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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被遠方退回的一封信

  弋舟

  那麽多我以為已經忘掉的事

  帶著更奇異的痛楚又回到心間:

  --像那些信件,循著地址而來,

  收信的人卻在多年前就已離開。

  --菲利普拉金

  一

  師範學校在沽北鎮,沽北鎮在沽河邊。秋天的霧來到沽北鎮,沽河上下像一個通體朦朧的容器,貯滿了過去乃至未來時光的水分、空氣和塵埃。沽北鎮的塵埃比其他地方多,一條狗跑過去,黃塵都要跟著跑上一陣。

  正午的時候,17個年輕人在小鎮的火車站下了火車,步行五公裏,從朦朧裏走來,一路踢踏出滾滾的黃塵,像一支虛張聲勢的大部隊。一群新到的師範教師走在沽北鎮的街上,當然是一件大事。擺在街道兩旁的涼粉攤、肉攤、布匹攤、菜攤,還有掛攤,發生了片刻的騷亂。沽北鎮的人被這群灰頭土臉卻又趾高氣揚的年輕人吸引住啦。市聲倏忽斂住,仿佛被一雙大手拎了起來,又陡然撒手,將攥緊的喧嘩一把鬆開。這種動靜,令年輕的教師們頗感有趣。他們認為,是自己隊列中那個戴黑墨眼鏡的家夥造成了這樣的局麵--他不僅戴著黑墨眼鏡,而且還穿著西裝,打著一根火紅的領帶。這個招搖過市的人物,是未來的美術教師小虞。

  一幹新人被安置在師範學校操場邊的一排平房裏。一排平房,不多不少,正好17間。是專門為他們的到來配套搭建的嗎?又不像。房子的外牆用和著麥衣的黃土壘就,金燦燦的,但內裏,黑漆麻烏,煙熏火燎,顯然不是一天兩天釀成的。那麽就是湊巧了,17對17,這裏麵暗合了哪種玄秘的因果呢?平房的後牆外是鐵路,路基高於學校,從操場上展望過去,火車宛如懸浮於空中。當天夜裏,未來的語文教師小宋上了趟廁所,回屋時恍惚間掃視一眼17間亮著燈光的平房,便覺得自己是麵對著一列夜行火車的17節車廂。這個比附令小宋一陣激動,恨不得立即將大家召集起來,當眾指認一番。

  第二天早起,大家在房門外蹲成一條線,就著臉盆洗漱。小宋激動依然,大聲宣布道:

  “知道嗎,咱們的宿舍像一列火車!”

  無人響應他的激動。大家都有些莫名的消極。這隊人馬,盡管隻有小虞戴黑墨眼鏡,穿西裝打火紅的領帶,但每個人的內心,也都是頗為洋氣的。不是嗎?畢竟他們都讀了大學,是時代的轎子。可十多顆洋氣的心,如今被扔在了沽北鎮漫天的黃土裏。

  也真是漫天的黃土。未來的化學女教師小範,此刻便對著自己的臉盆呆愣起來。那盆水,剛剛還可見底,但小範她洗了把臉,水就成了黃色的。小範記得昨夜是洗漱幹淨了的,難道,一夜之間,自己便蒙塵如斯?

  可不就是一夜之間!

  小範感到自己想哭,扭身回了房子,將那盆黃色的水遺棄在外麵,像是一個控訴。

  地動山搖,一列火車呼嘯而過。大家集體仰望,感覺那壓在頭頂疾馳而過的火車仿佛碾壓在了他們年輕的神經上。連小宋心中那微不足道的關於車廂的詩意,都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宛如一套組合拳,火車過後,更多的打擊接踵而至。其中最為凶狠的一拳,是關於紀律--當然是紀律,除了森嚴的紀律,還有什麽會更加令一群年輕人的心疼痛?學校組織了歡迎的大會,但主旨,卻是向17個新人宣布紀律。校長牆皮一般黃燦燦的,像土裏長出來的一個人,在他的授意下,教導主任,另一個土裏長出的黃燦燦的人,一二三四地羅列:禁止與學生發生糾葛;禁止不備課;禁止遲到早退……

  大家都聽明白了,用目光心照不宣地交流。其實,諸般禁忌,唯有第一條事關重大--禁止與學生發生糾葛。什麽樣的糾葛呢?真是曖昧,莫不是和學生拳腳相向,打作一團?怎麽會!誰都清楚此間含義。未來的男教師們就去打量未來的女教師們。女教師們正襟危坐。小範依然糾結在清晨的那盆水中,是悵然若失的神情,仿佛在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分析著那盆水經曆了怎樣的化學反應。這個核心的禁忌,隻能意會,不可言傳。為了強調出紀律的嚴肅性,教導主任唯有在其他律令上嚴厲規定,將遲到早退這些事情格外誇大,似乎觸犯了,便無可饒恕。可不是嗎?這些雞毛蒜皮的規矩都如是重大,那個核心的禁忌,大家就自己掂量好了。就好比,做次賊都要被槍斃,殺了人會如何,還需要說明嗎?

