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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逃票

  葉彌

  第三次逃票成功了一半。

  孔覺民從火車上下來,傍晚的陽光那麽善變,神秘莫測。他把隨身的小布包朝上衣裏一塞,像肚子有點發福的樣子。在火車還沒消失的蒸汽裏,走得大大方方,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此刻正在逃票。

  逃票需要勇氣。一旦被捉,輕者罰款、批評教育,重者遊街、拘留、判刑。不管輕重,都要通知本人單位或居委會。

  每一次逃票成功,孔覺民的心裏總會高興一陣子,至少一個星期,他沉浸在幸福之中。同樣,他的老婆趙點梅也沉浸在幸福之中,於是一家子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但是這幸福是不能讓外人察覺的,現在是表達苦和恨的時代。一個人愁眉苦臉或者滿腔憤怒是正常的,一個人若是從心底裏湧出喜悅,眼角眉梢閃爍銀子一樣的笑意,鄰居就會懷疑他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居委會幹部就會上門探個究竟。如果有必要,派出所的同誌們也會召見他。要是他運氣不好,派出所上頭的專政機關,說不定已經在調查他的祖宗八代了。誰的祖宗八代都受得起考驗呢?沒有的!

  此時,一斤米是一角三分九厘,買一斤米付一角四分,買十斤米是一塊三角九分。豆油七角九分一斤,肉排四角一斤,蝦四角一斤,豬肉六角九分一斤,青菜一分到一分半一斤,豆腐二分錢一塊……

  從吳郭市到上海,逃一次票,快車是一塊九角,普通車是一塊五角,棚車是八角。快車是買不到,而且也難逃票。棚車容易逃票。普通火車逃票的難度介於兩者之間。孔覺民從不坐棚車,棚車到底是迫不得已的人們才會坐的,但凡有點經濟基礎,都要一份體麵。從棚車裏出來的人,表情癡呆,眼神發愣,跟下來一群豬差不多。

  每逃一次票,就是一塊五。一塊五角,參照以上的物價,可以在菜場買不得了的東西,當然你要起得足夠早,菜場裏東西少,早上七點過後,基本上隻有爛青菜和僵土豆,連死魚爛蝦都難尋蹤影。

  國營菜場五點半鍾開門,趙點梅在菜場裏有內線,知道什麽時候有蹄髈買,蹄髈和肥肉一樣,屬於搶手貨。她會半夜裏起身,一點不到就去排隊,排隊的人,大都也是知道情況的。買到大蹄髈,不管紅燒還是白燒,趙點梅會請個假回到家裏,那時候左鄰右舍都不在家裏,在家她也不怕,她的煤爐支在自家的小天井裏,門一關,別人沒法看到她在做什麽。她快速地把它去毛、淖水、下鍋急火燒開,珍珠一樣的水泡,頂開湯麵上的油層,一隻隻放逐在空氣裏,眼見得香氣就要冒將出來,傳遍左鄰右舍……且慢,這時候她把砂鍋端起來了,撈出蹄髈,放進一隻布袋裏。帶上布袋,騎上破舊的自行車到娘家去了。砂鍋裏的清油湯,她沒忘了收到碗櫥櫃裏。

  趙點梅的娘家,在楓楊樹街,路上無人,騎二十分鍾就到了。爹娘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一回蹄髈,他們的肉票全都給了孫子。趙點梅一來,他們就知道吃蹄髈的日子到了,不是真正的吃,而是對外宣布吃,宣布吃蹄髈和真正地吃到蹄髈,不是時間順序上的問題,而是永遠無法相遇的問題。

  至此,趙點梅可以重新出現在她的廠裏了。而她的娘這時候從布袋裏拿出半生不熟的蹄髈,上了鍋慢慢煨。她知道她的外孫和外孫女們是多麽需要吃這隻蹄髈,她不敢怠慢,把蹄髈燒到外麵爛糯裏麵勁道,趙點梅要的就是這效果,燒得太爛,一吃就沒了,放在嘴裏慢慢咀嚼才好。牙齒裏嵌兩條肉絲,夜裏當點心吃。

  肉味飄香。趙點梅的娘臉上掛著謙虛的笑容,回答鄰居的問話,是的,是的,吃燉蹄髈。

  傍晚,趙點梅過來拿蹄髈。回到家,隻等天黑,關上門,落下窗簾,屏氣靜聲地吃。吃完把大骨頭收起來,趙點梅找個空扔到弄堂裏老虎灶邊上的小河浜裏。這河浜多年來不知藏了多少企圖隱瞞的骨頭和殼片,當然這不是她一家幹的。居委會有個幹部叫崔紅心,她說她有夢遊症,夜裏會拿個手電筒,念著毛主席語錄,一家一家地翻看垃圾箱。她說她在夢裏接受上級指示,從垃圾箱裏的骨頭和蝦兵蟹將的殼子裏,尋找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有幾次還真的被她找到了階級敵人,譬如老王家的垃圾箱裏有一陣子骨殼不斷,一查他,原來他的資本家父親從上海給他匯錢來。

  靜穆地吃完蹄髈大餐,安全地扔掉骨頭,還有最後一道工序要做,那就是,第二天,大家出去時要記得愁眉苦臉,千萬不得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不得滿麵紅光、滿眼笑意。對於裝腔作勢,孔家是駕輕就熟,小女兒孔妮甚至會冷著臉咳嗽一陣,再翻兩個白眼,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她的大哥很正經,二哥又在與人打架,三哥佝僂著背沿牆根走,她父母親都略微皺眉,似憂似恨,總之他們沒有與眾不同的樣子,沒有人格外注意到他們一家,沒有人知道他們昨晚吃到肚子裏的那些油脂正在哈哈大笑。

  蕭家的小女孩,長得像洋娃娃,一點腦子都沒有,她媽給她做了一件新衣服,在新衣服上打了一個補丁,有一次她走在路上突發奇想,把那塊補丁扯下來了。正好被崔紅心看見了,於是蕭媽媽就進了“壞分子學習班”。

