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哈蛋一年十二個月裏有八九個月的時間在外麵跑,剛嫁給他那兩年,媳婦很不適應,老是想他。白天還好說,有公公婆婆小叔子等,混在人夥夥裏不察覺一天時間就過去了。晚上就不好打發,看電視吧,看到裏麵的青年男女都是一雙雙一對對的,哈蛋媳婦就想到自己的孤單,覺得電視也沒意思了,而且也不能由著性子看,婆婆一雙眼睛盯著呢,電費貴得很。她睡在枕頭上,覺得身畔空,心裏也空,世界空落落的。她抱住哈蛋的枕頭湊在鼻子下聞,聞到了一股子男人特有的汗腥味兒,深深吸一口氣,將氣味咽進肚子裏,心裏還是空落落的。她又不敢給人說,怕惹來一頓笑話,說她一個婦道人家不本分,想男人想瘋了。
等把第二個娃生下,哈蛋媳婦竟然很少想哈蛋了。兩個娃娃夠她忙碌的了,而且又是家裏又是田裏的,一天忙到黑,一頭栽倒在炕上,就盼著娃娃夜裏乖,別鬧騰,好讓她睡上個囫圇覺。兩個娃娃也習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有時候哈蛋媳婦睡在被窩裏想,他們現在的日子究竟是好呢還是不好?說不好吧,男人每個月都能掙回兩三千元,夠她娘兒仨花銷了。她還思謀著存一點兒,趁早給娃娃存學費,等他們上了初中高中再考上大學的話,到時候用起來就不用作難了。可是,說好吧,這日子分明是有欠缺的,這個家裏的男人常年回不了家,女人有大半年時間在守活寡,娃娃經常見不上父親。沒有父親的疼愛和教育,誰知道他們長大了會是什麽樣兒的?這樣想的時候,哈蛋媳婦心裏氣憤憤的,有些怨恨哈蛋,覺得他真是長著一副鐵石心腸,就知道一心掙錢,把錢看了個重,難道就不能少掙點,多回來看看他們娘兒仨啊?白天逗逗兒子,夜裏摟著媳婦,多幸福的日子,真是個傻人,咋就不知道趁著年輕多享享團聚的幸福呢?然而,哈蛋媳婦轉念間就會把這個想法給否決了。她說,你真是傻啊,你以為哈蛋願意一年四季像狗一樣在外頭流浪啊?他是沒辦法,現在的日子,哪一樣上頭能少得了錢呢?都是要花錢的,別看是在鄉下,沒錢還是一步也蹦踺不開的,簡直能把手腳給捆死了。
村裏辦了個幼兒園,幾個畢業了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湊一塊兒辦的。村裏人紛紛把娃娃送進去,鄰居鼻筒的兒子才四歲,鼻筒媳婦也給報了名,把娃娃打扮得新簇簇地往幼兒園裏送。哈蛋媳婦坐不住了,大兒子大拇指比人家還大著一歲呢。哈蛋媳婦決定讓娃娃上,可是一聽收費就愣了,一學期五百,校服、書包另算。哈蛋媳婦說:“咋這麽貴?”老師笑了,說:“這還貴?你去城裏打聽打聽,回來就會發現咱這裏一點兒也不貴。”哈蛋媳婦還是覺得貴,回家給哈蛋打電話說了情況。哈蛋一聽村裏娃娃都上了,說:“一點兒不貴,城裏最便宜都好幾千呢,那也是私人辦的,叫咱大拇指上吧。我這輩子沒啥出息,就是個打工賣臭力氣的,再不能叫咱的後輩踏我的老路。”媳婦一聽,說:“你和我想的一樣,那我就叫咱大拇指上了。”
五歲的大拇指就背著個小書包去幼兒園念書了。他這一走,弟弟小拇尕落單了,一個人沒人耍,整天纏著媽媽,前腳跟著後腳,寸步也不離開。哈蛋媳婦下地時也隻能帶著小拇尕。她幹活,小拇尕頭上扣著大人的草帽子在地頭上捉蟲子,或者拔野草。有時候冰草葉子把手割爛了,血糊了手,等她發現都已經幹了。哈蛋媳婦一顆心牽扯著兒子,一塊子油葵地沒好好鋤,長勢很勉強。還有那一塊子玉米地,幾乎叫野草給淹了,草把薄膜都脹破了。她隻能一手拉著小拇尕的手,邊哄他邊騰出一隻手幹活。這哪裏是幹活呢,跟耍把戲一樣。