  氣氛就有些凝重了。當然,這是防患於未然。但那個莫須有的禁忌,還是令年輕人感到了刺激。這刺激又被疾言厲色地警告著,所以便凝重了。

  會議室的門突然洞開。一個姑娘施施然進來,花衣裳,大辮子,氣定神閑。姑娘環視一圈,亮起嗓子叫:

  “劉雙喜!劉雙喜!”

  年輕的人們麵麵相覷,然後拭目以待,看哪位應聲而起,成為一個劉雙喜。孰料,一下子站起來三兩位老教師,一言不發地圍過去,簇擁著將姑娘請了出去。姑娘也配合,不過是出門前又回頭響亮地叫了兩聲:

  “劉雙喜!劉雙喜!”

  小虞嗬地笑了,把自己胸前火紅的領帶捏在手裏,抖個不停。

  大家以為對此會有個說明。但是沒有。沒有人替大家解釋,這個倏忽來去的劉雙喜是怎麽一回事。還在錯愕間,新人們便被率領著去熟悉校園了。公允地說,在那個年代,在沽北鎮這個背景下,校園還算堂皇。教學樓,宿舍樓,小石橋,東邊的花園,西邊的樹林。

  學生們果然需要提防,那些女生,個個朝氣勃發,頭從窗口探出來,迎風吃土,觀望著自己的新老師們。未來的數學教師小汪抬頭仰望,自覺不能看得分明,便摘了眼鏡,擦一擦,重新戴好,扶正,仔細凝視那一張張興奮的臉。這招來了女學生們的哄笑。教導主任重重地咳嗽一聲,以示告誡。

  “劉雙喜!劉雙喜!”

  又來了。那個姑娘,旁若無人地閃出來,穿過參觀的新人,顧自四下裏放聲呼喚。戴黑墨眼鏡的小虞更加敏感一些,拉住身旁的一位前輩問:

  “她是誰?在找誰?”

  前輩愣了一下,繼而羞澀地搖搖頭,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

  就此,時間開始了。開始了嗎?新人們又覺得時間是停滯了,凝固了,出了故障,不動了。

  大家很快對一切都熟悉起來,一切在大家眼裏卻都愈發含混不清。教物理的小孫始終分不清鎮上賣蒜的劉二與騸驢的吳七。教生物的小張對四處可見的柿子樹感到迷惑。柿子樹大都冠蓋如雲,綠蔭匝地,即使小張有心為它們編了號,也常常發生混淆--當他依照內心的序列按圖索驥來到某棵柿子樹下時,往往發現自己仍是迷了路,本來要去火車站,卻來到了郵局。這種狀況,不怪柿子樹,怪小張。沽北鎮的路其實平鋪直敘,是小張自己,一廂情願地沉溺在他的專業裏。小張對於柿子樹太著迷啦。用不了很久,他就知道了哪一棵枝杈平斜,能讓他躺上去,哪一棵腰身粗壯,令他無從攀爬,一來二往,反而忽略了其他的常識,天不辨冷暖,路不分東西。所以本來要去火車站,結果卻到了郵局。

  說到郵局,那可是新人們的一個重要去處。報到的當天夜裏,17封書信便在那排火車車廂般的平房內生產了出來。第二天接受完入學教育,不約而同,大家就在去往郵局的路上相遇了。就像每個人都成為了一封信,被某種力量所指派,前進在被投遞的路途上。

  信丟在了郵筒裏,人的心居然會隨之發出咣當一聲,一下子便仿佛失去了依托,沒有了底氣。於是就開始了等待。等那咣當一聲再回來,重新給自己添力。也有等不回來的。教政治的小莫就陷入在杳無回音的境地。信的收發都需要他們前往郵局親自辦理,小莫往來的次數最多,每一次都是有去無回。所以小莫便越來越落寞。小張比較關心小莫,一個周日,他躺在郵局前的樹杈上招呼小莫:

  “上來躺會兒?”

