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
一
開編前會的時候,小梨接到了大姐的電話。
老鞠正在對新聞部那撥小年輕殺瓜切菜。書架上,那叢水竹綠得潑辣,又有一簇簇新葉正在抽出來。透過茂盛的葉子,小梨卻瞥見老鞠的半個禿頂,心裏就不由得暗笑。
手機設置成了靜音,兀自在小梨的手掌心裏一閃一閃。那個電話聽筒的圖標不懈地旋轉著,有點執拗,有點不甘,像大姐的脾氣。
小梨裝作上洗手間的樣子,悄悄溜出來,剛一接通,大姐的大嗓門就直通通地砸過來。梨啊?大姐說,梨啊,怎麽半晌不接電話?
正是下班的時候,整個城市簡直是一鍋沸水。三伏天,大熱,人們都心浮氣躁。從地鐵裏出來,小梨徑直去了物美。推著購物車,她直奔二樓。買了三黃雞、豬頭肉、鹽水鴨,還買了天福號醬肘子。又買了二斤五花肉,準備包餃子。芳村人的待客之道是,包餃子。家裏來了客,怎麽少得了餃子呢?因此,凡老家來人,小梨總少不得包餃子。為了這個,乃建老是笑她。乃建的笑,也不是那種明目張膽的笑。乃建的笑很含蓄,乃建從旁看她忙著同一群餃子較勁,嘴裏發出絲絲哈哈的聲音,仿佛被燙著了。小梨不理他。
洗漱完,準備休息的時候,小梨才宣布了大姐的電話。乃建說好啊,好啊,二曼來,好。乃建說不是要讓你找工作吧。小梨說,又不讓你找,別怕。乃建說,什麽話!
早晨起來,乃建已經上班走了。家裏靜悄悄的。外麵仿佛是陰天,這兩居室的房子,顯得格外窗明幾淨。小梨一麵吃早點,一麵打量著這個家。櫻桃紅的實木地板,門窗也拿櫻桃紅實木包了,一堂的紅木家具,透出殷實穩妥的太平氣象。臥室的一角,用一道雕花屏風隔了,權作書房。是魚戲蓮葉的圖案,意思自然是好的。這意思是乃建的意思,也是小梨的意思。挑剔一點說,這個九十多平米的家,還是小了。兩室兩廳,主臥是她和乃建的,次臥是妞妞的。沒有客房。幸好是暑假,妞妞去了奶奶家。二曼就住妞妞的房間。小梨琢磨著,今天晚上包餃子。對,就包餃子,三鮮餃子:豬肉,蝦仁,雞蛋。明天周末,筍燉三黃雞。後天,還要帶二曼出去吃一回烤鴨。到北京了嘛。大後天--二曼要住幾天?大姐沒在電話裏說,小梨也沒有問。
一見二曼,小梨才發現,真是大姑娘了。女大十八變,這話是對的。小時候的二曼,不知道有多醜!小時候,二曼長得像她爸。可是現在的二曼,竟越來越像她媽了。那眉眼,那身段,那走路的樣子,簡直就是當年的大姐。小梨一麵照料著她換衣裳換鞋,一麵看了一眼那個鼓囊囊的蛇皮口袋。看樣子,大姐這次來者不善。
二曼立在客廳裏,生手生腳,好像野生的高粱棵子,橫豎都不是。乃建招呼她坐下,從冰箱裏拿了一瓶酸梅湯給她,她接過來,卻並不喝,把它夾在兩個膝蓋之間,兩隻手絞來絞去。乃建又給她遞水果,她慌忙接了,卻手裏一滑,那隻桃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到沙發底下去了。二曼慌忙彎腰去找,卻被小梨攔住了。小梨說曼啊,坐你的,甭管它。心裏不由得怨乃建多事,又重新拿了一隻,遞給二曼。