過去幾年,哈蛋媳婦的日子都是這樣過來的,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娃娃。做一頓飯,有時候娃娃哭鬧,吃不到嘴裏就隻能餓肚子。有段時間哈蛋媳婦甚至用布帶子把娃娃綁在背上,背著娃娃去地裏幹活。汗流浹背的,娃娃受罪,她也熱烘烘地難受。但是沒辦法,娃娃得拉扯,田裏的活計也不能耽擱。那幾年哈蛋還是個小工子,掙到的錢不多,一家人的生計還得靠種地墊補。哈蛋父母人倒是不老,才五十出頭,但是他們根本沒工夫幫兒媳拉扯一把孫子。老兩口在忙死忙活地抓光陰,積攢給老二老三娶媳婦的錢,所以一點兒也幫不上兒媳的忙。婆婆甚至比兒媳還忙呢。哈蛋媳婦想起來就對他們有些怨恨,有時候覺得他們是真的忙,有時候又覺得他們偏心,不疼兒媳也就罷了,連孫子也不疼,真是說不過去。前幾年她是咬著牙熬過來的,從來不敢指望別人能幫上自己的忙。
看看進入農曆五月,枸杞子紅了,人們更忙了。枸杞子是這幾年才種起來的。鄉上宣傳叫公路沿線的土地別再種麥子、油葵、玉米,發展特色產業,種枸杞。吆喝了一兩年,公路沿途的土地就全部種成了枸杞。去年就掛果了,但稀稀拉拉的。今年開始豐收了,滿枝頭都是紅嘟嘟的小果子,把人的眼都能耀紅。枸杞子成熟了就要趕緊摘,不敢耽擱。但這是個慢活,得用兩隻手一粒一粒地往下摘,很費時間。那些種得多的人家,自然得雇人,幾天工夫大家就適應了這種現狀。公路沿線的人家男人女人紛紛出門,參與到摘枸杞的隊伍裏,一天摘到黑,摘了多少公斤,按數量計算工價,當時就能拿到現錢。掙到錢的人心裏甜滋滋的,握著票子,心裏高興,誰也沒想到在家門口也能掙到錢,還是現錢,免了跑到外頭打工的辛勞。而且這時候農活不忙,沒有到收割的時節,每家每戶的婦女就扔下家裏,一心想著摘枸杞了。
哈蛋媳婦起先還猶豫著,主要是娃娃沒人看,大拇指送進了幼兒園,還有小拇尕呢。她決定不去掙這個錢,哈蛋也在電話上說了,說隻要把兩個娃娃操心好,比啥都好,家裏有他一個人掙錢就行了。媳婦說:“你不知道,別人掙錢都要掙瘋了,隻要一想到別人一天五六十、七八十地掙,我閑坐著,啥也掙不來,我心裏慌啊。”哈蛋說:“要不把娃娃給咱媽看,你每天給她二三十塊錢,等於咱也給她付工錢了。”
哈蛋媳婦當下就去找婆婆商量,婆婆不在家,隻好晚上帶著兩個娃娃去找。婆婆聽了兒媳的話半天沒吭聲,公公將一口痰吐在地上,用腳蹍著說:“你們以為你媽閑著?其實她比你們還要忙。她摘枸杞子不比年輕人慢,一天掙了七十多呢。”哈蛋媳婦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叫婆婆看娃娃是不可能了,拉了兒子折回家。
第四天,哈蛋媳婦去幼兒園接大拇指,幾個年輕媳婦也都來接娃娃,湊在一起嘰裏呱啦地閑聊,哈蛋媳婦站在一邊聽。一個媳婦子說現在摘枸杞子可掙錢了,她一天掙了八十五;另一個說她掙了九十多,這不,新買了涼鞋和襯衣;還有一個撩著衣襟說今年時興的襯衣是喬其紗,貴了點,但是很涼快,樣子也好看。幾個女人呱呱笑著,說的全是摘枸杞子和掙錢的事。哈蛋媳婦聽著,忽然心裏自卑起來,低頭看看自己的穿著,一件棉布襯衣,已經對付了兩個夏天,腳上是手做的布鞋。和這幾個媳婦子比,她顯得灰頭土臉的。哈蛋媳婦想,憑著自己的利索手腳,連著摘一個月的枸杞子,還不掙回個兩三千嗎?