  小莫索然地望他一眼,低了頭,走自己的路了。

  二

  一個寒暑過後,新人們成了舊人。

  盡管大家仍是難以明白,沽北鎮周邊幾百頃幾百頃的麥子齊刷刷綠了,又齊刷刷黃了之後,是怎樣在一夜之間又齊刷刷地倒伏在地--大家當然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這種事情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還是讓人心生疑竇。

  尤其是美術教師小虞,當他透過自己的黑墨眼鏡觀察一切時,沽北鎮便在他的眼裏發生了小小的錯亂。他一度相信,麥地的底部會有一架精密的儀器,至少也是幾組性能良好的滑輪,而耕作其上的農民,在他的眼裏,被固執地看作了采礦的苦力。小虞將這樣的場麵描繪在了畫布上,送去參加美展。參展無果,但這樣的畫麵,打動了教化學的小範。小範跟著小虞去采風。他們來到農家,農家婦女擀麵條招待兩位教師:擀好的麵就地鋪展,晾曬在掃淨的黃土地上。小虞吃下這樣的麵條,覺得自己吃下了黃土中的力氣。沽北的黃土裏埋著用不完的力氣--麥子收完後又是一茬玉米,而且是豆角洋芋套種,如此這般,作物都能保持茂密的態勢。一想到這些,小虞就覺得渾身來勁兒。小範怎麽想,他卻並不知道。

  原來小範和小虞的感受不同。吃過幾次黃土,小範就不再跟著小虞采風了。小範開始出沒於音樂教師老楊的宿舍。老楊五十多歲了,據說剛被平反出獄不久。從老楊彈奏的曲子當中,年輕的人們相信,在他那架腳踏風琴的旋律裏,一定藏著長袍和禮帽,藏著花前與月下。老楊把民國時期的音樂教材攤開,然後唱歌:

  可憐的秋香,暖和的太陽他記得:

  照過金姐的臉,照過銀姐的衣裳,

  也照過幼年時候的秋香。

  金姐,有爸爸愛,銀姐,有媽媽愛,

  秋香,你的爸爸呢?你的媽媽呢?

  哦,真令人神傷。唱歌時的老楊,細長的布滿皺褶的脖子,讓人想到一根拚命瘋長的絲瓜。小範被老楊的歌聲俘獲,小虞就隻有形單影隻地浪跡鄉間了。

  語文教師小宋喜歡將學生帶到沽河邊去朗誦。河麵上總有男人背著韁繩,握著長篙在撐船。小宋這樣啟發自己的學生:“想一想,你們想一想,這些男人,會從河裏打撈出什麽來?”“魚!”“爛泥!”“花褲衩!”“屍體!”小宋在一片嬉笑中,鄭重地指出:

  “不錯,都很不錯。不過,如果要我來想象,我會想,沒準,他們能打撈出一本線裝的書。”

  學生們噤了聲,被某種無法說明的感觸嚇住了。

  不僅僅是小宋,在沽北鎮,青年教師們都活在一股玄想的情緒裏。生物教師小張在課堂上言之鑿鑿地宣講:柿子樹在某一天會結出碗大的太陽。英語女教師小林和校園裏著名的女瘋子要好起來。女瘋子就是那位滿世界尋覓劉雙喜的姑娘。關於她的身世,大家還是不明就裏,隻聽說她是這所學校數年前的學生。至於那個劉雙喜,對不起,就更加無從知曉啦。教物理的小孫好奇心重一些,他被抽到校辦幫了幾天忙,於是趁機翻閱了教師花名冊,結果也是一無所獲。瘋姑娘日複一日地穿行在幾百人的校園裏,青年教師們很快就習以為常了,熟視無睹,習焉不察,隨著自己置身的這所學校沉入一個白日夢裏。英語女教師小林,本身就是一個孤僻的人,所以,當大家發現某一天小林和瘋姑娘並肩而行時,也沒有感到太大的詫異。

  “劉雙喜!劉雙喜!”

  瘋姑娘依舊喊。她喊的時候,小林就警覺地替她四處張望。因此,這個時候被小林看上一眼是很可怕的。被看的人會張皇失措,驟然覺得自己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劉雙喜。教地理的小趙一直在暗戀小林,看到小林與一個瘋子為伍,內心不免憂愁。小趙怨懟地向大家說:

  “沽北鎮是全世界黃土最厚的地方!”

  鑒於他的情緒,大家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他。可這個論斷畢竟是出自他這個專業人士之口,於是,大家便口口相傳,隨即還將這句話寫在了書信裏,作為一種抒發離愁別緒的憑據:

  沽北鎮是全世界黃土最厚的地方……

  教政治的小莫想必也將這句話投遞了出去。但收效甚微。他依然難以等到及時的回複。漸漸地,大家都有些為他著急了。有一天,躺在柿子樹上的小張看到,小莫站在郵筒邊將一張明信片塞了進去。這好像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小張卻大驚小怪地跑回學校,向同伴們散布驚人的消息。

  “我看到了,明信片是用血寫的,是一封血書!”小張急迫地向大家說明。

  “看清楚了?”小虞持懷疑的態度。這時候他已經不戴黑墨眼鏡了,西裝也換成了粗布的褂子,同樣是標新立異,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沽北鎮的人。

  “沒錯,我在樹上,一切盡收眼底!”小張信誓旦旦。

  “什麽顏色?血什麽顏色?”

