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她朝我走來,在街的那頭,一輛明黃色福特轎車轉動著銀白色的車轂緩緩碾過我的目光,我等著車開過,她走來。
在我所在的地方,這條叫林蔭道的單行街,它毗鄰一條六車道的城市幹道,在那個十字路口,有一條地下人行通道,究竟是哪一年裏冒出這麽多地下通道的,我不知道。我恍然記得從前,這條路上是有一座人行天橋的,鋼架結構,可容兩人行走,而一旁高大的梧桐樹常常將枝丫伸過來,不管不顧,有時人竟要彎腰或將枝葉強行抬高才能通過。春天,橋上最多的是風,依次是炙熱的陽光、枯黃的樹葉和行人髒兮兮的鞋印。
如今,一切都像是老照片中的風景了。
時間過去了多久?
現在是秋天,氣溫又降了,風裏似乎暗藏著園藝剪,所過之處,樹葉紛紛墜落,我們這條單行街種滿了法國梧桐和銀杏,都是美麗的樹,所以,你能想象這樣的街麵擁有怎樣富麗堂皇的麵孔了,似乎都配得上“香榭麗舍”這樣優雅的名稱,時常有攝影師在這裏遊蕩。街上一式的老建築,乳白色的塗漆覆蓋著統一的六層小樓,切線之間爬著藤蔓,陽台的位置為了迎接某個重大節日已改為統一的複古朱紅木格,一些空調外機掛在那裏,有的已經開始嗡嗡轉動,一些死去般寂靜。我的家,當然,我的家被這些樓群所遮擋,並不臨街,也就沒有這麽多精心裝飾了。
我坐在馬路牙子上,P股下的樹葉暖烘烘的,坐上去時發出脆響。我坐在這裏多久了?這是一個問題。我每天都來這裏,手握一本軟殼記事本,一支老派克筆插在我的夾克兜內。記事本顯得陳舊,邊邊角角卷了起來,發了毛,時間的汙跡遍布其中。
我仍在這個角落,你們可以找到我。是記事本封麵上一行黑體小字。打開記事本,裏麵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文字,似乎是日記一類的東西,我卻讀得一頭霧水,當初也是媽媽交給我的,說是我的東西。我讀上一段,但文中的內容卻讓我懷疑此刻的自己來。
二月的開始,氣溫上升,最高達到二十五度,讓人一度以為一腳跨進了夏季的門檻,風也溫和起來,吹在臉上愜意無比,沒事兒的時候總待在院子裏。
上午九點的時候,陽光才從對麵駱駝狀山峰上傾斜下來,北麵斷背山的峭壁此刻才變得清晰。在傍晚的光線下,你隻能見到霧靄中偶爾露出的一截灰白色山崖。我仰望它時,總覺得它是那麽高不可攀,還幻想著億萬年前這裏的景象,興許是一派汪洋。
就是這樣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文字,我似乎置身於另外一處地方,有山,興許是鄉下,可日記裏並沒有留下具體的日期,隻有一個模糊的二月可供人回憶,於是,也就難以確定我哪年去了哪裏。
我習慣性地將記事本翻到空白處,記事本有些厚度,還有一大半待寫,我抽出筆來,甩上兩下,這是一支出墨已不太靈光的筆,我耐心地記上幾筆,時間地點景物,然後不等筆跡幹涸,一把合上本子,今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她出現了,是第三天。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微微驚訝的麵孔,不敢置信的樣子,我們互相凝視了幾秒。她竟主動找我講話,好像我們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故人。
你認識我嗎?這是三天以來我最想問的問題。
她又咬嘴唇了,一粒比米尖的虎牙暴露出來,扣在紅唇上,似乎要深深地插進去,滲出血來。她搖頭,她說,你見過我嗎?
我想了想,說,我沒有見過你。
她說她叫瑪伽,她突然伸過手來,嚇我一跳,她的手骨節細小,手腕在風中仿佛隨時能被折斷,我握上去時那麽小心翼翼,不敢用勁。她手心很涼,沒有一絲熱度,我握著那雙手,握得有些久,我見她沒有縮回去的打算,就又多握了一下,我想讓我溫熱的大手勻一些溫暖給她,但就在那一刹那兒,她的肩膀微微聳動,眼眶中的白光紛紛退去,朦朧的水汽浮上來。我不解,抽出了自己的手。是我太用力了嗎?好在,她很快平複下來,她說,你還沒說你叫什麽呢。
我木訥地回答,他們叫我多多,很高興認識你。
我又見到她難過的表情,這次她的眼眶中沒有了水汽,但目光變得幽深,一種晦澀的光在她的眼眶裏流轉,轉瞬又消失得幹幹淨淨。我就想,難道我的名字也能傷害到她?這也太奇怪了。
多多。我聽見她複述,完全沒有陌生感,不像一個從未謀麵的人,隻聽我說了一遍,就完全掌握了媽媽叫我時的語調,前重後輕,前一個字在口腔內共鳴,舌頭頂一下,後一個字吐出來,幹淨利落。
我問她是怎麽做到的。她避而不答,轉而和我說了通讓我無法記住的話,就這樣,當晚高峰到來時,她終於向我告辭,轉身回到馬路對麵,隔著緩緩通行的車輛朝我揮手,並大聲詢問,還能見到你嗎?
我茫然地點頭,目送她離去,朝來時的方向,那個十字路口,她的身子一點點降下去,在陽光和汽車尾氣共同製造的光線中,消失無蹤。
我悵然若失。後來,我才奇怪地想,難道她不住在這裏?她來就為了見我?
我認識她嗎?
就在我冥想時,媽媽出現了,抱著卡卡,那隻英國短毛貓,遠遠地打街角走來。
卡卡跳上沙發,窩在那張特意為它準備的坐墊上,坐墊的圖案是蓮花,五彩的花瓣次第開放,卡卡蹲坐上去,像一尊綠度母,它用明黃色外圈黑色瞳仁的眼睛打量眾人,尾巴圍住前爪。
家裏來了好些人,大多比媽媽年長,她要管他們叫叔叔阿姨,全是退了休又不願回到故土的人。他們在搞同鄉會,其實也就是打打擂茶看看戲敘敘舊什麽的。這場景,我還依稀記得,隻是沒想到今天輪到我家。
擂茶的香味已經飄散在客廳裏了,滿滿一大鋼精鍋,粥狀,酷似更南方一些的芝麻糊,但比那要可口得多,更有內容,有獨特的茶香。屋裏的每個人都端著一隻白瓷碗,擂茶已經舀上,客廳的茶幾上擺著幾碟小吃,無非花生瓜子鹹菜蘿卜絲一類。電視開著,綜藝頻道,看上去繁華盡顯歌舞升平,如今也隻有老人們愛看這樣的節目了,熱熱鬧鬧,每天都像是過年。屋子裏的人閑聊著,喝著擂茶,發出噗噗的吹氣聲和心滿意足的吸溜聲。
見我來了,一位老人端起一碗茶,穿過好幾個人遞到我手裏,說,多多,趁熱喝。我看她,麵孔有幾分熟悉,不知哪裏見過。老人已老,麵容被皺紋吞噬得幾無完好之處,尤其眼角,被耷拉出來的皺紋覆上,似乎連睜眼都成了問題。老人努力地打量我,目光似乎穿透了好些年的時光,一下抵達了我的童年,我不知哪來的印象,脫口而出,鄧奶奶。
滿屋嘩然,隨即歡呼聲響起,為我的記憶喝彩,眼前的老人更是激動得迸出老淚,淚水渾濁,如同泥水。老人隨手掏出臃腫身軀外龐大外套裏的手帕,揩了揩眼角,然後雙唇激烈地顫抖著,一張一合,說,多多,你想起來了,你還記得啊。
真是菩薩保佑,另一位我毫無印象的老人拍著媽媽的肩膀說。
接下來的過程卻萬分痛苦,因為所有人都想站出來讓我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可我怎能做到呢?望著那些期盼的目光,如出一轍的櫛風沐雨的臉龐,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很快那些老人又無不變得沮喪,一兩個還說我沒良心,並且曆數起小時候他們是如何如何照顧我了……
最後,一個陌生女人繞開眾人走到我的身旁,自上而下打量我一眼,然後伸出手來摸我不及閃避的臉,小子,連我也想不起來了吧?我微微吃驚地凝望她,這個頭發綰成髻,施了粉黛,臉盤小巧的女人,令人耳目一新,她是誰?我將目光轉向媽媽,她急忙提醒說,多多,這是娟姨,你小時候最親的人了,娟姨還帶過你一個月,你記得涼涼嗎?她是涼涼的媽媽呀。
我還是沒能想起來。涼涼?涼涼又是誰呢?