  這說明一件事:孔覺民是有勇氣的,趙點梅也是有勇氣的,他們一家都是有勇有謀的人。

  趙點梅是遠近聞名會過日子的女人,四個孩子每天都有“葷菜”吃--買上四角錢的肉漿,四分錢百葉,做上十隻肉百葉,午餐和晚餐都有“葷菜”了。聽起來好聽,其實那四個正長身體的孩子還是油水不夠,整天饞,想著吃的。糧食也不夠,三個男孩每月每人吃十五斤定量米,小女兒隻有十二斤。學費倒不貴,每個人每學期都是一塊兩角。如果老師可以當“葷菜”吃,那就不是這個學費了。

  孔覺民是中專生,在中學裏教書,月工資是三十五塊八角,趙點梅是二級車工,二十七塊五角,夫妻倆加起來一個月有六十三塊三角,從理論上說每天可以開支兩塊一角一分,可以放開肚皮吃百葉包肉,但實際上毫無操作的可能性,因為市場裏沒有那麽多的肉和百葉,即使有,她也沒有那麽多的肉票去購買。於是趙點梅每個月要從工資裏拿掉十五塊錢,到黑市去換糧票、肉票、油票、豆製品票。

  這樣,全家一天可開支一塊六角一分--這還不是真正的實際開支數,趙點梅還得從裏麵扣點出來備用,“備用”這兩個字很有學問,覆蓋麵很廣,到底備什麽用?大家問她,她笑而不答。問急了,她就罵人,說這是她給自己準備的喪葬費。也許她也說不上來,隻是她焦慮心情的一個備份吧。

  她有一個鐵皮匣子,上著鎖,放在她的床頭櫃子裏,有時候也坦然地蹲在床頭櫃上,裏麵就是她的“備用”金,她每天都朝裏放錢進去,一角兩角,甚至幾分錢,但家裏從沒有人看到過她怎樣放錢進去,她從不當人的麵放錢進去。所以大家看到的永遠是沉默的上了鎖的鐵皮匣子,它也永遠那麽神秘,是孔家生活裏的一大秘密。它還有一個奇特之處,有幸看到它的親朋好友們,無一例外地保持沉默,從沒有人對它表示出一絲一毫的興趣,更沒有說三道四。沉默裏流露出心照不宣的同謀犯一般的默契。

  也許家家都有這麽一個盒子吧?

  家裏有一個傳說,說趙點梅把多餘的錢都換成了糧票,藏在家裏某個地方,數額驚人。那麽到底藏在何處,誰知道。孔覺民知道嗎?他說他也不知道。他隻管交錢,三十五塊八角,一分不少地交給妻子,這在今天聽來是多麽不可思議。

  再說孔家這筆大錢吧。也許趙點梅在牆上掘個洞藏起來了吧?孔妮從小就看到父母親不在家裏時,三個哥哥拿著棍子在牆上四處亂戳亂挑,有一次二哥認定毛主席像後麵有機關,棍子從毛主席的肩膀那裏伸進去輕輕按了按,沒想到他手裏的棍子詭詐地朝外一彈,就這樣把毛主席的肩膀搞出一條豁口來了。二哥扔掉棍子大叫,不是我弄壞的,不是我!

  孔妮的三個哥哥,大哥聰明二哥傻,三哥人雲亦雲沒主張,孔妮是家裏最小的,又是女孩,不免嬌寵,她的圍兜裏經常放著爆米花,坐在高腳凳上,一邊從圍兜裏掏爆米花吃,一邊高高在上地觀察他們。她看到大哥拿了糨糊,頗為老練地把毛主席破損的肩膀上下黏合起來。他本來黏合得天衣無縫,但他想了一想,覺得還是應該讓人看出一點來,於是他在糨糊接口的地方用手指戳了一下。毛主席的肩膀本來是垂直的,略略鼓起,與他寬闊的胸膛保持完美得近乎自然的線條,這下朝裏陷進去了,如果你盯著看,看上五分鍾,就看見毛主席好像在聳肩膀,當然不細看還是看不出來的。

  趙點梅是天下最細心的女人,她的眼睛比特務還厲害。鄰居家的一隻碗什麽時候多了一條裂縫,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這讓人很害怕。她一走進臥室,眼睛不用抬就看到了,冷冷地說,毛主席的像壞了,一定又是那三個東西在牆上找什麽東西。

  她的語氣告訴別人,她對毛主席像扯壞一事不怎麽在意,她在意的是她的三個男孩的冥頑不化。

  倒是孔覺民女人一樣尖叫起來,什麽什麽?

  他是深度近視,離遠了看不清,於是走近了看,也沒看出來,就脫了鞋子上床,鼻子一直戳到毛主席的胸膛上。

  趙點梅說,看什麽?壞了就壞了,重新換一張,把這張悄悄地燒了。

  孔覺民這下子看清楚了,對著牆壁自言自語地說,要判刑的。

  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是趙點梅的語言,還是弄壞了“毛像”這件事?不管如何,讓外麵知道了,弄得不好,這兩件事都可以判刑。

  但趙點梅無畏地說,你怕啥?看你膩膩歪歪的,嚇得像條西瓜蟲。不說出去,誰知道?

  趙點梅轉過臉嚴厲地對他說,你這麽大聲嚷叫,怕隔壁鄰居聽不到嗎?

  他臉色煞白,看來真的嚇住了。趙點梅鼓起腮幫子不說話了。

  孔覺民是老師,趙點梅是工人,雖說從報紙到廣播電台幾乎每天都在批判知識分子,連孩子也都知道知識分子是“臭老九”,工人農民才是國家的主人。但說是一套,大家私下做的可不會跟著報紙電台走。姑娘們找對象都願意找“臭老九”,因為“臭老九”在社會上臭,在家裏可是香的,說話做事都講道理,又講衛生又懂體貼,錢也不少,對孩子的教導也有一套。所以趙點梅當初找了孔覺民,人家說她是額頭碰到天花板--運氣好。也因此上,這個家,外麵看上去是趙點梅為主,其實是孔覺民說了算。

  趙點梅看一眼孔覺民的眼色,乖乖地把孩子們召集到臥室裏,孔覺民看著四個孩子說,毛主席是各族人民的大救星,是他老人家讓我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反對他就是反對各族人民,你們誰想坐牢誰就搞壞主席像好了,我不會攔你們,我親手把你們送進派出所,你們坐牢,我一次也不會去探望的。

  趙點梅惆悵地捂住嘴,淌出了眼淚。她一哭,二哥咧開嘴哭了,說,下次不敢了,爸爸救救我!他們倆的眼淚,孔妮身臨其境,好像二哥已經坐牢。於是她捂住眼睛抽泣起來。大哥覺得他對撕破“毛像”一事該負責任,低了頭,羞愧地隨著小妹哭泣起來。三哥看這麽多人哭了,好像也要哭一哭的,就麵無表情地紅了眼圈。

  最後,孔覺民說,這件事誰都不能朝外麵說,說了,小二就是現行反革命,我們都是反革命家屬,都不會有好日子過。說完他脫下眼鏡,眼鏡上水汽朦朧,不是淚花是什麽呢?

