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
隻要張五蹲到豬圈上,收音機裏準會嘀的一聲。“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6點整。”他每天早上的排泄準確得就像鬧鍾,誤差不過幾秒。這時天剛麻麻亮,很少有人起床,他盡可以放心地裸露。豬圈上沒有遮擋,空氣清新鳥聲悅耳,微風送來泥香。這是他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也是他最美妙的十分鍾。每次他都會閉著眼睛享受。但是今天有些意外,他剛一閉眼就聽到了腳步聲。跳下豬圈已來不及,更別說提褲子了,他隻好硬著頭皮迎接。腳步聲從屋角撲來,緊接著他就看見了侄女張鮮花。鮮花本能地想刹住速度轉身,但既然都已經看見了再轉身似無必要,況且她還要急著到鄉裏趕早班車。鮮花沒有選擇,隻好打聲招呼:“滿叔,你拉呀?”張五也沒有選擇,說:“嗯,鮮花你趕街呀?”
盡管張鮮花差不多走到了八臘鄉,但張五還蹲在豬圈上。他不甘心,試圖要把被打斷的美妙找回來,因為這關係到整天的心情。如果一天沒有一個好的開始,那他就會鬱悶,會一直鬱悶到第二天早上重新蹲上豬圈之前。所以,他不停地變換姿勢,放鬆肌肉,但始終無法複製那種美妙。他的美妙被驚嚇,就像挨打的孩子遠遠地跑開,一時半會找不回來。終於,腿腳麻木了,仿佛爬上千萬隻螞蟻,天也大亮,他不得不從豬圈上跳下。
果然,這天他跟老婆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他在收玉米的時候不停地閃躲,一閃就半小時。老婆經過多次深呼吸之後忍不住開罵,說他不好好幹活就懂得偷懶。張五不服,說自己是去蹲坑。老婆不信,說又不拉肚子,半天不到怎麽就蹲了四回?張五支支吾吾。老婆提高嗓門,說偷懶就偷懶了還不肯承認。老婆喋喋不休地罵著。張五腹部一急,丟下背簍又跑。老婆悄悄跟蹤,看見張五蹲在地頭的一棵玉米下,半天都無動靜。她說偷懶就偷懶了,何必脫褲子?張五嚇得原地跳起。老婆指著沒有汙染的地麵,問他怎麽解釋。張五說奇怪了,明明有拉的欲望卻沒拉的實力,我的節奏全被張鮮花打亂了。老婆說明明沒有拉的實力卻還要裝拉,這不是偷懶又是什麽?真是拉屎不來怪地硬。
張五早蹲的習慣堅持了30多年,直到今天才被人撞上一次,他認為此事純屬巧合。既是巧合就不必驚慌,酒照喝、牌照打、活路照幹、豬圈照蹲。但他沒想到一周之後又被劉白條撞上了。劉白條是他的牌友,原名劉青崗,因打牌時經常輸錢,輸錢之後又無力支付就給人打白條,於是有了這個外號。劉白條看見張五蹲在豬圈上,兩眼像摸到好牌那樣頓時賊亮。張五低頭故意不吭聲,希望他快點滾蛋。但他不僅不滾,反而靠近一步,誇張地呀了一聲,說張五你的吊吊怎麽不見了?張五說你這個卵仔平時總挺到太陽曬P股了才起床,今天發什麽癲起這麽早?劉白條說要不是為了去借錢,老子會起這麽早嗎?張五說借錢就趕緊走人,晚了別人一出門就借不著了。劉白條說不急。張五說不急你也別站在這裏看我呀。
劉白條掏出一支煙來,點燃,叼在嘴上,問張五要不要來一支。張五搖頭。劉白條抽了一口,說你這麽蹲著的時候,要是點上一支煙那就完美啦。張五不說話,也不想跳下來。不想跳下來是因為他不好意思當著劉白條的麵擦P股。劉白條站在那裏繼續抽煙,根本不把張五的光P股當回事。張五說你又不是狗為何要守著茅坑?劉白條說要不……你借點錢給我?省得我跑路。張五說老子沒錢。劉白條不反駁,站在那裏慢條斯理地抽煙。張五實在受不了他放肆的目光,問借多少。劉白條的眉毛一抬,說就一千,不多。張五說又是借來打牌吧。劉白條說借來還債,債主家裏死人了。張五說想借錢你就給我消失。劉白條說我就知道你善良。話音還在,人已拐過了屋角。
