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
一
香米在眾多招聘廣告中找到那一張細細長長的白紙條時,頭皮瞬間感到發麻,就像一陣電流嗖的一下從頭頂穿過全身,劈裏啪啦地淌過五髒六腑,最後抵達腳後跟,香米險些站不穩。
今天香米特地起了個大早,來到食堂的角落裏,尋找到了這一張夾雜在各類廣告中很不起眼的紙條,她看了看四周沒人就迅速地撕下來裝進了口袋裏,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那張白紙上隻有一行字,上麵寫著:成功男士誠交女友,要求形象良好,家庭困難者予以經濟幫助;後麵的聯係方式是一串電話號碼。香米是無意間聽到兩個女生說關於學校食堂外麵有那種兼職廣告的,她開始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不知什麽原因最近香米總是心神不寧,腦海裏不斷地浮現出那兩個女生說話時極為誇張的樣子,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香米的心,迫使她去看個究竟。
香米拿到紙條後她的心是動搖的、糾結的,她知道這就是社會上傳得沸沸揚揚的所謂的“包養”,以前隻是聽說過,她一直是鄙視那些高官富豪以及那些自甘墮落的大學生的,甚至從心底裏生出來厭惡之情,可是當她真真切切地麵對這種事情時,卻有一絲惡作劇的玩笑意味。
其實,令香米感興趣的不是這一新奇的事件,而是“經濟幫助”,這幾個字好像長了翅膀一樣嗖一下飛進了她的心裏,撲棱棱地亂竄,撓得她的心毛躁躁、鬧哄哄的。香米低下頭打量了一下自己,身材姣好,凹凸有致,說不上絕色傾城,但也絕對不難看。香米的心就亂了。
香米缺錢,所以她在不停地找機會賺錢。香米出身農村,母親因勞累過度突發腦幹出血,在香米高考前兩個月不治身亡。父親一直瞞著香米,說家裏農活事多,學習環境不安靜,就不讓香米周末回家。當香米高考結束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後,看著父親蒼老的容顏和滿頭的白發以及弟弟空洞虛無的眼神,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整個身體仿佛懸在半空中,輕飄飄、空蕩蕩的,幾分鍾後香米才爆發出了一聲歇斯底裏的哭聲。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香米一輩子也忘不了。小山村裏飛出金鳳凰,令這個貧寒的家庭既快樂又難過。香米從小在母親“上大學”的念叨聲中長大了,當這一天終於來到時,母親卻已經不在了,家裏所有的積蓄也用在母親的醫藥費上早就打了水漂。看著這個家徒四壁、破亂不堪的家,香米對父親說出了在心裏憋了一個假期的心裏話,那就是放棄上大學的機會,留在家裏照顧身體日漸衰老的父親和正在上初中的弟弟。香米說完後就迎來了父親那厚而敦實的巴掌,那巴掌上的老繭把香米的臉硌得生疼。父親當時真的憤怒了,香米很少見到父親發火,本來香米是用商量的口吻和父親說的,沒想到父親反應那麽大,咆哮著說了那麽多話,香米立即就蒙了,腦子裏全亂了,隻聽見父親反複強調一句話: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大學!當時香米就發誓以後一定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像所有寒門學子一樣,香米到大城市求學不僅背負了自己的夢想,她的身上還承載著父輩的希望和改變家族命運的使命。雖然香米省吃儉用,但在消費水平是農村的好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大城市裏,香米過得還是有點緊巴。周末香米找了幾個發傳單的兼職,在大街上頂著烈日和路人的白眼,嘴磨破了,腳站疼了,累死累活地幹一天才掙了幾十塊錢。又因為每次回去都太晚,公交車早就沒有了,不得不打車回學校,這樣一天下來手裏就隻剩下幾塊錢,這時候香米除了苦笑不知道該做何種表情才對得起自己辛苦勞累的一天。