第二天,哈蛋媳婦就帶上小拇尕進了枸杞子地。她戴一頂軟邊涼帽,給小拇尕戴頂娃娃涼帽。枸杞子樹上長滿了小刺,稍不留意就紮手。小拇尕剛進到枸杞叢裏很興奮,到處亂跑,也要摘枸杞子,將這紅豔豔的小果子往嘴裏塞。不一會兒他就被紮得哇哇哭,枸杞子吃了幾把,嘴裏苦起來,對那滿樹的小果子沒了興趣,嚷著要回家。哈蛋媳婦叫小拇尕坐在地上刨土玩。一會兒他又不坐了,說熱得慌。確實,頭頂上的日頭越來越毒了,大人都覺得受不了。哈蛋媳婦覺得娃娃可憐,可是一想到每摘下一把枸杞子,就能掙到幾毛錢,她真是舍不得離開啊。後來小拇尕不鬧了,她忙快快地摘。她雖然是新手,但是憑著一直以來的麻利勁兒,一點兒也不比別人慢。中午回家的時候,她才回過頭去看娃娃,小拇尕睡著了,褲襠尿得濕乎乎的,小臉上全是淚痕,手心裏攥著兩把土,身上爬著幾隻蟲子。哈蛋媳婦一看這不是辦法,就等了幾天,等到幼兒園放了學,便叫大拇指看著小拇尕,小哥倆留在家裏,她接著去摘枸杞子。兩個孩子自然不願意,嚷嚷著要到外麵去耍,哈蛋媳婦不敢往外放。出大門不遠就是公路,班車、小車、蹦蹦車、摩托車接連不斷地蹦躂著,娃娃萬一叫車給碰了掛了,都不是耍笑的事,會出大麻達的。自打門口這公路開通以來,沿線的孩子可沒少出事,碰死的、致殘的,叫人聽著就害怕。
哈蛋媳婦出門就把大門鎖上了。她叫兩個娃娃在家裏好好待著,餓了抽屜裏有饃,渴了水壺裏有涼好的開水,心慌了打開電視看動畫片,乏了上炕睡一會兒。哈蛋媳婦想好了,掙些錢過幾天就領他們去集上買涼鞋,每人一雙。媽媽走了,小哥倆起先試圖趴在門檻下往外鑽,可惜門縫很窄,他們的腦袋連半個也擠不出去。爬上門框往外翻,更是困難,鐵門很光滑,大拇指爬上三四步就滑下來了,隻能從牆上往外翻了。他們把房前房後的土牆都觀察過了,奇怪的是平日裏覺得這些牆並不怎麽高,可是真要爬上去,還是不容易。大拇指搬來椅子,站在椅子上,還是離牆頭差著一截兒。哥倆決定不再翻牆,回屋看動畫片。
此時,哈蛋媳婦正淹沒在枸杞叢裏。撒落在枸杞子地裏的人群花花綠綠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個麻利地忙活著。哈蛋媳婦學大夥兒的樣兒,在涼帽上麵再搭個紗巾,這樣可以遮擋陽光,不至於整個臉麵遭到曝曬。說實話這活計不好幹,時間一長,腰身就酸疼酸疼的,直起來彎不倒,彎下了就覺得很難再伸直。然而,摘枸杞子就是不斷站起又彎腰的過程,幸好她不嬌氣,打小就與農活打交道,啥活兒也嚇不倒她。左右兩邊的樹叢裏都是婦女,隻聽見一雙雙手采摘枸杞子的沙沙聲,一刻也不停,仿佛在提醒她不敢慢,慢了就比不過人家。她是個好強的人,生怕落在姐妹們後麵,就一刻不停地采摘著。
頭一天,哈蛋媳婦掙了七十五塊,第二天八十七塊,從第三天開始每天都達到了九十塊。摘枸杞的婦女都知道哈蛋媳婦麻利能幹,誇她真是利索。哈蛋媳婦也覺得說不出的高興,夜裏給哈蛋打了個電話,說了自己掙錢的事。哈蛋沉默了一下,說:“你把娃娃鎖在家裏,這能行嗎?家裏又是水又是電的,娃娃還太小,萬一弄出點啥麻達,那可咋辦?”哈蛋媳婦說:“我也愁這個呀,但是有啥辦法呢?咱不能眼看著把日子過到人後頭呀,我想著掙幾個算幾個,多少也能減輕你肩上的擔子呢。”哈蛋想了想,說:“你說的對著呢,但我咋總覺得不放心呢?你把水缸鎖在廚房裏,別叫娃娃進廚房去,還有把低處的電繩子都往高搭一搭,免得他們胡亂去抓。”哈蛋媳婦說:“知道了,婆婆媽媽的,咋變得比我還嘮叨呢?就不想我啊?”哈蛋哈哈笑,說:“你個死婆娘,我成天和水泥打交道,累死累活的,哪有精力想老婆?再說想也白想啊,水缸裏的月亮,鏡子裏的花兒,那是白熬煎人呢,所以我不想。”媳婦眼窩熱了,說:“我也不想你。”兩口子都明白對方是正話反說,沉默了片刻就掛了電話。