  “血?--當然是紅的咯……”

  “寫成血書,血就不是紅的了,跟黑的差不了多少。”

  “這個我當然知道!”小張有些張口結舌,“我解剖了那麽多動物,我當然知道血是怎麽回事。”

  “那你確定看到的是血?”

  “我確定!”

  小虞就決定信任小張了。色彩小虞拿手,但畢竟教生物的小張,血見得比他多。

  莫衷一是地說了半天,最後一個方案拿出來了:由小宋落實,以匿名的方式給小莫回一封信。小宋在這封信裏寫了什麽呢?沒有人知道。大家追問,他便含糊其辭。唯一明朗的是,小虞卻因為這封信而改變了命運。這封信由小虞負責異地投寄。

  小虞在星期六的傍晚出發,被大家目送著去了火車站。小虞的家在蘭城,坐火車大約需要走五六個小時。本來,這段時間他並沒有回家的打算,但借著這封信,他便順道走了這麽一趟。說好了星期天回來,結果星期天小虞卻沒有回來。由於小虞身負著投遞那封信件的使命,大家便對小虞也牽掛起來。

  小虞星期一的早晨才出現。他氣喘籲籲地衝進正在召開晨會的辦公室。七點四十五分,有什麽好說的呢?他遲到了五分鍾。這可是犯了天條。校長對此深惡痛絕。在校長眼裏,準時到校是一切規矩的基礎,是籬笆,是柵欄和安全閥,隻有守住這個底線,其他的罪惡才能被避免。堡壘總是一點點被攻破的,隻有防微杜漸,才能高枕無憂。所以校長要小題大做。他認為年輕人總是得寸進尺的,隻有把他們鎮壓在“寸”的苗頭裏,才能守住那個致命的“尺”。

  勿以惡小而為之,這也講得過去。但處理的結果,還是讓年輕的人們大為震驚:小虞將被扣除全學期的補助。

  小虞倒很冷靜。他輕微地喘著氣,好像還沒從趕路的狀態下緩過勁來。

  三

  但是第二天小虞卻失蹤了。小虞留給大家的最後一個記憶是:前一天的黃昏,他淩空坐在牆外的路基上,將側影對著操場上的人。他在那裏坐了多久?沒人留意掐算過。大家隻是覺得,夕陽下飄浮的黃塵就要沒住小虞的喉嚨了。

  起初校方認為小虞是在鬧情緒,無組織無紀律,私自跑了,過兩天便會回來。校長為此還頗為作難。小虞遲到了一次他便使出了霹靂手段,這令他的懲罰措施沒有了彈性。校長不知道,曠工的小虞歸來後,他該將如何下手。

  這個難題很快不存在了。因為難題的製造者小虞,再也不回來了。

  一周之後,校長坐不住了。他倒不是擔憂小虞的安危,是擔憂小虞這樣曠日持久地破壞紀律,到頭來隻能令校方被動。總不能宰了他吧?校長決定派人去蘭城一趟,把小虞請回來。至於請回來怎麽處理,校長心裏提前做了打算。他決定了:開除!教導主任帶著兩位老教師上路了,去蘭城請一個注定要被他們趕走的人。

  兩天後三位使者回來了。那時小張被大家派在路上撩望。大家也很掛念小虞,期望早些看到他歸來的身影。小張坐在一棵柿子樹上。這棵柿子樹在鎮上被視為樹精,下方供台常設,香火經年不斷,以致坐在樹上的小張縱目四望,覺得遠處沽河的流速都變得緩慢下來。小張於薄暮中,於煙霧和黃塵裏,看到那三條人影從火車站的方向嫋嫋而來。一瞬間,小張感到了淒涼。他的內心毫無理由地確信:小虞,他們的這位信使,這位夥伴,再也不會回來了。事後,小張甚至因此譴責自己,好像是自己一刹那的感觸詛咒了小虞的命運。

  三位使者在蘭城遍訪了小虞的親友,結果卻勞而無功。小虞壓根沒有在蘭城出現。他們的到來,反而驚動了小虞的父母。這下可好,人家向學校索要自己的兒子了。本來黃燦燦的校長,聞訊變得灰蒼蒼的了。當天夜裏,一隊人馬便被集合起來。做什麽?搜!

  其實就是排查。排查哪裏呢?河岸,枯井,偏遠的樹林,總之,一切關乎凶險的地方都成為了目標。由此,可以看出校長的憂思,他已經做出了最壞的打算。不至於吧?校長戰戰兢兢地想,為了一個學期的補助,這個小虞就會尋了短見?