大一的時候班裏分到一個助學金的名額,香米報了名,交了材料,本以為以她的家庭條件和她的成績可以穩當地申請到助學金。在老師同學麵前一次次地複述家庭狀況時,香米感到就像一次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脫掉衣服等待最後的審判一樣,既難過又尷尬。然而最後獲得助學金的是另一名女生,她得到的票數遠遠高於香米的,據說那名女生在幾天前曾給每個同學贈送禮物,美其名曰“見麵禮”,大肆拉攏人心,香米也收到了,是一隻做工精細的手鏈。香米心想:你申請貧困戶出手還這麽大方,你何必跟我這等窮人爭這點助學金啊?沒過幾天香米就聽到舍友小麗為自己打抱不平:哼,桌子上擺著蘋果電腦,手裏拿著iphone4,那富妞正給她媽打電話報喜呢,說什麽多虧了她媽想得周到,幾個地攤貨就把同學們搞定了,還說她現在人緣可好了,我看這種人就是欠揍!香米笑笑說無所謂了,你們別為我傷了同學間的和氣。
香米就是搞不懂,為什麽人家那麽富裕,還要申請助學金?她的資料明顯是造的假,可老師和同學們為什麽還是給她投票?難道原因就是她給每個人走了後門?作為哲學係的高材生,他們的思想竟然這麽腐敗!香米怎麽也想不通。小麗說,那富妞就是享受這個征服的過程,看樣子是從小到大沒有她得不到的東西,不管自己是否需要,什麽也要爭過來為自己所用,現在的人也是,收了她的破玩意兒,就把自己給賣了!香米默默地聽小麗說完,無奈地歎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香米倒不是特別在意金錢,她一直不是喜歡攀比和奢侈浪費的女孩子,她深知自己是農民的孩子,身上有著勞動人民艱苦樸素的品質,她相信任何事情都要用自己的雙手來付出,對於一些不公平的事情,她也隻是不爭不吵,不哭不鬧,這也是她的專業選擇哲學的原因,她覺得精神的富有比什麽都重要,隻要她的心足夠強大,什麽都不是問題。
香米破碎的家庭情況被同學們知道了,她在同學麵前總是感覺自己的秘密被別人洞悉了,心裏老是疙疙瘩瘩的。於是時間長了就有了心結,便覺得和每個人之間都隔了一層膜,把彼此的距離無形之中拉大了,同學關係也隻是客氣而生硬的。
香米還擺過地攤,貼過廣告。在別的女生忙著化妝、打扮、購物、約會時,香米正拚命地賺取生活費;在別的同學盡情地揮霍著大把的青春光陰時,香米的心裏時刻掛念著年邁的父親和年幼的弟弟。香米有時候會有一種感覺,她覺得現在的生活並不是從小夢寐以求的,她以前學習的奮鬥目標是早日擺脫貧困,離開家鄉,而現在卻是在繁華的大都市裏,以更加貧困更加卑微的姿態活著,活在一片難以擺脫的陰霾之中,那樣一種暗淡的生活時時咬齧著她的心,折磨她,摧毀她,逼迫著她越來越無路可走。
“痛苦”這一詞語已沒有足夠的力度描繪香米的心理狀態,焦慮、寡言、失眠、精神不振、內分泌失調等等一係列身體和心理上的不適,使得香米的信仰幾近崩潰,她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也極少參加學校組織的社團活動,給別人的印象就是孤高冷漠,來去匆匆,形影無蹤。各種複雜的人際關係搞得她頭腦發昏,有幾次香米要支撐不住了,好在她是學哲學的,能夠及時地從精神上獲得解脫和慰藉,舒緩來自這個現實社會的巨大壓力。
二
香米拿出手機,看著那張紙條上的手機號碼,她下了很大決心,輸入:你好。想了想,刪掉,重新輸入:你想找女友嗎?然後發送了出去。香米舒了口氣,她沒想到自己的舉動竟是這麽幹脆利落,有一種英勇無畏般的決絕氣概,香米不知怎麽就突然想到了“荊軻刺秦王”這個故事,或許覺得她像荊軻一樣邁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吧,這樣想著就不覺笑了起來,她猜測對方會回複什麽呢。