包餃子的時候,二曼便顯得自在多了。芳村的閨女家,有幾個不會包餃子的?包餃子,擀麵,蒸饅頭,烙餅,這是看家的本事。小梨看著二曼變戲法一般,變出一群活潑潑白生生的餃子來,越看越喜歡,嘴巴就有點管不住,曼啊,工作的事,別急,有小姨呢。乃建正在喝水,仿佛被嗆著了,忽然就咳嗽起來。小梨瞪他一眼,對二曼依舊笑著,話鋒卻一轉,不過,如今工作難找,北京這地方,大江大湖,水深著哪。二曼仰起有紅有白濕漉漉的一張臉,隻嗯了一聲,便低頭幹活了。
娘倆就包餃子。乃建呢,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喝茶,關心著新聞裏的天下大事。小梨最看不得他這自在模樣,便吩咐他去剝蒜。
手機在臥室裏叮咚一響,小梨張著白花花的一雙手,進屋去看。是老鞠的短信。老鞠在短信裏問候她,盛暑大熱,善自珍攝。小梨看著那幾行字,心裏笑了一下,卻把手機依舊扔在床頭櫃上。空調機發出微微的響聲,把上麵的一盆綠蘿撫弄得風情萬種。小梨望著那密密層層的葉子,心想這老鞠,果然是老手。
吃罷餃子,大家看電視。小梨關在臥室裏,給家裏報平安。大姐家裏都好,梨你放心。大姐說爹身子骨也好,七十三的人了,硬實著呢。七十三,八十四,那些話全是唬人!爹的眼睛,白內障,醫生說沒大事,上了年紀的人麽。等長熟了,再做手術。哎呀呀,不說了不說了,這可是長途!小梨看這陣勢,是要長談,便說,差不了幾個錢,你說。大姐反倒不說了。揚聲把爹叫過來,爹說梨啊,甭惦記家裏,你在外安心--大姐卻又把電話要過去,說開了。說來說去,最要緊的還是那一句,幫二曼找工作。好歹不讓她回老家。小梨握著話筒,手心裏濕濕地出了汗,耳朵裏卻是嘈嘈切切,響成一片。
臥室門虛掩著,能夠聽得見二曼的笑聲,夾雜著電視上音樂的喧嘩。這二曼,人倒老實。隻是有一點,怎麽說呢,有一點木。姑娘家,性子木一點,原是平添了幾分可愛的情態,懵懂的,生澀的,有一些害羞,還有一些拙拙笨笨的天真。然而,不知怎麽一回事,小梨總覺得,二曼這樣的性子,在北京,好像是總覺得不夠。北京是什麽地方?
小梨從冰箱裏拿了兩支苦咖啡,一支給二曼,一支自己喝。冰涼的微苦的咖啡味道,在舌尖慢慢融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渾身的燥熱退去,小梨的一顆心反倒漸漸靜下來。她拿過手機,給老鞠回信。對老鞠這樣的人,熱不得,冷呢,更要不得。這小小的延宕,不算長,也不算短。對於老鞠,該是恰到好處吧。小梨拿著手機字斟句酌。這老鞠長袖善舞,佛法無邊,囂張慣了,哪裏受過這樣的冷落?
乃建走過來,手裏舉著一罐冰啤,不慌不忙地啜著,在書櫥旁邊的報刊架上翻報紙。見小梨忙著發短信,便說,怎麽,不陪陪二曼?小梨說,哪那麽多事兒,自家人。乃建笑著搖搖頭,瑟瑟瑟瑟地翻報紙。小梨說,又喝?小梨說二曼的事,你看?乃建說,非要來北京?小梨說,廢話,不來北京找咱們?乃建說,其實,小城市,生活倒舒服。小梨把手機扔在一旁,拿眼睛看著他,比如?乃建說,石家莊也挺好啊,省城,離家也近。小梨說,你以為石家莊就那麽好找?她一個本科生。乃建說,大穀呢?小梨說,什麽?你說什麽?乃建說,我是說大穀,大穀的日子更舒服。小梨說,大穀舒服?是。芳村更舒服--你怎麽不去?乃建看著小梨的樣子,知道是說錯話了,便說,你們家的事--我就是隨口一說。我們家的事!小梨說,我們家的事你亂插什麽嘴?