見我呆呆的樣子,娟姨笑著說,你忘了小時候說喜歡涼涼了,長大了要娶她嗎?我抱歉又有些吃驚地搖頭,我是真想不起來有這麽一對母女了。我肆無忌憚地打量她,眼前這個和媽媽一樣已經青春不再的女人還保持著姣好的身材,已經涼下來的秋天,她竟然還穿著裙子,隻是在外加了件羊毛坎肩,她身上散發著媽媽沒有的香水味,作為女人,媽媽似乎已經遺忘了這些女人用品,平日裏,她更多地被老人們包圍,這使得她的趣味也跟著提前衰老了。
不知為何,娟姨的突然出現讓我有種隱秘的興奮,我也說不清這情緒從何而來。看了我一陣之後,大多數人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娟姨和媽媽把位置留給了他們,倆人獨自在角落裏說話。
媽媽說,看見了吧,他就這個樣子……你那邊還好吧?
會好的,我看眼下也蠻好,有些事情不記得也罷……你曉得的,那邊哪樣都要我親自上陣,底下人嘛又巴不得偷懶。
媽媽說,可不是嘛,畢竟不是自家人。
娟姨用苛刻的目光審視媽媽,說,怎麽就自暴自棄了?還沒老,看你,穿得多老氣。
媽媽的目光有些黯淡,似乎無從回答,好在娟姨說,給你帶了兩套衣裳過來,你試試。
媽媽拍拍娟姨的手,暗示有心了。看她們的樣子,像是一對閨蜜。我不再偷聽她們談話了,轉身離開。卡卡不知什麽時候猜出了我的意圖,從沙發上一躍而下,靈動地閃避著眾人的腳,先我一步抵達了房間。
我的房間不大,卻有一個陽台延伸出去,中間隔著一道玻璃拉門。暮色下,陽台上一片空曠,沒有盆景,沒有晾曬衣物,斑駁的瓷磚上隻落著細細密密的灰塵和一片孤單的落葉,一把帶軟墊的椅子縮在一角。
卡卡習慣性地躍上了椅子,身體一軟,蜷縮起來,似乎想尋個清靜的地方飽睡一場。我陰險地笑著,這個不長記性的家夥。我走近它,將它一把拎起,雙手鉗住它的胳肢窩,一下將它伸出了陽台。卡卡的身體在空中扭動,這裏是六樓,離地麵還有可觀的距離。卡卡果然掙紮起來,手舞足蹈,身子開始一點點變硬,甚至能聽到它的骨頭縮緊的聲音,手風琴一般,毛發也根根聳立,針一樣紮手了。這時,我就滿意了,完成儀式般喊了一句,卡卡,自由。卡卡自然是不懂的,我將手臂伸回來,將卡卡摟在懷裏,用手安撫著它已經炸了鍋的情緒,許久,它才安靜下來,眼神流轉,這才用難以揣摩的心緒叫了一聲,喵--
在做什麽呢,躲在這裏?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一個嫋娜的身影浮現在窗簾背後,隨即窗簾展翅般露出一扇縫,娟姨出現。
我回望她,臉上是警惕的表情。娟姨可能也感到了氣氛的緊張,她無奈地淺笑著,笑容柔軟,似乎也隻有笑了。眼前這個把她忘得一幹二淨的家夥怎能回憶得起來呢?多年前,在電站上,兩家有著怎樣牢不可破的關係啊,就是門對門的鄰居,男人又同在一個部門工作。那時他才多大一點?三歲或略大一些,娟姨的女兒呢?和他一樣嗎?他想不起來,那個小人隻活在他已喪失的記憶裏,她的模樣已不可再現,曾經的一切被無情地蒙上麵紗,難以窺視。
放心,我不會逼你娶涼涼的,追她的人可多啦,娟姨打趣說,你要不要看看她的照片?
我不響,仍緊緊摟著卡卡,摟得它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才掙脫我的懷抱,P股一翹一翹地跟在娟姨身後,溜了出去,空氣中殘留下一絲香味。接著,陽台上的風大了起來,有些待不住人了,對麵樓頂的鴿群正在空中回旋,發出悠揚的哨聲,等待回籠。樓下的路燈已經提前亮起,小區不大的停車坪內,塞滿了橫七豎八的汽車。有時一隻流浪貓就趴在發動機蓋上小憩,一動不動,瘦弱的身體像一隻口袋,使人憂心。更多的時候它在小區內走動,四處覓食,某些好心的居民在它出沒的地點散放著一些貓糧,它不大吃,似乎對錦衣玉食的生活不感興趣。我曾親眼見它抓老鼠,在那盞徹夜不眠的路燈下,嘴裏叼著新捕獲的獵物,一根長長的尾巴從嘴裏掉出來,等享受完美餐,它攀上一道磚木結構的柵欄牆,然後沿著牆頭消失在拐角。
回到客廳時,大部分人都走了,老人們回去做飯,給兒子給孫子,給任何靠她們才能吃上一口飯的人。留下來的都是媽媽這類年紀的人,她們搓起了麻將。她見我出來,問,餓了嗎?餓了再喝碗擂茶,我們再打幾圈就做飯。
她們打了幾圈,又熱了擂茶來吃,我也跟著吃了一碗。娟姨用一雙細筷子挑著碗裏沒被擂碎的茶葉杆說,涼涼可不吃這東西,說膩死人,你們呀--娟姨望著我,等以後,就是想吃也沒人做了。
可不是嘛,也沒那套工具了,媽媽說。
見我吃得挺香的樣子,娟姨又說,多多,你真的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我癡癡地望著她。娟姨說,你小時候啊,有一次,你還記得嗎?你們差點淹死啊,和涼涼,不是我和你媽發現得快,肯定就被江水衝走了。
這我倒來了興趣,從前沒聽媽媽講過,我希望娟姨能把故事講下去,往常的日子,媽媽是不會和我講這些的,她似乎不願提及我的過去,仿佛往事不堪回首,她願意的就是眼下這個樣子,她說什麽就是什麽。
娟姨看出了我的渴望,接著說,那時候啊,你們才多大一點啊,四五歲,還在四川,你和涼涼還在上幼兒園呢,就有那麽一天--娟姨理了理她脖頸上的藍色方巾說,你和涼涼到了放學的時候都沒回來,幸虧是夏天,天黑得晚,我和你媽都準備炒菜了,還見不到你們的影子。那時候廣播都開始播《亞洲雄風》了,你還記得這首歌嗎?娟姨輕唱起來: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我們亞洲,河像熱血流……
那旋律確有幾分打動我,我在腦海裏搜尋關於這首歌的記憶,希望能想起什麽來。按娟姨的說法,那是一座水電站工地,九十年代剛剛開始,人的麵貌似乎也與過去不同,高音喇叭掛在營地最顯眼位置的電線杆上,音樂由此而來,正是那首風靡一時的《亞洲雄風》。我忽然有些印象了,竟想起這首歌來,還有工地模糊的影像。我記得那時家背後有一座不大的青山,在二層的位置,一旁是一座白色水塔,水塔被一圈鑄鐵欄杆圍著,一把鐵鎖封鎖了裏外,沒人進得去(此前淹死過人)。而離水塔不遠的位置就是幼兒園,那裏的小操場上還安置著一些遊藝設施,滑滑梯轉轉輪什麽的,那裏總是人滿為患的樣子。但我極少去那樣的地方,我更愛去的是施工區,被那些粗壯的司機一把拎上T20大型裝渣車,滿工地跑,仿佛那裏才隱藏了無數寶貝待人去發現。可涼涼呢,那個小女孩,我真的想不起來。我P股後麵真的有那麽一根小尾巴嗎?