大約過了兩分鍾,手機就響了起來,香米嚇了一大跳,她沒想到對方會打過來,她憑自己的定式思維認定對方會像她一樣發短信,那樣的話交流就會慢而踏實,就會有回旋的餘地,歸根到底香米是帶著遊戲的心態的,她的內心其實是極其保守而傳統的,而此刻手機一直響個不停,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香米按了接聽鍵,手機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香米的心髒怦怦地亂跳著,大腦一陣短路,機械地回答著那男人提的問題,無非是年齡專業身高體重之類的,最後對方問香米周六是否有時間見個麵,一起吃個飯先從普通朋友做起。香米不想淌這灘渾水,心裏想找借口拒絕,嘴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對方笑嗬嗬地掛斷了電話。香米悔恨自己怎麽就這麽輕易地把自己賣了呢?從那男人的聲音來聽至少也四十歲了,而香米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如今竟為了錢而淪落到結交老男人,一想到電視上那些富得流油肥頭大耳的老板大款,香米就感到惡心。
香米骨子裏是有一種韌勁的,她堅信“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抱著這樣的態度,香米也就挺身而出了,大不了及時全身而退。現在這個社會,你隻要敢冒險,就一切皆有可能。無論怎樣,香米想賭一把,用自己唯一的資本--青春,賭一把。
周六剛下第一節課香米就迫不及待地衝出了教室,她借了小麗的高跟鞋,對她說是要見一個高中同學,小麗爽快地答應了。香米是做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才向小麗開口的,說來也挺寒磣,已經大二了香米還沒有一雙屬於自己的高跟鞋。香米是稍微打扮過的,她認為不論是見誰,不管結果怎樣,都不能穿得太隨便,因為平時都隨便慣了,香米一時想找身得體的衣服就有點難,鞋子已經借了人家的,衣服再向別人開口就說不過去了。香米最終從自己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之中挑選了一身比較新的,為了顯得成熟一點,她還將濃密得如瀑布一樣的頭發散了開來。
按照預先說好的地點,香米一眼就看到了學校門口第三棵楊樹下的黑色轎車,旁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四十歲左右,不高,很胖。香米雙手緊緊地抓住書包帶,猶豫著是否要過去,因為這個時間學校門口人很少,而香米的表情透露出了她在找人,這樣中年男人很快就看到香米了,他朝香米招招手,示意她過去,香米此時也就來不及多想了,徑直朝黑色轎車走去。
當香米走近了才看清中年男人的麵目,和她想象的幾乎一樣,臉如銀盆,臉上的肥肉肆無忌憚地耷拉著,油光閃閃的,眼睛大如牛眼,嘴唇肥厚,鼻子有點紅腫,上麵的毛孔香米看很清楚,香米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酒糟鼻吧?中年男人說他叫陳有勝,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妹妹你就叫我陳哥就行,香米嗯了一聲,視線移到他的肚子上,那肚子像皮球一樣滾圓,結結實實地塞在白色襯衣裏,那黑色腰帶貼在凸出的腹部上格外醒目,仿佛隨時就要爆裂一樣。
香米胃裏翻江倒海,感到一陣惡心,早上吃下去的半碗麵條蓄勢待發,隻要香米一低頭就會噴湧而出。這種長相的男人滿大街都是,香米在街上經常見到,每次她都會覺得不順眼,心裏有一點反感,但畢竟與自己無關,也沒有現在這麽大的反應,而一想到這個男人與自己可能成為男女朋友的關係,香米的胃部就感覺不舒服,反映到臉上就是眉頭微皺。陳有勝看出了香米的異樣,拍了拍香米的肩膀,貌似很關切地問,不舒服嗎?香米頓時感到被他拍過的肩膀過電般地酥麻,臉漲得通紅。香米悔得腸子都青了,自己真不該來,真不該發那個短信,真不該去看那張紙條,真不該赴約讓自己在這樣一個彪悍粗獷的男人麵前犯賤。
香米說,我沒事,你看我行嗎?不行我就回去,還有事情要忙。
陳有勝笑了笑,說,咱找個地方吃個飯,就算認識了,有感覺就發展發展,沒感覺就是普通朋友。
香米心想,有感覺個屁啊!對你有感覺我還不如去死呢!隻好說,陳先生,我這麽胖,臉還這麽黑,你滿意嗎?