為了防止再被人撞麵,準確地說是撞P股,張五用一張半舊的席子圍在豬圈上方,對茅坑實行遮擋。這一擋,同時擋住了空氣流通,也擋住了他的視線。他試圖說服自己適應,還閉上眼睛想象麵前一望無際。但席子的味道近在鼻前,每一縷吹來的風都被反射,空氣不是原來的味道,風的力道也發生了改變,就連負氧離子、光線的明暗、聲音的強弱都陌生了,而那些鳥鳴,也因為壓迫感再也沒心思聆聽。他的身體像一株敏感的植物對環境提出抗議。蹲坑已不是享受而變成單純的新陳代謝,這生活還算他媽的生活嗎?席子隻圍了兩天,張五就把它撤了。他迷信一個人不可能連續三次倒黴,既然自己已被人撞了兩回,那第三次至少不會馬上到來,運氣好的話也許是三五年甚至十年之後的事。第三天清晨,當他蹲在豬圈上正這麽想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女人的哭泣,接著就看見汪冬抹著眼淚從屋角跑過來。由於眼前景象出乎意料,汪冬遲疑了片刻,被追來的王冬一把扭住。兩人廝打。王冬抓汪冬的頭發,汪冬抓王冬的私處。罵聲哭聲和喊疼聲扭成了麻花。王冬的私處似乎被抓慘了,他勃然大怒,拎住汪冬的頭嗵嗵嗵地往牆壁上撞,就像砸西瓜,震得牆上的泥塊紛紛墜落。汪冬發出淒厲的叫喊。張五大咳一聲,說撞死人不關我的事,但撞垮我的牆壁你得賠。
王冬住手,這時才發現豬圈上還蹲著一個人。他說這騷婆娘天天跟我鬧離婚,不撞她幾下她還以為自己是明星。汪冬說我都被他騙過來五年了,一次都不讓我回娘家,沒有比這更冷血的女婿了。王冬說知不知道你回一次娘家要花我多少錢?光來回機票就好幾千塊,老子又不是貪官,哪有能力讓你坐飛機?張五說蠢仔,你就不懂得讓她坐火車嗎?王冬說火車也不能坐,你不知道她的策劃,更不懂她心腸的那個狠,隻要她一回去肯定就不會回來,到時我連去找她的路費都沒有。張五說誰要是對我這麽暴力我也會跑。汪冬啪嗒一聲跪下,眼淚汪汪地看著張五,說我嫁過來這麽多年,總算有人講了一句公道話,五哥,哪天我跟這個黑社會上了法庭,你可要給我作證呀。張五說起來,連黑人都能在美國當總統了你還跪什麽跪?他要是再敢打你,我就幫你出官司錢。王冬說你引誘她離婚是想娶她吧?張五說放屁,我是憑良心說話。
王冬和張五的爭吵驚動了張五的老婆。她從門框裏跳出來,說張五,你能不能先拉完再斷案?張五說都快出人命了我能不發聲嗎?她轉而麵向王冬與汪冬,說沒看見人家正在拉嗎?有事找法院去,別來找我家茅坑。王冬與汪冬被張五的老婆趕走。但張五再也拉不出來,剛才生氣搞亂了他的內分泌。張五的老婆把席子重新掛上豬圈。看著那張迎風招展的席子,張五說我30年都沒被人撞上一回,怎麽這半月就被人連撞了三次?老婆說因為早起的人越來越多,跑路的人越來越多。
張五還是不願意被席子圈住。第二天清晨,他鑽進了屋後的茶林。茶林長得密實,枝葉連著枝葉,就像一把巨蓋。由於陽光常年不能到達樹下,地麵寸草不生,是理想的拉撒之地。周圍除了鳥鳴沒有其他動靜,也沒看見張鮮花家那隻惡狗。他放心地用力地呼吸,草木泥土混雜的芬芳直戳肺部,整個人像重新又醒了一次。遠處傳來6點鍾的報時。張五就地蹲下,以為蹲在這麽隱蔽的地方會像蹲在自家豬圈上那麽順利,甚至有了“比蹲在自家豬圈上還要美妙”的期待。他的所謂美妙就是能在這十分鍾裏呼吸新鮮空氣,視野不被遮蔽,身心放鬆沒人幹擾,思緒漫無邊際地飛轉。但這個清晨,他的美妙再次被新的環境否決。他的皮膚像塗了膠水那樣繃著,器官像請了工休假。由於地勢不平,他必須踮起腳後跟。一踮腳後跟,不僅臀部,就連整個肌體包括頭發都處於戰備狀態。雖然耳裏充盈鳥聲,雖然目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了穀底的炊煙上,但他就是美妙不起來。他想到了張鮮花和劉白條,想到了王冬與汪冬,想到了許多相幹和不相幹的往事,甚至還想到了死去的爹媽以及政府……難道自己堅持了30多年的習慣,就這麽輕易地被幾個吊絲破壞了?難道今後每天早上都要躲到茶林裏來,而且風雨無阻?他的腦海裏電光火石,天上一腳地下一腳,越想越泛濫,越想越無語,竟然把排泄這事都給忘了,好像脫褲子蹲著僅僅是為了想事。
