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
情況基本上是這樣。她不在的這幾天,我睡不著時經常想起她走之前的那晚。躺在沙發床上,我背對著她盡量使身體往裏靠。牆下有個高半米長一米的空當,一個大紙箱塞在裏麵,留有一道縫隙。冬天有隻老鼠曾從裏麵跑出來,在房間裏到處亂竄,把垃圾桶撞倒,灑了一地的垃圾。還把她的衣服咬破。一開始我沒聽到老鼠的動靜,半夜裏她把我推醒說有老鼠。等我下床將燈打開,老鼠消失不見。一連幾天我都沒睡好,倒不是因為老鼠。我說過我根本聽不到老鼠的動靜,它總是在我入睡後才出來。我是被她弄醒的,黑暗中她對我說,你聽,老鼠又出現了。我說,你管它幹什麽,睡覺。然後她用拳頭狠狠地敲幾下床頭的隔板,老鼠受到驚嚇跑回洞裏。過了一會,又出現。她又敲隔板,老鼠又跑回去。如此反複,也不知道幾點睡著。我買了幾個粘鼠板,放在垃圾桶的周圍。除了爪印和幾根毛,老鼠沒留下任何東西,甚至連板上的肉片都沒動。這是隻大老鼠,而且還不吃葷。我又買了一個老鼠夾,將一塊餅幹放在上麵。第二天醒來,餅幹還在。這隻老鼠還挺挑食的。她說,這隻老鼠快要成精了,怎麽會這麽聰明?她還說這隻老鼠遲早會在這裏結婚生子,子孫滿堂。我們沒有下老鼠藥,她擔心它會死在我們找不到的地方,腐爛發臭。早上她起床看到老鼠夾落下了,蘋果核卻還在。當她轉身時,發現老鼠躺在離老鼠夾半米遠的位置,像是睡著了。
老鼠死後的幾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感到空虛,房間裏靜悄悄的,是它陰魂不散還是如同家庭成員的離開?她走後,我的心情和老鼠死掉是一樣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隻能盡量去適應。她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背對著她,她把手放在我的後背上。我想起死掉的父親,還有床下麵的老鼠洞。體溫在下降,死人的皮膚有種從骨髓中散發出來的寒氣。我突然想抽根煙,但又害怕嗆到她,時間已經不早,如果我非要抽煙隻能跑到衛生間去,但是這樣就會吵醒她。我沒有抽煙,隻是覺得悲傷,連續歎了幾口氣,一次比一次聲音大。我甚至想轉身將她抱在懷裏,可也隻是想想而已。我希望她能夠和我說句話,問我為什麽要歎氣,還不睡覺,到底在想什麽。但是沒有。不過她要是問我的話,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肯定不會將實情說出來。好吧,還是說出來好一點。我想到死人的體溫,想到父親死掉之前,我摸著他的皮膚,感覺到寒冷。比較而言,北極的冰塊過於炙熱。我摸著父親的皮膚,然後跳上床把耳朵貼在他的鼻子上,聽了一會,終於眼淚掉下來,繼而放聲大哭。我從床上跳下來,捂住臉空哭,越來越進入狀態,身體變得輕飄飄的。現在想來,還挺舒服的。
晚上我睡不著,等沿街商鋪差不多都關門後,我就騎著電動車出門了。其實也沒什麽地方可去,就順著柳泉路往南走然後右拐到新村路往西然後右拐到西四路再右拐來到商場路然後右拐到柳泉路。商場路練歌房的門口有個減速帶,天黑沒注意,車子一晃,木棍就從車頭框裏掉了出來。我停下車去撿木棍,就在我拿回木棍準備發動車子離開時,一個人打開出租車駕駛座的門下來,問我在幹什麽。我看著他沒說話。他遞給我一根煙笑著說,你在幹什麽?我說,你在幹什麽?他說我在拉客,你呢?他指著我的電動車,我看到你兩次了。我說,還會有第三次的。他說,那你究竟在幹什麽?我說,沒事幹。此時一幫年輕人從練歌房裏走出來,搖搖晃晃地朝我們過來。他們說,走吧,司機?司機說,不走,在等人。這幫人就過了馬路,在對麵站著。這幫人中間有個女的,挺漂亮。我回頭多看了幾眼,眼睛轉過來發現那人也在看。我笑了笑。他回過神來說,我就是不拉他們。我問為什麽。他說,吐我一車,怎麽辦?我說,拒載不好吧?他說,不好他娘個逼。
