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那你們不許說話。”
“吃蛋糕的時候也不行?”我說。
“就你話多。”行健說,“我說話的時候你們誰都不能插嘴。”
我們點頭。蛋糕在屋頂上,奶油上插著二十根蠟燭。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驢肉火燒店。我去吃晚飯,照慣例,四個驢肉火燒、一碟油辣小鹹菜、一碗小米稀飯。不需要我開口。我坐下來盯著一隻螞蟻沿對角線爬過桌麵。一個女聲問:‘請問您吃什麽?’我抬頭看見她,第一眼的感覺是:幹淨、清爽,適合穿白裙子。但我還是很生氣,除了前三次,我在這裏吃了一年多,頭一次有人問我吃什麽。米籮知道,我脾氣不好,但從來不對陌生人發火,尤其是女的。”
“嗯,我作證。”米籮說。
“讓你不要說話。”行健說,“我跟她說,就那三樣。她笑笑,轉身去了廚房。P股很好看,圓潤,結實。別笑。兩分鍾後,她把晚飯用托盤端過來。然後她坐在吧台旁邊的椅子上,兩腿並攏,若有所思地看著門外。店裏就我一個客人,沒有人這麽早吃晚飯。吃完飯我得去打廣告,陳興多規定,一天要打五千份。”
“他他媽的瞎扯,一天怎麽可能打出五千份小廣告?”米籮說。
“我那不是剛來嘛,不懂,他就把我往死裏用。讓你打岔--我說到哪了?”
“晚飯吃早了。”寶來說。
“對。一直就我一個人。她看著門外,下午的陽光照到她半個臉上,細密的小汗毛看上去是透明的。她很白,頭發梳到後麵紮了個馬尾辮。讓我想想。頭發真是黑,沒有劉海。她坐在那裏像一幅油畫。盡管我隻敢時不時瞟一眼,我也知道門外她什麽都沒看見。眼神不聚焦,嘴邊帶著笑,那樣子跟睜著眼做夢差不多。”
“她笑起來有酒渦。左邊的脖子上還有一顆痣。”米籮補充。
行健白了他一眼,抓起酒瓶對嘴灌了一大口。米籮不吭聲了。
夕陽半落,我們坐在屋頂上。桌子上擺著驢肉火燒、油辣小鹹菜和小米稀飯,還有鴨脖子、麻辣鵝、豬頭肉和啤酒。蛋糕在另外一張椅子上。
“想起那天下午,我的腸胃就會發抖,像饑餓一樣難過。她就是一幅油畫。哪天老子發財了,一定要找最好的老師教我,學油畫,我要把那個下午給畫回來。”
“然後呢?”
“我吃完就走了唄。”
沒意思。抒了半天情,吃完就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了。說真話,進了門我才想起來,從昨天晚飯後到現在,我早把她忘了。她又過來問,我原樣報了一遍。兩分鍾後,托盤端上來。她在同一個位置上坐下,拿筆在吧台上的一張紙上畫起來。陽光照到她的臉、脖子和半個肩膀上,她低眉順眼,像另一幅油畫。”
“能不能來點新鮮的比喻?”米籮說,“我覺得她挺性感的,像鞏俐。”
“你這不是比喻。”我給他糾正。
“不是也像鞏俐。”
“屁!鞏俐多豔。她才不屑去化妝。”行健說,“我就覺得她像一幅幅油畫,怎麽了?不愛聽喝你們的酒吃你們的肉!”