哈蛋媳婦又去摘枸杞子,大拇指和小拇尕照舊看動畫片。看著看著,忽然沒電了,去拉燈泡,是亮的,說明沒有停電。大拇指趴在電視後麵看情況,有好幾根電線,粗的細的都有。大拇指喊弟弟給自己遞個改錐,他要看看究竟哪裏出了問題。小拇尕將兩個改錐全遞上,大拇指將改錐頭別進插頭裏,太大進不去,就換了個小的。這一下進去了,他還沒來得及在裏麵轉動,胳膊一麻,半個身子全麻了,一頭栽倒在地上。小拇尕尖叫了一聲,上前去拉哥哥。哥哥直挺挺躺著,小拇尕嚇壞了,就哇哇大哭起來。這時,大門一響,哈蛋媳婦回來了。哈蛋媳婦在門口聽到了哭聲,跌跌撞撞撲進來,一看呆了,忙抱起大拇指揪著他耳朵哭喊。大拇指慢慢睜開眼睛,說:“媽媽,你別打我,我隻是想檢查為啥沒電了。”哈蛋媳婦見兒子沒事,把兩個娃娃抱得緊緊的,高興得流出了眼淚。兩個娃娃從驚恐中緩了過來,也都抱緊媽媽哇哇大哭起來。
娃娃保證不再動電了,但是哈蛋媳婦不敢把他們鎖在屋裏了。就算她把電繩子全都高高掛起來,這娃娃要是動起來,你能擋得住嗎?萬一被電打出個好歹,她可咋給男人交代呢?她越想越是心驚,第二天沒有出工,給娃娃把髒衣裳洗了,又在當院裏曬了一盆水,摁著倆小子的頭給他們洗澡。小哥倆拍打著光溜溜的身子戲耍,濺得媽媽滿身的水。幹活的間隙,哈蛋媳婦走了幾次神,冷不防心思就滑開,跑到枸杞子地裏去了。她似乎看見那些婦女們正在熱火朝天摘枸杞子的場景,一雙雙手帶了電一樣刷刷刷,要多快有多快。那速度就代表著掙錢的多少呢,一想到硬掙掙的票子,誰心裏不熱呢!哈蛋媳婦心跳跳的,再也不能平心靜氣地幹家務了。她這是怎麽啦?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幹啥都心思清晰,靜著心一樣一樣幹。自打摘了枸杞子,嚐到了掙錢的甜頭,這顆心就不安靜了,幹啥都想著這活計能掙多少錢,劃不劃算,真是鑽進錢眼裏出不來了。她笑著罵了自己一聲。轉念一想,心思又繞到掙錢上來,心裏說今兒天氣不算太熱,有些碎散的雲彩,正是摘枸杞子的好天氣。今兒若是出工,掙個一百元也說不定呢。她覺得一顆心就像那紅豔豔的枸杞子,熱切地盤算著,轉念又為自己今天少掙了錢而惋惜不已。
下午,哈蛋媳婦終於想到了一個寄放孩子的地方。後院土崖下不是有口窖嘛,窖空著。她將四壁的老鼠窟窿全部用土塊填實了,扯了幾抱幹麥草鋪進去,又在裏麵放了一壺水、幾個饃、一個尿盆子。第二天早晨臨出門把兩個娃娃放了進去。娃娃很不願意下窖裏去,大拇指說:“黑乎乎的,要待一整天,肯定要心慌的。”她連忙說:“猛一看裏麵黑,待一會兒就適應了,不會覺得黑,再說窖口我不蓋,叫敞開著,等日頭出來了說不定還能看到光亮呢。”哈蛋媳婦答應晚上回來一定給哥倆買方便麵、麻辣條,一人兩包;還有,忙過了這一茬馬上給他們買新衣新鞋。哈蛋媳婦又把一個被子一對枕頭給放進去,說:“你們就放開了耍,瞌睡了躺下睡就是了。我想過了,這裏麵絕對安全。”大拇指和小拇尕還是不願意,哈蛋媳婦沒有工夫跟他們糾纏,連哄帶騙把他們弄下去,急急忙忙鎖了大門就往地裏趕。