陳有勝很認真地把香米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樂嗬嗬地說,哪裏胖嘛,身材很好的啊,這麽白還黑啊?香米注意到陳有勝說話時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胸部看,看得香米極不自在,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陳有勝帶香米去了一家大型超市,為香米挑了兩件衣服,說是見麵禮,香米看到他掏出了六張紅票子,對收銀員說不用找了,香米的心又亂了,就這麽兩件輕輕薄薄的衣服價格竟然是她幾個月的生活費,在以前香米怎麽也想象不到自己會穿三位數一件的衣服,看到陳有勝毫不猶豫付錢時那副瀟灑的樣子,香米突然有種義無反顧的衝動。香米真想說,我不要衣服,你直接把那錢給我不就得了。
每個女孩都向往穿著一身漂亮的衣服走在別人麵前,這幾乎是女孩子的天性,可香米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這天性輕輕地扼殺掉。香米對名牌衣服的概念來自同宿舍的女生,她們總是一起從專賣店裏買回來幾百元一件的衣服,在宿舍裏輪換著試穿,相互比較。在香米眼裏,那些衣服和大街上幾十元一件清倉處理的衣服沒什麽兩樣,可是就是幾十元錢香米也舍不得花,當她也想為自己添件衣服時,腦海裏就會浮現出父親和弟弟的影子,於是就在心裏默默說,這些錢足夠弟弟買一學期的學習用品了,然後就沒了買衣服的欲望。
買完衣服後陳有勝征求香米的同意去了一家肯德基,這是香米第一次進入這種西式餐廳,以前她隻有看的分兒,因為一直沒吃過也就不是特別地渴望。香米心想我宰你一頓然後咱們分道揚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從此消失你也不能把我怎麽樣。香米去洗手間洗手,卻不會使用水龍頭,她左擰擰右轉轉,就是找不到水龍頭的開關,急得她鼻子上直冒汗,旁邊一個女生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就仿佛她是一個怪物一樣,香米全身的血液立即全湧到臉上來了,她飛也似的跑出了洗手間,連手也不想洗了。
陳有勝點了很多東西,不住地讓香米吃,期間又去端來一大桶薯條。陳有勝說起他公司的發展情況,他說話的口氣完全是炫耀的、顯擺的。他問香米談過男朋友嗎,香米想了想,覺得說沒談過就顯得自己沒魅力,從某種程度上就貶低了自己,於是她含糊地嗯了一聲。陳有勝接著說,大學生談戀愛都是浪費時間,女孩子呢要找就找一個成熟的有社會經驗的男朋友,能夠在各方麵給你提供必要的幫助。這話說得格外曖昧,不過倒是說到香米心裏去了。她吃漢堡吃得很謹慎,很專注,陳有勝沒有吃,隻是喝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那香味鑽到香米的鼻子裏,沁入她的每一個毛孔,融化在每一個細胞裏,香米忽然飄飄然了,她在這一刻忘記了貧苦的家庭,忘記了喧囂的城市,忘記了那些遭受過的白眼,忘記了所有的辛酸,香米什麽也記不起來了,記不起過去,她隻是活在現在,活在這個幹淨整潔的肯德基快餐店裏,活在這個陌生的四十歲男人麵前。
你需要什麽,盡管對陳哥說。讓香米喊這個可以做自己父親的男人“哥”,香米想想都不好意思,陳有勝竟那麽若無其事地說出來,可見他是多麽的厚臉皮啊,不過人家再怎麽著也是有資本的,在如今這個社會上,誰有錢誰就是老祖宗,誰就是親爺爺,他想當哥誰也管不著。香米張了好幾次嘴,想說出“陳哥”這兩個字,每次都被卡在嗓子眼,聲音就是出不來,隻好放棄,什麽也不說。