  大家也覺得不至於如此。小宋平時和小虞比較要好,他覺得小虞不會這麽狹隘。那個戴黑墨眼鏡,熱衷在黃土裏汲取力氣的小虞,不是這樣的人。但小虞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在這種局麵下,小宋又不太有把握了。畢竟,他們也不算太熟。大家雖然讀同一所大學,但卻不是一個專業,讀書的時候,彼此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如果說有了友誼,這友誼也是來到沽北鎮後才建立起來的,而且,還蒙著一層沽北鎮的黃塵,顯得有些虛無和輕飄。

  小宋帶了幾名男學生潛至沽河邊,專往一些死角裏找。河麵的寬闊之處,依然有人在夜間行船。一個男生舊事重提,於黑暗中沉聲道:

  “宋老師,我覺得他們能從河裏打撈出來一個虞老師。”

  小宋一驚,就此成為了一個認定小虞是葬身在水底的人。

  小張帶了幾名男學生深入到鎮東頭的那片樹林裏。這片樹林長勢驚人,密不透風,有森林一般的氣勢。平日裏,少有人跡,即使小張這樣的樹木愛好者,也絕少涉足其間。大家舉著手電筒,鑽進去沒多深,陡然被一個叫聲驚得魂飛魄散。

  “劉雙喜!”

  叫聲之下,有野禽在林子裏撲翅亂飛。幾道電光一陣繚亂地交錯,最後齊齊鎖定了目標。不錯,還能有誰呢?瘋姑娘驚喜地瞪著眼睛。而她的身邊,是衣衫不整的英語女教師小林。小林側身躲避著手電筒的照射,一隻手整理頭發,一隻手拽扯衣襟。小張不禁看得癡了。他那能給柿子樹結出太陽的大腦,麵對此情此景,便喪失了所有的想象力,卡殼了,短路了,遲鈍了。

  教數學的小汪視力不濟,被分配在校園裏。他率眾探索了校園裏的幾口枯井。枯井都有年頭了,是建校之初的產物。小汪很負責,對每一口枯井都很仔細,命令學生照著亮,自己將頭探在井口,耐心地向裏麵喊話。喊什麽呢?將近十天了,小虞即使在井裏,即使一息尚存,也早該沒了回話的力氣。所以小汪的舉動就像那個瘋姑娘了,不過是呼喚著一個永不應聲的劉雙喜。如是喊了幾口井,沒有喊出小虞,卻喊出了其他的人。一聲咳嗽之後,枯井旁的花叢中踱出兩條身影。小汪摘了眼鏡,擦一擦,戴上,扶正,湊過臉去,隱約認出點兒人影。老楊用手托著自己的頭,像是怕那根絲瓜般的長脖子會折斷似的。他的身後,躲躲閃閃,露出半個教化學的小範。

  於是,這個夜裏的行動沒有找到任何有關小虞的蛛絲馬跡,反倒讓這所師範學校隱匿在黑暗中的諸多秘密呈現了出來。

  從此,好像是分了責任田,大家各自鎖定了自己的職責範圍,河邊,樹林,枯井,條分縷析地各司其職。整個搜索行動持續了一月有餘。其間範圍一圈圈擴大,周邊的村莊農舍也沒有放過。上麵還來了人,一個教育局的處長,駐校指導工作。

  但是小虞蹤影皆無。

  最終,駐校的處長代表上級領導宣布:此項工作告一段落。這也難免,總不能為一個小虞,讓整個學校的教學都癱瘓掉吧?離校前,處長主持了表彰大會。是工作,總歸要有總結,表彰大會將小宋、小張、小汪總結成了先進。大家都看到了,這三位先進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許是太勞累了吧?他們都顯得有些委頓,乃至上台領獎時,恍恍惚惚,各自領錯了獎狀,小張領到了小宋的,小宋領到了小汪的,而小汪,當然領到的就是小張的了。就好像發生了一場微妙的動蕩,錯亂了,張冠李戴,將先進們混淆成沒有麵目的人了。

  這個結局讓校長鬆了一口氣。起碼,他沒有因為小虞的失蹤受到追究。而且,對於小虞家人的安撫,也由上麵來安排了。校長可以比較自信地說,這件事情的確與他處分小虞的措施無關。於是,小虞的失蹤就正式成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校園裏看起來趨於平靜了,但私下裏卻暗流湧動。年輕的人們依然在探究著個中秘密。大家恍然記起,促使小虞在那個周末前往蘭城的,是一封善意的匿名信。這封信,小虞他寄出了嗎?這段日子小張投身在偏僻樹林裏的追索之中,疏於攀爬郵局前的那棵柿子樹,因此無法確知小莫是否收到了那封用心良苦的信。大家觀察了一番,小莫似乎依然陷入在悵惘的等待之中。即使整個學校都在熱火朝天地尋找小虞,小莫也是置若罔聞著的。他每日依舊去兩趟郵局,空空地去,空空地回,而且,臉色也越來越蒼白了--不禁使人懷疑,莫非他將自己的血都用來寫血書了,所以就有了貧血的病容?這就更讓人無從下手了,總不能對著蒼白的小莫發問:你收到過一封蘭城來的匿名信嗎?