哈蛋媳婦準時出現在摘枸杞子的隊伍裏。這一整天,她心裏很踏實,再也不用記掛孩子了,一心都撲在摘枸杞子上。這種感覺真好,雖然是為別人摘枸杞子呢,但是隻要你搞得多,天黑拿到的工錢就多。照這樣幹下去,幾茬子枸杞摘過,她掙的錢就能超過哈蛋一個月的工錢。到時候把哈蛋叫回來,叫他在家裏多待上兩個月,叫娃娃享一享一家人團聚的福。她甚至為自己想到的辦法感到驕傲。那口窖很深,四下裏都是黃土,一排人踩的台窩間距很大,隻有大人才能夠得上。兩個娃娃在裏麵就像進了保險櫃,由著性子鬧去吧,水、電、火、交通等等的安全隱患全被排除了,就算心慌些,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唉,千說萬講都是為了窮日子啊,隻能委屈他哥倆了。哈蛋媳婦想晚上回家路過小賣部一定要給他們買點小零食,好好表達一下當媽的心裏的歉疚。
天黑算賬時,哈蛋媳婦果然掙到了一百元。開工錢的男主人說:“你這個媳婦子咋這麽麻利?機器人也趕不上你啊!”哈蛋媳婦接過錢,心裏灌了蜜一樣甜,覺得滿身的疲憊也減輕了,飛一般奔向家裏。把兩個娃娃從窖裏拉上來,她心疼了。小哥倆全身都是土,頭上、臉上、鼻子眼兒裏、指甲縫裏都是土,頭發亂蓬蓬的,臉上就剩下一雙眼睛骨碌碌轉動。他們圍著媽媽亂跳,老大說心慌死了,跟坐監獄一樣。老二想說什麽,一著急越加說不出來,吭吭哧哧地打著結兒。她沒工夫細聽,就忙打斷了說:“看看這是啥,好吃的,美死你們!”兩個孩子果然高興,抱著零食就忘了一天的不愉快。
第二天,哈蛋媳婦照舊把娃娃放進窖裏。兩個孩子在身後鬧著不願意,她心一橫就風風火火出了門。說實話窖裏一點兒也不好,潮濕、黑暗,就那麽大一點兒地方。對於愛到處玩耍的娃娃來說,要待上一整天,真的很難受。她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了,娃娃還這麽小呢。然而,轉念一想,覺得這是最安全的辦法,還能叫她怎麽辦呢?一個人忙裏忙外的,又沒有分身術。別的媳婦還有婆婆幫忙,她是沒指望的。在摘枸杞子的隊伍裏,婆婆幹得最潑實,恨不能給家裏掙個金娃娃抱回去的樣子。婆婆見了她竟然都沒有問一聲兩個娃娃由誰照看,看來婆婆的眼裏就剩下錢了。
哈蛋媳婦白天在枸杞子地裏忙一天,晚上回到家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酸疼、困乏。偏偏大拇指和小拇尕調皮,不好好睡覺。這一個騎在她身上,那一個趴在脖子上。一會兒哥倆打起架來,你哭我喊。哈蛋媳婦說:“你們睡吧,媽媽實在太累了。”娃娃說:“白天窖裏睡醒了,現在睡不著。”哈蛋媳婦氣急了,說:“我為啥要養你們兩個土匪兒子呢?要是換成一對女娃肯定沒有這麽害!”大拇指嘎嘎笑地說:“你後悔也遲了,我奶奶說你肚子上挨了刀,再也不能懷娃娃啦。”哈蛋媳婦一巴掌甩過去,大拇指躲得快沒打上,巴掌就落到了小拇尕的P股上,隻是力道早就減了。小拇尕沒感到疼,一雙小手抱住了一個奶頭,嚷嚷著還要另一個。哈蛋媳婦心裏煩躁,一把推開他,小拇尕哇的一聲哭開了,說:“爸爸,爸爸,你來看,壞媽媽惹你的小拇尕。”他發音含混,但是當媽的能聽明白一串話裏的意思。她不由得心酸了,緊緊摟住他,把一個奶頭給塞進嘴裏,孩子噙著奶頭不再鬧,慢慢睡著了。