我騎上電動車,為了防止木棍再掉出來,我將它用力往裏塞。再次經過練歌房時,他招手讓我停下。他笑著說,第三次看見你了。我說,然後呢?他問我有沒有煙。我遞給他一根煙。他指著馬路對麵的店麵說,前幾天這裏發生了件事,你知道嗎?我說什麽事?他說,兩個男的過來向卡車司機收保護費,司機不給,其中一個拿著刀把卡車的輪胎給紮了。我說,現在還有收保護費的嗎?他說怎麽沒有,當然有,我碰到好幾次了。然後呢?他說給個十塊八塊的破財免災。我說這是打發要飯的嗎?他說剛才的事還沒講完,那個人紮輪胎,你猜怎麽著?車胎的高壓氣把這個傻逼打翻了,啪的一下摔在地上,我操真他娘的響,整個人都拍在地上,短袖都給呲成碎片,流了一胳膊的血。我說然後呢?他說另一個人把他扶起來了,然後又問司機要保護費,司機不給,那家夥說多少給點醫藥費買件新衣服,司機說操你娘的我一個輪胎一兩千塊錢。他說完抽了口煙,說下次再跟我要保護費我也不給,有本事你紮我輪胎,呲不死你這個逼養的。我說他們再問你要保護費你就給我打電話,我保護你。他不太相信。我從車頭掏出棍子。他說我也沒這意思就是跟你說著玩,你不會當我是神經病吧?我問他還要在這等到什麽時候。他說不知道,看看能不能拉個小姐。我抬頭看了眼練歌房那閃著紅光的招牌,這裏麵有小姐嗎?他說,當然有,你不知道嗎?我說不知道,我沒去過。他說我有很多小姐的電話,可以幫你聯係,外出包夜。我笑了笑。他說她們晚上讓我在這兒等,你要是想找的話,我給你介紹個,絕對保質保量。我說你有照片嗎?他回到駕駛室,回來時手裏多了個相冊。我看了看說,都是藝術照,沒有素顏的嗎?他說,辦事的時候用不著卸妝。我合上相冊。他說有幾個活不錯,我試過。他在相冊上一一點出,分別是九禾和司聰。九禾的眼角有點往上挑,像整過容似的,笑起來不自然,有點凶。司聰的臉有點胖。他問我,怎麽樣有沒有興趣?你要是點頭我立刻給她倆打電話,隨叫隨到。我說,兩個一起嗎?雙飛,他看著我說,你他媽的很會玩啊。我說,兩個一起多少錢?一千。我跳了起來,隨即身體往後躲,這麽貴?他說這可不貴,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的?我把相冊拿在手裏,盯著九禾和司聰看了幾眼,左看右看,有點拿不準主意。他說,看在你用情這麽深的分上,我的介紹費就免了,八百,不能再少,你不用再猶豫了,這樣的姿色錯過可別後悔。我說,五折可以嗎?你開什麽玩笑?雙飛五百?你是玩我呢?我沒說話。他看了看我說,五百的話你選一個。我說你再給我優惠點就當拉個回頭客。他說,你是不是在玩我?我怎麽能做主?我說那你把她倆叫出來,我和她們談。他說不行。局麵有點僵。他說要不這樣我給你一張名片,等你想清楚了再聯係我。他從車裏拿出一張名片。馬伯賢。我說,你這名氣很港台啊。
一個小時後,我想給馬伯賢打電話時,發現他的名片不見了。我隻好來到練歌房的門口等,沒有等到。夜深人靜,我坐在馬路邊,看到一些年輕人從練歌房裏走出來。其中有個女的長得特別像九禾,她穿著緊身褲從我眼前走過去。我的目光剛好落在她的P股上,情理之中她放了一個屁,聲音不是特別響,也隻有我和她心知肚明。這就像一個信號,隻屬於我們倆之間的默契。我笑起來,目送她走進一輛車裏。我又坐了會兒,馬伯賢仍舊沒有出現,我就回到了住的地方。三天之後的晚上我見到了馬伯賢,我過去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回頭看著我但沒有認出我來。我說,我想和九禾司聰雙飛。他拍了下腦袋指著我說,原來是你,你今天沒騎電動車。我說,一輛電動車坐不下兩個姑娘。他臉一沉,你來晚了。我問怎麽了。他說你再選個姑娘雙飛,九禾不在。我說為什麽?馬伯賢說,聯係不上,手機打不通。我說那怎麽辦?再選一個和司聰配對唄。我翻了翻相冊,沒找到合適的。
