差半分沒有考到最好的學生那樣。

  “你今天一共說了多少話?”

  我問他。

  “最少上千句。”他笑笑對我說,可話後又自己從車窗探出頭來解釋道,說他今天一天跑車忘了昨夜的夢,是見了我才重又想起來。說他拉著我一路都在回憶和估算他今天一共說了多少話,話的內容是什麽。說他一整天話是說多了,可好在說的都是政治,都是國家大事情。說根據他今天說話的多少和內容看,他家將出生的兒子不是總理、部長、司長和廳局長,而是一個國家新聞辦公室的發言人或中央電視台新聞節目的主持人。

  司機說完又朝我笑一笑,就又開車走進了人的汪洋群海裏。

  我便回家了。天也黯黑到大亮的路燈如同盲人的眼。

  春運惶惑

  中國的春運,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為歡慶的災難。來自網站的消息說,今年的春節,中國來回流動的人口次數,約在10億以上。就是說,在這春運的月餘前後,相當於將近半個世界的人數,在那個古老龐大的民族的土地上,均有一次遙遠或近鄰的遷徙之移動。而單是鐵路部門的精準統計,全國在這些天日行對開的春運火車,就達1000對之多;售出火車票的張數要超過1.1億,如同三分之一的歐洲或七個台灣的人們,都擠上了中國春運的火車。

  大約除卻印度,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理解這樣的人類遷徙的景繁。飛機是忙了起來,如雨天之前蜻蜓在空中的曼舞。長途客車可以如螞蟻聯隊的搬家運動,直接從中國最南的廣州,在路上疲行半月,搖搖晃晃,到達北方的任何一個城市。如果上帝沒有老昏年邁,仍然目清明光,當他看到人類的某個民族,為了親情在某一日的團聚,就開始如此明確地從某一方向,千裏迢迢,火車、汽車、飛機、船隻地投奔鄉園,不知他是會為這個民族的情聚力感到欣慰,還是會感到一絲昧味的悲傷。報紙、電視、廣播、網站,所有所有的中國媒體,在這一時節,報道的都是紅遍全國、喜遍世界的中國人為年節春運的努力、慶賀和笑臉,至於那喜慶後邊的災難,就不去談它說它了,一如天大的喜事,萬萬不可拿來一樁悲傷來掃了民族的興致。遍找遍查,沒有看到過春運所導致災難的總結性報告,更不會有因為春運死傷的人數統計來敗了人們喜慶的胃口。但去年國慶長假,因為政府為了安慰人們,也為了用假期拉動消費之需求,幾天間讓高速公路暫停收費,結果是幾乎所有的國家高速要道,都全部癱瘓阻滯,七日裏出現的可統計的重大交通事故68111起,死亡人數達791人,平均每天死亡一百餘人。

  真可謂驚世之駭俗!

  那還僅僅是中國極少人富裕起來的車族,而非人人都在其中遊移的芸芸廣眾。我曾經在幾年前有次過年回家,開車走了600公裏,遇到七起交通事故,血亡的慘狀,委實不容複述。可好在,無論何如,今天中國的交通是發達了,而那發達中的敗腐就不去談它了。今天,不單是飛機可以飛往更多的城市(永遠的晚點又能算什麽呢),拖拉機也可以走向幾乎所有村落;不單是高鐵的速度可以世界第一(那驚世的撞車也就不提了),摩托車和自行車也可以成為無數人百千公裏回家過年的工具了。有人專機、專列在春運期間回家省親,也有百萬、千萬的農民工,因買不起或買不到車票,仍然團窩在遙遠寒冷的車間,用那生鏽的鐵鍋煮著冰凍的餃子。世界就是這樣。春運就是這樣。強富的國家,永遠在用它高大的身影,遮蔽著窮弱民族的影身;權貴或者商賈,也永遠在春運中記不起那些徒步跋雪回家過年的人們。飛機在春運中運的不僅是回家過年的旅人,還是這個國家、民族的一個新的成型的階層。坐著高鐵的人,眼裏不僅有一路山水的風光,還可以感受到因為在普通火車上連撒尿、喝水都無去處的其他旅客給自己帶來的優越的福樂。而倘若在年後的電視節目中,又有幾個農民工因買不到車票,徒步千裏在大年三十的深夜,提著他走破鞋底的皮鞋和血泡淋淋的雙腳,終於回到老家妻兒與母親的身邊,可以和家人團聚出一個歡樂的新年時,我們在為我們民族傳統的情聚力感到驕傲時,又有誰會想起那些買不到車票的人的無奈和一雙血腳行走在酷冬寒路上的辛酸呢。

  原載《美文》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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