等兩個娃娃都睡著了,哈蛋媳婦的困勁兒錯過去,睡不著了,就開亮燈看一對孩子。大拇指叉開腿子睡著,一隻手窩在脖子下,另一隻搭在肚子上,連肚臍眼兒裏都糊滿了泥巴。再看小拇尕,趴著睡,胖乎乎的小P股圓鼓鼓撅著。她拍拍軟乎乎的小P股,將他扳正過來,這娃娃打小就愛趴著睡。這一對娃娃呀,真是她心裏的一對寶。有時候想起自己這幾年在這個家裏吃的苦、受的罪,覺得委屈,但是一想到娃娃,就覺得啥都是值得的。隻要他們倆乖乖地成長,當媽的還有什麽奢求呢?現在就盼著他們以後能好好念書,成人後比哈蛋有本事,至少不再活得這樣艱辛,她和哈蛋就心滿意足了。
清晨天氣似乎陰著,感覺沒有平時亮堂,兩個孩子留戀著被窩,十分不願意起來去窖裏。大拇指說他再睡會兒,困得很。哈蛋媳婦忙給牛添上一整天的草,水槽裏倒滿水,鑽進廚房快速烙出一遝餅子,燒了壺開水,看天色還沒亮起來,但是看表時間早就超過了平時,她不敢再等,將娃娃從被窩裏扯起來,草草穿好衣裳往窖裏送。
哈蛋媳婦將窖裏變潮的麥草抱上來,重新鋪了層幹爽的。她看到四壁的黃土被孩子的小手挖得千瘡百孔,是哥哥帶著弟弟過家家呢,挖一間上房、一間廚房,再挖一間草房、一間牲口窯。他挖了無數間小窯洞,小小的手在黃土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壁窩和劃痕,連那些她塞掉的老鼠洞也挖開了。她歎了口氣,抓起孩子的手查看,哥倆的指甲都磨得很禿,尤其大拇指右手幾個指頭磨得紅紅的。她拿起小手親了親,摸摸孩子的頭,心裏說要是給他們每人一把小鏟子,他們一定會很高興,也不會傷到手了。然而這肯定行不通,萬一他們打起架來就很危險。
小拇尕吃著熱餅子乖乖下去了,大拇指忽然一把抱住哈蛋媳婦的腿哭起來,說:“怕怕,媽媽,我不去窖裏,有蟲蟲咬。”哈蛋媳婦說:“當哥的還不如弟弟了啊,哭哭啼啼像個啥!乖乖聽話,媽媽晚上給你們買好吃的,大拇指聽話得很,快快快,我要遲到了。”大拇指哭起來,堅持不下去,說害怕、心慌,裏麵黑得很。哈蛋媳婦狠下心將他放進去轉身就走,不知道是哥哥打了弟弟一下,還是哭聲惹哭了弟弟,就聽到弟兄倆一齊哭起來,含含糊糊說著什麽。她顧不上細聽,忙忙抓了遮陽帽將大門鎖了就朝地裏跑。
趕到地頭,發現好的地方被別人搶占光了,就隻能在最邊上幹起來。她抬頭打量前方,地頭很長,一直延伸到前麵去了。她覺得懊惱極了,這一遲到真是耽擱事情呢,看來她今兒一天時間都要在最邊上這塊差地裏和最小的枸杞子打交道了。晚上算賬時掙到的錢肯定要輸給那幾個麻利婦女了。這時候,雲層淡開,日頭照在頭頂上,她覺得熱得不同以往,摸頭上,才記起今兒走得急隻戴了遮陽帽,罩在外麵的紗巾忘了。別看是個薄得透明的紗巾,罩在外麵卻很頂事。沒有它可是將整張臉都曝曬在驕陽下了。女人們終究都是愛惜臉麵的,下地前一律用帽子加紗巾武裝了自己。哈蛋媳婦想,看來中午得回去取紗巾。到了中午,最熱的時節,頭頂上一顆大日頭像顆巨大的白熾燈定定照著,人感覺熱得沒地方躲,恨不能撲進涼水缸裏圖個爽快。但是摘枸杞子的人一直頂著烈日幹活,直到十二點了,大家才湊到地頭的陰涼下,各自掏出幹糧啃起來。哈蛋媳婦覺得臉上熱辣辣的,知道是曬傷了,心裏想著回家去,但是腳步沉沉的,一P股坐下就再也不想往起爬。幹活時全憑著一口氣,這口氣一旦吐出來,渾身就散了架一樣。哈蛋媳婦草草咬幾口饃饃,把帶的一瓶子涼開水全喝了,然後趴在地埂上睡著了。真是累啊,她覺得要不是咬著牙撐著,連走在路上都會睡著。一旦睡倒,覺得一身的肉不屬於自己了,一個勁地擰著酸疼酸疼的。她想起男人哈蛋來,他也是成天頂著毒太陽幹活的,這會兒不知道幹啥呢。