我還來不及將這一切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副清晰的圖景,娟姨就又說了下去,我和你媽媽一聽見歌聲就出去找你們了,整個家屬區都沒有你們的影子,我們隻好往外找,問當地的民工,比比劃劃,語言嘛又不大通,好在有個人指了指江邊的位置,我和你媽就去了,結果你們還真就在江邊上,早就在水裏了,小臉都貼上了江水……
第二天出門時,娟姨還沒起床。媽媽說,娟姨要來住些日子,等爸爸回來,他們也有很多年沒見了。我就問,娟姨的那位呢,怎麽不見?媽媽歎了口氣,早離了,不過,涼涼也會來哦。
今天比昨天冷了,風藏在霧氣裏,我在藍色套頭衫外加了一件馬甲,揣著記事本和那支出墨不靈光的筆出門了。隻是一夜之間,街邊的銀杏就掉光了葉子,零星的一些掛在枝頭,更襯托出樹的淒涼,梧桐斑駁的樹身像生了蘚,巴掌大的葉子覆蓋了整條街道。這條街我已經看了無數遍走了無數遍了,似乎已經掌握了它的細枝末節,所以今天,我很想到對麵的街道上去,那條與我們遙遙相望的街,路牌上清晰地標明:普陀路。
我想瑪伽就是從那裏過來的吧。
站在地下人行通道入口前,我有些猶豫,通道看來很深,階梯以弧形的方式深入地下,從入口你根本看不見真正的通道,隻有“人民防空”的牌子釘在拐角。這將是我出事以來,第一次打算離開我們這條街。此前媽媽叮囑我,不要走得太遠。但此刻,我的腳似乎被那個強烈的念頭吸引著,到對麵去,去看看與這邊截然不同的風景,況且這是瑪伽來的方向呀。我能遇見她嗎?
邁下台階,跑鞋踩在窄窄的地磚上,一點聲音也沒有,走出第一步,我的身體就像被上了發條,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了。
地下通道內漆黑一片,中間是一條條形盲道,走進通道,像走進一個夢裏。這裏的空氣變了,光線紛紛後撤,隻在出入口處盤踞,好像前方就是龍潭虎穴,不肯前進半步。
走到一半,頭頂傳來清晰的汽車碾過路麵的聲音以及四壁傳來的震動聲,這聲音使我想起了什麽,接著,腦袋嗡的一下,昏天暗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來到對麵的。瑪伽竟在我身旁,在普陀路上,我和她坐在馬路牙子上。奇怪,這邊竟沒有一棵樹,沒有一片樹葉,我們坐在光禿禿的路沿兒上,望著眼前的街景,漸漸入定。
好一會兒,我和瑪伽才沿著光禿禿的人行道走起來,這條街很長,是條商業氣息濃厚的街,不像我們那邊,一家像樣的店鋪也沒有。我們依次路過咖啡館、便利店、服裝店和銀行,在毗鄰一條狹長菜市場的路口,我看見一座木格尖塔高高聳立在居民樓的向陽麵,一扇打開的黑色鑄鐵門後是一條帶減速帶的坡道,坡道的終點是一座帶有彩色玻璃的教堂,那木塔頂端赫然立著一個黑色十字架。
是天主堂,要去看看嗎?瑪伽提議。
教堂建在一座二進的台階上,形同過去的宮殿,青石台階,兩旁是微型水池,鵝卵石散落池底,噴泉的中心,是一尊彩色聖母像,小天使們圍繞四周,看上去溫馨祥和。一抬頭,教堂朱紅的大門緊閉著,門前一左一右擱著一對青花大瓶,乍一眼還以為來到一戶青磚黑瓦的大戶之家,可幾何形的窗戶折射出斑駁的光彩頓時將人引入聖潔的境地,這才知道來到了一處別樣的地方。
且往為佳,我念道。
什麽?瑪伽問。
我說,你看。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瑪伽看清了教堂門楣上的幾個楷體大字。
這是讓人皈依呢,瑪伽說。
我們繞著教堂走了一圈,然後選擇一處台階坐下,瑪伽陷入沉思或短暫的走神之中,我掏出記事本和鋼筆,隨手寫上幾筆,奇怪,今天的筆卻沒有出現狀況。當我合上記事本時,才發現瑪伽正用好奇的目光注視我手中的本子,她怯怯地問了一句,你記了什麽?我能看看嗎?