“愛聽,”寶來說,“我同意行健,她不化妝。你繼續講。”
“吃完飯我就走了。”
“靠,吃飯,像幅油畫,然後吃完走人。行健你來點實實在在的幹貨會死人啊?”米籮有點兒急。
“皇帝不急太監急。我說到第三次了嗎?”行健說,“第三次我就跟她說話了。我說,葉姐呢,她怎麽不在?她說,小葉回家了,我幫幾天。我說,哦,前次我還欠葉姐三塊錢,還給你吧?她說,也好,我代她收了。”行健停下來吃麻辣鵝和豬頭肉,然後喝酒。
八月底的天不冷不熱,幾隻鳥從我們頭頂飛過。離這裏不遠,北京的高樓大廈像熱帶雨林一樣急速擴張。我們喝酒吃肉,在一間平房低矮的屋頂上,一起想象愛情。除了行健,我們三個人其實都覺得愛情十分遙遠。就連行健的那個“她”,我們也相當懷疑,愛情難道不是個重口味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歡她。我還不知道如何喜歡一個人。有一天我站在屋頂上向南看,看到了葉姐的院子裏空空蕩蕩。葉姐租的房子,一間屋,另外兩間房東住。房東在白石橋做生意,一星期難得回來幾趟,相當於葉姐一人占一個院子。我從屋頂上下來,踢踢踏踏往南走。經過葉姐的院子時,我推一下,不動,就趴在門縫裏往裏瞅。突然有了腳步聲,我沒來得及從門前撤回來,門打開了。她也嚇了一跳。我肯定腳後跟都紅了,說話都結巴了。我說,我……我就是順道經……經過這裏,看……看看葉姐回來沒……沒有。她說,沒回,我住這裏。我連道歉的話都忘了說,轉身就走,恨不得一跺腳人就沒影了。
“隔幾天我才敢去驢肉火燒店。她不再問我要什麽,直接端上來四個火燒、一碟油辣小鹹菜和一碗小米粥。結賬的時候她問,去哪了?我低著頭說,沒去哪。她轉身到抽屜裏找錢,說,出門在外,注意安全。她以為我出遠門了。出門的時候我差點哭了,除了爸媽,到北京以後沒人跟我說過這句話。我回過頭,她正對著門外看,對我笑了笑。她比我大,笑擺在那兒。她的嘴不大,但笑得寬闊平和,全世界的好東西都能裝進去。我的腸胃劇烈地抽搐一下。我上心了。”
“抽根煙接著說。”米籮幫行健把煙點上,“怎麽個‘上’法的?”
米籮把“上”字說得很曖昧,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聽到關鍵處了。
“米籮你閉嘴!別人你可以隨便亂說,她不行。”行健說,“我也亂說,我也可以是個爛人,但我決不拿她亂說。有個詞叫‘褻瀆’,你看書多,你知道。我得給自己留點好東西。我開始每天去吃兩次驢肉火燒,吃得我都惡心了。吃了三天,她說,好吃也不能偏食,你得注意營養均衡。我點點頭,好,聽你的。在她不上班的時間裏,我爬到屋頂上,看見她進門,在院子裏走,洗衣服,進屋,再出去。偶爾,能看見她穿很少的衣服,把洗澡水潑到外麵。”
“我想起來了,”寶來說,“有段時間你打完廣告回來,不管多晚都要爬到屋頂上轉一圈,是那會兒吧?我說呢,這家夥深更半夜到屋頂上當詩人啊?”
“我也想起來了。”米籮說,“行健你實話實說,穿得有多少?”
“有時候隻穿內衣,有時候內衣都沒有。白白的身子。什麽?反應?當然有反應了,老子他媽的是人,不是木頭。就是因為看見她的身體,我開始對她有了身體上的欲望。一柱擎天有了一點實質的內容。就是那時候我發現,我十八了,開始想女人了。”
“那你們什麽時候,那個--”我的兩個食指慢慢地頭碰頭。都懂的。
“個小東西,這事你也明白了?”米籮笑話我。
我拿啤酒瓶跟他碰一下,喝一大口。出門在外讓我們早熟,人情世故乃至七情六欲,都得一個人麵對,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與你分擔,你知道你必須獨立承擔生活了。來北京才幾個月,我覺得像進了培訓班,迅速地感知和體悟到生活可能出現的不同麵向。
“那要到生日那天。”
“去年的今天。那之前呢?”
“生活如常。”
“沒勁。幹貨,我們要幹貨!”
“哪那麽多幹貨?你們都活了起碼十七八年了吧,又有多少幹貨?”行健說,“那時候不像現在,已經結束了,你知道謎底,反而更功利地、迫不及待地奔著那個結果。那時候我在一個焦躁但美妙的過程裏,我像被一種遠處飄過來的香味招引著。幽香,淡淡的。聞著妥帖,放不下,又抓不著。很平常,我去火燒店,看見她,腦子裏和身體裏裝著她,一遍遍憂傷甚至悲哀地經過她的門前。見到她、經過她的院門時,我心跳得轟轟烈烈。你們說,我是不是應該多讀幾本書去當個他媽的詩人?”
