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
上
河灘上灰蒙蒙的,天地間濃密的霧氣和熱風中的灰塵,總是糾結在一起壓向陰沉沉的河麵。很多時候,肉眼幾乎分辨不清這條河到底在什麽方位,有時似在天盡頭,有時又忽然近在咫尺,隻有從大片大片亂糟糟的花花綠綠的漂浮物的罅隙間,才能勉強尋到一絲水的光影;而多數時候,則是爭先恐後翻湧上來的灰白色的泡沫,順著遠方河水的浪頭,在人眼前躁動不安地晃蕩鼓動。
湍急的河水從上遊奔流直下,到達河灘村時河床漸漸變窄了,恰好從河中心伸出一個魚嘴狀的島礁。從岸上放眼觀瞧,那魚嘴果真似敞開著的黑褐色巨口,模樣十分猙獰,一股腦地吞沙吐浪,汩汩作響。時間久了,泥沙倒是在此淤塞出一片不小的灘塗,從上遊漂流下來的木板、膠皮、包裝袋、瓶瓶罐罐、塑料泡沫、破衣爛衫、死畜瘟雞等各式各樣的廢棄物,多半是淤積在這魚嘴灣四周,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垃圾港灣。天氣炎熱時,毒日頭炙得河灘上的石子都滾燙冒煙,垃圾的腐臭味便洶湧澎湃起來,惹得河灘附近的那些個餓狗饞豬,一天到晚逡巡在臭烘烘的岸邊,因為這裏總能不斷地漂上來讓它們眼前一亮的食物。烏鴉更是擠蹲成黑壓壓一團,這些最愛呱呱怪叫的家夥比豬狗多生一雙翅膀,所以,總扮演著急先鋒的角色,凡有腐爛的屍骸湧塞至此,它們便會在第一時間從天空中俯衝而下大飽口福。
大河的小船從對岸緩緩劃過來的時候,烏鴉們正在圍搶一條死狗。那是一條鄉下很少見的黃褐色的卷毛狗,鼓脹的肚腹已經被鳥兒用利喙豁開了,露出紫黑色發了黴的肚肚腸腸,像一團粗細不均的亂麻繩扭結在一起。伴隨著凶殘的烏鴉爭奪食物時發出的咕呱聲,綠頭蒼蠅正密密麻麻地圍叮在死狗屍上,那種嗡嗡隆隆聲好像是別有用心的追魂曲,喧囂,低回,無休無止。大河無意中看到死狗的一隻眼睛,蒙著一層灰白色的光,一副死不瞑目的決絕,在大片大片的各色漂浮物中顯得觸目驚心。大河不忍心看下去,忽然用手裏的槳板奮力拍打起一大串水珠,試圖去驅趕那些討厭的蠢鳥。
河灘村沒人願意搭理這些饞嘴的烏鴉,誰見了都覺得喪氣,尤其是那種不祥的叫聲,簡直教人瘮得慌。大河的突兀舉動,隻是讓烏鴉們暫停了一會兒熱鬧的你爭我奪,一個個機警地扭晃著黑腦殼,狡猾地左顧右盼,很快,它們又若無其事地繼續瘋狂地啄食了。早已腐爛不堪的狗肚腹在鳥兒的搶奪中發出的惡臭橫衝直撞,仿佛日本鬼子投放出的毒氣彈,在大河和他的小船接近那片水上垃圾場時,猛地擊中了他。我日你娘的,這群黑畜生!大河鼻翼一陣亂抽,呼吸仿佛都要停滯了,他的臉上蒙上一層痛不欲生的死灰色。
山核桃色的小木船載著少年人默默無聞又任勞任怨,似乎任何場麵它都能自由駕馭通行無阻。大河一麵在嘴裏罵罵咧咧,一麵放下槳板,又從艙裏拿起長竹竿抄網,哼哧哼哧很不情願地幹起自己的營生來。
