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奕
早餐時,晏妮失手打翻了一杯牛奶。一部分牛奶從鍵盤間的縫隙流下去,到頭來她的手提電腦再也開不了機。她隻好趁著這天上班的午休時間,把電腦送進了公司附近的一家維修店。店員拆機初檢後告訴她問題不大,但要換幾個燒壞的元件,有可能還要重裝係統,最快也得一天才能修好。
最近一段時間,邊俊的筆記本電腦老是突然黑屏。不止一次殺毒,問題照樣存在。聽美容美發店的一位同事告訴他,這條街上不遠就有專修電腦的地方。於是,等到下個輪休的日子,他帶著筆記本找上門去,才發現修電腦並不像他想的那樣立等可取。第二天中午,聽到熟悉的開機音樂在櫃台上如常響起,晏妮懸著的心總算落下。桌麵上隻剩寥寥兩行圖標,再也不複從前各種文件和圖片堆滿大半個屏幕的亂象。晏妮正要詢問修理詳情,這時身上的手機響了。她一邊壓低聲音跟人通話,一邊匆匆付費,也沒顧得上再做檢查,就將電腦合上收進包裏。要知道這台電腦,正是給她打來電話的男士半年前送她的生日禮物。昨天出的意外曾讓她隱隱覺得是個不祥的預兆,但此刻對方一番柔情蜜意的噓寒問暖,轉眼便驅散了她心裏的陰霾。邊俊接到維修店的電話通知已是第二天下午。那時他正在店裏忙得脫不開身,又不想多等一天,就拿出單子和錢,拜托給客人洗頭的一位小同事替他跑了趟腿。電腦取回來後放在員工休息間,他也沒打開看過,他的心思全落在一位名叫周雨微的女顧客身上。雖說邊俊隻是店裏級別最低的美發師,但周雨微每次來都會單點他為自己服務。邊俊深恐辜負這份信任,為她打理頭發時總是格外用心。忙碌中,他透過鏡子發現女人一直在用半是憐惜半是迷戀的目光盯著他看,這讓他心裏既溫暖,又有些小慌亂。
但凡既無加班也無應酬的夜晚,晏妮多數時候都會一個人在街上閑逛一氣,然後回到租住的房子,以一盤自製的水果沙拉權充晚餐。其實過去的一天,她收到過不下七八個邀約,但她實在不想跟那些不對感覺的追求者空耗時光,或者在朋友安排的相親聚會上重複體驗失落。她覺得唯有這樣自甘孤獨,才對得起她真正心儀卻無法廝守的那位男士。看完電視上一檔談話節目,她想上網查看一下郵件,打開手提電腦,忽然發現文檔裏竟有一大堆從沒見過的文件夾。
邊俊的住處是在一套合租房裏一個陰暗逼仄的單間,加在隔斷牆上一張晃晃蕩蕩的門板,給不了他多少安全感。在帶著一整天累積的疲勞入睡之前,還有一段孤寂的時光需要打發,於是他很自然地打開筆記本。令他吃驚的是,桌麵上多出了好幾排不可能屬於他的圖標,而且找不著常玩的幾款遊戲。他趕緊給替他取電腦的小同事打個電話,對方卻被問得滿頭霧水。
愣神片刻後,晏妮明白過來,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電腦,雖然外觀一模一樣。難怪她取電腦時就覺得哪裏不對,但光顧著接電話就沒去多想,原來是維修店把她和別人的電腦弄混了!她趕緊翻出單據撥打聯係電話,就想痛罵一番店員的粗心、愚笨和不負責任,哪知道耳邊隻傳來近乎冷笑般的自動應答聲,告知隻有上班時間才受理來電。
等意識到是維修店把別人的電腦錯給了自己,邊俊一時隻覺得好笑。那台電腦是他從二手市場上淘來的舊貨,跟人家這款上市不久的新機型根本沒法比。但再細想,他不由得又緊張起來。那天店員讓他留下電腦時,他就短暫地犯過猶豫,怕他存在裏麵的東西被人一覽無餘。現在看來,當時的擔心其實是種準確的預感。