  這麽折騰了一陣,上了床後,夫妻倆互相一把摟得緊緊的,眼淚好像還在身體上的什麽地方無法拭去,危機催生情愛,兩個人渾身發熱,迷迷糊糊地在被窩裏摸來摸去,眼看一場從未有過的恩愛即將到來,不料到了緊要關頭,兩人倒冷靜下來,不急不緩死氣沉沉,還屏著氣,床架子咯吱一聲,馬上就停手不動。原來怕隔壁人家聽了去嚼舌根,匯報給居委會安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也不是沒可能。

  事情很快結束。趙點梅就說,你還說我們過著什麽幸福生活,我看是不幸的生活。

  孔覺民說,我有什麽辦法?誰讓牆壁不隔音的?我們教務處的主任私下裏跟我說,每次過夫妻生活都提心吊膽,像偷人家的老婆一樣。老婆為了這個不讓他碰。他算了一算,有一年多沒過夫妻生活了,老婆的外形越來越像個男人,上唇還長了胡須。單位裏鬥起走資派,她上台對那些走資派拳打腳踢,當場把一個老家夥打昏過去。夜裏和她睡在一起,想想害怕。就怕一摸她的褲襠,摸出個男人的玩意兒。

  趙點梅咯咯地笑起來,我說的不是這個,這個又不能當飯吃。好不好的都沒關係。我說的是家裏的經濟情況,你看小孩一個一個都大了,穿的衣服全是破舊的,肚皮裏也就是半饑半飽。

  孔覺民為這個話題愣了片刻,決定采取退讓政策,於是說,當然,關起門來說,誰不想過得好,吃得好穿得好?

  趙點梅說,這話聽著對頭。唉,現在也就是床上才能說點真話了。我和你說--上海的人民廣場那邊,有個換票黑市,我們吳郭的黑市裏,糧票三塊錢一斤,那邊是三塊六角一斤。我把積下來的糧票都讓你帶過去,你去換了錢,再回來換成糧票,再去換成錢,再把錢換成糧票……我的表姐夫就是這麽幹的。

  孔覺民說,結婚前你是溫吞吞的,一結婚,你就凶相畢露,樣樣事情都逼我。你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去揭發你。

  趙點梅愣了片刻,她想起她的師傅就是被他老婆揭發的。她一刹那心灰意懶,覺得這世上真是什麽都靠不住的,冷笑著說,你去揭發吧,我才不怕。我們工人不像你們這種知識分子,膽小如鼠。到了派出所,我什麽話都罵得出來。

  孔覺民說,算了吧,你嘴硬。鋼鐵打成的人,進了那裏麵也叫你化成水,不是嚇你。我和你說,我們過得不錯了,我們夫妻倆都有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富得像小資產階級了。你看隔壁的阿三家裏,一大家子七口人,隻有阿三一個人有工作,真正是家徒四壁。而我們家的壁上,還藏著大把的糧票--當然我不知道你究竟藏在什麽地方。你再看看巷子口的小白家、老陸家,響應毛主席號召,全家下放到江北,難得回來一次,恨不得連麵店的地皮都要啃上兩口。小孩身上的虱子爬到耳朵沿子上,一個個麵黃肌瘦,可憐。

  趙點梅扔下一句話,你還是可憐可憐你自己吧。你們教務主任不是一年多沒過夫妻生活了,告訴你,不要說是一年,我兩年、三年不過都沒關係,不相信你就試試看。

  孔覺民嚇得差點滾下床,街坊裏,男人們私下傳著一句話,說現在的女人,不男不女,三十五歲後就不想要男人了。趙點梅今年正好三十五歲。

  孔覺民到底沒有鬥得過趙點梅。一個中國男人沒有奴性是不可能的。他從小生活在強悍的母性之下,後來生活在強勁的妻權之中,何況還有不可避免的社會管束:派出所、居委會、鄰居、單位的安保部門、路上的陌生人……重重壓迫之下,他得努力拿出勇氣來保證家庭和諧。

  他坐在公交車上去火車站,臉上掛著苦笑。他真切地感到這苦笑已在他的臉上生了根,這苦笑就像從娘胎裏帶來的麵容,這輩子大約無法改變了。

  車票是三天前排隊買來的。趙點梅一反常態地表現出溫柔友愛,陪著他上火車站,他想,沒有奴性是不可能的,想擺脫奴性也是不可能的。這時候他碰到趙點梅悄然伸出的一根手指,互相一碰,他感到一陣異常的溫暖。於是他想,罷了,我敢這樣想還是幸運的,多數男人連這種念頭都不敢有。多虧了這個老婆。

  多虧了什麽,他說不上來,反正覺得這個女人還是不錯的,是的,不然的話,他連這個念頭也不敢有。趙點梅到了火車站大門口,就哭了,說心裏難受,送人的滋味真不好受。孔覺民見狀心想,哼,假裝的吧?為了哄我到上海去搞投機倒把。臉上卻笑了,說,那你就送到這裏吧,回去回去,明天是星期天,你們五個去人民公園玩玩,桃花不是開得正好?等我賺到錢回來,我們買隻蹄髈吃吃,煨湯。湯麵上撒五朵桃花,一朵代表你們一個人。