帶著不爽的心情,張五站在自家門口對著屋坎下喊話。他說鮮花,把你家那隻黑狗給我拴住嘍。鮮花說拴好了,張五才敢從坎上走下去。即便是鏈子拴著,黑狗仍然衝著他齜牙。鮮花嗬斥黑狗,卻忘了嗬斥黃狗和花狗,它們咆哮著朝張五撲來。幸虧牛奮來得及時,他兩腳就把黃、花二狗踹跑。張五驚魂未定地坐下。牛奮給他倒了一杯米酒。米酒下肚,張五慢慢恢複神氣,問鮮花那天早上為什麽要從他家門前經過。鮮花說那天起得早是因為要趕去縣城辦事。張五說我不問你為什麽起得早,而是問你為什麽要從我家門前經過,你家不是離大路最近嗎?鮮花說因為出發前我先到劉白條家收欠款,收到欠款後就拐到你家門前經過。張五說劉白條家不是也可以直通大路嗎?雖然他家到大路是彎了一些,但也比你從他家再拐到我家近多了。鮮花說我就走個習慣,誰會把距離算得那麽精準?
幹坐了一會,鮮花說叔你要是沒事,我就跟牛奮收玉米去了。張五趕緊跟鮮花商量,能不能把經過村子的路改到她家門前,因為這麽一改,從村西到村東的路就變得更直。鮮花說大家都走習慣了,為什麽要改?張五說那天早上你不是撞上了嗎?再不改你叔的P股就比臉還要出名了。鮮花說一泡屎的事也犯得著改路?這得鬧多大動靜?張五說路本來就在,而且你家門前這條比我家門前的還寬闊,誰都願意走大路抄近道,改改路線死不了人。鮮花說這事你問問牛奮吧。張五征求牛奮的意見。牛奮說我一上門女婿,叔你想怎麽改就怎麽改。
張五做了一塊指示牌立在岔路口,牌上寫著:前方不便,請走近道。文字下一箭頭直指鮮花家。途經村莊的人沿著箭頭走去,但他們被鮮花家的三隻惡狗追得紛紛跳下坎去,跑得慢的連褲腳都被狗撕破。過路的人們隻得回頭,繞過指示牌,重新走張五家這條線。指示牌雖然還立在岔口,但它已經喪失了指示功能,像個笑話。幾天之後,指示牌被人丟到坎下。張五的老婆把指示牌撿回來。張五怪她沒信心,說任何改變都需要時間,更何況是一條大家走慣了的老路。老婆罵張五裝嫩,說你都三十有八了還指望一塊牌牌來改變路線?這年頭,文件催不來欠款,情書追不到愛情,就連發誓都是假的,你還相信指示牌?張五說最大的障礙是那三隻惡狗。老婆說你還是蹲著想吧。張五說這麽簡單的問題還用蹲著想嗎?老婆說因為你沒想明白。
張五真的蹲下,腦袋瞬間活躍。鮮花家養狗是從她爺爺開始的。她爺爺養的是兩隻獵狗,為了讓獵狗更加氣勢洶洶,她爺爺經常用馬蜂殼拌飯喂它們。馬蜂殼把獵狗搞得心急火燎,它們見雞就咬見人就撲。從那時起,再也沒人敢路過她家門口,途經村子的路慢慢地就從她家門前改到了張五家門前。此路一走幾十年,張五家的雞、雞蛋、農具和蔬菜經常莫名其妙地消失,屋角的李子剛剛成熟就被人摘光,甚至連水缸裏喝水的瓢也被人順手牽羊。半夜裏常有途經的醉鬼借宿,也有餓扁的路人拍門討飯,弄得張五家像個免費客棧或臨時收容所,而鮮花家卻落得清淨安然。張五說原來這是一個計謀,難怪她家養的狗一代比一代凶。老婆說所以,這條路根本改不動。張五說除非把她家的狗滅了。老婆說你沒這麽狠的心腸。
每天清晨,張五都蹲到豬圈上的席子後麵,雖然勉強能解決問題,但每次他都有壓迫感。席子仿佛是一麵牆,似乎要把他吸進去。他的身體好像被捆綁了,連呼吸都不順暢。一不順暢,他就恨鮮花的爺爺養狗改路。一恨鮮花的爺爺,他就連鮮花的父親和鮮花一起恨。一恨,他就更不順暢。同樣都是張姓,憑什麽這個張不如那個張聰明?憑什麽這個張被那個張耍了還蒙在鼓裏?他越想越不服氣,越不服氣就越堵。越堵就越蹲得不爽。不爽,就給一整天帶來後遺症。白天他打哈欠,晚上他失眠。一怒之下,他把豬圈上的席子扯了,並警告老婆再也別掛,我就不信我蹲個坑還被席子管著。老婆說我不希望每天早上都有人跟你的P股打招呼,要麽改路,要麽改掉臭毛病。張五說這不是毛病,於個人是習慣,於集體是風俗,於國家是原則,於民族是傳統,於宮廷那就叫禮儀。老婆說你又不是縣太爺,又不是白金漢宮裏的,有什麽資格保持習慣?