往常這活計都是大河爹做的。那時大河還在鄉中學堂念書,河灘村種的都是河灘水地,地勢十分低窪,地裏的收成自然是由河神掌管的,每年春夏之交,父老鄉親都要備好肉食果品,虔誠地前往河神廟祭拜磕頭,祈求風調水順。因為河水少了不成,多了便會成災。譬如,大前年一立夏河床幾乎就幹涸了,連澆地的水都沒有,天氣又旱得不落一滴雨,地裏的稻秧兒都讓日頭烤蔫焦了;前年秋天雨水忒多,山洪接二連三爆發,把百十畝河灘地淹成一片汪洋,大半個月水都退不去,眼看成熟的莊稼全泡了湯。好在大河爹心眼活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活人不能教尿憋死。家裏老早就有條破船,那是大河爺爺當年親手置辦下的家當,老人家曾在河裏撒網謀生,後來就傳到大河爹手上。大河爹趕上了合作化和生產隊,那陣填河開灘種地才是社會主義康莊大道,所以這船就被擱置起來。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了,破船竟變廢為寶,經大河爹三搗鼓兩搗鼓,又能下河捕撈了,像河鯉子、鯰魚、螞螂棒子、河蟹總能對付著網到一些,趁著活蹦亂跳送到縣城集市上,出了手多少換些零花來用度。好景不長,不知何時起,魚越來越少,有時候一連好幾日也捕不到幾條小魚,奇怪的是魚嘴灣不知不覺變成了巨大的水中垃圾場,而且,漂浮物與日俱增,看著簡直教人頭暈眼花。
最初,大河爹也僅僅是想打撈垃圾清理河道的,他估摸著正是這些亂七八糟的髒物把河水汙染了,魚兒才越發稀少。可這活計幹起來就沒完沒了,每天起早貪黑,一船一船的廢棄物堆山填海般運上岸,沒隔兩天,魚嘴灣裏又淤積得鋪天蓋地般了。上遊是縣城和省城,雜物自然都是從那裏漂流而來的。大河爹時常感到氣惱,城裏人咋就這麽沒章法啊?不管什麽髒爛物件統統扔進河裏,好像這條河是他們天經地義的垃圾清理通道,衣褲鞋襪不穿了丟進河裏,門窗箱櫃不用了投進河裏,就連電視機洗衣機的舊殼子也往河裏亂撂。大河爹心裏煩悶,卻又不得不駕著船一趟趟駛向臭氣熏天的魚嘴灣。好在,打撈上來的廢物經過一番分門別類,再送到鎮上的廢品收購點,多少也能換些個油鹽醬醋錢。
現在大河暫時子操父業,別無選擇地幹上這齷齪的營生。大河夏天的高考落了榜,秋天又不想再去複讀丟人,自己跟自己較著勁,大人的話好賴聽不進耳。爹稍微嘮叨幾句,大河就漲紅臉賭氣道,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我下河撈廢品去!爹不無驚愕,說就怕你娃娃受不得那號罪。哪知大河越發執拗,甕聲甕氣甩門而出,一個人衝到暮色掩映的河灘上。爹看見他的背影又年輕又強壯又桀驁。大河久久凝望著天際,耳畔河水嘩嘩拍岸,風中似誰在遠方聲聲呼喊著,迷惘,淒楚,悲涼,漫無邊際。翻過天,大河竟早早解開爹的船繩一個人下河了。爹攆出門還想攔阻,可話到嘴邊又止住。兒大不由爺啊,再說教他曆練曆練也有好處。
抄網在水中進進出出,船艙裏漸漸地堆積著打撈上來的雜物,刺鼻的腐臭味將人和小船裹挾在水中搖搖晃晃。大河頭上戴著頂舊草帽,帽簷扣得低低的,那是爹常戴的,他不想讓熟人看到自己這張年輕的臉,甚至還有這條祖上傳下來的破船。自打爹開始義無反顧地幹起這種打撈廢物的營生後,河灘村人見了爹就跟見了叫花子似的,能躲便躲,實在避不開的,會下意識地捂捂口鼻,好像爹身上的那種難聞的味道會把人熏趴下。當然,這隻是最開初的情景,後來村裏人更避之唯恐不及了--那是爹從魚嘴灣裏撈起第一具死屍後的事了。