晏妮很是懊惱,怪自己取電腦時沒多留點心。現在唯一指望的,就是這台電腦的主人還沒來得及去取回它,因此在明天一早維修店開門之前,她的電腦都會一直靜靜地待在某個角落裏。當然也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就是對方取到電腦後發現比自己的高檔和值錢,決意據為己有,反正從留在店裏的手機號上也查不出姓名身份。想到這裏,晏妮的擔心油然而生,畢竟電腦裏有些她不願被人窺探到的隱秘。於是,懷著對眼前這台電腦主人的強烈好奇,她忍不住輕撥鼠標,闖入一片本不屬於自己的領地。
按照老板的要求,邊俊和同事們都必須在工作中通過閑聊了解熟客們的各種信息,並一一記錄下來,以供老板將這些信息匯總,再轉賣給房產、保險、理財之類的商業機構。讓邊俊不無惶恐的是,一旦他存在電腦上的客人資料外漏,店裏的秘密曝光,那老板絕對輕饒不了他,他很可能都沒法再在北京立足。出於防患的必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眼下這台電腦的主人到底是誰。就像入室行竊的小偷翻箱倒櫃一樣,他打開一個個文件夾,隻想盡快摸清對方的底細。
透過為數不多的一些照片,對方的形象在晏妮眼中漸趨明朗。這是一位25歲左右的男人,瘦削的身板,過於白皙的膚色,遮沒眉頭的厚重劉海,像是精雕細刻般的近似於女性的五官,毫無疑問都不合她所喜歡的男人類型。此人在具體位置不詳的一家美容美發店工作,標配的黑或灰色小西裝常年穿在身上,似乎已讓他的骨骼結構發生某種可笑的變形。
沒過多久,對方的生活就在邊俊麵前展開一幅巨細無遺的畫卷。這是一位快滿29歲卻依然單身的女人,在一家設計事務所上班,活動區域跟他部分重合,都在五道口一帶。看她私密照片上的長相和身材,確有幾分值得自戀的資本,但對見慣美女的邊俊來說卻構不成殺傷力。她每周一到兩次健身或遊泳,對日式料理、豹紋C字褲和各種天然材質的小配飾情有獨鍾,迷信數字7能帶來好運,正想方設法對付腳後跟的死皮。
晏妮特別注意到硬盤裏有些格式統一的表格,記錄的顯然是常來店裏的客人們的信息,有詳有略,不少地方還是空白,但重點都落在家庭財產或夫妻關係的隱私方麵。她匆匆瀏覽一份像是同事間的聊天記錄,裏麵提到如能勸說客人去聽風水課,並接受早已對客人情況了如指掌的“大師”要價高昂的點撥,老板就能拿到一筆可觀的提成。晏妮不禁眉頭緊皺。
隻有一點發現讓邊俊意外:女人置身邊成群的追求者於不顧,卻似乎正和一位大她15歲的有婦之夫保持著地下戀情。從兩人的聊天中看得出,男人是某一領域中頗有地位的人物,事務繁忙,隻能不定期約她去一個不對外公開的會所見麵,偶爾也會來她住處。問題在於,邊俊拿不準這兩人到底是哪種性質的關係。
晏妮已經決定,等明天一早回去維修店再說,這時手機上忽然接到一條陌生人發來的短信。她看到內容有點慌神,同時又抱著一絲僥幸心理。但隨即,在對方表現出的粗魯和強橫麵前,她也不得不築起防線。修理店好像把咱倆的電腦給弄錯了,你是不是拿了我的?應該是。你是從店裏問到我號碼的?店裏早沒人了。那你進過我的電腦了?你就沒進過我的嗎?這個不重要,趕緊換過來不就行了!那等明天吧。等什麽明天?分分鍾的事,不如現在就約地方碰個頭。
還是明天吧。邊俊急於說服女人,索性直接撥打對方的手機。沒想到連撥幾次女人就是不接,他按捺不住地變得狂躁起來。他再發一條短信,改用赤裸裸的威脅口氣,說女人要是不同意馬上見麵,就別怪他把她跟那個老男人偷情的事抖摟出去。
晏妮大驚失色,沒料到對方會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應。如果真把她電腦裏的聊天記錄掛到網上,肯定會讓那位男士身敗名裂。她本想屈從於對方的要求答應見麵。可一想到對方身份不明且滿懷敵意,再加上從報紙網絡讀到過的各種凶案從腦際蜂擁而過,她不禁擔心起自己的輕率很可能導致送命。延宕片刻,她不甘示弱地回了一條短信,說出賣客人隱私獲利的做法不但卑鄙下流,也已經構成犯罪。