二
東四這一帶,是老城區。樹木多,鴿子也多。從窗口望去,一層一疊遠去,是青灰色的樓頂。陽光從樓頂的縫隙中跌落下來,仿佛打碎了一塊金子,金粒子四散飛濺。有幾粒濺到窗子上,亮亮的晃人的眼。
周末,這個城市顯得略微從容一些。小梨把衣櫥打開,找自己的舊衣裳。一條薑汁黃的絲綢長裙,是某一年生日,乃建送自己的禮物。小梨想了想,又找出一件奶白色無袖真絲小衫。小梨在鏡子麵前比了比,揚聲喊二曼。
二曼這孩子,在城裏這麽多年,又念了這麽多的書,竟還沒有學會打扮自己。當然了,大姐也拿不出多餘的錢來給她。當初,大姐咬著牙,一心要供小梨念書。大姐的一句口頭禪是,好好念,念大學,到城裏吃香喝辣--看你小姨!在芳村,也不止是在芳村,在青草鎮,甚至整個大穀縣,有誰不知道翟小梨呢?在鄉下人眼裏,翟小梨簡直就是一麵旗幟,是草窩裏飛出的金鳳凰。人們都知道,翟家的翟小梨,本事特別的大,特別地會念書。憑著手中的一支筆,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愣是從芳村念到了大穀縣,從大穀縣念到了石家莊,從石家莊念到了北京城。北京城啊,老天爺!這麽多年了,芳村出過這麽厲害的人嗎?沒有。就連整個大穀縣,怕是也沒有這樣的能人吧。翟小梨一個嫩頭嫩臉的閨女家,更是不得了。這要是在早年間,那是女狀元。嚇!北京城,那是什麽地方?天子腳下!
更厲害的是,小梨竟然嫁了個北京人!翟家的這個小妮子,當真是厲害。
看著眼前的二曼,小梨不覺怔住了。芳村有句話,三分長相,七分衣裳。這話真是對極了。二曼亭亭地立在那裏,竟然有了一種搖曳的風姿。二曼找出自己的一雙奶白色高跟皮涼鞋,把二曼的馬尾巴散落下來,又拿走那一枚幼稚的粉色發卡,換上一條米白色鏤空緞帶,把一頭長發攔在腦後。二曼木木地立著,任她打扮。小梨看著二曼,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真是越看越感慨。如果不是二曼那一臉的迷茫,帶著一點少見世麵的畏縮和膽怯,一眼望去,誰能夠猜出她的出處呢?二曼緊著一張小臉兒,手和腳仿佛瞬間多出了幾個,一時無處擺放,兩隻眼睛慌慌的,簡直不敢看鏡子裏的那個人。小梨看在眼裏,愛不得,恨不得,也隻有歎一口氣,走上前去,幫她把裙子的褶皺拉拉直。乃建湊過來,一手扶著眼鏡,目光卻從眼鏡上方看過來,稱讚道,不錯,真不錯。小梨剜他一眼。
飯後,乃建午休,二曼也關在自己房間裏,不知道在忙什麽。小梨關了客廳的玻璃門,歪在沙發上想心事。方才在電話裏,大姐繞來繞去,閑話說了一籮筐。說起那一年,小梨兩歲吧,她背著小梨,去田裏割草,被一隻大狗追得跑掉了鞋。還有一年,青草鎮唱大戲,人真多啊,一個沒抓住,把小梨的小手撒開了。當時就嚇哭了,怕回家挨打。那時候大姐才多大?也就五六歲吧。還有一回,小梨在縣裏念書,大姐和姐夫去看她。那時候,大姐新嫁不久。很多年之後,小梨還記得,那燒餅夾肉的滋味。蛤蟆大張嘴,芳村人都這麽叫。大姐壓低嗓門說,她找人算過了,二曼銀盆大臉,娘娘命,芳村留不住。小梨聽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銀盆大臉,便是娘娘命。那麽她小梨呢?小梨偏偏生了一張瓜子臉,小梨是什麽命?難不成,小梨就該是丫頭命?村子裏那個別扭媳婦,號稱半仙的,她的話,大姐也敢信。真是鬼迷心竅了。大姐卻說,不是別扭媳婦,是小辛莊的,靈得很。梨啊,你不知道,找他算的人擠破頭。仙家說了,二曼這閨女,命強,有貴人相助。
貴人。這個貴人,便是她小梨了。大姐念書不多,說話卻是有水平的。村裏人都說,大杏,你怕啥?有小梨哩,小梨恁大本事,還能不管她外甥女?大姐一麵說,一麵看著妹妹的臉色。這些老土鱉,他們知道什麽?小梨也不認識中央的,真是胡唚!大姐說這話的時候,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遞到她手心裏,她隻有接過來,埋頭吃餃子。是她愛吃的豬肉茴香餡。大姐進進出出的,還在往這屋端飯菜。這年糕,你嚐嚐。如今人們都不種黍子了,黃米難找,我跑了好幾個集,最後還是在小劉莊叫我碰上了,你說巧不巧?小梨看著那一碗年糕,黃澄澄的米,紅彤彤的棗,堆得尖尖的,仿佛馬上就要從碗裏溢出來了。大姐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她吃餃子,吃年糕。餃子肉多油大,有點膩。年糕燙極了,不小心就把舌頭燙了。
胡同裏,不知誰家的孩子在點炮,劈劈啪啪,劈劈啪啪,把電視的聲音都給蓋過去了。芳村的春節,到底比北京熱鬧。小梨出來去廁所,卻聽見姐姐在廚房裏說話。低低的,像是在跟誰吵架。小梨沒在意。回屋裏的時候,看見大姐在廚房門口洗菜,一雙手凍得胡蘿卜似的。聽見動靜,猛一抬頭,眼睛也是紅紅的。見是小梨,趕緊展顏一笑,說,還不快進屋去,外麵多冷!