我忘了自己是怎樣拒絕瑪伽的了,或許是我的默然和她眼神中的膽怯讓這一願望最終成為泡影,像從未發生。
娟姨住的那間屋不大,好在有一扇不小的窗,但這個季節,窗似乎是多餘的,屋內沒裝空調,所以更多時候娟姨都在客廳裏,抱著和她不親的卡卡,用一種懶洋洋的貴婦人的姿態撫摸卡卡圓溜溜的腦袋。我看見卡卡抽動的胡須,心領神會了它的厭惡,但我沒想到要去解救它。好在很快,娟姨就厭惡了這樣的愛撫,施舍出的愛一下收回,好在整個過程卡卡連嗲嗲的一聲喵也沒有奉獻,也就各留各的尊嚴。娟姨放下卡卡,輕拍著手,將手腕抬到鼻下檢驗,見我望她,娟姨又訕訕地笑了,掩飾尷尬說,你家卡卡幾天沒洗澡啦?然後起身,去洗手,回來時,身上又彌漫上了一股淡雅的香味。不知為什麽,我一點也不討厭娟姨這樣,我覺得她竟有些小女人的味道了,這味道是媽媽沒有的。
閑暇時光幾個女人湊成了一桌麻將,她們在熱烈回憶過往,八九十年代,那是她們的青春期,叢脞往事,說起來風情萬種,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年代。而我卻無可回憶,又不願離開她們,我喜歡聽她們交談,在她們的交談中過去的歲月顯得貧乏卻又充滿激情,是如今所無法比擬的。
在我發愣般聽她們講述的過程中,娟姨還不時與我搭話,插講一些我小時候的事情,她說你十六歲之後的事我就不知道啦,但是以前,我和你媽媽一樣清楚。我知道娟姨是我十六歲那年離開我們的,起因是與丈夫離婚,她帶著女兒獨自回了娘家,在南方的某座小城裏謀生,媽媽說,娟姨一直未再婚。
我難以想象,這對母女是如何度過那些時光的,但我驚奇地發現,艱辛的歲月反倒給了娟姨某種堅韌,酷似竹子,打不倒的。而且娟姨身上還煥發出一種媽媽所沒有了的風韻,現在想來,平穩的生活竟更容易使一個女人失去往日的光彩,一如死水。
娟姨的風采是經過淬煉的。
晚上清冷的時光,沒有女人光顧,麻將湊不起來,娟姨便拿出ipad給我看相冊裏涼涼的照片,一個眉清目秀的瘦高個女孩,留著齊肩長發,劉海分成兩縷披在臉頰兩側,照片背景在海邊。
就是太瘦了,不像話,娟姨說,飯量就跟耗子似的。
媽媽看過照片,搭腔說,瘦什麽,這才叫苗條,現在這樣的女孩多吃香啊,你還不知足。
也是,娟姨不無驕傲地說,跟我年輕時一個模樣嘛。
臭美,媽媽說,然後她們齊齊望著我,希望我能有所表示,流露出什麽來。可麵對另一個曾經熟悉的人,我能說什麽呢?我不想泛泛地誇獎涼涼的相貌,我不能僅被一張照片打動。見我木木的樣子,媽媽也按捺不住,從櫃子裏抱出了一大摞相冊來,計有五六本之多,按她的說法,幾乎記載了二十多年來家人的全部影像,每一年都涵蓋其中。媽媽說,十六歲前的事就由你娟姨講吧,她比我還熟呢。
林蔭路上,樹葉在雨中腐敗,一點點爛,和汙水混為一潭,我再也不能隨隨便便就這麽坐下了,我的記事本還揣在懷裏,可我卻不想記下任何東西,眼下的一切都失去了記錄的必要,沒有意義的生活,你還去記它做什麽呢?
我隻是想見瑪伽,我越來越確定她是我所認識的人,對我的過去一定了如指掌。但是她裝作不認識我,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更無力去拆穿,而且我突然就喜歡上這種感覺,像玩捉迷藏的遊戲,她永遠知道我藏在哪裏,可還是假裝東找西找,就好像我藏在一個絕妙的地方,並為此沾沾自喜。
是這樣的嗎?
每個午後我都來這裏,困擾我的事情過去了,那些入夢的金屬撞擊聲已經平息下去,和我握手言和。
瑪伽沒有出現的下午是寂寥的,我沿著這條街走走停停,哪扇窗後傳來悅耳的鋼琴聲,彈的什麽我全然不知,隻是跟著調子胡亂哼幾下,用手指假裝在大腿上彈奏,就滿足了。
瑪伽未來的午後,我一次次站在地下人行通道入口,盯著對麵的街道發呆,那條叫普陀路的街道越發顯得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起來,充滿了誘惑,但我已沒有勇氣過去,我怕地下人行通道裏的聲音,那些入夢的金屬擠壓聲,玻璃碎裂的聲響……我隻能衝瑪伽來的方向悻悻地望上幾眼,然後離開。
我是看著你出生的呀,你和涼涼差五個月,你媽媽生你時,我已經挺著肚子了,這張照片就是我照的嘛,娟姨指著一幀黑白照片對我說。
她看上去還很年輕,頭發濃密而茂盛,盤在腦後,酷似如今電視劇裏的皇太後。她抱著據說隻有一歲的我,穿一件白色帶蕾絲邊的的確良襯衣,手腕上是一塊上海牌女表,表情是稱心如意的,也可以稱得上喜悅。照片的背景是鄉下,無疑離工地不遠,因為一眼就能見到山頭立起來的高壓鐵塔。我們的身後是一片模糊的水田,稻子快到收割的時候了,紛紛垂下腰。相片上年幼的我戴著一頂女裏女氣的白色寬簷帽,娟姨透露說那是她特意給我戴上的(這頂帽子後來又出現在涼涼頭頂上)。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在媽媽的懷抱中,我的雙手緊緊捏成拳頭,孔武有力的樣子,而臉上又沒有憤怒的想和別人幹上一架的表情,隻是目視前方,目光空茫。
那時的我是否就預見了此刻的我呢?
接下來娟姨的話隻有隻言片語進了我的耳朵,她對著照片曆數起我十六年來的時光,尤其是某一年父母回老家奔喪,我被留在娟姨身邊,據說連睡覺也是和她一塊的。我不願意和涼涼睡,嫌她說夢話又磨牙。這是娟姨的原話。說得我臉紅起來,我怎麽可能和娟姨睡呢?但我隻能聽她講,講到這裏,娟姨就吃吃地笑起來,補充道,我家涼涼還吃醋呢,幾天沒理我們,倒像我們是母子,她是外人了。
說到後來,也就是我們和涼涼十六歲時,娟姨便戛然而止,兩個女人相視一笑,娟姨說,你們那時的事,我們可全掌握著呢。卻又不肯細說,讓我心潮莫名澎湃,對即將見到涼涼也憂慮起來,害怕她見到我時是一副失望的樣子,我破天荒地偷偷去照鏡子,照得沮喪又沾沾自喜,涼涼會驚訝如今的我嗎?這時,我也才知道二十多年的時光看似漫長,但夾雜在兩個女人的講述間,不過短短一瞬,上學的日子占去了我們大部分的歲月,十六歲後的時光更是白駒過隙,媽媽寥寥幾句講得如拍電報。
關於那場車禍媽媽也有意一帶而過,不是娟姨在,她是決然不肯提及的,她說那天我是要去某個地方的,離城不遠,兩小時車程,那天天下著雨,路麵濕滑,而那段路又以霧重出名,車就這麽出事了,翻出了車道,撞上一棵楓香,我醒來時,就成了眼下這個樣子。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裏我有想走掉的衝動,似乎不願參與回憶,我害怕那長長的金屬撞擊聲和刺耳的刹車聲會再次貫穿我的夢境。自從上次過地下人行通道後,那聲音折磨了我好幾個夜晚。有時我覺得自己已經死去,被擠在狹小的車廂內,眼睜睜看著自己流血,無能為力,而眼下的一切隻是那流血間隙短暫營造的幻覺,最終我還是會死去。
所以我不敢問那次我要去哪裏,有同車的嗎?還是隻我一個?我不問,害怕見到媽媽猶豫的神情,一旦她流露出哪怕驚鴻一瞥的支吾,我也會明白或許受難的不止我一人。我害怕這個,對我來講這比自己死去還可怕。事實上這已經成為我的夢魘了,我不止一次幻想了這樣的場景,一車人,幾秒鍾前還沸騰的生命,頃刻間,如火焰熄滅,冰涼似水。
雖然媽媽沒有給我這方麵的暗示,從記事本中也查不到有關那次出行的任何記錄,似乎是一件不重要的活動,不值一記,但我總忍不住去幻想那一幕,車裏有我的朋友我的愛人嗎?