張五說我就這麽一點點權利了,誰也別想剝奪。兩人都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忽然,老婆一擊掌,說你能不能把時間從清晨調到晚上?晚上不僅很少有人經過,而且即使有人經過隻要你不吭聲也不會被察覺,即使有人察覺也不好意思用電筒照你,即使有人用電筒照你也隻會照你的腦袋而不會照你的下身。張五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開始在晚餐時增加飯量。老婆說你活沒多幹,飯量倒增加不少。張五說你想讓我調整時間,又不想讓我多吃,哪有這麽好的事?
晚10點,村子裏安靜下來,就連鮮花家的狗也匍匐了。張五因為吃得太多而胃脹,於是蹲上了豬圈。雖然空氣沒有早上清新,視線也被黑夜限製,但畢竟麵前沒有遮擋,姿勢沒變,聲波沒變,風力沒變,因此他能適應。為了這一可行性方案,他不僅用身體獎勵了老婆,還在獎勵之後興奮得失眠。大約到了5點鍾他才入睡。然而,快6點時生物鍾把他叫醒。盡管昨晚已經排空,但他還有蹲坑的強烈願望,似乎不從床上彈起來就一輩子不能原諒自己。他飛快地起床,像白領上班打卡那樣準時蹲上豬圈。一蹲下,他的心立刻就踏實。原來習慣如此強大,哪怕是做做樣子也有安神補腦的功效。忽然,他聽到了馬蹄聲。兩名挎槍的士兵首先從屋角拐過來,後麵跟著一列馱隊。馬背上馱著奇形怪狀的金屬外殼。每走過一匹馱馬,那些奇形怪狀的金屬就蹭一次牆角。牆角上的泥塊掉得越來越多。再這麽蹭下去廂房就要垮塌了,張五忍不住喊“小心小心”。趕馬人小心地護住牆角,但由於拐角處路太窄而金屬殼又過於張牙舞爪,牆角又被狠狠地蹭掉幾大塊。張五感覺廂房搖晃了一下,問趕馬人你們得幫我修複牆壁吧?趕馬人指了指身後。張五看見鄉書記、鄉長和幾個軍人雄赳赳地拐過來,羞愧得趕緊埋下腦袋。書記說老鄉你早。張五說書記早。書記看著傷痕累累的牆角,說你要不要鄉裏派人來幫你修複?張五說不敢。書記說這牆壁快支撐不住了,你得推倒重建,否則哪天砸傷路人就算本鄉的一個事故。張五說好的,問書記馬背上馱的是什麽。書記說你沒看電視嗎?昨晚西昌發射了一顆衛星,馬馱的都是衛星甩下來的外殼。張五啊了一聲,說原來是高科技,怪不得這麽早。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地過去。張五的老婆從門裏跑出來,說張五呀張五,你竟敢光著P股跟領導說話,你把張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盡了。張五說領導隻叫我修廂房,並不反對我蹲坑。
自從強行調整了蹲坑時間,張五一天得蹲兩次,早晚各一。晚上是實蹲,清晨是虛蹲。實蹲是為了新陳代謝,虛蹲是為了精神安慰。但很快實蹲不實,它被多年的習慣糾正,虛與實的任務又全都回到了早蹲上。既然不能改習慣,那就下決心改路。張五請示老婆,擬把馱隊蹭得搖搖欲墜的廂房推倒,改為磚砌。老婆同意。他們合抱起一根腿粗的木柱,衝著廂房的牆壁喊一二三。柱子砰地撞擊牆壁,濺起一團泥塵。他們又喊了兩次一二三,牆壁被柱子連撞兩下,嘩的一聲倒塌,把拐角的路全部堵死。張五把原來那塊指示牌又擺到岔路口,牌上的字改為:前方施工,請繞道而行。這次,張五沒有指路,而是讓路過者自由選擇。鮮花家是一條道,劉白條家也是一條道,如果不怕繞甚至王冬與汪冬家也是一條道。其實世上沒有唯一的路,就看你喜歡哪一條。