這事想想都覺得晦氣,一個麵目全非的外鄉男子,身子被河水泡得鼓脹發白,眼珠死魚般僵硬無神,衣褲好似被撕扯爛了的破布條,發叢掛滿了綠兮兮的蛤蟆屎和綠樹葉,被大河爹運上岸拿塊木板拖回村的時候,幾隻拳頭大小的河蟹就在屍體上爬來爬去,牛虻蒼蠅嗡嗡著追攆了一路。眾人見了無不錯愕,震驚,女人們在高聲尖叫,上了年紀的老人則不停地謾罵。村長聞訊不得不出麵製止,說爹這簡直是吃飽了撐的,這種髒東西也敢往村裏弄,說是要壞風水的。
河灘村人祖祖輩輩都活得戰戰兢兢,不是怕洪水來襲,就是擔心天旱河幹,確實已經夠不易了,怎麽還敢把莫名其妙的死屍往回拖?爹想了想說,人歿了,連個收屍的也沒有,怪可憐見啊!這人的魂啊就老在河上飄啊飄的,好歹埋了,早早讓入土為安轉世托生。村長臉都氣黑了,屁!你以為你是誰?觀世音菩薩在世呀!爹便無言以對,可最終到底將那男屍埋在村外的那片鹽堿灘上。說來也怪,自打開了這個頭,魚嘴灣隔三差五就會浮上來一具屍首,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醜的,俊的,甚至還有學生娃和枕頭長的嬰兒,反正隻要被爹打撈上來,無一例外都會在鹽堿灘挖個土坑葬了。
其間,也有從上遊一路趕來尋屍的家屬,這種時候爹會放下手裏的活計,親自領上那些人去鹽堿灘認屍,因為每一次掩埋後,他都會留下不同的標記。比如男人,他會在土丘上放一塊大石頭,女人則堆放十幾塊小河卵石,學生娃娃插上一截柳樹棍,嬰兒通常是空著的。家屬一旦確認屍體是自己的親人,便哭哭啼啼用車拉走了。臨走時他們千恩萬謝,有的人還會掏出三五百塊錢,非要他收下不可。爹可不想拿這種錢,那樣一來自己成啥人了?發死人的財,會遭報應的。可有時實在是盛情難卻,如果不收對方會認為他瞧不起人,甚至會認為是對死者的大不敬,這種情況下爹會象征性收下一點錢。
臨近傍晚,日頭的熱辣未減,大量的水汽從河裏蒸騰而出,鐵鏽色的暮靄籠罩住河麵。船身明顯下沉了,艙裏小山似的堆滿了打撈上來的雜物,幾乎沒有立腳的地方。大河放下抄網重新拿起槳板,腰身向前佝僂著,一下一下用力劃槳。魚嘴灣漸漸往身後退縮,小木船忽悠忽悠地推動渾濁的河水,橢圓形的水波一圈一圈朝兩岸擴展開去。眼前的景象一下子變得朦朦朧朧,岸上的樹木在夕陽和水汽形成的透明幕布上抖抖晃晃,似乎放大了許多倍,還有些東西卻在拚命地縮小,縮小,簡直小得跟一顆顆黑豆似的。時不時會有一串螞蟻大小的黑影在遠處蠕動,應該是過往的路人,間或能聽到七長八短的叫喊聲。
大河的船緩緩靠岸,早有人在那裏等著他了。爹不聲不響拽住了船繩,一把一把拉扯著,很快便縮短了父子間的距離。大河跳上岸灘的時候,爹順手塞給他一個硬邦邦的蒸饃,說,餓了吧?先吃一口墊墊底。大河的嘴巴本能地湊到蒸饃上,麥麵的香味依稀可辨,間或有股衝衝的旱煙味兒,那是爹身上的氣味。他鼓動腮幫子開始大嚼,頭一口饃下咽顯得頗費勁,噎得眼珠子胡亂翻,脖頸直往前梗。不過,這種時候爺倆的關係空前和睦,誰也不會惹誰生氣。
爹已經著手往岸邊的板車上搬運船裏的雜物,他的手很快就沾上了黑糊糊的淤泥,好像他的手生來就是又黑又髒的。大河邊吃饃邊朝對岸張望,那些起起伏伏的黃土包在夕陽掩映下鍍了金邊似的,像一個個金元寶;而紅柳樹叢卻變得暗淡模糊甚至泛起了黑暈,一團一團好似亡人的墳丘。這種印象教人很不舒服。剛才還很濃密的水汽此刻消失殆盡,河麵晃動著魚鱗似的波紋,一時間讓他萌生了某種幻覺,好像這條河不再是髒兮兮臭烘烘的了,恰恰相反,夕陽的餘暉讓它忽然間變得生動而耀眼,裏麵似乎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寶藏和秘密。