  大家就糾纏起小宋。小宋是那封信的執筆者,大家好奇起來:小宋在那封信裏都寫了些什麽呢?沒準,小虞在火車上就先睹為快了!這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小虞也像大家一樣,都有著一顆年輕而好奇的心呀!那麽,小虞的失蹤,會不會和這封信的內容有關呢?怎麽說呢?小宋可是個神神鬼鬼的家夥,說話行文,常有驚人之舉。譬如,他會將那排平房比附成一列火車的車廂,他會將一隻覆滿土粒的蝸牛影射為生鏽的車輪。如是等等,沽北鎮在他的形容之下,就成了一塊魔幻之地,搞得大家也常常跟著失魂落魄。小虞會不會是因為看了小宋讖語般的文字,才人間蒸發了呢?小宋被大家逼到了絕境,臉色也像小莫般的蒼白。他囁嚅著說:

  “沒有,一個字都沒有,那不過是一張空白的信紙。”

  一張空白的信紙?為什麽?小宋他不是被大家授命去寫一封匿名信的嗎?

  “我不會寫一封匿名信!”小宋抽泣起來,“那樣我會感到羞恥!”

  可大家是說好了的呀,我們要幫幫小莫。

  “我想過了,一封空白的信,也許對小莫更有益,”小宋平靜下來了,茫然地說,“沒有什麽比隻字未有更能給人希望了。”

  想一想也是。大家都沉默了,年輕的臉看上去都像一張張隻字未有的白紙。

  可是總該要有個緣由吧?大家又針對起小範。畢竟,小範一度和小虞形影不離,隨著他田間地頭地寫生和吃土,結果後來又移情於唱民國歌曲的老楊了。這完全可以成為一個誘發悲劇的理由。小範應當是一個知情者。這麽一想,大家便對她的置身事外感到了不滿。小張一貫俠義,他除了愛爬樹,還見慣了血,人就變得很爽氣。小張直接就去盤問小範了。大家等著他能討回一個答案,或者毋寧說是一個公道。小張去去就回來了,帶回一個模棱兩可的說法。

  小範告訴小張:其實小虞有一個大學時代的戀人,這個戀人去了遙遠的新疆。小虞一直在籌劃著調動工作,可鬧了許久,希望仍是渺茫。

  “他一定是絕望了,所以幹脆一走了之。我想,他一定是去新疆了。”小範用肯定的口氣下了她的判斷。

  轉述的小張說:“說的時候,她好像還挺難過的。好像倒是小虞拋棄了她一樣。”

  這個結論漏洞百出,實在經不起推敲。但究竟漏洞何在,哪裏經不起推敲,大家又似是而非起來。正在疑惑間,小範卻和老楊偷襲般地結婚了。

  四

  又一個春天來到了沽北鎮。清晨起來,大地安靜,山川翠綠,讓小宋幾乎要相信這個春天是昨夜夢中那列駛過的火車運來的。一條蛹從小張的眼前爬過,像極了遠處逶迤而來的火車的腰身。即使在視力不濟的小汪那裏,崖畔,溝壑,也都突然變得分明起來。總之,年輕的人們情不自禁地搭上了某一節春天的車廂。

  在這個春天裏,接連發生了幾件事情。首先,小範和老楊又偷襲般地離婚了。本來小範已經搬離了那排平房,隨著老楊住進了宿舍樓,但在春天的一個清晨裏,大家又看到了和自己並排蹲在門前洗漱的小範。她悄無聲息地回來了,就像當初那樣,麵對著一盆渾濁的水發呆。老楊呢,也風采依然,照舊彈琴唱歌:

  可憐的秋香,暖和的太陽他記得……

  好像一切從未改變。

  可改變是這樣的劇烈!接著,教英語的女教師小林去了加拿大,她居然帶走了那個瘋姑娘。這樣一走就是三個人。另一個是誰能?當然,是劉雙喜。宛如一場高潮迭起的演出,最後一幕,是以地理教師小趙出家而告終。小趙的出家有跡可循:他惹了大亂子,觸碰了學校那個核心的禁忌。小趙和一個女學生發生了糾葛。什麽糾葛?當然不是拳腳相向,打作一團。女學生的家長找到學校來。教物理的小孫依然分辨不出沽北鎮人的個體差異,在他眼裏,沽北鎮的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孫將女生的家長認作了張三。張三是學校的校工,前幾天張三在地裏挖洋芋時小孫跟他打過招呼。所以小孫難以理解,為什麽張三會對小趙那麽不客氣。