下午接著早上的活茬繼續幹。哈蛋媳婦挪著腳步,湊到枸杞子樹前,看到滿樹紅豔豔的小果子,伸手摘起來。人就是這樣,即便很乏很累了,但是來到活兒跟前,還是能強打起精神來。枸杞子樹矮小,滿身都掛著果子,就得人不停地直起身子摘高處,再彎下腰摘低處的枸杞子。這樣不斷地起來蹲下,蹲下起來,最難受的是腰部,到了下午簡直就像打了石膏,完全僵硬了,僵直中帶著疼痛。這時候摘枸杞子的人要克服的不僅僅是疲勞,還有疼痛。盯著樹身瞅得時間一長,感覺滿樹的果子變成了小小的紅點,到處晃動,晃啊晃,眼前一陣一陣發虛。最渴望的是找一個陰涼的地方躺下睡一覺,美美地、無牽無掛地睡上一覺。然而,她想到長年在外的男人,兩個正在長大的兒子,一個家庭的生計擺在眼前,就再也不敢睡了,咬著牙繼續摘果子。一雙手潮津津的,身上的汗溻下去一層,又冒出一層,根本記不清重複了多少遍。盼著天上的太陽腳步快一點兒,時間過得快一點兒,天黑了就能收工回家。一想又被自己的想法逗得暗自發笑,時間又不是刮的風,呼啦啦一下就能過去的。
下午,離收工還早一點兒,哈蛋媳婦心裏忽然急慌慌的,把什麽丟了一樣,再也無法集中精力摘那一顆顆小巧的紅果子。有時候眼前發虛,竟然摘下了綠色的果子。她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就是說不出的心慌。哈蛋媳婦第一個收了工,過完秤,領了錢,數目沒有昨天多。她腳步虛虛地走著,心裏盤算著明天一定早早來,搶一片最好的地,把今天少掙的給補回來。她在村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包鹽和一包醬油,給大拇指、小拇尕買了方便麵和薯片,看到有點心,又買了一包,準備明早拿出來哄他們高興。
哈蛋媳婦打開家門,去後院看娃娃。後院裏靜悄悄的,太陽早就西斜,土崖下的窖口黑洞洞的。她忽然腿子軟得厲害,沒有聽到兩個娃娃等到她回來的歡呼聲。他們大概睡著了。這會兒睡什麽呢?她心裏帶著說不出的愛憐,還有點兒細微的嗔怪,趴在窖口上喊他們的名字。剛從太陽下麵走來,猛地俯身在窖口上,眼前一團墨黑。慢慢才適應了,能看清窖裏的情形,他們果然睡著了,喊了好幾聲都沒聲息。她看到他們睡在窖裏,睡得很沉的樣子,她那麽大聲地喊都沒有反應,她決定下去抱他們。哈蛋媳婦慢慢溜下去,腳下踩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一摸是手電筒。打開手電筒,一道雪白的光撲滿了窖。借著光,她看到大拇指趴在地上,小拇尕仰麵躺著。他們的臉色青中發黑,身子直挺挺、硬邦邦的。她推推大拇指,再拉拉小拇尕,都沒有反應。她嚇壞了,一把扳過大拇指的臉,倒吸一口冷氣,隻見娃娃的臉腫得有臉盆大,冰冷冰冷的。再看小拇尕,咣當一聲掉了手電,她爬上窖口,哭喊著奔出大門去喊人。
正在收工往回走的人被哈蛋媳婦的哭叫聲吸引了,紛紛跑過來看個究竟。很快,有幾個男人出麵幫忙,下到窖裏把娃娃抱上來放在院子裏。他們早就沒有了氣息,大拇指臉色黑紫,一條腿腫得明晃晃的。最駭人的是小拇尕,他嘴巴大張著,一根灰麻的東西橫在嗓子眼兒裏,留在外麵的一小截還在慢慢地扭動。蛇!是蛇!人們被電擊了一樣,驚呼著退開,又聚上前。一個老漢拍著大腿說:“是一條蛇鑽進娃娃的嘴裏了,它還活著呀!我活了七十多歲,還沒見過這麽可怕的事,這是遭啥孽了呀。”