  趙點梅說,煨湯?湯湯水水的不中吃,四個小赤佬前腳吃過後腳餓。不如紅燒,多放醬油,多燜出些紅油湯,油油的,肥肥的,吃得他們飽三天。她眼神油亮,仿佛被蹄髈油擦過了。孔覺民說,好,好,紅燒白燒,你想怎樣就怎樣。一切聽你的就是。大馬路上突然響起震耳的鑼鼓聲,趙點梅想都沒想,朝她男人身上一靠,她是吳郭城的小家碧玉,連鄉下都沒去過幾回。城裏的女子,過了下午六點就不上街了。火車站對她來說是個陌生的地方。孔覺民說,你不是膽子挺大的?在家裏罵東罵西,出了門,連個鑼鼓聲都怕。趙點梅站直身體,冷冷地說,我才不怕!孔覺民的心裏湧上一股子不快。他不死心,說,難道我就怕?他靠近趙點梅,嘴角含著笑意,正想表達出男人的氣概,卻被趙點梅推了一把,趙點梅說,正經點。孔覺民說,怕啥?火車站又沒有認識的人。話音剛落,他的耳邊響起一聲斷喝,幹什麽的?一位戴著紅袖章的糾察隊員從老遠直衝過來,伸出食指狠狠地指著他,孔覺民連忙掏出單位開具的住宿介紹信,上麵寫明某某是我單位職工,出身良好,政治麵貌清白,積極擁護“文化大革命”,因去上海探親一天,請準予住宿一夜。

  該糾察隊員看了,還給孔覺民,他的目的並不在此。他看著趙點梅,卻問孔覺民,你,眼鏡,大庭廣眾之下打情罵俏搞男女關係,你們是什麽關係?

  孔覺民連忙鞠躬說,同誌,我們是正當的夫妻關係。我們是在毛主席像前宣誓結婚的。

  糾察隊員還是鐵板著臉問,結婚證書拿出來看看。

  孔覺民說,同誌,她是送我的。如果我們一起出差,那就要帶上結婚證書了。火車快要來了,要不然,你和我愛人一起去家裏拿吧?

  糾察隊員將信將疑,但他不可能到人家家裏去看結婚證書的,這樣做的話,隊長準定罵他是沒腦子的豬玀。他心裏矛盾懊惱,少不得又訓斥了幾句,看見那邊來了一個要飯的女人,手指一指孔覺民,鐵板著臉去了。

  孔覺民說,這年頭,自家夫妻都像做賊一樣,要是搞腐化,那不比登天還難?--我佩服搞腐化的人。

  火車站人頭攢動,亂成一鍋糊塗粥。因為都穿著普藍色的或軍綠色的陳舊衣服,一眼望上去就是一鍋顏色汙糟糟的隔夜粥。大喇叭裏播放毛主席寫的詩詞,幾個紅衛兵小將把身上的包朝地上一放,邊唱邊跳起“忠字舞”。孔覺民推開亂七八糟的人群,朝趙點梅消失的地方看去。他剛才發現,趙點梅的背影無比柔弱,風中柳條一樣,這不是假裝的,他想多看幾眼。

  背影看不見了,他心中若有所失。再低頭細一想,心中一痛。從來都是他看趙點梅的背影,趙點梅從來不看他的背影。也曾問過她,她倒說,你有病吧?腦子裏為什麽總是想這個?沒有一個人心裏老是想這種內容。我看不起你!

  孔覺民不和她一般計較,他心中很清楚,沒有她,他活不了。

  今天太陽明晃晃的,吳郭城的太陽總是帶著水汽,今天沒有。今天的太陽幹淨爽利,孔覺民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的人,陳舊的街道、商鋪……比往日清晰百倍,一直刻到了心裏,但這種清晰帶來的是巨大的孤獨,茫茫人海就像不出聲的道具,仿佛隻有他一人清楚一切,隻有他一人腳踏在地上,看著所有的都將飄浮到天上去。

  車站裏麵比外麵還要亂,外麵是一鍋子糊塗粥,裏麵糊塗得連粥也分不清了。人貼著人,男男女女,分不出性別,都像一樣會走路的東西,這些東西盡量喊叫,仿佛不喊不叫,就會沒有了。

  孔覺民一進候車室,少不得也喊叫,不喊不叫,好像不對頭,冷靜的人,不是特務就是小偷,或者心中有鬼,會引人注意的。引人注意的人,不會有好下場。譬如給領導提意見的“右派”們、搞腐化的奸夫淫婦們、臉上老是笑汪汪的人……

  他一直聽到有個人在他後麵喊,同誌、同誌……那聲音不緊不慢一直跟著他,從門外跟進來,跟了足有一百米,他這才回頭看了一眼。一個小年輕,一看就是個遊手好閑的小癟三,頭發溜光,軍褲燙得筆直。一看就是用搪瓷茶缸子燙的,褲子上麵還有茶缸底部的圓印子。

  小年輕說,眼鏡老伯伯,你喉嚨真響,我是喊不過你的。

  孔覺民一聽得他喊老伯伯,心裏不高興,大聲問,什麽事?

  小年輕兩隻眼睛左右晃一晃,看看四周的人全都在喊叫,忙著擠進擠出,誰都隻顧自己的樣子,遂說,老伯伯,我看你像是有票的,阿是到上海?沒等孔覺民回答,他念了一首吳郭城流傳的兒歌:

  上海小癟三,白相天平山,前山滾後山,P股跌得粉粉碎。

  孔覺民便一笑。

  小年輕湊上來問,老伯伯,給你一個賺錢的機會阿要?我也要到上海去,我每個星期都要到上海去看我阿姨,她嫁在上海,她快要死了。我是去一次少一次,去一次少一次……

  孔覺民看他眼圈紅了,真的相信了他的話,就說,你有什麽話說?

  小年輕說,你叫我阿四好了。三狀元弄的阿四。

  孔覺民說,好吧,阿四,你想做什麽?

  阿四說,你這個人真是的,我說到了現在你還不明白,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我想逃票啊,我哪裏買得起這麽多的票,一個星期一次,不去又不行,我阿姨要想我的……

  孔覺民文縐縐地說,哦,你逃票,和我有何關係?

  阿四說,有啊,直接的關係。你在前麵檢票進去,你走到大門那邊,我就衝到檢票口喊,等等我,等等我,你怎麽自己進去了?我朝裏麵衝,這時候檢票員上來攔我,她是攔不住的,因為人太多了,太擠了,我力氣大,三兩下就擠出檢票口了,檢票員還是想攔,我就指著你朝她叫,你就在這時候回過頭來,朝我揮揮手,我就說,你看,票在他那裏,票在他那裏。檢票員看你一眼就猶豫不定了,你看上去一副老實人、好人的樣子。她隻要稍微一愣,後麵的人就排山倒海地湧過來,把我推進去了。到了火車上,廣播裏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大家朝廣播鞠完躬後,我自會找到你,一張票一塊五角錢,我給你六角錢。

  一口氣說完這些,阿四說,怎麽和你沒關係?