第二天整個白天,邊俊都沒聯係過女人。被人捏住把柄的感覺讓他既窩火又無奈。他也不敢確定,如果繼續放話威脅,會不會逼得對方真幹出什麽對他不利的事,比如說讓她有錢有勢的大佬男友出手來收拾自己。傍晚時,周雨微又來到店裏,這回是帶著一位年齡相仿的女閨蜜來讓邊俊染發。邊俊知道她是想幫他拉抬業績,默默用目光表示了感激。剪發時周雨微就坐在一旁的空椅上,陪著閨蜜說笑,時不時還會誇讚一番邊俊的手藝。她看出邊俊有些悶悶不樂,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心事。邊俊遲疑片刻還是收住了口,畢竟那些表格中也有周雨微的一張嗬。
晏妮一直沒有等到對方的回複,擔心自己的話說得太重,或許已經斷絕了換回電腦的可能。午飯時,她接到那位名叫宋源彬的男士打來的電話。他說剛剛確定兩個月後要去瑞士開個會,準備提前為她辦好旅遊簽證,到時她請假先去那邊等著他,會一完他再趕去跟她會合,這樣兩人就能無拘無束地一起過上幾天了。晏妮的情緒有點低落,引得不明情由的宋源彬趕忙自責,說他在北京受的牽絆太多,平時疏於給她直接的關愛照顧,不得已才想出這麽個主意。他緊接著表示晚上就想見她,晏妮卻推說公司有事。其實,她隻是覺得無法帶著心理包袱去麵對他,也拿不準該不該把眼下這樁離奇的遭遇如實相告。下班後回到住處,看著桌上那台讓她嫌憎的電腦,她心裏一下竄出一股火氣。她當即給電腦主人發去一條短信,提出約地方見麵,就在今晚!
邊俊置身於十字路口一塊巨大而晃眼的燈箱廣告牌下,一邊來回小步溜達,一邊打量著過往的行人。約定時間已過十分鍾,還是不見女人的影子。他腦子裏正冒出一些令人不安的猜想,這時手機響了起來。他按照女人的指點,將目光投向停在路邊的一輛出租車。他看到打開的後車窗裏有隻手向外伸出,能感覺到這一動作不含任何禮節性的成分,僅僅是昭示一下所在的位置。他走過去,認出了那張在電腦屏幕上見過的臉,感覺在周邊朦朧燈光的映照下顯得過於刻板和緊張,甚至有點變形和難看。
跟照片留下的印象比起來,晏妮覺得走近出租車的男人身板更顯單薄。而且,借著路燈看到他那張清秀得有如從漫畫書上複製而來的麵孔,她頓時相信這樣一個男人不可能幹出任何出格的事,自己先前的擔心純屬多餘。但她依然正襟危坐,不動聲色,直到男人從手提包裏取出電腦遞進窗口,她接過來放在膝頭,翻蓋確認無誤後,才將對方的電腦從窗口遞了出去。
看到女人的一整套做法近乎完美地杜絕了發生意外的可能,邊俊不得不歎服於她心思的周密。他看到女人盯著自己,似乎想啟齒說點什麽,卻終於還是放棄。他聽到女人招呼一聲司機,出租車隨即啟動,轉眼離他遠去。不知為什麽,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心裏有點空落落的。
對於晏妮來說,這事就算過去了。她寧可當它從沒發生過。她的日子還在照著原有的軌跡運行,上班,開會,出差,和形形色色的客戶見麵,偶爾才在其中的某個空隙和宋源彬短促地相聚。請假去歐洲的計劃不得不取消了,原因是宋源彬的妻子提出陪他同去,晏妮對此隻能默然接受。在她和宋源彬的關係中,得而不喜,失而不悲,已成為她的常態。真正讓她意外的倒是,電腦換回來差不多一個月了,她手機上的聊天軟件忽然接到一條加好友的邀請。她這才重又想起來那個快要淡出記憶的夜晚,想起來那個在街頭有過一麵之緣的蒼白憂鬱的大男孩。
咱們也算半個熟人了,你同意嗎?