短暫的沉默、留白,隻有櫃式空調機發出的製造暖風的聲音,卡卡精神抖擻地在屋內巡回,尾巴豎起如同天線,似乎在接收近距離內同類的信息。然而無路可走,一如困獸,所以對屋中人產生怨懟情緒,表情也有些猙獰,一律不響應任何召喚。
媽媽一本本合上了照相簿,那些昏黃深藍的照片定格了過去,一個個片斷,我也再次重溫了家人的麵容,一點點滄桑。娟姨呢,當然,娟姨總也不老,當媽媽的身體逐漸趨於豐滿時,娟姨還在原地踏步。我不禁感歎說,娟姨還是老樣子,媽媽倒是樣子老了。
沒有人接我的話茬。
我不知道有多久沒有見到她,似乎短短幾日,日子就長得讓人記不住了,更別提時間本身。那天天光極淡,我記得天氣預報在幾天前就做出了又一輪冷空氣來襲的預報。我在家裏,在封閉的空間,時光似乎顯得更加漫長,客廳裏傳來麻將的聲響和驟起的笑聲,聽來卻那麽寂寥,眾聲喧嘩更讓人顯得孤獨。
我出門,媽媽交代,多穿點。我不以為然,出了樓道,才發覺冷,猛吸一口氣,涼徹心扉。走在林蔭路上,地是幹的,我仍揣著那本記事本,我覺得這是遇見瑪伽的必備之物,是一道符。這時候,路上的汽車早早亮起了燈,我沿著街道走了幾個來回,在靠近那個地下人行通道時,不知為何,我感覺瑪伽會從那裏走上來,我已經聞到空氣中異樣的味道了,那是瑪伽出現的信號。
她果然就來了,是冬天的裝束,羽絨衣,牛仔褲,褲腳紮進明黃色的雪地靴裏,步伐輕盈。她向我這邊張望,似乎是習慣性的或者漫不經心,她發現了我,隨即揮起手來。
沒有寒暄,這次瑪伽直接說,我們走走吧。
我們走出了單行街,來到一條叫環城北路的路上,在一家書店前駐足,一個門洞以環形的方式往地裏延伸,門洞旁是幾個剝落地嵌在牆體裏的大字。瑪伽徑直走了進去,也沒和我打招呼,我跟上。
你來過這裏嗎?瑪伽問。她撲閃著那雙碩大的眼睛,似乎想望透我的心思。然而我卻記不起來,隻能茫然地回望她,直到她消失在那一排排書架中。這次我沒有跟進去了,而是選擇入口處的台階坐下,感受這昏暗的空間和那絲有些異樣的空氣。
瑪伽挑選了幾本書,說是先放在我這裏,有時間再來取。我隨手翻了翻,是幾本我決然看不懂的書,很快興味索然。我們又原路返回,在單行街上,瑪伽露出迷人的笑靨,然後轉身。
她為什麽要將書留在我這裏呢?我沒有問出口,隻是朝她喊,那我怎麽聯係你?
你不是常在這裏嗎,我會碰見你的。
涼涼要來,就在今天。用娟姨的話講,這次來不光是為了我,順便也來散散心,她說,你不要有負擔。
我能有什麽負擔呢?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隻能被動接受,就連父親也快回國了,此前他一直在國外的工地上忙,脫不開身。
我們去接機,航站樓內空曠,飄蕩著一股煮咖啡的味道,語音播報言簡意賅,聲音是機械的親和,謝天謝地,沒有晚點。當第一名旅客走出來時,我的心突然就不自然地跳動了一下,是緊張嗎?直到娟姨喊起來,出來了出來了。她朝我們走來,一件淺綠色軍服式上裝,黑發紮在腦後,額前留著“人”字形劉海,臉頰仿佛是被葉片包裹的一枚果實。她朝我走來,穿過人群,拖著那隻朱紅色拉杆箱。那時候,我已被媽媽和娟姨推到了守候人群的前端,涼涼走來,一路看著我,然後一下停在我的麵前,落落大方地說,多多。然後伸過手臂,重重地擁抱了我一下,又在我耳邊輕輕地念,你連我也不記得了嗎,多多?
回去的路上,涼涼接過媽媽懷裏的卡卡,在單行街上,涼涼對這裏很是陌生,也不怪她,媽媽說,我們搬過來好幾年了,從前的房子早就拆掉了。
涼涼說,這裏也蠻好,很安靜。
涼涼來的這兩天,我忘了出門,把瑪伽的存在忘得一幹二淨,想起來時,才惶惶然,覺得不會錯過了她吧。
單行街上大多數時間是靜謐的,車道很窄,隻能容一輛車行駛,然而奇怪,車道旁的人行道反倒顯得寬廣,有大片的麵積留給了行道樹及樹後的花壇,在鑄鐵欄杆後,植物們顯得頹唐、萎靡,尚未枯死的呈現出墨綠的顏色,仿佛中了毒。
涼涼說她喜歡我們這條街,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些樹和來年會開的花。
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屋裏,媽媽和娟姨白天約人麻將,有時夜以繼日,我和涼涼被有意忽略起來,可能也是想為我們製造一個寬鬆的環境吧,讓我們接觸更加自然。我想我有些辜負這樣的美意。涼涼在房間上網,看冗長的電視劇,有卡卡陪著她似乎就足夠了。原本她是要住酒店的,可被媽媽硬攔了下來,說家裏住得下,住這裏才有家的感覺。
我無所事事,有一陣讀瑪伽留下來的書,卻讀得無味,我不知道瑪伽的趣味竟這般深奧,從外表你絕難看出她是一個這樣的女人,當然,這或許也隻是表象。如果說瑪伽是一個謎的話,那麽涼涼就是一張白紙了,那麽通透,有時她悄悄踅進我的房間,將卡卡放在地上,不說話,默默觀察房間裏的一切,找個座位安靜地坐著,將門勾上,然後掏出煙來,問我,你要嗎?