一個反應快的男人說:“一定是蛇咬傷了大的,小的嚇呆了,張著嘴哭,蛇就爬進了嘴裏。”女人們紛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似乎害怕忽然有條蛇鑽進去。一個男人脫下外衣抱住手一把揪住蛇尾巴,慢慢往外揪。人們覺得自己的心被蛇咬住了,血在一滴一滴淌。一條蛇被拉出來了,足足有二尺長。它可能悶壞了,不太靈活地扭著身子。男人高高掄起,對著地麵摔下來,啪的一聲響,蛇撲騰了幾下,在地上艱難地掙紮著。有人拿過鐵鍁要剁死它。
忽然,哈蛋媳婦撲過去,雙手抓住了蛇,張大口一下咬住了蛇。蛇猛然蘇醒過來,身子彈起來,鞭杆子一樣亂掃著,嘴裏的信子嘩嘩地閃。哈蛋媳婦不怕,死死地咬著,滿口冒血。人們清醒過來,忙上前幫忙,但是哈蛋媳婦根本就不要幫忙,她用嘴巴撕扯著蛇,蛇咬了她兩口,她似乎不知道疼,看著眼前的人說:“怎麽會有蛇呢?我細細看過窖裏的,隻有幾個老鼠窩,被我用泥土填掉了,蛇從哪裏來的呢?從老鼠窩裏,還是從崖麵上爬下來的?”她問一句,咬一口,再問一句,再咬,直到將蛇扯成了幾截子,然後慢慢歪下身子暈過去。寺裏的馬鄉老聞聲趕來,對著驚呆了的人群喊:“愣著幹啥?快把這媳婦子往醫院送,把娃娃的埋體往屋裏抬!”大夥兒如夢初醒,紛紛忙亂起來。
快收工了,哈蛋爬到了建築的最頂層。這是一個即將完工的商場,坐在最高處往下看,密密麻麻的鋼筋和水泥之間,工友們像一隻隻小小的螞蟻,攀爬在建築的各個縫隙間。快下班了,幹了一天活,他們都很疲累,但還沒聽到收工的哨子響,所以一個個咬著牙動作機械地堅持著。哈蛋鬆鬆頭上的安全帽,向著正在降臨的黃昏深深吐一口氣,然後向著西南方向撩望。城市裏鱗次櫛比的建築被他的目光越過,他對這些千篇一律的建築沒興趣,他撩望的是西南方的遠方。沿著這個方向往前方延伸,幾千裏之外就是家鄉。在那偏遠的地方有他的家,家裏一個年輕的媳婦帶著兩個孩子。想起兒子,他禁不住偷偷樂了。摸出手機打開相片看,裏麵存的都是兒子的相片,媳婦用手機拍下來發給他的。哈蛋有空了就打開來看,一張一張地端詳,兒子在笑,兒子在哭,兒子吃飯,兒子穿衣,兒子捏著“小牛牛”撒尿,兒子背著書包去幼兒園。媳婦拍照水平差,有些畫麵是虛的,他覺得遺憾。另外媳婦說發彩信費錢,舍不得多發,一次就三張,大拇指一張,小拇尕一張,哥倆一張合影。他貪婪地看著兒子,似乎聽到了他們歡快的笑聲、打鬧聲、喊爸爸的聲音。兩口子打電話時他叫媳婦讓兒子接電話,對著手機喊爸爸。兩個小家夥都閉上嘴不吭聲,似乎對著手機喊一聲千裏之外的爸爸是很不好意思的。哈蛋想起他們肉乎乎的小手、暖融融的臉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覺得心裏毛茸茸的,恨不能現在就伸手摸摸那兩張小臉臉啊。還得有小半年時間才能到年底,才能回家團聚,那時候他們肯定又長高了不少。他要好好地抱抱他們,半個月不刮胡子,用濃濃的胡子茬紮那兩張嫩臉臉,最好紮得他們哇哇叫。晚上,也可以紮一紮媳婦的臉蛋。想到這些,哈蛋不由得樂了。
收工的哨子響了,哈蛋站起身,準備向下爬去。
這時候手機響了,是媳婦的號碼。哈蛋有些奇怪,媳婦一般不會這個時候打電話。
哈蛋摁下接聽鍵,將手機搭在了右邊的耳朵上,同時目光向著遠方望去。
西邊,殘陽染紅了半個天空。
(原載《回族文學》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