辦公室小史來電話,通知下周二開會,去北戴河。中層以上必須參加。小梨嗯嗯啊啊應著,心裏琢磨著找個什麽借口請假。二曼在,她怎麽可能出差呢?乃建也不是個會伺候人的。二曼呢,又人生地不熟。她一走,家裏非得全亂套。一個姨夫,一個外甥女,雖說是至親,但終究不是自家骨肉,少了她這個小姨,總覺得不像。還有一條,小梨不願意去想。係統的會議,一定有老鞠,老鞠是領導嘛。可是,這個時候,小梨最不想見的人,便是老鞠。
晚上,乃建有應酬。平日裏,乃建的應酬並不多。乃建喜歡清靜,這是其一。其二呢,乃建所在的文化單位,是一個清水衙門,雖則是公務員身份,仕途可期,但是乃建這個人,有那麽一點老北京人的通病。老北京人,往往是,怎麽說,胸無大誌。他們見得多了,對什麽似乎都見慣不驚。自然了,也有例外。比方說,老鞠,從老北京的大雜院裏一路殺出來,從勤雜工做起,一直做到單位一把手,正局。有意無意地,小梨會把這些個案例說給乃建聽,是鞭策的意思,也是一種勸勉。別人行,乃建怎麽就不行?乃建讀過多少書!家裏那整整一麵牆,都是乃建的書櫥。巍峨堂皇,看上去簡直唬人。被小梨的勵誌故事弄煩了,乃建偶爾也有反抗。乃建的反抗就一句話,讀書就是為了升官發財?笑話!
小梨一時氣結。然而,漸漸地,小梨也就把自己勸開了。小梨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乃建這樣的男人多好啊,甘蔗哪有兩頭甜?小梨的一句口頭禪便是,我們乃建啊--胸無大誌。是自嘲的口氣,又滿足,又不足。
晚上,娘倆兒吃了一頓家鄉飯。小梨買了豬肉、粉條、豆腐、丸子,燉了一回大鍋菜。乃建不在,小梨就越加放肆些,一燉燉了一大鍋。對於小梨的大鍋菜,乃建的評價是,開玩笑。說的時候笑眯眯的,是開玩笑的口氣,言下之意卻是,這也算菜?開玩笑。說起來,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一頓飯嘛。可是,小梨卻覺出了不舒服。更讓她不舒服的是,這大鍋菜,乃建不吃也就罷了,妞妞竟然也不吃。這就嚴重了。小梨覺得,他們父女兩個,簡直是故意!簡直是跟她作對!簡直是!還有,小梨給家裏電話的時候,那一口芳村土話,他們簡直是笑死了。可恨!實在是可恨!聽他們爺兒兩個,一大一小,一口的京片子,小梨恨得直錯牙。然而,慢慢地,小梨也就妥協了。打電話的時候,盡量關上門,兩不相擾。大鍋菜呢,不做就是了。但是不做不等於不想。因此,這一回,有二曼在,小梨藏在心裏那點想法便又悄悄醒了,探頭探腦。乃建,自小在京城長大的這位爺,他懂得什麽呢?