我擺擺手。
涼涼說,也不知道你以前抽不抽的,我沒想到你會這個樣子。
我說,不怨誰。
涼涼談起了小時候,我們尚未分離的日子,在鐵葫蘆街,形影相隨,不少人拿我們開玩笑。一些事我已經聽說了,但更多的是我們間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我更是第一次聽說,涼涼無所顧忌地講起來,更顯得我們親密無間了。我聽她說著,默然的樣子,久了,涼涼就有了些沮喪,問我是不是還記得,我搖頭。末了,涼涼才講,也好,都記不住,少了很多煩惱。眉宇間,竟有了羨慕。
午後的時光形同雞肋,大多數人選擇這個時候午休,我也哈欠連天,想睡又怕錯過了瑪伽,有幾天沒見到她了,事實上涼涼來的這幾天,我都沒能單獨出門。我不知道瑪伽住在這城的哪一方,這感覺竟像守株待兔,你永遠也不知道瑪伽這隻兔子會何時出現,但隻要我守在這裏,在單行街上,瑪伽就總會過來。
出門時,娟姨和媽媽兩個正在忙活,看得出今天又是眾人聚會的日子。我換鞋,媽媽例行公事地問,又去哪裏?我說,隨便走走。媽媽說,早點回來。我說,好。
屋外沒有陽光,天被一層稀薄的灰霧籠罩著,有一絲風,小區顯得安靜,沒幾個人在路上,汽車停得橫七豎八。那隻白貓出現了,髒兮兮的身影在車輪間穿梭,孤零零的,但自由,我想到卡卡,不知道誰才是幸運的。
小區外的空氣變得複雜,但還未讓人掩鼻而走,我不記得在哪裏聞到過比這更糟糕的空氣了,腦海中浮現出一片昏黃的天與地:高架橋,迎麵撲來的夾雜了沙粒的風,還有風中飛舞的宣傳單,緊閉的小商鋪的門,嘈雜的招攬生意的流行歌曲的聲音,一條長街望不到盡頭,枯萎的柳樹,三輪車。這些影像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麵,明明滅滅著,既看不真切又模糊可見。我知道這一定是我去過的地方,一個和此刻我身處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地點,也許遠隔千裏。那時的我在做什麽呢?這才覺得,沒有記憶遠不像涼涼口中說的那麽輕巧。於我而言,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遺忘了所有人,朋友和曾經的戀人。我應該是有愛人的吧?她們還記得我嗎?要是她們知道我如今的樣子會作何感想?也許有一天,一個女人款款向我走來,說,你不記得我了嗎?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我該怎樣回答呢?哦,你好,很高興認識你。抑或,我不記得了,你是誰?
想到這裏,一種自我厭棄感騰然而升,心情複又低落,好像每一天我都處於心情的潮漲潮落中,沒有盡頭。我沿著街道來回走,用一種緩慢得不能再緩慢的步子,雙手插在褲兜裏,頭低埋,偶爾才向瑪伽經常出沒的方向望一眼,沒有人出現,今天的地下通道冷冷清清,一旁是一棵被剪了枝的梧桐,我想象夏天,它枝繁葉茂的樣子,如今真是兩樣了。
下午的時光使人憂愁,莫名其妙地,無精打采。車流盛大起來,天光也漸漸偏西,氣溫下降,好像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然而身體卻開始力不從心,於是,期待新的一天。
我想回去,瑪伽是不會來了,這個時候她不會出現,其實我在這裏的逗留已經無關瑪伽了,而是例行公事地打發時光。望著下班後源源不斷從地下通道裏湧來的人群,他們裹挾著塵埃四處飛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看著他們如出一轍的疲憊的臉,我似乎沒有理由再待下去。然而我還是沒動,媽媽交代的話我已經忘在腦後,她說今天要來人的,此刻我不想見到他們,他們無一例外擁有模糊的麵孔,他們在時,屋內環繞著一圈霧氣,似乎連空氣也變得稀薄。我抵觸什麽呢?他們的議論嗎?即使不在我家,而在別的家庭別的聚會上,我也總是他們口中的話題。我知道,但我已不關心這一點了,如今的狀況對我而言已毫無意義,我被告知的也隻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內容,和一篇糟糕的學生日記沒什麽兩樣,我想象過去乏善可陳的生活,白開水似的日子,和所有人一樣,逃不出一個模子。
想想就覺得恐怖,令人絕望。
入夜前的光線迷離昏暗,一如流水雲煙,通通漂浮而過不著痕跡。直到某一刻,她朝我走來,不慌不忙,雪地靴的柔軟和外間的喧囂讓她的到來無聲無息,她似乎在街的那頭觀望我有一陣了,如此富有耐心。然後突然一下,我看見那雙清瘦的腿,一步步向我移來,我的目光就此定格,巋然不動,直到她緩緩蹲下,與我的目光平行,我這才看清了她。她說,多多,天晚了,你還不知道回去嗎?
那個清晨,我陷入了一個難以啟齒的夢中,我這樣的年紀,應該是早早就擺脫了那樣的夢境的,那些夢是屬於精力更加旺盛的少年的,然而此刻,我卻重溫了夢境所帶來的奇妙魅惑,就像一雙柔骨豐肌的手將你牽引至一處迷人的地界,那裏遍地花開,泉水叮咚,是一處世外桃源是溫柔之鄉是天堂……涼涼來敲門時,我的夢尚未結束,徜徉在一片春光裏,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水果發酵的味道,暖烘烘的,敲門聲卻突兀地響起,像杌子一樣蠻橫地楔進我的腦海,我逐漸醒來,聽見涼涼的叫門聲。
她的聲音讓我忽略了夢中的女人,才一會兒工夫,那個女人的嫵媚臉龐便煙消雲散,竟連一絲一毫也想不起來了,隻有一片白色的肌膚像雪一樣留在我的記憶裏。我開門,涼涼沒有離去,今天倒起了早床。她說,你爸爸今天回來。我這才想起這個日子。涼涼已經整裝待發,我聞到臉霜和香水的混合味道,迷人至極。她的脖頸裸露出來,真是一片雪白嗬,我又想起夢中的女人,恨不能俯下頭去輕輕吻她一吻。
涼涼說,你還不打算出門?都什麽時候了。
我說,你們要去接他?
涼涼愣一愣神,不敢置信的樣子。
我自然記得這個日子,但沒想到就是今天,我過得渾噩,完全丟失了時間概念。我想起之前媽媽說要去接機,問我,我說,隨便。其實我更想說的是,沒有必要,他又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這將是我出事以來第一次與他會麵,在這之前,我已經見過不少他的照片了,各個年代。二十年前,他騎在一匹油光鋥亮的黑馬上,身上是一件紅黑格子襯衫,灰色喇叭褲,尖頭牛皮鞋,一頂寬簷帽,看上去十分灑脫,背景是一片遼闊的土地,天瓦藍。那時他還年輕,二十出頭的模樣,看上去毫無煩惱、意氣風發,一如電影中的布拉德皮特。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否具備那樣的神情,時代變了,一代人更新了一代人的麵貌。我想到自己,試圖尋找父親的遺傳影響,然而一無所獲,我身上沒有半點父親的影子,不是相貌的緣故,而是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我的相片無一例外的神情凝重,眉宇間似乎盤繞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雲,充滿了一種未雨綢繆之感,是對現實的不滿還是對未來的憂慮?沒人能說得清,兩相比較起來,我似乎更像一位父親了。
不僅涼涼,家裏的其他人也都煥然一新,打扮得像是要去赴一次高規格晚宴。媽媽和娟姨在客廳裏為對方整理衣物,變著花樣係一條方巾,抻一抻久困衣櫥中的大衣,要麽就對穿什麽鞋而展開討論。見到我,她們也保持了莫名的興奮,好像今天是個大日子。娟姨說,還不去換衣服,接你爸去?娟姨的表情尤其動人,笑容都能融化奶糖吧?我想。我不知道女人們都高興些什麽,又不是去接什麽重要人物,如此勞師動眾,簡直成何體統。媽媽竟也一改往日保守的裝束,她的情緒明顯被娟姨帶動起來。娟姨說,哎喲,你這麽係不行的,太死了,得露點脖子。或者說,你這些衣服都是什麽時候買的?放爛了都舍不得穿……她指點江山,媽媽心甘情願服從,臉頰上一團酡紅,像一位新嫁娘。
我望著這滑稽的一幕,感到自己的置身事外。
說到底,那個人除了生命,還給予過我什麽呢?聽娟姨和母親的講述,二十多年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或許還不到兩年,就是如此短暫,於我來講,那是能忽略不計的。
在路上,我想象他見到我時的樣子,應該是有些愧疚的吧?我呢,是不是該表現出矜持?還是像媽媽說的,主動一些,讓他也好過一點?但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我已經徹底遺忘他了呀。我真的不知該如何對待這個人了。我真希望這樣的會麵能無限期延遲下去,就好像我從來不需要那麽一位父親。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父親出了航站樓,被裹挾在乘客中,即使隔著這麽多人,我也認出了他,這並非源自記憶,而是記憶之外強加給我的印象。之前還嚷嚷著的女人們一時噤若寒蟬,隻有媽媽理直氣壯地迎上去,娟姨反倒不好意思地退卻一旁,我則離她們更遠。父親沒有相片中那麽英武,神情疲遝,可能還未從時差中倒過來,於是整個人就顯得潦草、隨意,唯一與過去一以貫之的是他眉宇間的堅毅。我就是憑此認出了他。
他和媽媽說著什麽體己話,然後目光從媽媽身上轉移到娟姨那裏,定格了一會兒,然後看涼涼,微笑,再到我,目光裏便有了些不確定因素,一絲困惑,我似乎能感覺到他眉頭的微蹙,是對我的失望嗎?他和大家寒暄起來,對娟姨和涼涼說了一通恭維話,說得娟姨抿嘴笑起來。
隨後媽媽給我使眼色,讓我上前,我沒有理會,仍站在原地觀望,像是觀望另一家人。直到男子走近我,說,多多。
我說,你好。
回程的路上,我和涼涼搭乘一輛車。涼涼說,你怎麽和你爸這麽講話?