路人一聽到鮮花家的狗叫,自然不敢走這一條。他們經過目測,發現從張五家後麵的劉白條家經過並不算繞,也就多了100來米距離,上個小坡,下個矮坎,頂多300步左右。於是,人啊馬啊牛啊都在岔路口左轉上行。劉白條是懶覺大王,他被早行人的腳步聲、說話聲和拍門聲弄得很不爽。劉白條還喜歡邀人小賭,以前他偶爾能贏,但自從村路改從他家門口之後,他基本上就和贏告別了。路過的腳步聲常常嚇得他把牌桌上的錢藏進米桶,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把每個途經的人都當成抓賭的警察。劉白條家的房子在村裏倒數第一,窗口沒幾塊完整的玻璃。好奇的路人經常伸頭探望,把他家的爛棉胎、破鍋頭和掉門的衣櫃盡收眼底,並且到處流傳。途經的牛馬踩爛了他家門前沒有硬化的土坪,縱橫交錯的蹄印裏積滿雨水,牛馬的糞便堆疊在蹄印之間,就連他和家人進出都得抬腳找路。每次踩到牛糞,劉白條都氣得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突。
深夜,劉白條打牌又輸了。他踩著牛糞氣呼呼地來到張五家,質問張五什麽時候能把廂房修好。張五說磚頭都還沒買夠,早著呢。劉白條說你他媽真缺德,竟敢把路堵了,就不怕後代長尾巴?張五說我是堵路嗎?我是修房子。我要是不修房子,鄉領導都不同意。劉白條說你能不能加快點速度?張五說想加快速度就得請人幫忙,請人幫忙就得花錢,要不你把借我的那一千塊錢還了?一講到還錢,劉白條頓時腿軟。他說你這條路一堵,就把麻煩全部轉移到了我家門口。張五說我家門口不就這麽熬過來的嗎?憑什麽我家門口能夠做路,別人家的門口隻能做地毯?都幾十年了,也該輪到你家了。劉白條講不過張五,攏著手回去。但走到半路他又輕輕地折回,把鞋底上的牛糞悄悄地刮到張五家的門檻上。
一天上午,張五和老婆正在坡上收玉米。他們看見途經村莊的人紛紛往坡下走,似乎是要繞道王冬與汪冬家。王冬與汪冬家在村莊底部,路人要先在岔路口右拐下行,經過王冬與汪冬家門前之後,再上行回到大路。這一繞至少要多走500米,而且還七彎八拐。路人們一邊走一邊罵,缺德呀,沒良心呀,變態呀,癡呆呀,腦殘呀,2B呀,竟然把路全都堵死了,誰他媽堵路誰就斷子絕孫,誰他媽堵路誰就癌症晚期……每一聲罵都像燒紅的鐵塊烙在張五的皮上,吱吱地直冒青煙。他聽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甚至免疫力下降、喉嚨發幹,好像連癌症晚期的跡象都有了。他丟下背簍,直奔劉白條家,看見門前架著一根紅白相間的木杆,木杆上掛著一塊紙牌,紙牌上寫著:一人一杆,一杆兩元。張五叫劉白條。劉白條嬉皮笑臉地從屋裏出來,說你要過去嗎?過去就得交費。張五說你怎麽能這樣?劉白條說你都能那樣我怎麽不能這樣?張五說我不是修房子嗎,你就不能忍幾個月?劉白條說你修你的房子,我收我的過路費,不相克。張五說你這麽做把全村人的名聲都敗壞了。劉白條說城裏人都這樣設卡收費,幹部們都這樣攔住我們進城,他們的名聲敗壞了嗎?張五說人家設卡收費是為了集資修路。劉白條說那我設卡收費,是為了集資硬化門前土坪。張五說你聽沒聽見路人怎麽罵你?劉白條說那是罵我嗎,我怎麽沒聽出來?張五說就算是罵我們兩個吧。劉白條說不一定,你說村裏最直最近的路應該是從誰家門前經過?張五說她家不是養了幾條惡狗嗎?劉白條說那也是故意擋道,隻不過她比我們擋得狡猾。本人認為路最應該從哪家門前經過,哪家就最應該承擔罵名。張五覺得此話有理,強烈的愧疚感立刻被稀釋。他甩手離開。