吃過晚飯,二曼搶著要洗碗。小梨攔住她,叫她坐下。二曼就重新坐下。一雙眼睛,忐忑地望著小梨。小梨看她局促的樣子,知道是嚇住她了,便東一句西一句,扯起了家常。怎麽說呢,對這個外甥女,小梨喜也不是,惱也不是,有那麽一點恨鐵不成鋼。照說,在城裏這麽多年了,好歹也算念了大學,怎麽竟還是這個樣子呢?生澀的,寒縮的,不舒展的,帶著鄉下女孩子特有的村氣。就說眼下,即便是穿著小梨的家居服,米白的棉麻裙褲,雪青吊帶小背心,頭發呢,隨意地綰在腦後,看上去倒是清新家常,但也不知怎麽一回事,總叫人覺得不像。小梨同她說著話,問起家裏的一些農事:玉米快收了吧,還要澆幾水?棉花怎麽樣,統共摘了幾噴?今年雨水大,河套裏的紅薯花生,倒有福了--會不會,雨水太大了?豈料,二曼竟是一問三不知。小梨歎口氣,隻好問一些學校裏的事。也不怪二曼,如今的孩子,誰還關心莊稼的事呢?也不光是孩子,即便是芳村的那些大人們,一顆心全在打工掙錢上,莊稼們,是早就不在他們眼裏了。
說起學校的事,二曼的神態活潑了許多。小梨趁機說,曼啊,你是怎麽想的?小梨說我是說工作的事。二曼正說得高興,冷不防備,一下子便怔住了。小梨說,曼啊,怎麽想的?是真的--想來北京?二曼低著眉,怯生生地,又是堅決地,說反正,我不想回芳村。小梨長歎了一聲,說曼啊,是這樣啊曼。小梨說你姨夫不在,就咱娘倆,咱們直來直去,不繞彎。小梨掰著指頭,說你看啊曼:一、咱是本科,三本,那個學校,你也知道,北京是什麽地方?一塊磚掉下來,能砸死倆博士;二、咱是女孩子,在就業上,女孩子就不占優勢,也甭怨什麽性別歧視,這是現實;三--小梨停下來,又長出一口氣,說這三,咱學的是計算機,小姨雖說在北京有些年了,但也就是這小圈子裏有幾個人--隔行如隔山哪。二曼看著小梨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手指頭,愣住了。這一頓大鍋菜,看來不是白吃的。小梨看她怔怔傻傻的樣子,有些不忍,便說曼啊,要不這樣,你看,你想不想再考考研?話一出口,小梨便後悔了。考研,大姐哪裏還有力氣供她讀研?這幾年大學勉強讀下來,已經是一P股債了。況且,就算是供得起,碩士讀完,還要不要讀博?這樣讀來讀去,幾時是個了呢?一個女孩子家,就算咬牙讀到了博士,嫁人可就更難了。小梨看著二曼那一臉茫然的樣子,不知怎麽就動了氣。小梨說我看這樣,讀研的事,你就不要考慮了。倒不如回石家莊,或者,幹脆回大穀,找個工作,好好嫁人,倒是正經!小梨深吸一口氣,咬牙道,好歹讓你爹媽沾上點光,也不算白白供你一場!
床頭的鬧鍾滴滴瀝瀝走著。仿佛窗外的雨滴,簡直是連成了一條線。窗子半開著,夜風濕漉漉地吹進來,把薄紗的窗簾吹得一揚一揚。小梨睡不著。二曼關在屋子裏,一直沒有出來。也不知道睡了沒有。或者是,偷偷地哭了一場?今晚的談話,也可能是,太--匆忙了一些。二曼才剛來幾天?還有,有一些個話,好像是,說得也有些重了。到底不是親娘倆,隔著一層肚皮,說話就得講究些。還有一條,自己早早離開老家,對她這個小姨,看來二曼是有那麽一些懼意。從小到大,見麵的次數終究有限。一大家子,人來人往的,小梨哪裏在意過她這個小丫頭片子?對於二曼,她這個小姨,恐怕也隻是大人們嘴裏的一個傳奇吧。小梨是傳奇故事裏的女主角,也是他們這些孩子的教科書。而今,教科書有血有肉地站在麵前,咬牙切齒地,說了那麽一大通性命攸關的話--這孩子是個老實疙瘩,怕是被嚇著了吧?