  事情結果就像阿四所說的一模一樣,人很多,人很擠,影響了檢票員的情緒,檢票員看到孔覺民向阿四招手,“猶豫不定”了,然後人群果真是“排山倒海”地把阿四搡進了月台。廣播裏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全體乘客對唱讚歌的廣播鞠躬敬禮,阿四就找到了孔覺民,交了六角錢。然後他就走了,他說列車員馬上就要查票,他得守在廁所門口,一見到他們就進去躲起來。那麽,到了上海如何出站?阿四說,方法多得是,全靠你動腦筋。

  孔覺民看到阿四輕描淡寫,著實佩服阿四的智慧和勇氣,兩個人握手告別。

  這件事就這樣輕鬆地結束了,從天而降了六角錢。六角錢的用處不是一般地大。孔覺民想起家人緊閉門窗後的笑臉,長籲一口氣。趙點梅啊趙點梅,你把我逼出天大的勇氣來了,他想。

  到了上海,孔覺民下了火車以後就去排隊買明天的返程票,排了三個小時的隊,最後隻買著了一輛過路的棚車票,八角。他拿了票在看的時候,突然阿四就找到他了,阿四看著票隻是笑。孔覺民說,笑!笑!還想跟著我逃票?

  阿四先是誇孔覺民腦子活絡,聰明,而後說,他是想要了這張票,翻倍賣掉,孔覺民拿回自己的八角錢,他呢,拿了賺來的八角錢負責替他找一個掩護人,坐棚車的人大包小包的,還有帶著雞鴨魚的,更亂。“你貼著我那個掩護你的人上車,上車以後基本上不查票。火車到了吳郭城,遠遠地停在站外,你下了車以後不要進站,機靈一點,朝外走,手裏的小包包塞到衣服裏,看上去不像出遠門的人。好吧,票給我吧,約好時間,我們明天在火車站外麵的廁所邊等。”

  孔覺民想,哦,六角加上八角,這趟旅途光車票就賺了一塊四角。

  他點頭同意。他將八角錢的棚車票交給了阿四。第二天中午,他如約在火車站外麵的廁所邊見到了阿四,阿四把他帶去見了一個老頭,這老頭一臉的黑皺紋,頭上包著毛巾,這種天還穿著棉襖,身邊大包小包,有一隻包裏放了一頭小豬,小豬的頭臉露在外麵,好奇地直視孔覺民的眼睛。老頭的沉默寡言,一看就是說不上話的人。孔覺民跟在他後麵順利地上了棚車,棚車大門一拉上,裏麵黑咕隆咚,老頭突然說,哼,帶上你賺了一角五分錢。他的普通話說得如此標準,孔覺民著實嚇了一跳。小看這老頭了,看來他是個見多識廣的。

  棚車沒有進站,遠遠地在車站外停了下來。那老頭突然握住孔覺民的手,說,同誌,你有種!好樣的!

  孔覺民把小包藏在衣服裏,混在亂七八糟的人群裏下了車,悄然走到火車尾巴那裏去了,穿過鐵軌,轉眼消失在鐵路邊的樹林裏。

  他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趙點梅,趙點梅鼓勵他說,就這樣,我們沒什麽好怕的。膽小的過不好日子。

  這就有了趙點梅一點鍾的排隊,她父母院子裏的肉香,一家人關上門窗的吃喝,第二天全家的裝腔作勢……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二次逃票也成功了。

  趙點梅喜笑顏開。星期六晚上,她把四個孩子全都放到外公外婆家裏去了。入夜,孔覺民在燈下看書備課,趙點梅拿了水盆在洗澡,洗好了故意踢那水盆子,水盆子一響,把孔覺民從書裏驚出來,哦,他想一想,懂了。於是也去洗漱。上了床,孔覺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床搞得陣陣亂響,鄰居在隔壁敲牆警告。趙點梅說,奇怪,你哪來的膽量?

  這場風月倒也有滋有味。兩個人休息下來,趙點梅對孔覺民說,你明天去上海吧。

  對於第三次逃票,孔覺民心裏有不祥的預感。他盤算著,如果被抓住,可以說買不到票,是的,明天買當場票,無論如何也是買不到的。也就說是第一次犯錯,他們會罰款,批評教育。大不了通知單位來領人,那也無妨,反正他在單位裏不屬於紅人,也不是黑人,開個小會批評一番就是了。教導處主任是他表舅舅,想來大家不會朝死裏整他。

  去!

  從吳郭城順利到了上海,糧票換了人民幣。再從上海順利回到了吳郭,鐵路上的地下風景,他已經盡收眼底。來來去去三回,他熟門熟路了。他一臉輕鬆自在。

  他坐在火車最後一節車廂。這次火車頭進了車站的天棚,最後兩節車廂甩在露天。逃票貴在隨機應變,他隨著人群下車,突然蹲下摸摸鞋子,貓著身子緊走幾步,拐到火車的另一邊,幾大步就進了樹林,寂靜的樹林子,外麵緊挨著一池一池的稻田,稻田邊,是村莊。這是鄉下了,與火車的那一邊的城市風光完全不同。

  繞路不怕,隻要能安全回家。

  孔覺民在樹林子裏慢慢地走啊走,看看站台在天邊成了一個巴掌大的物事,天黑下來了,樹林子裏沒有鳥兒,它們覓食未歸,還是被饑餓的人們用彈弓打掉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放心地從樹林裏出來,準備過鐵路。對麵也是樹林,樹林另一邊是一條小公路,路上跑著一輛拖拉機和一輛東風小卡車。

  穿過鐵路了。穿過樹林了。但沒穿過一個人--他居然撞在一個人身上,還是一個女人。他看清是一個年輕女人,穿著藍色的民警製服,是個女民警,血色不太好,嘴巴有點發白。是她撞了孔覺民,把他撞倒在地。她一手指著孔覺民,語氣嚴厲但洋洋得意,哼,我早就注意你了,上次讓你逃了。你以為總能逃過我的手?車站裏每天成千上萬個人走過,什麽樣的人,全逃不過我的眼睛。

  她自說自話,孔覺民可從來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長著小而細長的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像陽光一樣散開,差不多覆蓋住了眼睛。孔覺民腦袋一暈,也是他急中生智,不怕人笑話,坐在地上,一臉驚喜萬分地說,哎呀,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女民警吃了一驚,片刻卻冷靜地說,你怎麽會認識我?少打岔,站起來!