每一個途經村莊的人都在罵娘,但誰都不覺得是在罵自己。路人的罵聲除了惹起狗叫,沒在人的身上發生化學反應。他們即便是罵得再大聲再尖刻,即便是罵到指房子跳腳,但罵完之後還得乖乖地繞道而行。久而久之,村裏人如果哪天聽不到罵聲,反而不習慣了。罵娘變成一種儀式,聽罵變成一種享受,二者相安無事。但一天早上,當路人們走到離王冬與汪冬家十米遠的地方時,發現路不見了。一麵密不透風的鋁板牆擋在路口,上麵印著兩行白色宋體:本處市政工程,不便敬請諒解。有人湊到鋁板上想看看那邊,可鋁板上連一道小縫都沒有,那邊變得無比神秘。有人踹了一腳鋁板,立刻傳來王冬的警告:“找死呀!”接著傳來汪冬的附和:“投胎呀!沒看見這是形象工程嗎?”路人們真的無路可走了。有人提著打狗棍強行通過鮮花家門口,有人施展攀爬本領翻過張五家垮塌的牆頭,那些既怕狗又不能翻牆的老者、孕婦和殘障人士隻得乖乖地向劉白條交費。三條路三種走法,路人各取所需。
鄰村的莫光娶老婆,迎親的隊伍來到村頭岔路口停住。交錢他們不願意,爬牆頭更不可能。他們商量了一會,就朝鮮花家門前走去。由於隊伍龐大,嗩呐聲和鑼鼓聲過於響亮,鮮花家的狗都沉默了。這支迎親的隊伍用實際行動證明,從鮮花家門前經過是安全的,但必須有夠多的人結伴。眼看迎親的隊伍喜氣洋洋地就要出村,鮮花家的黑狗忽然竄出,照著新娘的小腿咬了一口便鑽進了茶林。新娘的哭聲立即蓋過嗩呐。新娘的親人們要回頭砸鮮花家的房子,莫光的親人們則把他們按住,說這一仗遲早得打,但不應該是現在。如果現在開戰,婚禮就辦不成了,喜氣就被衝掉了。拖戰派說服立戰派,新娘被人背起,隊伍繼續前行,隻是嗩呐聲裏多了一些顫音。
這個傍晚,張五蹲在坎上悄悄觀察鮮花。鮮花不但不反省,不但不緊張,反而高調地給黑狗加了一碗米飯和一塊臘肉,並在米飯和臘肉上撒滿馬蜂殼。黑狗吃得滿嘴流油,而黃狗和花狗像張五那樣蹲著,隻有看的分。鮮花指著黃、花二狗,說你們要是能有大黑一半的智商,我就給你們加菜。知道嗎?大黑懂政治,它不咬則已,一咬就咬女主角。大黑還懂法律,它曉得轉移現場,不在家門口作案。別看它平時不吭聲,但誰要是敢藐視它得罪它,它就會暗暗記住,尋找機會報複。對外人它敢叫敢咬,對家人它無限忠誠。這麽好的狗,想不表揚都難……此話顯然不是說給黃、花二狗,而是故意說給蹲在坎上的人聽。張五憋了幾天實在憋得傷身,就把這些話轉告了老婆,還說見過表揚狗的,但沒見過這麽肉麻的表揚,簡直像拍領導的馬屁。張五的老婆把這當笑話,又轉告了劉白條的老婆。劉白條的老婆把這當商業信息告訴劉白條。劉白條像打廣告那樣把這些話大聲發布。從此,鮮花家門前再也沒人敢走,而劉白條收的過路費卻天天看漲。路人和村民個個恨得咬牙。有人半夜摸到劉白條家門前,想偷走那根攔路杆。他抓住杆子的這頭輕輕一拉,竟然拉出劉白條的一串喝問:“你是誰?你從哪來?你要到哪裏去?”每一問都是哲學,嚇得偷杆人轉身便跑。原來,劉白條為了堵住夜裏的過客,他竟然用繩子把攔路杆的那頭連到自己手上,通宵坐在門前睡覺。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別想從他這裏免費通行。
張五覺得劉白條過分了。他來到卡前,一腳把攔路杆踹掉。劉白條說你想強行闖卡?那是要罰款的。說著,又把杆子架起來。張五說你收費的理由是什麽?劉白條說集資呀,硬化土坪呀。張五說集了多少?硬化土坪的資金夠了沒?劉白條不語。張五說如果夠了,那你就沒有再收費的理由了。劉白條說不是還欠你一千塊嗎?張五說隻要你現在撤卡,我那一千塊免了,就算免除非洲債務。劉白條說那我欠張鮮花的三千、王冬的兩千呢?他們可沒你大方。張五說你他媽也欠得太誇張了,牌技那麽差還賭?