“你應該寫小說。”我說,“你跟小說家一樣會羅嗦。”
米籮和寶來咧開嘴笑。行健也笑了。
“那我該怎麽說?難道要我跟你們說,我很想給她寫情書?我的確是寫了,寫完就撕了。我把不敢當麵說的話都寫在信裏了。我在寫‘我想你’、‘我愛你’的時候都哭了。我還是撕了。不敢給任何人看。戀愛的時候你是個詩人,同時你也是個賊。何況我隻是暗戀、單戀,人家根本沒把我當回事,沒往心裏去。我不能怪她,我隻是個貪吃驢肉火燒的顧客乙,小屁孩一個。可我馬上十九了!我膽小如鼠,然後就到了生日。”
“我和寶來一塊給你過的。”米籮說,“你非要把生日蠟燭點到驢肉火燒店裏。”
“你是全世界第一個吃驢肉火燒慶祝生日的人。”寶來說。
“我們把蛋糕拎到火燒店,才發現那天她歇班。”行健說,“開頭我吃得很失落,後來因為悲傷,才覺得身上有了勁兒,我吃了好多肉,喝了很多酒。你們倆都沒見過我喝那麽多啤酒吧?你們以為我醉了?那點酒哪能放倒我?對,吃完蛋糕我是趴到桌上了,我隻是想讓你們先走,我想一個人難過一會兒。我十九歲了。過去覺得十九歲很遙遠,可是在北京的一家火燒店裏,遠離家鄉和親人,想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它這麽簡簡單單地就來了。我趴在桌上把襯衫袖子都哭濕了。然後我站起來,捧著剩下的蛋糕--我先喝幾口。”行健又開了一瓶燕京啤酒,一口氣下去半瓶。
“然後呢?”
“到了她的院門口,開始敲門。”
“哪來的?”她問。
“給你吃的。”行健說。他讓自己瞪大眼,隻有這樣才能保持住自己的膽量。他也擔心眼睛一閉自己就哭出來。他很想把眼睛閉上,七瓶啤酒的重量都壓在眼皮上。
她帶他進屋。酒喝多了鼻塞,行健還是聞到了一股與脂粉不同的怡人暖香。她的長頭發散開披在肩膀上,穿著拖鞋,粉白的光腳跟有點向外歪。日光燈放大了她的影子,其實他比她高半個頭。隻有一把椅子,行健坐著,蛋糕還捧在手裏。她坐在床上,兩腿並攏,拖鞋自然就吊在了腳尖上。床單是天藍色的。一本書打開後倒扣在床頭邊的桌麵上。她像在店裏看著門外一樣看著他,似笑非笑。行健避開她的目光,努力睜大眼,捧著蛋糕走到她跟前,說:
“我十九了。”
她接過蛋糕,抹了一塊奶油連食指一起放進嘴裏。“蓬蓬鬆鬆的甜,”她說,“都十九了。”她又抹了一塊奶油送進嘴裏,看著他垂在她身邊的兩隻一直在哆嗦的手。看了足有兩個鍾頭。這是行健的感覺,他覺得度日如年,不知道此刻該繼續站著還是退回到椅子上坐下。“送你件禮物,”她說,“去,把門關上。”
關上門。她對他招招手,行健重新走到她床邊。她用紙巾擦了手,開始給站著的行健解襯衫的紐扣。
現在想起來行健還覺得像在做夢。七瓶啤酒都喝到了頭腦裏,他昏昏沉沉晃晃悠悠,這件事他在睡夢和想象裏操練了無數遍,很多次女主角就是她本人,他可以像專家一樣條分縷析地把每一個環節都說清楚,但事到臨頭,他隻能相信的確是喝多了。腦子裏的酒變成糨糊,整個人都在抖。他隻記得她光著身子躺下後,對他說:
“到我身上來。深呼吸。聽話。”
像一次溺水,艱難、漫長又短暫,有種窒息一般的美。噴射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身體過了電一樣火紅透亮,然後是從頭皮開始貫穿全身的爆炸。他趴在她身上,眼角滴出淚來。離開家這麽久,他頭一次饑腸轆轆地想家。
她撫著他的後背說:“好,聽話。”
他知道自己弄得一團糟,時間短得她都沒來得及出聲。但她在收拾的時候還是跟他說:“非常好。”
穿好衣服,她坐在床上,他坐回到椅子上,就好像他們的位置沒有變化過。
“你經常站在屋頂上看我。”她說。
行健不吭聲。
“我問了小葉,她不記得你欠過三塊錢。”
“真欠了。”
“好吧。”她笑笑,“來北京多久了?”