爺倆快要忙乎完的時辰,四周沒緣由地刮起風來,河水翻滾著濁浪拍岸有聲,紅柳樹叢猶如驚慌失措的羊群忽左忽右扭曲傾倒,岸上的幹沙子已被裹挾到空氣中,一時嗆得人喘不過氣來。不大工夫,疾風就從天邊卷來又濃又黑的雲團,扯棉拉絮般遮住了最後一絲天光。先前大河在船上看到的那串小小黑影,此刻正頂著狂風一步步靠近他們。
師傅,你們見沒見著一個姑娘……黑影們恓惶地圍攏他們爺倆,一個男人剛要迫不及待地張嘴詢問,一陣狂風就把他的問話連同沙塵叼進河水的漩渦裏了。爹眯著眼看了看大河,大河明白爹為何這樣,他衝那些人茫然地搖搖頭。
你們的船不是整天都在河裏嗎?真的就沒見著我家閨女?顯然,男人已經快急瘋了,把最後一線希望全都寄托在這條船上的人了。大河聽見其中有個老婦人終於忍不住嗚咽起來,繼而,她那顫巍巍的身子忽地矮下去,那是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後的絕望與悲痛,老婦人整個人癱在岸邊號啕不止。驟起的哭聲似乎具有某種感染力,大河忽然覺得身邊的河水好像也在哭泣。
不瞞你們說,我家閨女怕是想不開……她連著兩年都沒考上學,家裏張羅著想給她早點完婚,女兒家終歸是要給出去的人,可萬萬不成想,這丫頭咋就這麽倔啊……
大河不由得打了兩個激靈。其實先前他就注意到這夥人了,有點像熱鍋上的螞蟻,沿著河岸過來過去亂竄,沒想到卻是在找人,而且,他們要找的姑娘極可能跟自己在同一個學校念書。大河似乎想要逃避什麽,忙轉過身朝河麵望去,風越刮越急,天空完全被黑雲遮蓋,空氣中有種又腥又潮的顆粒,隨風而來不斷地撲打在人臉上,隱隱作痛。
大河聽見爹正急切地打問那個姑娘啥時間離開家門的,大概朝哪個方向去了……大河覺得爹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那種深切關注的口吻絕對不容置疑,好像爹一下子就被卷進這個事件當中了,又好像,這個失蹤的姑娘跟他十分相熟,而且對他極為重要似的。
中
船上的三個人一聲不吭,他們都死死盯著黑乎乎的河麵,任憑狂風掀起惡浪,嘩啦嘩啦不停地拍打著破舊的船身。
爹和大河各操一塊槳板,哼哧哼哧用力劃船。
風太大了,幾乎每個浪頭撲打過來,船身都要劇烈地向著一側傾斜顛簸,像是隨時都要翻轉過去船沉人亡。那個跟爹年紀相仿的男人惶惶地坐在船頭,風把他的上衣吹得像皮囊似的鼓脹起來,他的頭發亂蓬蓬的瘋紮著,背影看上去既僵硬又古怪,好像被誰強行綁在這條倒黴的小船上。
大河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心驚肉跳。