陳有勝似乎發現了香米的窘迫,笑笑說,香米你不用有所顧慮,我今天一見到你就感覺很親切,這叫什麽?對,叫一見如故,我感覺你就是我的紅顏知己,你穿著這麽樸素一定來自農村,我也是農村出身,這麽說的話我就感覺你是我的親人,你有什麽困難一定要說出來,我肯定是要幫的,說著陳有勝拿出錢包嘩嘩嘩地點出十張粉嘟嘟的百元大鈔,放在香米麵前,說,這些錢你先拿著,買點好吃的好穿的,咱是大學生,就要過大學生的生活,你隻管好好學習,好好享受生活,懂嗎?陳有勝似笑非笑,香米看到他的大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眼看就要蹦出來了,香米覺得他後麵一句話說得別有深意,卻不知道深在哪裏。
香米定了定神,說,我不能拿你的錢,無功不受祿。陳有勝愣了一下,說,怎麽能這麽說呢?你陪我聊天,陪我吃飯,花了半天工夫,這年頭時間就是金錢,再說你陪我坐在這裏我心情愉悅,我高興,我工作上的勞累、煩惱都消散了,這隻是個小意思,以後我們再往深處發展,我是不會虧待你的,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香米冷不丁地打了個激靈,原來話在這裏等著她呢,香米明白“往深處發展”是什麽意思,這老狐狸剛見麵就暴露他的目的了,說話還這麽文縐縐的,一套一套的,你不就想包養個大學生嗎?不就想找個情人嗎?還美其名曰“紅顏知己”,一個老男人稱一個年輕少女為“紅顏知己”,還真是不知道害臊啊。
想歸想,笑歸笑,香米是個唯物主義者,這一年的艱苦生活和大城市的紛紛擾擾使得她開始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過回報,在時代的浪潮下,她究竟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她無法對桌子上那一大疊鈔票無動於衷,看著那些錢,香米咽了好幾口唾沫,她沒有想到世上還有來錢這麽容易的事兒,她沒有付出什麽卻可以得到這麽多錢。香米的心又一次動搖了,而且是劇烈地震動。
陳有勝還是那副樣子,喜滋滋地等著香米做出反應。香米使勁咬了咬嘴唇,憋著一口氣說,陳哥,你需要我怎麽做你就直說吧,錢我不能白拿。
嗬嗬,不能看成是純交易啊,那多沒意思啊,以後你周末都來陪我就行了,就是吃吃飯,喝喝茶,聊聊天,看看電影。陳有勝臉上的肥肉在抖動。
還有呢?香米繼續問道。
那還要看下一步的交往啊,嗬嗬,你不要太心急嘛,不要想些亂七八糟的,你要好好學習。香米注意到陳有勝的眼睛在她身上不安分起來,覺得他說的話也特別別扭,聽了很不舒服。後來香米才醒悟過來“好好學習”從陳有勝的嘴裏說出來真是侮辱了香米的人格,“好好學習”一般是老師家長勸誡那些調皮搗蛋、不求上進的孩子的萬能用語,香米從來都是好學生,很少有人讓她好好學習,所以聽到這話香米就感覺特別刺耳,她學習不學習關他陳有勝什麽事?真是一個道貌岸然、裝模作樣的偽君子。
不過終究香米還是收下了那些錢,她是窮瘋了,窮怕了,因為這一個“窮”字,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流了多少眼淚。如果不是因為窮,父母會沒命地勞作嗎?如果不是因為窮,母親會因為節省醫藥費而一直拖著病症嗎?如果不是因為窮,弟弟會總是被別的男孩子欺負嗎?如果不是因為窮,她會這麽卑微地活在這個本該充滿活力的年紀裏嗎?她委屈,卻無人可以訴說;她想要平反她遇到的不公,可她沒有這個能力;她怨天,怨地,怨她悲苦的命運。如果這時候有人能夠拉她一把,能夠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她必然是感激的,盡管這種拯救的方式她一時無法接受,可是生活這個五顏六色的大染缸逼迫著她漸漸向世俗妥協。香米知道有些東西你不能一直堅持,否則你最終會死在那條通往虛無的路上,而一旦機會來臨,你選擇走一條別樣的道路也未嚐不可。