我們坐在馬路邊抽著煙,他推了一下我的肩膀,用手指著北邊一個小巷子。看見那裏嗎?我說嗯。前幾天有個事,你知道嗎?我搖搖頭。他說,晚上一個姑娘從小巷子裏走,突然出來一個男的拿著棍子上去就打,朝頭打,打得那女的嗷嗷直叫,她沒辦法隻能跑,男的就追在後麵打,那女的穿著高跟鞋跑不快,沒辦法她隻好把手提包扔掉,這才跑脫。我說,你怎麽知道的?馬伯賢說,電視上看到的,采訪那女的了。我說,那女的怎麽說?能怎麽說,說自己的頭到現在還痛。我說算了,你還是跟我講講九禾吧。他想了想說,你這麽一問我還真不知道怎麽講。他又想了會兒,活挺好的,有親和力。我說,別說這個,其他呢?他頓了頓,我就知道這些。我說,你打電話給司聰吧。我想她應該對九禾會有所了解。幾分鍾後司聰從練歌房裏走出來,穿著吊帶和短褲,其實她的臉也不是很胖。我們上了馬伯賢的出租車,下車時我掏錢包結賬,司聰看了眼我的錢包。你怎麽用女式錢包?我甩手給了她一耳光。
早晨我回到住的地方,肚子有點餓,也不想吃東西,就躺在沙發床上想盡快入睡,但是怎麽也睡不著。我抱著被子發呆,也不是有意想想點什麽,但是控製不住腦子,腦子被人借走了。我先想到被打得頭痛了好幾天的那個女的,她晚上出現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肯定是要去什麽地方,或者是從家裏走出來,要麽就是準備回家。總之她沒有想到會突然冒出個男的用棍子打她的頭,而且是那種不依不饒的打,她捂著頭跑,但怎麽也跑不脫,傷心地哭了,回到家後她關上門躲在被窩裏繼續哭,想著手提包裏的錢包和衛生棉,突然感覺到腹痛。她來到衛生間發現剛來幾天的月經就這麽停了,一點血跡也沒有,枯竭的季節說來就來。她回到被窩裏想有個男人在身邊。想到這裏,我笑起來,困意全無。
我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電腦,想找個電影看,但一時也想不出想看什麽,這讓我變得急躁,有種想拿棍子敲人頭的衝動。我甚至想今天晚上就行動,蒙住臉提著棍子躲在暗處,有女人獨自出現我就拿棍子敲她的頭,不停地敲,這次即便她把手提包扔掉我也不會罷手,一直朝著她的腦袋敲,把她敲暈在地,讓她在此後的很多個夜晚都想找個男人嗬護。
晚上我騎著電動車出門,慢悠悠地繞圈,被風吹拂的感覺真好。如果電量充足的話,我可以一直這樣繞圈繞下去,但實際上沒幾圈我就有點厭煩了。總是這樣,什麽事情重複多了就會厭倦。有幾次經過練歌房的門口,我想停下來,但馬伯賢不在。還真想聽他說點什麽。最後我在西四路停下,坐在路邊等著女人出現。肯定會有女人出現的,就算今天不出現明天也會出現。我抬頭看著天,感覺到自己會這麽一直等下去,等到死的那天。黑夜還在停留,不知道要停留到什麽時候,不想了我就這麽等著吧。實際上,能讓我想的東西有很多。
十五世紀的北美洲,也就是現在美國南卡羅來納州的位置,曾出現過一個印第安酋長。姑且就叫他酋長吧,下文所說的酋長隻指代他。他的部落人數眾多,所生活的土地上物產富饒衣食無憂極少出現自然災害和猛獸攻擊。酋長和他的族人覺得生活過於乏味,需要來點刺激的--如果他們知道古羅馬的鬥獸場,生活無疑會精彩紛呈,但很遺憾他們不知道--也是他決定每天從族人中抽出一個當眾殺死,刻有族人姓名的木牌放在一個大箱子裏,為了公平起見,酋長的名字也在裏麵。木牌由新生嬰兒抽取,選中者的死亡方式隻有一種,以木棍猛擊其頭部,直至腦漿迸裂。我把寫有酋長故事的報紙扔掉,故事以酋長的死告終,當然他的死不是因為被抽中,而是有天他從馬上摔下來,又在床上躺了幾個月,死掉了。
我把手伸進垃圾筒,突然一陣刺痛,手掌好像被什麽東西劃了下,血汩汩地往外冒。我踹了下垃圾筒,筒裏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大概是碎玻璃。我舉著手四處張望,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時一個女的從遠處走過來,我立刻閃到暗處。女的越走越近,我把手掌貼在臉上抹了抹。女的從我身邊經過時,我跳出去站在她的麵前,把她嚇了一大跳。
(原載《西湖》201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