乃建還沒有回來。幸虧乃建不在。怎麽說呢,跟乃建這麽多年,在老家的人事上,小梨總是嘴硬得很。這不是麵子不麵子的問題,自家夫妻,也談不上這個。可是,在乃建麵前,小梨從來不肯說芳村半個不字。記得,第一次帶他回芳村,乃建興奮極了。看著大片大片的玉米棒子,金山一般堆了一院子,稀罕得什麽似的。左鄰右舍,都來看翟家的北京女婿。嘁嘁喳喳的,議論著他的相貌,他的做派,他那字正腔圓的一口普通話。乃建倒是大方得很。按照小梨的吩咐,一口一個“嬸子”,一口一個“大娘”,笑眯眯的,一點都不認生。他坐在翟家的老榆木太師椅上,吃著新鮮的煮花生、煮毛豆、紅瓤白瓤的大山藥,直說好吃,好吃。芳村人把紅薯叫做山藥。那時候,正是秋天。天空高遠,亂飛著一塊一塊的閑雲。
三
立秋都好幾天了,還是悶熱。都說節氣不饒人,看來也信不得。小梨從地鐵裏出來,人好像一腳跌進熱湯裏。大街上,人們都皺著眉,緊著臉,走得匆忙。太陽煌煌地照下來,金影銀影交錯。北京槐蔫蔫的,仿佛要睡去了。這個夏天,真是煎熬啊。
趕到咖啡館的時候,胡箏箏已經到了。看著小梨一臉汗水的樣子,胡箏箏說,怎麽,著火了?小梨笑,不理她。隻管招來服務生,點了兩杯卡布奇諾,又點了兩份甜點。胡箏箏喝了一口檸檬水,說吧,何事驚慌?小梨說,就是聊天。胡箏箏說,鬼才信,我還不知道你?小梨這才慢慢說了。胡箏箏一麵攪著卡布奇諾,一麵聽,半晌,方說,還真是件麻煩事兒。誰不知道,這年頭,工作難找。小梨說,廢話!我是問,你有沒有辦法?胡箏箏說,我長著三頭六臂?小梨說,你豈止三頭六臂?你人脈廣,能量大,美女就是生產力哈。小梨說你外甥女的事,你得管。胡箏箏被氣樂了,翟小梨!我把你個--簡直是強盜邏輯!小梨卻不笑。她把自己那份點心也推過去,說,我不管,反正是賴上你了。胡箏箏叫道,什麽人啊你!胡箏箏說,你還不知道我?小梨不說話。胡箏箏看了一眼小梨的臉,說好吧,我可有言在先,我隻是試試。要是不成,你可別罵我!
匆匆回到家,已經是六點多了。乃建還沒有回來。屋子裏靜悄悄的,二曼正歪在沙發上,很專注地玩著手機。見了小梨,像是有些意外,趕忙站起來,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手機,攥在手心裏。小梨說,你忙你的,我做飯。二曼的臉登時就紅了,嘴張了張,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小梨看她紅頭漲臉的樣子,知道是口氣錯了,便軟聲道,你歇著吧--這倆半人的飯。
晚上,家裏來了電話。小梨一看來電顯示,便掛掉了,重新撥過去。大姐在電話裏問長問短。小梨也不打斷,由她問。大姐問北京熱不熱,這些天,芳村簡直是熱死人。就怕停電,熱在三伏,停電簡直要人命!大姐問北京菜貴不貴,真是不得了!十塊錢買不了幾棵蔥。大姐問小梨忙不忙,大熱天,可不敢太拚命!問了小梨,又問乃建。問了寒,又問暖。小梨嗯嗯啊啊地應著,知道大姐心不在肝上。大姐是個強人。在芳村,誰不知道大姐呢,一張刀子嘴,好比青玉米葉子,割人見血。心性又高,臉皮又薄,偏偏大姐夫又是個木頭人。腦瓜不靈,光景就不如人。大軍成了家,念書是沒指望了。可話又說回來,幸虧沒有!小子家,還不比閨女,買房子娶媳婦,都是大麻煩。這個二曼,用大姐的話,砸鍋賣鐵,生死得供出去。再者說,鄉下定親早,二曼念書耽誤了,過了好年紀。高不成低不就,如何是好呢?
小梨聽了半晌,剛要開口,那邊卻換了爹的聲音。爹也是問長問短的,好像是,跟小梨已經有幾年不見了。爹的脾氣,小梨怎麽不知道?腸子直,性子暴,火炭一樣。這幾年,也不知道怎麽一回事,年紀越大,在兒女麵前,倒越發收斂了。是不是,人老了都這樣?