那又怎樣?我遇到了一點感情問題。我想,你也許願意幫我分析一下,拿個主意。
為什麽找我說?我找不到可以說的人,我在這城市沒有朋友。還有就是,我覺得感情的事,你看得比我要透。
為什麽這麽說?不要以為你進過我的電腦,就覺得了解我了。咱們是有過一點誤會,但我就是這麽覺得的。
那我告訴你吧,感情的事隻能自己麵對,沒人可以替你做主。邊俊見晏妮並不拒絕跟自己說話,便開始一點一滴地談起他和周雨微的交往。這是一位大他七歲的女人,有過一段為時兩年的失敗婚姻,沒有孩子,目前在離五道口不遠的一條街上開有一家相當高檔的鮮花禮品店。他說周雨微從見到他的第一麵起,就表現出不加掩飾的好感,而隨著接觸的增多,他也深深喜歡上了這個豪爽大氣卻又不乏溫情的女人。然而,身份地位的差異懸殊,讓他自覺沒有資格跟對方交往,更不要說直接表白。同時,她也摸不準周雨微到底怎樣看待兩人間的關係。
你倒賣客人資料的事,她知道嗎?不知道。那都是老板叫我們幹的,不過我把她的資料盡量改成錯的了。我不希望她受損害。
你要對其他客人也有這份心就好了。
我也不想這麽幹啊,可沒辦法。晏妮覺得邊俊的話裏有種稚拙,有種脆弱,有種無助,讓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惜。接下來的幾天,她在工作的餘暇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了起來,問起女人對他說過些什麽話,有過哪些不一般的表現。以她的判斷,女人無疑是喜歡他的,但是--
但是什麽?她可能對該不該跟你進一步發展感情,還在猶豫。她把這個那個閨蜜帶到店裏叫你打理頭發,其實就是想趁機試探下她們對你的看法。
那你覺得,我和她有可能嗎?你說的可能是指什麽?上床?確定戀愛關係?還是結婚?怎麽說呢,我希望跟她能夠長久。多久才算長久?問題是你能為你們的感情提供長久的保障嗎?現在她是看著你覺得養眼,一時癡迷於你,但這股癡迷勁早晚會過去,到那時你還能帶給她什麽?你總不至於讓她把你當隻寵物養起來吧?
甚至就在給客人服務的過程中,邊俊也會不時溜進洗手間,看看晏妮有沒有給他新的回複。按照她的建議,一天下班後,他主動走進了以前隻是隔街遙望過的鮮花禮品店。他的光臨顯然讓周雨微既意外又開心。她把店裏的事向員工交代兩句,邀請邊俊跟她一起去參加一個聚會,說反正其中有位閨蜜是他見過的。她開上自己的寶馬車,帶他來到成府路上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在那裏的紅酒坊向朋友們做介紹時,她半開玩笑地把他說成是“我的發型師”。無可否認,這是邊俊到北京後的一年多裏最受打擊的一次經曆。作為來自內地小城市,來自父親下崗而母親無業的一個貧窮家庭的孩子,他終於看清了周雨微的生活平台距離他有多遙遠,看清了自己在她和她那些有錢朋友們麵前什麽都不是。當他學著其他人的樣子仰頭喝下紅酒,他嚐出的隻是無限悲傷的滋味。按照晏妮的說法,如果他真想跟周雨微走在一起時不至於抬不起頭來,他就必須改變自己卑賤的命運。但這有可能嗎?
晏妮覺得她的很多話表麵上在說邊俊,其實也是在說她自己。她從不希望自己完全依附於某個男人,也絕不會執著於一紙婚書。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才讓宋源彬這位時刻處在聚光燈下的成功人士可以心無掛礙地跟她交往。遇到這樣一位男士,她寧可隻享受男女關係中與成熟、睿智、淵博、情趣相關的部分,而免於承擔家庭生活的種種俗務。有一天,邊俊忽然問起她和“那個姓宋的”怎麽樣了,雖然語氣讓晏妮有些不爽,但還是促使她頭一次將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她說早在讀研的最後一年,她就曾給宋源彬的公司投過求職信,但直到三年前的一次酒會上才跟他真正認識。她說她平常工作中接觸到的男人不可謂不多,迫於父母催逼也參加過不少回相親,卻始終沒有一個男人能取代宋源彬在她心中的位置。