劉白條說即使不欠他們,我也還要收建房費、養老費,沒看見我家房子拖了全村的後腿嗎?張五說知不知道你這是非法集資?劉白條說弱智,你看沒看電視?全國多少收費站早就收回成本了,甚至都收了超出成本十倍百倍的錢了,但現在他們還照收不誤。噢,人家不非法就我非法?我收這點算個屁,一人才20毛,就等於在城裏上一次五星級廁所。張五說人家收費有批文,你有嗎?你想收費,首先得有弄到批文的那個本事。劉白條說我在自家門口收費,就像你在你家側門蹲坑,也要批文?張五說雖然這裏貌似你家門口,但土地是國家的你懂不?劉白條說瞎掰,這是我私人領地,神聖不可侵犯。張五說你以為你是誰呀?都神聖不可侵犯了。人家西方才有私人領地,我們這是東方。劉白條說那你為什麽把國家的路給堵了?張五說又來了,我不是要建房子嗎?劉白條說屁,你磚頭都買齊了,為什麽遲遲不動工?張五說我在等砌匠,他們要收完糧食以後才有空。劉白條說你是不想讓大家走你家門口吧?張五說這才叫正宗瞎掰。我的房子總得建吧?房子建好了門前總得讓人走吧?劉白條說到那時大家都走慣了我家門口,誰還走你家?你就是想拖時間改路,別以為我看不透。張五說正兒八經的事,一到你嘴裏就念歪。劉白條說打鐵還需自身硬,你自己都不硬,還想來敲打我?真是笑話。張五說你不聽勸,弄不好是要坐牢的。劉白條說你想不想讓我坐牢?張五說我還沒想清楚。劉白條說誰敢讓我坐牢我就殺他全家。張五說你不敢。劉白條說你試試。
張五急步出村,要去鄉裏告劉白條,但走著走著腳步就放緩了。他不是怕劉白條殺人,而是覺得自己的心裏不那麽能見光。雖然推倒廂房是為了重建,但推牆的時候他確實希望趁機改路。雖然買好磚頭不動工是為了等砌匠,但隻要肯加錢砌匠還是隨時可請。不得不承認,自從那堵牆推倒後,他的早蹲又變成了一種享受。他甚至有心情欣賞屋角李樹上的殘果,甚至能聽出鳥們的嗓門一天比一天大。鳥們的嗓門為什麽大呢?因為玉米和稻穀都先後成熟了,它們有足夠的補給。他甚至還有心情觀察山穀裏騰起的團團白霧,茫茫一片,像白雲,像魔女的白發。它們時而纏住山頭,時而又把山頭放開。霧填平了所有的溝壑,就像在村莊麵前鋪了一層厚厚的望不到頭的棉花。誰看誰喜悅,誰看誰有做地主的錯覺。這算得上是個美麗的地方。當初王冬就是用風景把汪冬從浙江騙過來的,據說王冬在“美麗”的後麵還加了“神奇”。張五笑了一下。他想一個人每天清晨能蹲在豬圈上看這麽美的風景,想這麽美的事而又不被打擾,應該算得上是一個既得利益者了,一個既得利益者為什麽要去告一個欠債大戶呢?如果劉白條家裏不窮,他會架杆子收費嗎?不會。張五自己把自己給說服了,從半路折回。
鮮花家的三條狗被毒死了。鮮花是在早上打開門的時候才發現的。狗們躺在門前,頭朝狗洞,滿嘴白沫。悲慘的場麵使鮮花失控,她發出一聲刺骨的尖叫,像死了親爹那樣當即暈倒。牛奮對嘴呼吸才把她弄醒。醒來後,她請木匠做了三口狗棺材,分別把狗裝進去,然後又分別在棺材上蓋了一塊紅布。靈柩一字排開,攔在門前的路中央。鮮花誓言不抓到投毒者決不下葬。她去了一趟莫光家,莫光說他結婚不久,還在蜜月期,傻瓜才惹這種麻煩事。況且鮮花早就賠償過他老婆的藥費和精神損失費,他還有什麽理由投毒?莫光一臉真誠,弄得鮮花反而不好意思。會是誰呢?鮮花想得大腦都起了皺紋。