實際上,他打小就在這河裏學會了鳧水,他那泥黃色的皮膚裏似乎都滲透著河水的顏色和土腥味,至少小時候他是喜歡這條河的。那時河水清澈,根本沒有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漂浮物,夏日岸邊經常有女人蹲坐著捶洗衣物的身影,她們手裏的木棍不時地敲打在石頭上,發出篤篤的響聲,跟林子裏忙碌的啄木鳥一般。那時他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娃娃,對未來一無所知,可隻要看到這條河,或走進這條河,便覺得親切,心裏敞亮。說實話,現在他之所以賭氣幫著爹下河幹打撈營生,不過是在選擇一種逃避,或對自己命運的一次抗爭。但對於爹的那些舉動,他並不敢苟同,至少,他絕對不會衝動地去撈那些無名浮屍,更不會沒事找事挖坑下葬那些孤魂野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大河老早就在學堂裏學過這句話,他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替爹幹活是做兒子的本分,考不上學也是命中注定,他願意接受這種無奈的現實。可是,剛才那些鄉親哭哭啼啼甚至跪地求爹出船的時候,大河忽然有種莫名的衝動,他被一種近乎神聖的悲壯感撅住了,或者,是那個敢於以性命來抗爭的姑娘深深打動了他,他甚至覺得自己其實跟她是同病相憐的,於是自告奮勇跟爹一起下河。
興許是在河上幹得久了,爹似乎知道這種時候該去哪裏搜尋,所以,小船幾乎孤注一擲地朝著某個既定的方向一路劃去。
那個男人無所事事,始終在拚命地吸煙,他每用力嘬一口,煙頭的火光就會陡然亮起來,那光亮雖說螢火般微弱,卻能極短暫地照亮一下河麵。大河甚至能忽然瞥見他們仨在水中的倒影,不過,很快周圍又一片暗淡,唯獨風聲怒吼,浪濤咆哮,船身始終打秋千般猛地向一頭顛起,又迅速回落,再顛,再落,把人的心攪得七上八下無可名狀,好像他們隨時都會落水斃命。事實上,整個假期大河都在這條河上飄蕩,可那種風平浪靜的日子絲毫沒有在他內心掀起什麽波瀾,直到此刻,他才似乎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在河麵上,在湍急奔流的水中,在生與死之間飄搖。
一隻又一隻煙頭被黑暗無聲地吞噬了,男人大概吸完了兜裏所有的煙,他不時地發出低沉而又惱人的哀歎。這讓大河感到十分痛苦和壓抑,他盡量配合爹使勁劃動槳板,因為風力越來越猛,天光也更加陰沉,這條船的處境不容樂觀,稍有閃失便會人仰馬翻不可收拾。
是咱對不住閨女啊,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可教一家人咋活呀……也許正是這種恐怖的境遇再度觸動了心弦,男人終於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像個婦人似的不停絮叨起來。師傅,你說這黑燈瞎火的,還能找著人嗎?大河聽見爹從牙縫裏擠出再簡單不過的幾個字:得看運氣。你們幫幫忙吧,要是找著我閨女的話,我們一家老小忘不了你們的大恩大德啊!……
大河忽然有些厭嫌這個男人,早知現在何必當初?把個好端端的姑娘逼到這步田地,還好意思羅嗦個沒完。男人總算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他死死盯著朝後麵不斷奔跑的黑黢黢的土崗、山包和樹叢,有一刻他竟猛地立起身來,小船也跟著神經質地左右亂晃。興許是在岸邊發現了什麽重要情況,男人戀戀不舍地拚命回頭張望。
爹忙冷峻地喝道,坐下,你快坐下,不想要命啦?