她承認自己中了一種叫做宋源彬的毒,有可能這輩子都再也不會愛上別的男人了。在她講出這些的時候,邊俊也給不出任何意見,隻能回應以“啊”、“哦”、“是嗎”、“這樣啊”之類虛泛的感歎。晏妮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向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傾吐一直深埋心底的秘密,一時覺得不無荒誕,卻又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感。
晏妮的話讓邊俊下定決心要掙錢。隻要能掙到一大筆錢,在同一條街上也開一家美容美發店,一定能讓周雨微對他刮目相看。那時,她的那些朋友們再也不能像在紅酒坊的那晚一樣,都用混合著輕忽和譏嘲的表情來對他。當然,他也知道,就憑他在三流技工學校學到的那點粗淺的手藝,還有籍籍無名的普通發型師的頭銜,想要掙到大錢無異於做夢。可為贏得周雨微的愛情,他決不會吝惜任何付出。一時間,他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成了某種燃料,被心頭的欲望之火嘩嘩點燃,直燒得他產生出一股不怯於自我毀滅的衝動。這天下午,店裏又來了他的一位熟客,是個四十出頭、麵色白淨的男人,衣著一如既往地考究。以前有一次,這位男人在他理發時,竟然隔著圍布用手摩挲起他的大腿。當時邊俊隻是趕緊閃開身子,沒有出聲,但那以後每次看他再來店裏,都會把他讓給同事。此時邊俊一反常態地迎上前去,男人盯著他愕然片刻,隨即便欣然就座。理發過程中,邊俊對男人有問必答,態度不卑不亢,也不多說一句題外話。當男人提出請他下班後一起去酒吧坐坐時,邊俊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再清楚不過,一旦答應對方對他來說將意味著什麽。
往後差不多有一個月,邊俊沒再聯係過晏妮。晏妮偶爾想起他來,心裏倒無端地多了一絲掛念。她很想問問他的近況,可又實在抹不開麵子。就算兩人都生活在五道口,又曾因為維修店的一個差錯偶然地結緣,但終歸隻是兩個各行各路的陌生人而已。這天晚上,晏妮為趕寫一份項目計劃書加班到很晚,打車回住處的路上,正好經過那麵巨大的燈箱廣告牌。就在她心念一動想起邊俊的時候,手機上竟像通靈似的收到了他發來的信息。晏妮心裏湧過一道淺淺的暖流,雖然接下來他寫的每句話都叫她不舒服。
你和那個姓宋的,還是趕緊斷了吧。怎麽突然想起說這個?今天在店裏聽一個女客人說起他,她認識他老婆。
你們還在幹搜刮客人資料賣錢的缺德事?不是那回事,這次我是專門為你打聽的。姓宋的出身很貧寒,他能起家全靠他老婆家裏有背景。
這些上網一搜就知,怎麽啦?可我聽那女客人說的話,我敢斷定姓宋的不會為了你舍棄他老婆。你和他是沒有希望的。
我自己的人生,自己決定怎麽過。跟你說吧,就算我跟他永遠不可能結婚,就算我們永遠隻能保持這種秘密的關係,我也會覺得心滿意足,覺得幸福。
這樣下去隻會耽誤你自己,你玩不起這種遊戲的,你該清醒一下了。
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吧!如果說邊俊對晏妮還有那麽一點點關心,那是因為他相信隻有她才會真正理解自己的做法。他在網上匿名發帖,吸引同性戀者跟他聯係,先是相約見麵,等對方癡迷於他想要發生關係時,便會開口索要高價。接下來要幹的事對他來說形同噩夢,不過運氣好時,一個晚上就能掙到做美發師半個月的工資。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放棄店裏的工作。現在反倒是這份看起來極其卑微的職業,能賦予他一份最起碼的尊嚴。更何況,這還是把他和周雨微的生活聯結起來的唯一紐帶。