“一年。”
“這麽小。為什麽不念書?”
“念不動。就被親戚帶出來了。”
“你還小。”
“我十八了。”
“知道。”她笑起來,“我是說,你還不知道為什麽要出來。”
行健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念不好書,家裏人說,不能閑養著,出門找點錢,磨練一下也好。他就來了。碰巧陳興多在北京,如果他在上海或者廣州、南京,此刻他就會待在上海、廣州或者南京的某間小屋裏。
“十八歲那年我中師畢業,在鎮上一所小學當老師。”她說,“那時候我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到市裏念師範學校,離家四十五公裏。我想到更遠的地方去。縣城有個小火車站,有趟車去北京,兩天一班。從小我就想坐上那趟火車,跑得越遠越好,但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往遠的地方去。直到我中師畢業,一次火車都沒坐過。--我有個故事,你想聽麽?”
“想。”
十八歲那年,我當了小學語文老師。在一間玻璃碎了一半的教室裏,紅瓦的房子,四十個學生。學校隔壁是中學。那年分了一個北京來的大學生,聽說是北大的,犯了大錯誤,又是攔車又是演講,還到處散發文章,都說沒坐牢是給了他恩典。但他課講得好,整天讀書,認識很多我們沒見過的字。帶我的師傅跟他熟,經常讓我幫他借書、請教個問題,就認識了。帥?嗬嗬,沒你帥。但他人好,不喜歡笑,一天到晚板著臉。我們都知道他心情不好,這事擱誰身上誰心情也不會好。小鎮哪盛得下這樣的大才子,可他別的地方也去不了,很可能一輩子隻能待在我們那地方了。但他跟我說,你要多出去看看。我問去哪裏,他說,能去哪裏就去哪裏。隻要別在一個地方蹲死圈了。蹲死圈你知道嗎?我們那裏的方言,就是豬一直待在圈裏,哪也去不了,哪也不敢去,直到被抬出去殺了,死了。
“你可能猜出來了。對,我喜歡他,沒什麽難為情的。當然,那時候喜歡一個人還是挺害羞的,我還是個小姑娘。十九歲生日那天,我去找他,那天是端午節,他的舍友回家過節了,他一個人在宿舍裏看書。我們在一起了。我也哭了,但我很開心,我願意。他送了我兩本書還有一句話當生日禮物,那句話他說過好多次:你要多出去看看。你困了?”
“沒困。”行健說,把力氣都用到眼皮上,睜大,再睜大。眼皮很沉,但他很清醒。“我在聽。你繼續講。”
“又過了一年,他考上研究生走了。我知道他遲早會走。這樣的人隻要給他機會,他能幹成任何事情。我在小鎮上繼續教書。我看他留下來的書。我不是讀書的料,很多書我都看不懂。但我逐漸明白了他說的要多出去看看的意思了。我越來越想出去走走了。我不好高騖遠,就是想到遠處去看看。我們不再聯係,一年以後我有了男朋友,他是我同事。我們的關係很好,雙方父母都滿意,開始談婚論嫁了。有一天我去縣城買教學資料,順路經過火車站,開往北京的火車正好在啟動,車頭冒著白煙像頭牛悶頭向前跑,我突然覺得很難受,眼淚就下來了。回到學校我跟男朋友說,我要去北京。”
“他怎麽說?”