  孔覺民想,完了,今天完了。他不願意就這樣束手就擒,他站起來,說,你臉上有一粒芝麻。伸手在女民警臉上一摸,攤開手掌心讓她看。可不是,真是一粒白色芝麻,豐滿多汁的芝麻。

  芝麻來自孔覺民的口袋,他口袋裏裝了兩隻大餅,昨夜和今天早上,吃的就是它們。

  這粒芝麻來曆可疑,但女民警恰好剛才吃了人家給的半隻大餅。她皺著眉頭,不表態。其實,天黑了,孔覺民怎麽會看到她臉上一粒芝麻?

  孔覺民不失時機地彎腰鞠一個躬,說,我該死,我逃票,我有資產階級思想……你真像我認識的一個熟人。

  哦,像誰?她終於表現出好奇心。

  你像……你像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孔覺民繼續撒謊。

  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孔覺民始終在想一個問題,當時他可以朝郊外的農田裏跑,為什麽不跑?天已黑了,這裏離車站起碼有三公裏的路,他完全可以逃走。這女民警一看就是營養不良的,嘴唇發白,製服裏麵的身體瘦弱纖細,楚楚可憐。

  那麽,他為什麽不跑?幾次逃票,他已有足夠的膽量逃離。

  她確實像一個熟得不得了的人,像誰呢?他一時想不起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像他生命裏一個十分重要的人,這個人不見蹤影,但時時刻刻存在於他的內心深處,他無比空虛的時候,這個人填補他的靈魂,他沒有勇氣的時候,這個人給他力量。她就像這個人。

  再看看她,她的臉上沒有悲苦,沒有喜悅,沒有好勇鬥狠,她訓斥他的時候,臉上也是平靜的。她像一個剛出閨門的女孩,帶著青澀,需要成熟。所以,她的藍色製服,帽子上的國徽,這些令人生畏的東西他全都視而不見,他一直看到了她的內心,溫暖、善良,有些呆,有些傻,時而聰明,時而愚笨,一覽無餘。這些特色他都喜歡。她有時候會在說完一句話時,揚一揚左邊的眉毛,輕微地,隻是一個小習慣,這習慣引人注目甚至想入非非。揚起左眉的同時,她的左眼梢也朝上微微一挑,顯得很不尋常,透露出她內心的另一方麵。是什麽呢?是風情。孔覺民很激動地感受到了。

  她聽了孔覺民的話,沒有生氣,捂著嘴笑了一聲。孔覺民想,她相信了。她的心軟了,真是幸運!我的幸運是靠勇氣得來的。

  你叫什麽?她問。

  孔覺民。

  她問,孔覺民,你剛才說你是第一次逃票?

  孔覺民回想一下,自己沒有說過這句話。她不是說早就注意他了?顯然這是她有意給孔覺民撇清的機會。在她麵前,他實在不好意思再說謊了。他低下頭,把投機倒把賺來的錢,和不是投機倒把賺來的錢,統統拿了出來,捧在手上遞給她。她掏出一張紙,包住這些錢。她小心而專業的樣子,表明在她眼裏,這不是錢,是罪證。

  她說,念你初犯,沒收你這些贓款。你住哪裏?

  孔覺民說,孔家巷二十五號。

  她說,你跟我來,朝車站裏走。你往這裏走的話,越走越遠,兩個小時也到不了家。

  兩個人朝車站裏去,車站裏一共有兩個民警,今天隻有她一個人在。兩個民警沒有單獨辦公的地方,與車站的服務人員管理人員全在一個大辦公室裏。他們走過辦公室,她就扔下孔覺民,自己走進去了。孔覺民在門外聽見有人招呼她,阿蘭,你和誰啊?

  她不吭氣,過了一會兒居然說,親戚,碰到一個親戚。

  孔覺民迷迷糊糊地想,我是在軋姘頭嗎?

  又有人問,阿蘭,我看不是什麽親戚啊,是不是對象?

  這個叫阿蘭的女人說:“我帶著三個孩子呢,誰肯要我?死鬼腳一伸,年年隻碰一次頭--清明節烈士陵園裏碰頭……誰肯要我這一大家子的,婆婆公公小叔子。哈哈。”

  她看來是笑給孔覺民聽的。

  孔覺民在窗外頭一伸,看見她落了座,桌子上有一盆蘭花,吳郭城出產蘭花,山上到處都是。

  他再次死死地看了她一眼,要把她看到心裏去。她確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臉上的神情和行為舉止都是精致有趣的,比撒嬌要矜持一點,比矜持要做作一點,她的心裏好像蕩漾著一股暖洋洋的東西。

  那麽,她心裏到底蕩漾著什麽東西呢?她倒水,和人說笑,捋頭發……哎喲,孔覺民豁然明白,小蘭的心裏有個情人,她的一舉一動全是做給這個無形的情人看的,這個無形的情人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她,從天上,從身後,從隱藏的任何角落,所以她行為舉止和臉上表情會這麽精致有趣。

  孔覺民想,居然也有這樣的女同誌,真正是絕代佳人,被我碰到了,運氣好。

  他離開窗戶,路邊正好有一個積滿雨水的小水塘,像腳盆那麽大,孔覺民歪過身去,朝水塘裏打量自己的臉容,怎麽看都是順眼的,怪不得小蘭那麽輕易地放了自己,定是她的心裏被自己的風采打動了。

  孔覺民自憐了一番,去坐公交車時,才發現自己身無分文,前後一想。小蘭的行動讓人生疑。他心裏一動,隱約明白了什麽。

  但是,他不在乎。他願意。不僅願意,以後還想資助她的生活。

  孔覺民勇氣倍增。

  那裏,小蘭收起臉上的微笑,看著桌子上的那盆蘭花發呆,蘭花是她的心頭之愛,這盆春蘭她養了五年了,每到一個地方,桌子上總有它的落腳之處。但是近年來,她覺得和這盆蘭花之間有了一股隱隱的敵意,蘭花朝她歎氣,吐口水,嘲笑她,奚落她。等到它孕出花苞,尖銳的淡綠色花瓣時時刻刻在等待機會刺痛她。她端起花盆朝門外一扔。

  第三次逃票也算成功。可是錢呢?趙點梅冷著個臉,冷了他一個星期,終於和他說了話,第一句話是,哼,你說被小偷偷了?你是死人啊?