隨著一陣清冷的水滴砸落在大河臉上,天空忽然開始飄雨了,雨點來得又急又烈,打在臉上身上竟有絲絲痛感,這讓船裏的人更加一籌莫展。
這時,船已經劃到上遊的攔河大壩跟前。還是老早以前人們戰天鬥地時修下的東西,這座大壩就像一隻巨大的釘耙卡在河中央,河水正是從那一排堅固粗壯的耙齒間轟然瀉出的。爹說一般想不開的人,多半是站在攔河壩上往下跳的,落水後由於大壩的流速和衝力極大,通常屍首會被卷在壩下的閘坑裏渦來漩去,一時半會還衝不遠。
於是,小船在風雨中飄飄蕩蕩,正十分艱難地一點一點接近攔河大壩。果然,這裏水流異常湍急,響聲震天,小船一旦駛入由強大的水流所形成的漩渦之中,立刻變得像隻木頭澡盆似的不停打轉,盤旋,失去方向,奄奄一息。這種時候,每個人都變得越發提心吊膽恐懼不堪,感覺小船幾乎已失去了控製,在空闊漆黑的閘坑裏拚命掙紮哀鳴,可惡的是天空還在下雨,渾身上下早被淋透了。
爹在大聲喊叫,往我這邊劃,快往我這邊劃啊!大河不顧一切快速揮動手臂,那種渦流的蠻力簡直不可思議,河水像無數條皮鞭擰在一處猛力抽打,讓這可憐的小船刹那間天旋地轉。大河多少有些後悔自己先前的衝動,但這種念想又叫他萌生出很深的罪責和羞恥感,因為他們父子倆現在需要同舟共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迫切。而那個男人則變得像個無助的娃娃,兩隻手死死抓牢船沿,身體蛤蟆般佝得低低的,幾乎趴在船艙裏。
什麽也聽不見了,唯獨河水跟大壩衝撞出巨大的轟轟聲,如雷鳴一般,密集的雨點和不斷翻起的水花急速闖進艙內,他們的腳腕子已經泡在水裏了,小船陀螺似的在閘坑裏旋轉,顛撲,眼看就要傾覆了。那可憐的男人忽然哇哇大叫起來,聲音沙啞而又歇斯底裏,也許他是想起了自己可憐的閨女,想到他們父女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見麵了。就在千鈞一發時節,大河突然將手裏的槳板塞給了爹,同時起身麻利地甩掉腳上的鞋子,不由分說一頭栽下去,驟然騰起一片決絕的水花。爹連著呼喊了幾聲,無奈到處都是轟轟聲,他的話音眨眼就被叼進怒氣衝衝的風浪中了。很快,大河露出頭來,雙手極力穩住船尾並用力往前推搡,爹見狀急忙雙手操槳,爺倆齊心協力,以使小船能盡快擺脫這可怕的渦旋的糾纏。
快瞧,那頭好像有啥東西漂著呢!大河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現情況的。或許剛才他們太專注於岌岌可危的小船和各自的安危了,處在那樣驚心動魄的時刻,似乎是無暇顧及周圍的。這時小船已暫時脫離了險情,船上的兩個男人忽然沉寂下來,眼巴巴衝大河指過的方向望去。大河早已經掉頭朝著大壩下方奮力遊了過去,他的腿腳撲騰得很吃力,因為衣衫和褲子正死死綁在身上,鳧起水來力不從心。
當心點,你給我當心點啊……大河隱隱聽到爹的喊聲,仿佛遠在天邊。
此刻風雨交加,河水洶湧地穿越攔河大壩,猶如一大群受驚的騾馬從高處奔馳而下,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掄向大河,他的腦殼瞬間消失了,好像所有記憶也跟著消失了,他隻惦著遠處那個黑色的漂浮物,等他好不容易露出頭來換口氣時,另一個浪頭更加凶猛無情地碾壓上來。大河使出渾身解數,孤注一擲地朝那轟鳴著的閘坑遊去。