  麵對不客氣的女生家長,小趙很鎮定。他並不推卸自己的責任,一副認打認罰的樣子。大家就同情起小趙來。誰都知道,小趙對小林一往情深,無奈小林如今飛往了異國他鄉,而且還帶著瘋姑娘和劉雙喜。小趙當然會傷心的。傷心之餘,難免就頹廢,就自損,就有了糾葛。小趙鎮定地賠付了一筆錢給女生家裏。校方的反應出人意料。自從小虞失蹤後,校長似乎悟出了什麽道理,突然對年輕的人們有些放任自流了。既然小趙自己擺平了事情,校長就難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也不願意將事態擴大化。反而,對於小趙,校方的態度倒有些謹小慎微。似乎生怕他做出什麽不測的事情來。

  大家看在眼裏,不免就有些為曾經的小虞叫屈。小虞不過是遲到了一次,不過是試了下水,便從此人間蒸發了,而如今小趙深入雷區,卻落得個毫發無損。

  好像是為了給大家有個交代似的,毫發無損的小趙卻決定出家了。這個決定照理是應當引起轟動的,但春天裏萬物生長,人心動蕩,大家對此居然沒有太大的波瀾。小趙走的時候,大家還去車站送他。他說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峨眉山。為什麽非是峨眉山呢?大家誰都沒有多問。

  火車鳴叫一聲,帶走了一個地理教師,帶去了一個和尚。小趙臨別的時候,還是留下了那句話作為自己給大家的贈言,他說:“沽北鎮是全世界黃土最厚的地方!”然後他就消失了。像一隻過早動身的蟬,昨天還是一條蛹的樣子,今天卻隻把它的夢境一樣虛幻的殼留在玉米葉子上,自己則抽身去了遠方。回去的路上小宋對小張說:“小虞可能也在峨眉山,小趙對我說過,假期的時候他在峨眉山見到過小虞,說小虞也出家了,現在是個和尚。”隨行諸人全都止步不前,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比小趙的離去更讓人吃驚。但也真是奇怪,大家隻是錯愕了片刻,便都垂頭喪氣地向學校走去了。還有更加奇怪的。自從失蹤的小虞再一次被小宋提起後,有關他的傳聞突然間重新風生水起了。視力不濟的小汪有一天鄭重其事地告訴大家:“小虞在深圳,沒錯的,現在他肯定做起了大老板。”那個時候,特區深圳剛剛成為舉國的焦點,所以小汪如是說,大家並不怎麽在意。因為誰都多多少少聽到過這樣的傳聞:某某某去深圳了!好像那個時候,隻要身邊的人沒了蹤跡,便一定是去往深圳淘金了。大家不過是興致勃勃地訴說,以示自己對於那方神奇土地的景仰之心。

  隨之,關於失蹤者小虞的諸多說法就在校園裏再度流傳起來。曾經的小虞有時出現在教師們的飯桌上,有時出現在學生們的課堂上,據說,他還出現在某些教師翩然而至的睡夢裏。這股“小虞熱”好像是一個預演。因為它毫無理由地熱起來,所以當那具屍體驚現於沽河邊時,大家隻能感歎世間萬事之間玄秘的因果。

  那具被河水衝上岸來的屍體已經體無完膚,水底的魚類幾乎將它啄食殆盡。毋寧說是一具白骨。但聞訊而來的青年教師們,卻空前一致地對於這具屍體做出了認定。率先哭泣的是小範。她哇的一聲哭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繞屍疾走,給人的感覺是隨時要撲將上去。大家一邊阻止她,一邊就受了心理的暗示,頃刻間集體悲從心來。眼前的屍骨,除了是小虞,還能是誰呢?小範曾經與小虞親密過,她當然最有發言權。她都鑒定出了眼淚和悲傷,還有什麽好說的呢?大家看著眼前的這具屍體,覺得它隻差戴上一副黑墨眼鏡了。至於小虞究竟是溺水還是自盡,這都不重要了。萬事都要有個結局,好在他終於出現了。這樣,世界的邏輯才能自洽,總好過虛飄飄讓人捉摸不透。

  小宋眺望著蒼茫的沽河,不由得再一次被某種憂悒的情緒所裹挾。他覺得自己未卜先知,早就洞悉了小虞和水底的關係。如果真要將眼前的這具白骨比附為一本從河底而來的線裝書,那麽,它除了古舊,還令人不忍卒讀。