春節回家,爹多喝了兩盅,有些高了。父女兩個在屋子裏說話。說著說著,爹便落淚了。小梨想,這是又想起了娘。也不敢深勸。冬天的黃昏,屋子裏光線暗淡。爹朝窗外照了照,欲言又止。
這是家裏的老宅,後來翻蓋了,大軍結婚住。說的是,大姐既要了這老宅,就得給爹養老送終。找了村裏管事的,立了字據。姓名也簽了,手印也摁了。管事的端著鮮紅的印泥盒子,給小梨,小梨不肯接。摁什麽手印?自家骨肉,倒生分了。大姐一定要這樣,小梨也不好硬攔著。可話是這麽說,難不成,小梨她從此就撒手不管了?怎麽可能!看著爹吞吞吐吐的樣子,小梨不由起了疑心。有心要問,卻又不敢。心裏嘈雜得厲害,隻有胡亂打岔,說起了大軍媳婦,都六七個月了吧?孩子見麵兒要等明年開春了。又拿了一遝錢,給爹。爹推三阻四,簡直要跟她急了。也不敢大聲,一麵推,一麵又往門外看。爭持不下,小梨便隻有像往常那樣,抽回來兩張,算是妥協。爹把錢攥在手裏,像是不舍,又像是難為情,臉上訕訕的,好像是,花了閨女的錢,是做爹的欠了情。小梨劈手拿過來,替他塞進兜裏。水壺在屋角那一個小煤爐子上叫,小梨趕忙走過去倒水。大鐵壺沉甸甸的,火苗子撲上臉來,她隻覺得頭皮一炸,眼底熱熱地辣。
浴室裏水汽繚繞,裏麵傳出乃建的口哨聲。輕鬆明快的調子,是他素常喜歡的那一個。莫名其妙地,小梨竟從中聽出了幾許佻撻的味道。看一眼二曼的房間,門關著,也不知道躲在屋裏做什麽。小梨剛要喊她出來吃西瓜,又怕出來撞上乃建。大熱天的,難免不便。這乃建,也不知道怎麽了,這些天,都是很自覺地最後一個洗澡,一則好清理浴室,二則呢,等大家,特別是二曼,睡下了,都方便。小梨去廚房搬了案板,嘭嘭嘭嘭嘭嘭切瓜。乃建從浴室裏探出半顆水淋淋的頭來,笑嘻嘻地說,有冰西瓜吃啊?爽。小梨沒好氣,不肯看他,隻管挑了一塊籽少的瓜心,放在玻璃的西瓜盞中,又插上一把小勺,過去敲二曼的門。
二曼歪在床上,對著手機正說得熱鬧,竟連屋裏進了個人都毫無覺察。小梨把西瓜放下,轉身往外走。帶門的時候,哢嗒一響,二曼這才驚跳起來,不好意思道,微信哩。小姨,你不玩微信?
夜裏,不知怎麽就吵了起來。小梨怕人聽見,壓低了嗓子。說千道萬,乃建卻是一聲不吭。小梨就氣他這一點。順手抄起枕頭邊的一本書,直直地朝著乃建砸過去。咬牙恨道,看書!就知道看書!世事不問!書呆子一個!書厚,硬紙殼的包裝,邊角鋒利,可以殺人。乃建伸手擋了,卻正砸在胳膊肘上。小梨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知道是下手重了,卻哪裏肯服軟?拽過床單,胡亂蒙了頭,聽著乃建哎喲哎喲叫喚,翻箱倒櫃地找創可貼。夜色沉沉,被印花窗簾擋在窗外。隱隱地,仿佛有摩托車轟然而過,然後又歸於寂靜。小梨躲在被單裏,隻覺得手腳冰涼,臉上卻有熱辣辣的東西滾下來。
一縷晨光落在枕邊,倏然把她驚醒。乃建還在睡,微微皺著眉,那隻貼了創可貼的胳膊伸過來,小心環著她的腰。小梨歎口氣。乃建要是發一頓脾氣,倒也罷了。可是,那就不是乃建了。
四
盛夏的海濱,喧囂中有一種遠離塵世的清靜。海水碧藍,仿佛一直藍到人的心裏去。比起北京,北戴河確實是涼爽多了。
下榻的賓館離海邊不遠,夜裏,能夠聽得見大海的濤聲。係統的高端論壇,到會的都是各單位的頭頭腦腦。這種會,業務研討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好像是它的俱樂部功能。想想吧,一個係統內的,同事,朋友,或者熟人,平日裏難得見麵,這種會,就是一種十分合適的機會。大家一起吃,一起住,一起開會,一起聊天。可以自由組合,也可以拉幫結派。吃喝拉撒,反正都有主辦方操心。說是工作場合,又好像更是私人場合。說是工作呢,倒更像是休閑。真是訪新問舊的好機會。也好像是,大家樂意從各地千裏百裏地跑來,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會議的這個心照不宣的功能。