“他說好啊,放暑假我帶你去,看看故宮、天安門和長城。可是你知道我不是想旅遊,我想到北京待一段時間,現在就去,刻不容緩。他想不明白。我們開始吵架。他暴跳如雷,我不說話。最後,他把一個包和一個行李箱捆到摩托車上,送我到火車站。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包在懷裏,行李箱在他腳前。他不打算從窗口把箱子遞給我。他希望我下車拎箱子時再也不上去了。他把箱子放在站台上,看著手表對我說,我在車站門口等你,五分鍾你還不到我就回家。離開車隻有三分鍾。他從站台上消失。我下車,抓著箱子拉杆站在原地,看著火車在我麵前緩慢地開始前行,然後我跟著火車往前走。乘務員在關車門時對我喊,上不上呀你?我跑起來。”
“你上了車?”
“沒有。我到了車站門口,已經過了十分鍾,我男朋友走了。”
“你回家了。”
“我在縣城住了兩個晚上,坐下一班火車來了北京。”
“一直到現在?”
“一直到現在。”
“找……找過那個人麽?”
“沒有。我隻是生活,做自己能做的事。謀生,在北京的各個角落,實實在在地生活。火燒店會是最後一個工作。”
“你打算--”
“嗯,回家。六七年了,該回去了。”
“必須走?”
她點頭。
“北京不好?”
“跟好不好沒關係。你不明白。人到了一定時候,你要聽自己的,聽從你最真實的那個想法,不管你麵臨的是什麽。我想回家了。”“葉姐也回去了?”“嗯,你葉姐。小葉決定回去的時候我還想,她被打敗了,妥協了,認命了。她扛不住了,我要挺住。後來想明白了,出來和回去都不是較勁兒,隻是順其自然。其實回去比留下來更難。”她把反扣在桌麵上的書拿起來,行健隻看見用白紙包住的幹淨封麵,“這書上說,法國有最好的信鴿,過去戰爭的時候常用。在前線把它們放飛,帶著戰況信息往家飛。它們必須橫穿整個戰場。這個過程裏,它們不能低頭,你可以想象一下,那血腥和恐怖的戰爭場麵;它們隻能向前看,要不到不了家。你明白嗎?”
行健不明白。但他瞬間有了勇氣承認這一點,他說:“我沒聽明白。”“我在說小葉的勇敢。出來難,回去更難,還有比梗著脖子不低頭地跨過一片戰場更勇敢的嗎?”行健說:“我明白了。”“你隻是聽明白了。以後你會懂的。”
“我還是有點糊塗。”米籮說。
“以後你就懂了。”行健說。
“故弄玄虛!”米籮哼了一聲,“懶得明白。”
“接下來呢?”我問。
“我離開了,她睡了。”
“我是說,再接下來出了什麽事?”
“什麽事也沒出。那兩天晚飯我繼續去吃火燒,她還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看門外。我們沒說多餘的話。不該說的都是多餘的。晚上我來來回回地在她院門前走,每一次推門都是閂上的。又過了兩天,我想我不能考慮那麽多,我就是想聽她說說話。她說了,要聽從你最真實的那個想法。我就敲了門。半天門才打開,房東打著哈欠站在我麵前。我問,她呢?房東說,哪個她?你房客呀。哦,她呀,退租了,回老家了。”
我知道故事已經到了結尾,但還是忍不住問:“然後呢?”“沒有然後。我再沒見過她。”米籮掰起手指頭:“你們別吵,我算算,怪不得行健就喜歡二十八歲的女人。那女的二十八歲吧?”“我沒問。”行健說。“那她的名字叫什麽?”寶來問。“不知道。”“靠,一問三不知,白讓你睡了。”“米籮你他媽閉嘴!再亂說話我跟你急你信不信!”屋頂上一下子靜下來。隻有傍晚的風經過院子裏柿子樹的聲音。寶來說:“好了好了,行健二十歲了,該吹蠟燭吃蛋糕了。”我們重新高興起來,圍在蛋糕前,從四個方向擋住風,點上二十根小蠟燭。小火苗搖搖擺擺。米籮說:“這回我不亂說話了。行健,過了二十歲你想幹什麽?”“好好幹,”行健說,“在北京紮下根來。”現在開始吹蠟燭。行健閉上眼,閉上以後發現自己並不知道要許什麽願。
他憑感覺把自己移到西南方的那個院子的方向,睜開眼,吹滅了蠟燭。天黑了下來。
(原載《作家》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