  學校再一次動員起來,有組織地展開了對於小虞的殯葬。教生物的小張和教化學的小範,共同勾兌出一種據說是能夠防腐與消毒的藥水,大家用來認真地擦洗了這具屍骨。對於如何為這具屍骨著裝,大家進行了一番辯論。一方說還是穿西裝吧,再打上火紅的領帶。一方說還是穿粗布褂子吧,這才是小虞後期的趣味所在。最後調和了一下:這具屍骨的上身穿上了粗布小褂,下身呢,是筆挺的西褲。

  學校出麵買下了一塊地,舉行了簡短的儀式,年輕的人們將歸來的小虞掩埋在了世界上黃土最厚的沽北鎮。儀式結束後,小張一個人去了那棵常年被香火供奉著的柿子樹下。他也點了一炷香,然後爬上樹幹,望著遠方三五個扛著鐵鍁的農人,和一個提著水罐、閃閃走入麥田的少女。

  五

  關於小虞的一切,正式偃旗息鼓。所有的傳聞和流言,都被世界上最厚的黃土埋在了深處。

  沽北鎮漸漸變得熱鬧起來,車流多了,常常可以看到某位途經的司機將車停在路當中,探出頭,在黃塵中打問:

  “沽北鎮在哪?沽北鎮在哪?”

  就是這樣騎著驢找驢。

  小汪突然有一天也離開了沽北鎮。再回來的時候,已然是一個在深圳紮下根來的老板了。他請大家吃飯,在飯桌上才獲悉,小莫從一個崖畔失足摔下,不幸落下了跛足的殘疾。當了教導主任的小孫依然分不清沽北鎮人--其實倒也無所謂了,因為他自己如今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沽北鎮人了。而小宋呢,已經黃燦燦地,榮升為副校長了。大家喝了不少酒,這個時候,他們已經不是年輕的人們了。

  師範學校的格局也發生了變化。地盤大了,學生多了。那排火車車廂一般的平房拆掉了。校門也挪了位置,正對著曾經壓在頭頂上的那條鐵路。

  小孫走後不久,有一天清晨,瘸腿的小莫急匆匆地往學校裏跑。他早上又去郵局附近散步了,不留神忘記了時間,眼見就要遲到了,便拔腿顛顛簸簸地奔跑起來。好像是為了配合他的奔跑,一列貨車鏗鏘著與他並肩而行。

  就在小莫衝進校門的一刻,他聽到自己身後砰的一聲悶響。小莫遲疑了一下,並沒有回頭張望。若不是對麵的小張哇哇大叫起來,他一定會繼續向操場衝去的。現在學校的製度也變了,每天早晨,不開會了,集合在操場上升國旗。

  但小張從校門內的一棵柿子樹上縱身跳下,一邊在火車駛過的轟鳴中哇哇叫喊,一邊連滾帶爬地向他的身後示意。小莫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七點三十八分,還來得及。

  然後他才回頭望了一眼。

  一個人匍匐在他的腳後,一攤濃酣的血正在汩汩地蔓延。

  “跳下來的!火車上跳下來的!”

  小張叫個不停。已經有人聞訊圍了過來。小張搶過去,將那人翻轉過來。

  哇--

  一聲淒厲的嗚咽驟然響起。是小範,她也圍過來了,在看到那人正麵的一瞬間,號啕大哭起來。

  和小範一樣,即使歲月荏苒,即使青春不再,大家依舊還是即刻辨認出了這個人。他是小虞。不過依然是一個死了的小虞。他休止在這個清晨的七點三十八分鍾裏。還好,沒有遲到。可能他在躍下火車的一刹那,也是讀了秒的。時間在這裏錯亂,當大家在沽北鎮倥傯經年,小虞卻仿佛隻輾轉了一個晝夜,他馬不停蹄,他隻爭朝夕--小虞他就像從未離開過一樣,或者頂多隻是在周末回了趟蘭城,趕在上班的時刻,準時回來報到了。

  身為校長的小宋分開了人群,金燦燦的他,也在倏忽之間變得灰蒼蒼的了。小宋隱約想起了當年自己撰寫的那封空白的信。事情是這樣的:那封信被眼前的這個人帶去了蘭城,他要在那裏投寄出去。結果是,這個人卻將自己寄往了遠方。直到今天,他被退了回來,也不知道是因為寫錯了地址,還是因為“查無此人”……

  麵色蒼白的小莫一直在哆嗦。這個人的血濺在他的褲管上。後來小莫深情地跪了下去,他那疑似貧血的臉猝然浮上了兩片紅色。小莫就像一個熱戀中的人,終於等到了心上人回複的信件。

  (原載《作家》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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