清晨6點,鮮花和牛奮爬過張五家牆頭,三下兩下跳到豬圈邊。張五的身體一緊,說沒看見我正在蹲嗎?鮮花說就是看見你蹲我們才來的。張五說喜歡聞味或是尋早餐?鮮花說想問叔幾個問題。張五說有這麽急嗎?鮮花說怕叔講假話,所以才挑著時間問。張五說你叔什麽時候說過假話?鮮花問那你是不是講過要把我家的狗滅了?張五說你聽誰講的?鮮花說你跟嬸娘嘀咕的時候我正好路過你家門口。張五說這話我是講過,但我沒有做。劉白條講他要殺人,你也信?鮮花問那你是不是有投毒的動機?張五說動機算個屁,最終還得看動作,而且村裏的人、過路的人,這麽多人,難道就我一個人有動機?鮮花說王冬與汪冬已經把經過他家的路攔死,他們不會投毒;劉白條已經架杆子收費,我家的狗叫得越凶他收的費就越多,他也不會投毒。張五說排除他們不等於就是你叔。鮮花說你一直想把路改從我家門口經過,當時我們同意了,但狗沒同意,所以你就喂它們吃老鼠藥。說到此處,鮮花頓了一下,眼淚吧嗒吧嗒掉,她為那幾隻可憐的狗狗傷心地哭了。張五說你叔沒這麽硬的心腸,否則狗們活不到現在。鮮花抹了一把眼淚,說有人看見你去鄉裏了。張五說誰規定我不能去鄉裏了?鮮花說有人講你去鄉裏是為了買“毒鼠強”。張五說放狗屁,人家隻跟你講我往鄉裏走,卻沒跟你講我半路殺了回馬槍。鮮花說原來你在半路買的“毒鼠強”?張五說我看你是“毒鼠強”吃多了。鮮花說那你為什麽殺回馬槍?難道是去散步嗎?張五說我想去告劉白條亂收費,但走到半路氣就消了。鮮花休息一會,問真不是你毒死的?張五說你去問問,看有誰在蹲坑的時候還有心情說假話?鮮花說叔,不管怎麽講,我家的狗被毒死,根源還是在你這個地方。張五說你這是突擊審問、非法逼供、雙規,還有完沒完?鮮花說如果你不推牆攔路,劉白條就不會架杆收費,劉白條不架杆收費,王冬與汪冬就不會搞什麽豆腐渣工程。都是你逼出來的。如果大家還有一條路可走,誰會狗急跳牆到下毒?張五說能不能反過來講,如果你爺爺不養獵狗,不喂它們吃馬蜂殼,那這條路是不是在你家門前?你不能光講現實,也得講點曆史。鮮花說都幾十年了,你家門前這條路也算得上曆史悠久了。張五說你家那條路更古老,都有上百年的曆史了。鮮花說報紙上不是講不走老路嗎?張五說還講了不走斜路,知道什麽叫斜路嗎?就是不直的路,而你們家門前那條最直,最不斜。忽然,牛奮插話,說叔你弄錯了,不是傾斜的斜,而是邪惡的邪。張五說一個音,意思差不多,各人根據各人的需要引用。鮮花說爭來爭去的,也不是個辦法,叔,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把你家這堆廢牆搬走,我把我家的狗狗埋了,讓大家自由選擇,愛走哪條走哪條。張五說若要講公平,除非今後你家不再養狗。鮮花說先這麽定吧。叔你要是同意我們就走,你要是不同意,我們就看到你同意為止。張五說簡直是趁火打劫。鮮花說那你到底同不同意?張五說再不同意我都快憋死了。
鮮花把三隻狗埋進菜園。她家門前的路算是暢通了。但張五和他老婆一共才兩個勞力,搬運廢牆的速度就像蝸牛爬行。鮮花跟村民們打了一聲招呼,除了劉白條家,家家戶戶都派出人力來幫張五搬運,甚至外村的人也紛紛加入。半天工夫,張五家廂房的舊牆就全部清理完畢。鮮花說叔,這就像投票,來幫忙的人越多就說明想走你家這條路的人越多。他們都是你的粉絲,代表民意。張五說講好了,你不能養狗。收工後,鮮花把那塊“前方施工,請繞道而行”的牌子拿掉。路人們又開始走回張五家這條路。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張五家門前的人流量同比上升百分之五,相當於當月的物價上漲指數。而鮮花家那條路始終無人問津,盡管她家已經不養狗了。張五蹲在豬圈上想什麽叫習慣?這就是。人們習慣走老路,而我習慣敞蹲。正這麽想著,他忽然聽到從自家門前傳來一串噗噗的腳步聲……
(原載《花城》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