巨大的漩渦隱藏著一股難以抗拒的吸附力和攪拌力,當人的身體一旦接觸到漩渦的邊緣,它立刻借屍還魂般複活了,嗷嗷叫囂,摧枯拉朽,怒不可遏,好像一頭被激怒的水怪或巨獸,恨不得將大河一口吞進去,並且撕咬得粉身碎骨才肯罷休。大河全仗著一股初生牛犢的氣勢,當他終於接近壩底靠邊側的那個黑乎乎的漂浮物時,身上的力氣幾乎消耗殆盡,先前墊進肚子裏的那個蒸饃,已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終於,遲疑著遠遠伸出了右手,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那個處在漩渦邊緣的漂浮物。陌生,冰冷,僵硬,沒有一絲溫度,簡直像塊石頭,唯獨身上的衣裙跟水藻一般胡亂纏繞著,這才讓大河覺得眼前確鑿是個人。而最為清晰的是那一大團浮在水麵上的長發,無根的浮萍一般,似乎它們已從那亡者的頭顱上徹底解脫,竟在水麵漂蕩得有些輕盈了。
大河的心被猛地抽緊了,有生以來他還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又如此膽大妄為地接觸一具屍體。他忽然抑製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恐懼,在水中劇烈地抖顫起來,然而比恐懼更要命的是他又饑又累又冷的身體,毫無疑問內心的恐懼又加重了這種肉體上的痛苦。最後,他下意識地回了一次頭,可惜離小船太遠了,這種時候他幾乎什麽也望不見,漫漶的雨水讓河麵升起了濃濃的迷霧,他無法看到親人的臉,眼前隻有不斷翻騰喧囂著的黑色漩渦。
大河再一次堅決地伸出手去……
下
細細的光線通過河水反射到清瘦的船身上,使這條破船突然間熠熠生輝。很長時間,大河爹也沒有劃一下槳板,任由小木船在油一樣光滑的河麵上輕輕飄蕩。陽光、河灘、水波還有這孤零零的小船,它們不露聲色地將這個無依無靠的男人圍困在古老的河麵上。
這是在兒子下葬後的第七天,大河爹又奇跡般地出現在這條船上。
河灘村的人普遍認為,這回他再也不可能下河幹那營生了,因為正是這條破船讓他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他的結發妻子早年死於產褥熱,多年以來他始終和大河相依為命。人們一時半會兒還忘不掉那個生龍活虎的年輕後生,他的音容笑貌依稀可辨,可偏偏為了那麽一個跳了河的死鬼把命搭上了,根本不值當!你說假如是為救一個活人,就算歿了還能追認成個英雄什麽的,好好風光一回,可現在誰會把這當回事呢?聽說那個姑娘家倒是拿出了不少的一筆錢,說是要好好答謝補償的,可大河爹死活不肯接受,想想也是,兒子命都丟了,要那些錢頂屁用,錢再多能買回一條人命嗎?倒是村長又搬出以前的話頭來,聽人勸吃飽飯,非要把那些個孤魂野鬼撈回來,到底圖個啥呢?就是那些鬼魂把好端端個後生拉進河裏的,這樣他們才好托生轉世。大夥便紛紛點頭,覺得還是村長的話有水平,更覺得大河死得冤。