三
相對第一次見麵的拘謹,第二次香米就自然多了,經過了幾天的時間,香米想明白了好多事情,她再清高、再孤傲也是一個人,是人就要生存,怎麽過不是一生呢?想明白了的香米也就在陳有勝麵前敞開了心扉,大方了起來,她無所顧忌地大笑,應和著陳有勝的玩笑話,假裝自己和他在一起很開心。
他們看了一場電影,是一部外國大片,香米沒有看懂,其實是她沒有心情看。前麵一對年輕情侶抱在一起接吻,膩膩歪歪,攪得香米心裏很不是滋味,就把頭扭向一邊。陳有勝就是這時候把手伸過來攬住她的腰的,另一隻手在她的身上若有若無地遊走,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前麵的屏幕,香米大喘著粗氣,沒有反抗,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這是遲早的事,隻是時間早晚而已,況且她還收了他的錢,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總不能白吃白喝不回報吧?這道理香米懂。
然後他們又去做了足浴,在香氣繚繞的大房間裏,香米覺得全身都軟了,連骨頭都要化開了,不禁感歎這些富人可真會享受啊。陳有勝說,養生要從年輕做起啊。香米心想那也要有這個條件,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能有這個命嗎?臉上卻還是附和著笑容。
之後陳有勝又約了香米幾次,參加了一次他朋友的酒宴,全是商界精英,在香米眼裏他們長得都一個模樣,一樣的肥頭大耳,一樣的啤酒肚,幾乎每個人身邊都摟著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女子,香米和她們心照不宣地微笑點頭。他們談生意,談天南海北的所見所聞,時不時地講幾個黃色段子,接著是很像狼叫的大笑聲。包間裏煙霧繚繞,高談闊論聲此起彼伏,香米沒見過這種氣場,一直不說話,隻是安靜地看著這群興致盎然的人,就像在看一台戲。期間一個禿頂的男人說,老陳,這次挺嫩啊,說完朝著香米若有深意地笑,一個化著特別妖豔的妝容的女人走過來盯著香米從頭到腳看了一陣,然後熟絡地把胳膊搭在陳有勝的肩膀上,對他拋了一個媚眼,說,陳哥,眼光不錯啊,陳有勝摸著肚子上的肥膘,嗬嗬地笑個不停,好像多麽自豪似的。香米感到自己就像一個玩物被別人隨意擺弄,覺得難堪極了,心裏堵得慌。
在送香米回學校的路上,香米一直不說話,陳有勝說,香米,他們都誇你漂亮呢。香米沒反應。陳有勝似乎感覺到了香米的冷漠,說,那種場合你可能不習慣,都是朋友嘛,說得也比較隨便,你也要體諒我啊。
陳有勝自始至終也沒問過香米的家庭情況,隻是猜到了她是農村人,似乎對香米的過去絲毫不感興趣,當然也沒有提到他的家庭,隻是和香米聊一些社會上發生的新聞趣事,一般都是他滔滔不絕地說,香米歪著頭聽,偶爾發表一下簡單的看法,有時陳有勝會突然眼睛放光,說,香米你真是我的知己啊。
香米受不了這些點點滴滴的曖昧不清的話語,她覺得惡心,從心理上到生理上都極度反感。但她家裏還有幾萬元的欠款,今年百年一遇的大旱使地裏莊稼大幅度減產,有的地裏幾乎顆粒無收。父親也急得病倒了,她的學費還是借的親戚家的。她的弟弟正在長身體卻還吃著蘿卜鹹菜,她需要錢,她期待著陳有勝問一問她的家庭狀況,問一問她有什麽困難,而陳有勝卻對此絕口不提,見麵都是看電影、吃大餐、逛商場,一個勁兒地和她玩曖昧、搞情調、找感覺,香米做好了心理準備迎接陳有勝欲望的魔爪,卻絲毫不見動靜,一副慢慢悠悠毫不著急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進入主題的跡象。