我說,有問題嗎?
涼涼說,算了,你現在這個樣子,也說不清。接著才問我,你覺得我媽是不是有些傻,對你爸,她那個樣子--
我說,你什麽意思?
涼涼不語。
大家外出吃飯,在一家私家菜館,離家不遠,大道邊一條單車道曲折而入,兩旁是居民樓,小販們沿街設攤,瓜果一類,還有補鞋配鑰匙的流動櫃台,可鮮有人光顧。夜色起來,霓虹亮起,路上行人匆匆,間或一輛高檔轎車鳴笛駛過,停在另一出口處,那裏已擺有不少車輛。這才發現走入了“別有洞天”,飯館到了,一道鑄鐵大門,大門緊閉,小門洞開,飯館的招牌打在鐵門後的一排竹林上。
父親輕車熟路,說是以前來過這裏,好多日子過去了。
我和他還是沒什麽話講,媽媽說,從前我們在一起,大抵也就是這個樣,沒什麽話,彼此隔了時間與親情,所以表麵看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因為娟姨一家的到來,所以飯桌上還算熱鬧,看得出為了引導我,娟姨沒少費口舌,說了很多從前的事,還不時用老話插問我。說起來,如同昨日,而涼涼則完全無視娟姨的話,對她流露的笑容始終保持著警惕或者說難過又不屑的表情。我突然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了,似乎不像一個女兒該說的,關於娟姨和父親,她又知道什麽呢?有一刻我盯著媽媽看,她的表情一如往常,無視娟姨的嬌嗔多情,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反而對她講,我不喝的,你陪他多喝幾杯。
這一過程中,父親也隻是看了我兩眼,沒有發言。
他們說,我聽著,如一台錄音機,被動地接收來自過去的訊息。對此,父親和我一樣沒什麽發言權,這個男人似乎隻掛了一個父親的頭銜,而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我們說到底,是陌生的,這和記憶無關。
我們聽著,像聽另一個人的故事。
一連幾天林蔭路上都沒有瑪伽的蹤跡,我擔心再也見不到她,這來自預感也來自現實的印證,好像這個人從不存在。有時我盯著路邊的監控看,那高高支起的攝像頭,二十四小時俯視著我們這條街,它可能是見過瑪伽次數最多的家夥。那巨大的白色眼球一眨不眨,風雨無阻地記錄著街道上的情況,連一隻流浪貓狗也不放過。我望著它,希望它能給予我暗示,我甚至羨慕起那些坐在監控器前的人了,他們會注意瑪伽嗎?還有我,這個街邊遲遲疑疑的身影,鬼魂般遊蕩,有跡可循,總是下午的時候,不論天氣如何,我都在這裏,從前沒有意識,如今隻為一個人的到來。
今天讓人難以招架,是個大風的天,還飄著毛雨,出門時忘了帶雨具,沒多久,我的羊毛外套上就掛滿了晶瑩的細珠,之前還挺括的襯衫此刻變得蔫頭耷腦,一如此刻的我。這個時候,我不願回去,雖然明知瑪伽不會出現了,但我不想回到那已被太多人占領了的家,我需要一個清靜的地方,可以想想一些事情,但我又不願他們擔心。出門前,媽媽還對眾人說,他呀,就喜歡一個人出門,有時候也不知道回來,非要我去喊,你們說傻不傻。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找一個人說說話,一些問題已困擾我太久,我也說不清這是怎麽回事。涼涼很驚訝我會打電話給她,她說,多多,你怎麽還不回來?我說,你出來。涼涼說,做什麽?我說,沒什麽,出來走走吧。涼涼說,現在?我說,現在。有幾秒的沉默,涼涼是在思量還是與屋裏其他人打眼色,我不知道,正想掛掉電話時,才聽見一個姍姍來遲的聲音,好吧,你等我。
我在街邊等她,她很快出來,同樣沒帶雨傘,套一件毛領大衣,我們隔了很遠就笑起來,笑對方的傻。涼涼問,去哪兒?我說,隨便走走。就像許多日子前,瑪伽對我說的那樣。
起始沒人講話,我在掂量該怎樣開口,而涼涼自然不知道我要她出來的目的,所以也沒有貿然問。我們友好地對待對方,相敬如賓,這感覺有幾分微妙,涼涼的笑容裏包含了某種未知的成分,我的則有些苦澀了。
該怎樣向她開口呢?
我們冒著這討厭的雨霧,幾乎都要走到單行街的盡頭了,環城北路上的車流聲連貫起來,我這才用試探的口吻對涼涼說,你想過我們這樣重逢嗎?
涼涼望著我,捋一捋鬢角飄散的發絲,搖頭,說,多多,你不要太難過,有些事情,是無法預知的。
涼涼表現出憐憫,這正是我想要的,我趁熱打鐵問,你知道車禍嗎?
涼涼點頭。她哀婉的樣子,使人不忍,但我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了,我一下切入正題,是我的原因嗎?我開的車?我問,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她,我不願她躲閃,一旦她的目光離開我的眼睛,我就知道她不會說真話了。
但涼涼聰明地沒有與我對視,目光平靜地探向前方,好像那裏才有她所期盼的風景似的。
那條叫環城北路的路上車流不息,車燈在水汽中閃爍,天地間如同隔了一層窗紙,什麽都顯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像一幅濕氣漫漶的水墨畫。沒多久,涼涼終於有所反應,轉動腦袋,目光回到我的目光中來,如此堅定。她搖頭,對我的問題不置一詞,反問我說,多多,你想起什麽來了嗎?