小梨剛入住,還沒有來得及衝澡,便聽到手機有短信。小梨心裏一顫,立刻猜出是誰,便有意拖延著,不去管它。房間挺大,是套間。小梨裏裏外外轉了一圈,又把空調的溫度調來調去,左右斟酌不定。想起方才,走廊裏同老鞠那驚鴻一瞥,一顆心隻管撲撲撲撲亂跳起來。
正胡思亂想著,有個電話打進來。小梨趕忙接了,是胡箏箏。
房間裏靜悄悄的。這種假日酒店,寬敞,氣派,厚厚的羊毛提花地毯,人走上去,虛飄飄的,有一種腳踏浮雲的不真實感。雪白的床單,散落著新鮮的玫瑰花瓣。牆上是一幅油畫,紅襖的鄉村女子,映著身後的皚皚白雪。紅白相照,美得不似人間。小梨靠在窗前那把紅木搖椅上,慢慢把玩著手機。手機很燙。方才,胡箏箏在電話裏好一通大罵,也不知道在罵誰。靠!什麽玩意兒!他竟然也敢!胡箏箏說你們家乃建,找了單位的頭兒。據說鬧僵了。為什麽?還不是為二曼的事!求人如吞三尺劍。你們家乃建的性子,哪裏幹得了這個?胡箏箏咬牙切齒道,這事兒要成,除非獻身!他媽的!不見兔子不撒鷹!
小梨伸手從果盤裏拿了一隻蘋果,想了想,又放下,拿起一隻梨。方才老鞠的那個短信,在腦子裏一跳一跳。曼啊曼!見眉間似有愁色,願與分憂。略備菲酌,約卿一敘?
梨很小,但看上去汁水飽滿。不知道是不是那種庫爾勒香梨。小梨狠狠地咬了一口,再咬一口,很認真地嚼著,直嚼得兩腮酸酸麻麻的,卻是滋味全無。黏稠的果汁順著手腕一路淌下來,她也不管。
夜風拂來,帶著大海潮濕的鹹腥的氣息。遠遠近近,是海水的潮聲。夜色沉沉,海在這沉沉的夜色中依偎著,仿佛馬上要睡去了。不知怎麽,好像又被驚醒了。一天的星光,灑灑落落,融化在海水中,又幽暗又璀璨。風把十字麻紗窗簾吹得鼓起來,鼓起來,眼看就要破了,卻噗嗤一聲,又癟下去。小梨捏著那隻梨核,赤腳立在窗前。任那窗簾把自己纏住,放開,再纏住,再放開。
手機忽然在手心裏叫起來。小梨嚇了一跳。卻是乃建。是匯報這兩天的家事,又叮囑她吃海鮮當心,旅行箱的夾層裏,有氟呱酸,健胃消食片,還有藿香正氣水。小梨看著他婆婆媽媽嚕裏嚕蘇的短信,長歎了一口氣。有心撥過去,跟他說說話,躊躇半晌,終究罷了。
五
高鐵實在是方便極了。回到北京的時候,正是下班時分。街上人潮洶湧。一城的燈火,漸漸亮起來。這就是北京的夜了。
畢竟已經立秋了。比起前些天,風中更多了幾分涼爽。節氣不饒人,看來這話是對的。溽熱退去,整個城市仿佛經過一場沐浴,顯得安靜清新。這麽多年了,小梨竟然是第一次,領略了北京的夜色。
地鐵口,一個女孩子在叫賣鮮花。小梨挑了一束百合。乃建頂喜歡百合。乃建這家夥!這些年,怎麽說呢,恐怕是,有好些地方,都委屈了他。旁邊是個賣玉米的,熱絡地張羅著生意。煮熟了的大玉米棒子,有白的,有黃的,有紫的,還有的黃白紫白相間。小梨挑了幾穗飽滿的。芳村人管啃玉米叫“啃青”,娘呢,有自己的叫法,叫做“吹橫笛”。是啊,這個季節,正是吹橫笛的時候。二曼見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喜歡。
有風吹過來。真是不一樣了。這就是秋天的意思吧。行道樹依然是碧綠的,但綠得更見深沉了。那些樹,都比人高。卻被風吹得一回一回低下去,低下去。
萬家燈火。小梨抬頭看天,夜空被燈光映著,有一點夢幻的抒情的意味。小梨看了半天,竟是一顆星也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