以往,宋源彬不管多忙,每天都會擠時間和晏妮聯係,不是通過聊天軟件,就是直接撥通手機。然後,差不多一到兩個星期,他會根據自己繁密的工作日程,見縫插針地約她密會一次,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兩人還會短暫地享受一番肉體的歡愉。然而,突然連著兩天,晏妮沒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她想起邊俊說過的那些話,不由得重新審視起這段她無力掌控的關係。到了第三天,她開始猶豫要不要主動詢問一下,以確定宋源彬是否生病或遇上什麽急事,卻忽然收到他的一條短信。短信上說考慮再三,還是無法拋開家庭責任,而延續之前的交往方式對她很不公平,也會妨礙她尋覓自己的幸福,因此隻做普通朋友對雙方來說或許更好。與短信的內容相比,晏妮更感疑惑的是那種外交辭令般的冷漠,完全不像出自那個對她盡顯過溫情、幽默、率直和通達的男人之口。她當即撥打宋源彬的手機,但他沒接,卻在幾分鍾後發回來一條寥寥數語的短信,說他目前正在國外,要她照顧好自己。
夜晚,邊俊的外出越來越頻密。每一次,他都覺得身體裏像是插進了一根通紅滾燙的鐵條。每一次,他都覺得內心又加深了一分永難消弭的灼痛。他想象自己被一根隆隆開動的履帶碾過,又想象自己就是那履帶本身。到了白天,他常帶著一臉的憔悴來到店裏,眼神明顯黯淡,極少跟同事說話,也無意跟客人閑聊。遇上沒活幹的冷清時段,他會索性鑽進員工休息間,倒在沙發上呼呼睡上一覺。
晏妮與宋源彬的關係可以說是戛然而止。雖然這一結果作為不言自明的可能性早已埋存於兩人中間,但真到變成現實,還是讓晏妮難以馬上接受。她唯有靠自己止痛療傷,盡力振作,嚐試去接觸不同的男人,並一點點修訂著自己對於兩性關係的理解。
心力交瘁讓邊俊大病一場,連著好幾天沒去上班。恰好這期間周雨微去過一次店裏,得知他請了病假,馬上在電話中提出要去看他。正蜷縮在床上的邊俊感動得快要落淚,卻又隻能橫下心來婉言謝絕,因為他不希望她踏足到這間散發黴味的小屋,看到他最不堪示人的悲慘一麵。他知道這場病起於他對自己肮髒肉體的嫌惡,但周雨微一番溫存的話語卻再次激起他對未來的美好遐想。是的,他隻有撐下去,撐下去,哪怕與命運死磕到底。
這天加完班已過晚上九點,形單影隻的晏妮走出寫字樓,望著五道口璀璨燈火下紛紛攘攘的人流,突然間產生出想去找到邊俊的衝動。不過她不希望被他察覺,隻求看一眼工作中的他是什麽樣子,順帶再推測一下他在感情方麵的進展。她還記得他電腦上的聊天記錄裏提過一句,從他上班的地方到五道口城鐵站僅需五六分鍾。以這條作為參照,再憑著對他自拍照上的環境依稀尚存的印象,她很快找著了一家大體對得上號的美容美發店。她駐足在一段距離之外,隔著落地玻璃窗眺望店內。她注意到店員們穿的小禮服不是她在邊俊身上看過的那款,正在懷疑自己的判斷,視線陡然間落在一張從店門一閃而出的麵孔上。她當然認得他是誰,而且看他衣著光鮮,收拾得非常精神,斷定他是去跟那個開花店的老板娘約會。她很好奇那女人是個什麽模樣,同時也想為心裏的疑問找到解答,便悄悄尾隨在後。
邊俊踽踽獨行,在城鐵站邊轉過街口,來到一家兼帶舞池的酒吧。這裏的光顧者多為留學於附近大學的各國老外,跟他約好見麵的一位白人男青年正等在光線昏暗的一角。白人男青年說的漢語實在蹩腳,加上從地下舞池不斷傳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兩人的談話不得不時時中斷。已經喝得微醉的白人男青年索性一手摟住邊俊的肩膀,狎昵地將嘴貼近他耳邊,另一隻手則在他身上來回撫弄。邊俊並不抗拒,反而以一種仿佛超然事外的冷漠眼神睥睨著對方,同時嘴型堅定地報出自己的要價。白人男青年先是諂媚地懇求一番,隨即勃然變色,將邊俊一把推開,還衝他咆哮了幾句,可看這樣依然不能讓他改變心意,最後隻好又自己服軟。