  孔覺民聽了這話,轉身就走。一個人在大街上瞎走,突然聽見火車的吼叫聲,明明白白在召喚他。死人都會被它喚醒。他趕緊回去對趙點梅說,這樣,我再去一趟上海,絕對把你損失的那筆錢再賺回來。

  趙點梅說,哼,我損失?難道你沒有損失?

  孔覺民的眼前,小蘭的樣子閃閃爍爍。沒有。他想,我才沒損失呢。

  男人改變也快的,昨天他還覺得沒有趙點梅是活不了的,今天他覺得沒有小蘭的話,他的生活毫無意義。三狀元弄的阿四,是他急需見到的人。逃票,沒有阿四不行。

  剛到弄堂口,就見警車堵在那裏,裏麵的人不讓出來,外麵的人也不讓進去。阿四被兩個身強力壯的民警反揪著兩手押出來,他彎著膝蓋急速行走,像舞台上的小醜。但是他眼神淩厲,無所畏懼的樣子,令人震撼。

  警車走了之後,孔覺民紮到人堆裏聽閑話,警察抓捕阿四時說,阿四長期不務正業,從事倒票活動,投機倒把行為嚴重,瘋狂擾亂社會秩序,向黨和人民示威。

  這是一九七六年四月十日的事,清明節剛過,天安門發生了“反革命事件”,這件事離孔覺民很遠,但阿四被抓讓他日夜揪心。

  一個星期後,孔覺民在學校裏被警車帶走,另一路人馬在他家裏抄家。警察移開一家子使用的大馬桶,趙點梅藏在馬桶後牆根裏的糧票馬上就露了餡,麵對一盒子的糧票,趙點梅低下了高傲的頭。她的四個孩子也都在家,警察走了之後,他們都去摸摸馬桶後麵的那個洞,沒想到媽媽的寶貝藏在這裏啊!

  兩個月剛過,孔覺民的腦子就糊塗了。整天在牢房裏念念有詞:一塊五角、一塊九角、八角、一角三分九、六角九……

  同牢的犯人,全都取笑他,說他是個軟骨頭書呆子,才兩個月就這樣了,六年的牢坐下來,那還不成了活死人?他們說,孔覺民的生活算好的,其實沒必要再去冒險。他的四個小孩功課都好。他的老婆把錢藏在馬桶後麵。讓孔覺民吃官司的,不是倒票大王阿四,是車站民警阿蘭。她當派出所所長了--剛成立的車站派出所。

  他們問他,喂,你和小蘭睡過覺沒有?聽說她很騷。

  孔覺民狠狠地朝他們臉上吐口水。

  他們說,這小子膽量不小。揍他!

  這座監獄是民國的磚瓦建築,設計精巧絕倫,外麵看是一座三角形的建築,裏麵就是一個又一個迷宮一樣的走廊,走廊兩邊是無數的牢房。趙點梅去看了孔覺民,沒有話好講,說,這座牢房倒是很漂亮的。孔覺民說,是的,我知道的。這些天,我深刻反省自己,才明白思想深處的東西,我看上去是投機倒把,其實是對社會主義社會不滿,用投機倒把行為掩蓋反社會的目的。我最難過的是辜負了小蘭的一片心意……

  趙點梅無法不吃驚,小蘭?小蘭是誰?

  孔覺民已經忘了是自己提起小蘭的,說,你怎麽知道她的?

  趙點梅說,我不知道啊,我要你說啊。

  孔覺民看了她一眼,強硬地捍衛小蘭,說,這件事,我們棉花店裏找老板--不談(彈)。

  趙點梅倒抽一口冷氣說,不談?你敢對我這樣?你好大的膽子!你又搞投機倒把,又搞腐化,坐牢的人,還這麽狠?……不談?好啊,那我們就氣功大師拍磚頭--一拍兩散。

  轉眼就過了三十年,二零零六年。趙點梅在三十年的時間裏,與現今的丈夫每提起孔覺民,總以“畜生”代稱……過了三十年了,“那畜生”也老了,坐了兩年牢出來,沒有單位要他,“這畜生”索性搞投機倒把了,倒洋貨,倒汽車,倒藥材……什麽都倒。沒有投機倒把的罪了,投機倒把是搞活經濟。沒想到他發大財了,有司機給他開著凱迪拉克,他的公司裏,聽說全是美女,他忘了嘴裏念念叨叨一塊九、一塊五的日子吧?他就該坐牢,坐滿六年牢,沒想到“文革”結束,“畜生”們全減刑了。還有,這“畜生”居然沒搞腐化,他是一廂情願,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和嫡親的老婆離婚,你說是不是腦子發昏?他當時隻要反咬一口,把小蘭拖下水,不僅小蘭完了,婚姻也就保住了。可惜他一味地替小蘭隱瞞。

  趙點梅這麽多年來也沒閑著,小蘭的情況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什麽時候搬家,什麽時候有了相好的,但沒有結婚。小蘭的幾個孩子,誰考上了大學,誰出國了,誰頂替母親到車站裏找了一份事做。如果沒有小蘭的消息,她就心裏悶得慌。她還打聽到了一件事,小蘭並不是為了當派出所所長而抓捕孔覺民,她隻是為了兩條鯉魚。是的,隻是為了兩條魚,清明節後的一天,車站裏搞來了一批魚,一五一十地分,分到最後剩下兩條鯉魚,給誰呢?領導犯了難。小蘭坐在她的座位上,用圓珠筆敲著她的筆記本說,唉,配合運動,這幾個人是要抓一抓的。既然她準備抓人,那是辛苦的事,這兩條魚給她,是天經地義的。

  孔覺民真的不如兩條鯉魚?