香米有點沉不住氣了,她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陳有勝的錢,這幾乎成了她的一塊心病,但總不能口無遮攔地伸手去要吧?而伸手要的話人家能白給嗎?你不得給他好處嗎?香米的臉皮還沒有厚到這個程度,她琢磨來琢磨去始終想不出撬開通往陳有勝皮包的辦法。如果她主動提錢的事,陳有勝勢必會看輕她,然後終止和她的關係也說不定。
陳有勝帶著她去吃了一次川菜,滿滿一桌子山珍海味,有魚翅,有熊掌,香米卻毫無胃口,她又想到了父親和死去的母親,她看著這些美味佳肴覺得對不起他們,不覺眼角就有了淚水。陳有勝吃得很盡興,酒到酣處就說起了他的家庭,說他那到了更年期嘮嘮叨叨的老婆和讀高中就把女朋友肚子搞大的不爭氣的兒子,還說他的公司曾經被他的下級暗中操縱差點瀕臨破產,後來他運籌帷幄最終起死回生,並且風生水起。
香米說,陳哥也不容易啊。
陳有勝又斟了一杯酒,打了個酒嗝,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香米,還是你懂我啊,我家裏那個母老虎就是吃了蜜也說不出你這麽一句貼心的話,成天就知道跟我吵跟我鬧,用錢也堵不住她的嘴。
香米覺得其實眼前這個男人還是挺可憐的,自己原先以為有了錢就什麽都有了,可看看陳有勝,有了錢,有了一切的物質條件,精神生活卻是這麽空虛。不過話又說回來,香米在他麵前才是真正的可憐人,自己連基本的物質生活都保證不了,又有什麽資格去可憐別人?自己又有誰來可憐呢?
這次香米的收獲是一部諾基亞手機,陳有勝喝醉了,朦朦朧朧中從皮包裏掏出了手機,放在香米的手上。香米坐在陳有勝的腿上笑了,笑得花枝亂顫,嬌滴滴地說,我要“毛爺爺”。在這樣的人麵前,香米也要變得媚俗才配得上這樣的氛圍。這是香米第一次在陳有勝麵前撒嬌,不過她把握的火候剛剛好,既不顯得做作,又不生硬,完全是一副逢場作戲的姿態,就算陳有勝不乖乖地掏錢,也不會尷尬,隻當是句玩笑話。然而,香米以這種口氣同陳有勝說話,確實使他吃了一驚,似乎酒也醒了一大半,接著貼在香米的耳朵上說,你要我不?你要我的話我就把“毛爺爺”全給你,說著把錢包打開,用一隻手使勁地抖,抖出了一摞紅票子,齊刷刷地朝一個方向倒去,據香米不標準目測估計至少有三十張,她腦海裏突然蹦出來多米諾骨牌的圖像,足可見其壯觀程度不是一般的大。他的原始本性一旦暴露,一度假裝的紳士風度在酒精的麻痹下就蕩然無存。
香米一陣心慌,這不是赤裸裸的交易嗎?但是她一直等的不就是這件事嗎?香米這些日子心裏那塊放不下的大石頭終於結結實實地落下來了。盡管香米私下裏設想了無數次這個場景,甚至為這個時刻的姍姍來遲而感動焦躁不安,但當她真正麵臨這個關係她貞節的問題時,她又犯了難。她才剛過了二十歲生日,她還是一個含苞欲放的青春少女,身體還沒有完全長開,難道就為了幾張“毛爺爺”就把自己輕易地交給一個大自己二十多歲的老男人嗎?她確實是圖陳有勝的錢,這個寂寞的男人除了有錢他還有什麽?他不年輕不帥氣,甚至有一種財大氣粗的惡俗。
香米這時眼前浮現出了晨暉英俊瀟灑的臉龐,耳邊回想起了晨暉最後對香米說過的話,你是個好女孩。她已經好長時間成功地克製住自己不去想他了,而現在腦子裏卻突然冒了出來。晨暉是香米高中時愛慕的男生,那場一個人的愛情,耗費了香米三年光陰,當香米終於鼓足勇氣向晨輝告白時,晨暉的身邊已有佳人陪伴,但香米愛得太深,她還想賭一把,換來的卻是晨暉的一句話,他說,香米,你是個好女孩。還有什麽話語比這更能刺痛人心的呢?你是個好女孩。可我不愛你。就是這麽簡單。香米什麽也不怨,隻怪自己說得太晚,如果早一點說出來,至少在晨暉沒交女朋友之前,會不會有一點希望呢?答案不得而知。