晏妮饒有興致地跟著邊俊進了酒吧。她在吧台邊找了個空座,讓臉部遮沒在陰影裏,以便可以從容直視不遠處的邊俊。但眼前發生的一幕讓她實在難以置信,久久瞠目結舌,直到那位白人老外拉著邊俊的手走向酒吧門口,她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邊俊根本就是同性戀!他來這兒不是跟女人約會,而是向男人賣身!這樣看來,他先前跟晏妮說喜歡那位離異的花店老板娘,想跟對方結婚之類全是騙人的鬼話!而晏妮竟還傻到信以為真地為他和那女人的相好出謀劃策,看來不過是充當了他詐騙後者錢財的幫凶!想到這裏晏妮渾身直打冷戰,震驚、痛苦、憤怒、羞愧、悔恨一齊湧上心頭。她咬著下唇斥罵一聲自己,趕緊起身追了出去。
邊俊是在白人男青年的住所被警察抓獲的。那時他正赤身裸體趴在床上,被弄到出血的下體帶給他難以忍受的陣陣痙攣和疼痛。警察命令他穿起衣服,將他帶出所在的公寓樓。他看到樓門外已聚集起一圈麵目模糊的圍觀者,隨即聽到當中傳出一個女人低沉而果決的聲音:“對,就是他!”這聲音初聽十分陌生,回味一下又有點熟悉,但他就是想不起到底出自何人。他被推上一輛警車的後座。隨著車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他感到心中那個支撐著他一次次渡厄曆劫、魅惑著他去開啟嶄新人生的美夢,在這一刻已徹底破碎。刪掉了和邊俊往來的所有短信後,晏妮擔心周雨微還會繼續受他蒙蔽。畢竟這事也有自己的責任,不能放手不管。她在五道口周邊轉悠半天,終於找到一家鮮花禮品店,一進門便料定站在收銀台後衝她微笑、腕上戴著一串蜜蠟佛珠的少婦就是周雨微。晏妮借口說有次去一家美容美發店,聽一位男店員推薦過這裏。她以為周雨微一定會有不同尋常的反應,沒想到對方眼神霎時變得灰暗,擺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輕描淡寫地說可能是常去那裏做頭發的緣故,跟店員們處得比較熟。晏妮知道她已清楚事實,放下心來,走前還從店裏買下了幾樣小裝飾品。
被拘押在看守所裏的日子邊俊覺得格外漫長。提審時他承認了多次向男人賣淫的事實,卻否認自己就是同性戀。他交代說因為自己長得眉清目秀,從小便不斷被同性騷擾,在他16歲就讀於一所技工學校時,更是遭到一位副校長的強暴。他公開副校長的劣行,卻反被定為誣告,被開除學籍。從此他在家鄉身敗名裂,無法立足,隻好漂泊外地多年,最後來到北京,靠以前學過的手藝謀得一份工作。他知道就憑自己少得可憐的薪水,永遠隻能停留在社會的最底層,為了掙到更多的錢,為了在心愛的女人麵前獲得足夠的自信和尊嚴,才不得不去出賣身體。
直到這天,當晏妮偶然在晚報上看到一張宋源彬的照片卻心如止水,她才真正意識到過去的那三年她過的是種畸形和病態的生活,不能不為從中解脫出來深感慶幸。她又一次想起邊俊,禁不住笑自己一度如此輕信一個騙子,竟然將對親人和朋友都諱莫如深的內心秘密毫無保留地傾訴出來,或許她是覺得把真心話說給陌生人聽反倒更安全吧。
而邊俊想說卻沒說出來的話是:他心裏其實恨透了那些跟他發生關係的男人,也恨透了他自己。就因為他本身並不真是同性戀,就因為他對跟男人做愛有種撕心裂骨的反感,就因為這跟他從小對純真愛情的向往背道而馳,就因為這等於是讓他一次次墜回最黑暗的深淵,一次次重溫最恐怖的記憶。幾天後警方又找到晏妮,說是在檢查邊俊電腦時,發現了他不久前發給宋源彬的一封郵件。郵件裏附上了幾張宋源彬和晏妮聊天記錄的截圖,威脅宋源彬如不馬上斷絕跟晏妮的私情,就將這些截圖轉給他的妻子。警方問晏妮是否知情,說邊俊並未借此向宋源彬勒索任何好處,實在不清楚他發郵件的動機何在。晏妮聽得心頭一沉,終於明白宋源彬跟她斷交原來竟是邊俊暗中起的作用。讓她困惑的是,以她對邊俊人品的確信,他本來完全可以借機敲詐宋源彬一筆,而不必非得淪落到出賣肉體去掙錢,但他就是沒這麽幹。莫非邊俊威脅宋源彬,真的隻是為了幫她這個唯一願意聽他傾訴的陌生人?莫非他並沒有騙過自己,對她說的話句句屬實?莫非他真像對警察交代的那樣並非同性戀?這些問題晏妮一時無法解答,卻忽然在心裏對邊俊生出一份感激。因為不管背後的真相是什麽,邊俊都是把她從人生的一段歧路上拉拽回來的那個人。
而邊俊,這時的邊俊……
(原載《山花》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