涼涼的神態加重了我的疑慮,但我又拿不準她是否隱瞞了什麽,隻好說,沒有,我一點也想不起來。
我埋著腦袋,看腳下濕漉漉的街道,因為坡度的關係,能看見一條稀薄的流動的水,條形盲道被衝刷一新。我感覺眼前一黑,陷入無邊的恐慌中,那是種什麽滋味呢?無以名狀。這時,涼涼又點起了煙,旁若無人的樣子,煙霧擴散後,她的表情才安穩下來。這次,我破天荒地向她討過一支,點上,一口煙深深吸入肺裏,然後慢慢感覺煙的力道在體內徐徐彌漫,腦袋有一瞬的昏沉,然後我說,瑪伽。
涼涼迅速撲捉到了這兩個字,她穿透煙霧望著我,你說什麽?
我這才發現眼前人是涼涼。
那支煙並沒有就此安撫我的情緒,反而讓我感到無所適從,回去的路上,我和涼涼又分享了一支煙,我沒有問涼涼是什麽時候抽上的,對她的過去我真是一無所知,她也沒有主動告訴我她的情況,好像我們隻是昨日分別今又聚首。
後來,我央求她,我說,涼涼,你知道什麽一定要告訴我,不要瞞著我。
涼涼總是這樣,好像還沒有從我之前的夢囈中醒來,還沉浸在那兩個字造成的聯想中,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多多,我問你一個問題。我請求她問,然後她講,你每天出門做什麽?在街上,等什麽人嗎?上次見你坐在那裏,我就有種感覺,覺得你是在等誰,是你認識的人嗎?
我心悸了一下,涼涼的敏銳觀察讓我無話可說,可我又不想騙她,一如我不想她騙我一樣,所以我說,我不知道,也許她認識我,但我認不出她來。
是女人嗎?涼涼問。
是,我說。
回家的路上,我讓涼涼保守這個秘密,涼涼說,好的多多,但你要讓我見見她。
我知道答應了涼涼,就一定要兌現,所以每天我都在街頭,我知道瑪伽一定會出現,這不是天氣所能阻擋的,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出現爾後消失,況且對我來講,瑪伽留下來的書就是一個明證,隻是我不知道此間發生了什麽事,她沒能來。
又一個慣常的陰天,如果細看,能看見空中急速飄過的細小物質,像是雪霰又像是雨絲。樓下的牆頭還是老樣子,爬藤們像睡著了,花壇邊有幾坨動物的糞便,已經幹透,是昨天甚至幾天前的遺留物了,白貓還是不見。我揣著記事本走在單行街上,和迎麵而來的幾位鄰居模樣的人點頭致意,我分辨不清誰是誰。
我在往常的那個地方等瑪伽,正好是一棵銀杏和梧桐的中間,樹葉早已被清潔工人或者風清理幹淨,露出灰白色的地磚來,街麵沒有車駛過,三三兩兩的汽車全停靠路邊,一個收費員穿著反光服在街的那頭抽煙,並不時與我對望,地下人行通道處有人進出,可是沒有瑪伽。
我繞樹行進,從一棵到另一棵,然後折回,如此反複。我還不時朝瑪伽來時的方向眺望,在那個入口,多少次了,瑪伽的身影遲遲未見,就在我以為今天依舊不能見到她時,她卻出現了,竟是打另一個方向而來,竟是在一輛出租車上。車停在我的身旁,帶來一股夾雜油味的燥熱,瑪伽打那熱氣後露出臉來,車窗搖下,她說,多多。
我望著她,無限欣喜,我說,瑪伽。
瑪伽說,我來附近辦點事,等會過來,你能把書給我嗎?
我說好,強裝鎮定,但仍掩飾不住內心的澎湃情緒,瑪伽似乎看穿了我的焦慮,我一時有些窘,好在出租車很快離去,我這才往家的路上趕,我跑了起來。
我找到了那袋書,一轉身,險些踩到不知什麽時候跟進門的卡卡,它依然用那雙湖泊般的眼睛望著我,充滿了憂慮,可我顧不了這麽許多。我說,讓開卡卡。卡卡沒有回應我,話就被另一個聲音接了過去,你拿的什麽?又要出門嗎?那個人,她來了?
涼涼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旁,像另一隻貓。她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我,我知道無法瞞過她,隻好點頭。涼涼說,太好了,我跟你去。除了答應似乎沒有別的辦法了,但我央求涼涼過會兒再出門,因為我也不知道瑪伽究竟什麽時候能來,我希望涼涼能裝作路人與我們相見,不然,就感覺出賣了瑪伽。
涼涼沒有反對,一口應承下來,放心,我不會打攪你們的,我隻是想看看那個人。
我這才出了門,顧不上其他人的絮叨,媽媽又念叨開來,又去做什麽?才回來,天氣又不好--
父親也從一張報紙後探出他的目光。
我懶得理會,心思早飛到街道上去了,才短短分別一刻,我竟如此想念瑪伽,這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充滿魔力的。我想這一次一定要好好問問瑪伽,把心中積蓄的疑慮通通傾倒出來,我要問她,你認識我嗎?這一切又是怎麽回事……我希望瑪伽不要再掩飾,彼此坦誠以對,我有強烈的預感知道她了解我的過去。
在街頭,在往常遇見瑪伽的地方,地下人行通道的一側,我等著,希望那個身影盡快出現,我還不時回頭,希望涼涼不要這麽早就過來。
然而,謝天謝地,涼涼沒有來,瑪伽卻出現了。
她從地下人行通道裏一步步走來,這次她還戴了一個乳白色帶絨毛的護耳,我差點沒認出她來。直到她朝我頷首致意,我才發現一個全新的瑪伽,和我過去認識的似乎又不一樣了。
她朝我走來,在街的那頭,目光一路鎖定著我,忽視街麵,我同樣如此,彼此的目光匯聚在一處,仿佛身邊的任何變化都不能拆散我們那灼灼的目光。是路邊收費員的失聲叫喊讓我清醒過來的,一輛黑色路虎打街的一頭飛馳而過,瑪伽還在路中央,還有幾步就能順利過掉這該死的馬路,然而最終汽車一閃,瑪伽的身影消失在車背後……
我的心哢嚓一下,像被閃電擊中。
她的身體在蕭瑟的天氣裏一動不動,在街麵,風裹挾著雨絲吹拂著她那似乎還有生命力的頭發,好像她隻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待我去攙扶。
她離我可真遠嗬,在路的那頭,她始終沒能過來,我去看她,呆呆地站在街麵,奇怪,這個時候街道竟空空蕩蕩,越野車連同那個收費員通通消失了,看了好半天,瑪伽都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我才禁不住用手碰了碰她,我是那樣輕,好像依然保持著男女之別。這個時候我突然很想叫醒她,不料身後卻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多多--
我驚恐地回望涼涼,希望她來幫幫我,瑪伽一個人靜靜地躺在街麵上,看上去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楚楚可憐。而涼涼好像視而不見,她用一種奇怪的表情凝視我,好像遇到了棘手的問題,她對我說,多多,你一個人蹲在這裏做什麽?很危險的,那個人呢?她沒有來嗎?
(原載《文學界湖南文學》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