  趙點梅指著孔覺民的鼻子說,你在她的眼裏,隻值兩條魚的錢。你倒為了她妻離子散。

  孔覺民說,我願意。

  前幾天她到孔覺民的公司去看女兒,看到一屋子年輕漂亮的女職員,便有意提到這件往事,不客氣地調笑道,老孔啊,小蘭家裏你有沒有去過?要我說,你好歹睡她一睡,要她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隻值兩條魚的錢。

  隔了一天,孔覺民讓女兒孔妮帶給趙點梅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孔覺民二十多年來,憑著過人的膽識,經營幸福生活。現擁有市中心兩幢三層寫字樓,共一萬平方米,按市價每平方米八千算,值八千萬,兩樓別墅,共一千五百萬,兩輛凱迪拉克值三百多萬……”

  紙條最後寫了一句話:“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關注價錢的習慣了,為了你的話,今天破例。”

  趙點梅看見這張簡單的財產清單,笑得臉上的皺紋像膝蓋,說,這老畜生,到底坐牢坐出毛病的,跟我匯報家產……

  孔妮臉上掠過一絲對母親的鄙視,母親也好強,不過她的好強沒有成功,現在隻能在家裏打打麻將,聽聽佛經,罵罵前夫,偶爾也聽聽費玉清的歌,什麽“往事不能忘,浮萍各西東……”孔妮說,這輩子,我隻佩服三個人,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丈夫,還有鄧小平。

  這世上沒有重複的感情,所有的感情都是不一樣的。趙點梅要是知道這一點,當初就不離婚了。

  桃花又開的季節,有一天晚上,孔覺民和阿四一幫老友正喝著酒,猛聽得火車一聲激動人心的吼叫,渾身的血朝臉上湧,受了它的召喚,仿佛要到什麽地方去,一定要到什麽地方去。於是叫了司機,推開眾人,走了。

  司機問他去什麽地方。

  他說了兩個字:火車……

  小蘭不是住在那裏嗎?小蘭住在火車站的後麵,他路過幾次,終究沒有走進去。那兒原是一片楊樹林和稻田,現在全成了住宅樓。小蘭曾經把他的勇氣消滅光了,他後來滋生出來的勇氣,與小蘭無關。與趙點梅無關,與他的孩子們無關,與任何人無關……

  那與什麽有關呢?

  到了火車站,他才想起要做一件事:逃票。

  他並不想看見小蘭,她早就與他無關了。

  他下了車,換了司機身上的普通衣服,接過司機給他的錢,揮手叫了三輪車。一坐上去,時間就慢了下來,忽然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瑣碎的生活裏,緩緩地令三輪車夫,把他帶到檢票大廳門口。

  他許久沒來火車站了,有手下人在外麵辦事,他幾乎不需要出差。如果一定要去外地,近的讓自己的司機開轎車過去,遠的坐飛機。進了火車站,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火車站重新翻修過了,人人都專注地做自己的事,沒有人多管閑事,你就是倒在地上,也沒人多看你一眼。三十年前,他在這裏碰到阿四,三十年前,他在這裏還看到過一位要飯的女人,這女人現在還在,是個乞丐婆了。乞丐婆的臉以前是瘦削青黃的,現在不一樣了,就是在燈光下也看得出她神清氣爽。

  孔覺民掏出所有的錢放在她的碗裏。這碗還是破舊的,但現在不是用來盛飯而是用來盛錢的。老太婆瞄一眼孔覺民,說,人生其實很簡單。各種辛苦,各種手段,剝了皮剔了骨,(看見的)就是“吃喝”二字。所以我要飯不覺得丟臉,城管老是來趕我,我也不走。

  要了多年的飯,她好像成了先知先覺。

  車站派出所掛著大牌子,孔覺民在窗外有滋有味地看了一陣,民警很忙,抓住了在廁所裏吸毒的,在車站廣場上賣淫的,還有聚眾鬥毆的。這些人在派出所裏吵吵鬧鬧,喉嚨比警察還響,一位中年民警拿出電警棍往桌子上一拍,吵聲小了一點。

  車站的檢票口,往南去是五個,往北去也是五個。孔覺民站在往上海去的檢票口,看那檢票的一個女孩。這女孩長得像小蘭,她與小蘭一樣,也是那麽與眾不同。小蘭是時時刻刻拘謹做作,仿佛身邊有個情人看著她,這個女孩恰恰相反,她滿不在乎,嘴裏吃著蜜餞,目中無人,芸芸眾生,沒有一個能經過她的眼,更別說經過她的心了。

  孔覺民想,就逃她的票了。現在逃票,不會通告單位,不會通知居委會,更不會判刑。罰款而已。孔覺民夾在人流裏朝前走,經過女孩身邊,女孩看了他一眼,他有氣無力地指指前麵,說,票在前麵那個人身上。女孩沒吭聲,讓他走了。孔覺民走到邊上,站下來看這女孩,這女孩子二十幾歲吧,她與以前的女性完全不同,她輕鬆,不負責任。孔覺民喜歡她這種不負責任的樣子。

  孔覺民又走回去了,站在她身邊。檢票已經結束,檢票口空蕩蕩的。女孩說,你怎麽還不走?等火車要到月台上去,火車不會開進來把你拉走。孔覺民說,我逃票,你怎麽不罵我?也不拉我出來?女孩說,不就十幾塊錢嗎?我懶得理你這種人。你就是上了車也得補票。孔覺民說,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我沒有錢補票。女孩掏掏褲子口袋,又掏掏上衣口袋,大大小小的錢票,大約也有十幾塊錢,挺俠義地放到孔覺民手上。她肯定喚醒了什麽,因為孔覺民想碰碰運氣了,他說,你像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女孩說,哦,你的第一個女朋友像我,那你是了不起的。孔覺民想,運氣不錯,這女孩不討厭我。他說,其實……我是大老板。我在市中心也有兩幢大樓……我是單身。女孩說,嗯,你對我說這種話,有膽量!你臉紅不紅?

  女孩的同事們,這時候圍過來,對她說,你上輩子積德,這輩子有個大老板來娶你了。女孩笑著,對孔覺民說,你還不走?孔覺民說,我等你一句話。女孩說,好,你要是個億萬富翁,我就嫁你。孔覺民說,你等著,你敢嫁,我就敢娶你。我下半輩子就靠你活了。走出大門,他回頭望著女孩補充一句,你是國家給我的補償。時代千變萬化,卻是萬變不離其宗。孔覺民終於明白,他多少年孤軍創業的勇氣,和這女孩有關。

  (原載《中國作家》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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