過去的幾年裏,每當河水封凍以後,他就蹲在自家院裏將小船修修補補,這裏釘一塊鐵皮,那裏加兩根鉚釘,或者,在船身和船底上塗刷一層厚厚的朱紅色的油漆,一來這東西可以防腐防潮,二來看著也喜慶,可以辟邪。這種時候,大河會在一旁默默地給他打幫手。這娃娃心細,就是不太愛說話,三棍子也打不出一個響聲。不過他很知足,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給他惹過大麻煩,不像有的娃娃整天偷雞摸狗不學好。他念書也算用功,一到假期裏就主動幫他幹這幹那。記得考試前,他曾問他有沒有把握,當時兒子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像咱們這樣的人家,就算考上了也念不起,還不如早早進城打工掙錢去。他沒好氣地說,你給老子好好爭氣考,爹就是砸鍋賣鐵也供養你。後來兒子名落孫山,悶頭悶腦在家躺了三天,連飯也不想吃一口,他看著心焦啊,就一遍一遍好言規勸,說這沒啥的,大不了再複讀一年兩年,不信考不上。兒子後來撲棱一下從床上坐起來,他以為他回心轉意了,可兒子隻撂下一句話:我死也不想複讀。現在,他枯坐在兒子此前駕過的小船上,吧嗒吧嗒吸著旱煙鍋子,渾濁的老淚模糊了視線。他似乎明白了不是河水的漩渦卷走了可憐的兒子,而是窮困無奈的生活終究將娃娃推到了絕境。他就這樣苦苦地想著揪心撕肺的事,人一下子蒼老不堪--他的頭發幾乎在那個暴風雨夜後全白了。
河水汩汩流淌著,小船像片樹葉正隨波逐流向下遊方向漂去。
對此他似乎完全沒有知覺,唯獨內心在跌宕起伏。為啥要卷走我的命根子……為啥非要卷走我的命根子啊……河神啊,河神,我尊著你敬著你,可你到底睜不睜眼啊,娃娃虛歲才將滿十七呀,他還有好幾十年的光陰前程要奔呢,他還沒成家立業娶媳婦生娃呢……若真是冒犯了神靈,也該把我這老家夥卷走嘛,我已經活過大半輩子了,死了也甘心啊!隻要我娃好好的……他終於止不住號啕起來。悲劇發生後,他還是頭一回這樣放開聲音大哭呢,簡直傷心欲絕,肝腸寸斷,洶湧無助的哭聲伴隨著嘩嘩的水浪聲,在刺目的陽光下朝著四麵八方蕩漾開去,似乎整條河都在跟著他嗚咽不休。最後河水真的動了感情,竟裹挾著這蒼老的父親的悲慟之聲一股腦衝到岸上,衝到河灘村所有人的耳朵裏,也衝向岸邊來來往往的陌生路人,大夥的心像是被什麽鈍器重重地戳了一下。
幾乎一整天,在蒼茫的河麵上,在這條破破爛爛的小木船裏,他都沒有劃動一槳,唯獨眼淚始終不停地流淌著。
直到黃昏悄然來臨,直到遠方的地平線迸射出一道道金光,隨即魚嘴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起伏跳躍。那竟是一條金黃色的小龍!他驀然抬起頭,小龍的樣子燦然而鮮活,搖首擺尾,躍躍欲試,神采飛揚。恐怕這輩子在睡夢中,他也從未見過這麽生動真實的一條神龍。他使勁揉了揉哭得紅腫不堪的眼睛,忽然想起來大河原本就是屬龍的。哦,龍啊……你是我家大河吧……大河轉世成小神龍了……我就知道我娃兒是不會白白送命的,要知道他做了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善事……他恍然回過神來,有些神經質地喃喃自語著,倏忽間有種神奇魔力注入體內,讓這枯坐了一整日一蹶不振的老邁身軀漸漸恢複了知覺。後來,他平靜地從艙裏抓起槳板,一左一右劃動起來。
小船一路劈波斬浪,很快就駛向了他再熟悉不過的金黃色的河灣……一隻青灰色的燕鷗不知何時飛落在船頭上,小家夥正輕盈地撲扇翅膀擻動羽毛。
(原載《中國作家》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