晨暉,從來都是香米不願提起的傷痛,是她埋藏在心底裏永不消退的渴望,對於晨暉,她一直懷有希望。
香米沉默的幾秒鍾感覺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陳有勝說,到底是要不要啊?香米趕緊從飄飛的思緒中回來,嗔怪道,討厭!香米唯一愛過的男人說她是個好女孩,可她正在幹些什麽!她在墮落!香米剛要自責,心頭上又浮出了父親蒼老的容顏,一想到這裏,香米就一陣難過湧上來,瞬間就紅了眼圈,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砸在餐盤上,聲音是那麽響亮……
陳有勝一件件脫去了香米的衣服,香米的眼角流下了淚水。香米的身子像米一樣白一樣香。陳有勝顫抖著把香米抱到床上,香米蜷縮在席夢思大床的中央,緊緊地抱著腿,哭得更凶了。她的恐懼使得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她想要逃跑,逃離這個地方,一輩子消失在陳有勝麵前,永遠地刪除這段屈辱的記憶。可是她不能,她有使命,她有任務,這個遊戲她已經踏進來了,無力反悔。她的腦子裏不停地閃現著晨暉的笑臉,這使她更加痛苦,她的心已經鮮血淋淋,支離破碎。
陳有勝奇怪地問道,怎麽了?不願意嗎?香米搖頭。那是為什麽?嫌錢少了?香米還是搖頭。
陳有勝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嘴裏叼著一支煙,嫋嫋升起的煙霧使他的臉變得模糊起來。
你,不會是第一次吧?陳有勝突然問道。香米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
陳有勝本來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皺著眉頭,似乎很吃驚,不會吧?你怎麽不早說呢?你到底為什麽和我在一起?
香米不知道他什麽意思,就哽咽著說了家裏的情況,說起她已病故的母親、辛勞的父親還有年少的弟弟,以及家裏欠下的債務。她從剛開始就想告訴他的,可他一直都沒有給她機會說。
陳有勝沉默了好長時間,緩緩地吸了一口煙,才說,算了,你走吧,你沒做過,什麽也不懂,沒意思。
我可以的,我真的很缺錢。香米都不知道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原來自己可以這麽厚顏無恥。
我不要沒有感情基礎的身體交易,再說了,你什麽都不會,我還以為你都懂的,唉,錢你都拿去吧。陳有勝還在吸煙。
香米愣住了,她心裏翻江倒海,五味雜陳。這個世界真是跟她開了一個沒有意思的玩笑。就像先狠狠地甩了你一個巴掌,然後再把熱臉蛋湊過去巴結你。香米覺得自己很失敗,死的心都有了。
你是個好女孩,以後有什麽困難就跟陳哥說,我會盡力幫你的。耳邊傳來陳有勝幽幽的聲音。
書包裏背著陳有勝送的諾基亞手機和那一摞錢,香米獨自走在無邊的黑夜裏,耳邊不住地響著一個聲音:你是個好女孩。隨著那聲音而來的是一張臉,既像晨暉那滿麵笑容的清秀麵龐,又像陳有勝那肉嘟嘟的肥臉,兩張臉交錯著、推擠著來到香米的麵前,爭先恐後地說,你是個好女孩,你是個好女孩……
(原載《西部》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