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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透明

  蔣一談

  這個男孩叫我爸爸,我不是他的親爸爸。他這樣叫我,希望我能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對待他,可是我現在做不到,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做到。我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她今年五歲,和我前妻生活在一起。

  男孩比我女兒大兩個月,幫我點過煙、倒過茶,還幫我係過鞋帶。我心裏挺高興,對他卻親近不起來。我對他說謝謝,他會擺擺手,說不客氣。我在想,他以前也是這樣對待爸爸的嗎?我最終沒有問他,還是找機會問問他的媽媽吧。

  他的媽媽,也就是我現在的情人杜若,三年前和朋友一起創辦了一家西式茶餐廳。我們在一次朋友聚會上相識,後來開始交往,彼此之間也有了好感。一段時間之後,她主動向我表白,希望能生活在一起。可是我對婚姻生活有了恐懼。我的前妻曾這樣評價我:“你不適合結婚,應該一個人生活,你還沒有成熟。”

  我知道女人需要什麽樣的成熟男人。我承認,我對現實生活有種恐懼和虛弱感,害怕去社會上闖蕩,不願意去競爭。每周總有那麽一兩天,我拿著公文包上班,走進地鐵站,被潮水般的人流擁擠,恐懼和虛弱感會增強很多。

  我每天按時上下班,在家裏負責做飯、洗碗、打掃衛生。我喜歡待在家裏上網、看書、看電視,不喜歡和朋友同事交往。我還是一名文學愛好者,喜歡寫小說,寫給自己,從不投稿。每到周末,我會帶著女兒去公園或者圖書館。我喜歡這樣的家庭生活,平平淡淡的居家日子才能讓我有踏實感和安全感。

  有一點真實卻又奇怪,我愛女兒,可是在女兒四歲大的時候,我才有做父親的微弱感受。看著眼前這個小女孩,我的親生女兒,她是真實的,可靠的,千真萬確的,沒有一丁點水分,可是對我而言,“父親”這個身份,或者說這個詞匯輕飄飄的,我伸手能抓住,又能看見它從我的指縫間飄出去。或許我還沒有成熟吧。我希望自己成熟起來,堅強起來,但是這一天還沒到,我第一次的婚姻生活就結束了。

  我不怨恨前妻,一點都不。我知道問題所在,沒有資格去抱怨她。我希望她離開我之後,不再怨恨我,忘了我。在她眼裏,我在家裏扮演一位丈夫和父親的角色--我沒有家庭的長遠規劃,沒有自己的事業規劃,沒有女兒未來的成長規劃。我承認這是事實。當她說我是一個膽怯的男人,沒有生活的勇氣時,我反駁過她。後來關於勇氣的話題,我們之間又爭吵過兩次。每個人對勇氣的理解不一樣。我認為,這些年我在做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為了薪水工作,看上司的眼色工作,為了家庭生活工作,這本身就是我的勇氣。或許她理解的男人勇氣,就是能追著夢想去生活,即使頭破血流也是好樣的。我沒有她需要的那種勇氣和夢想,我夢想待在家裏,可我沒有經濟能力去選擇。

  我對杜若的好感也源自這裏。她理解並接受我平平淡淡的生活理念,對我的事業沒有苛求。最重要的一點,她從未把話題轉向婚姻層麵,也沒有探尋我的第一次婚史。她越是這樣,我越是對她充滿好感。她看過我的寫作筆記,說我有寫作天賦,應該試著去投稿。有一天,她對我說:“我愛我的兒子,希望你也能對他好。我們在一起生活,可以不結婚,你也可以不用上班,就在家裏看看書、寫寫東西,照顧我們,我能養活你。你認可這個孩子,認可他叫你爸爸就可以了。”我點點頭。杜若也沒有給我多講過去的生活經曆,隻說叮當的爸爸是她過去的情人,叮當從沒見過他的爸爸。杜若對我很好,我能實實在在感知到。我知道,她希望我能把她對我的好,通過我的身體再傳遞給她的兒子。我希望自己能夠做好。

  離婚後我把房產留給了前妻,自己租了一套家具電器齊備的一居室。我接受了杜若的建議,提前解除了租房合約,然後辭職待在杜若的家裏。每天早晨,我拿著菜籃子去早市買新鮮蔬菜、雞鴨魚肉,和賣菜的砍價,回家的路上和大爺大媽聊天,順便幫他們抬抬重物。我翻看從書店買來的菜譜書籍,學會了二十幾道新菜肴的做法,看著杜若和叮當有滋有味地吃飯,我心裏很有成就感。我每天擦洗馬桶兩次,馬桶和洗麵盆一樣潔淨。杜若和叮當的衣服每天換一次,我洗好後熨好、疊好。我還買了最新型的樟腦丸,放在衣櫥裏。我發覺自己比以前更會學習了,站在鏡子麵前,我好像重新發現了自己的價值。我在想,如果前妻能夠這樣理解我、對待我,我不會主動提出離婚,而且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試圖改變自己的性情和對待生活的心態,可是她沒有體察到。我們兩個人隻是被生活拖疲了,在現實麵前妥協了,前妻對生活的忍受力超過我,是我首先選擇了逃避,在離婚的問題上她沒有太多的責任。

  和杜若生活了幾個月之後,我對自己還不太滿意。叮當叫我爸爸,我臉上掛著笑,心裏還是對他親近不起來,不過他提什麽要求我都會盡可能滿足,比如他把我當馬騎,在屋裏爬來爬去;他還喜歡把腳丫子放在我臉上蹭來蹭去,那個時候,我會想到女兒的小腳丫。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淋浴,叮當推門進來,非要和我一起洗澡。我想拒絕,卻沒有說出口。我背對叮當,叮當嘻嘻笑著,小手在我身上抓撓,我非常緊張,全身起了滿滿的雞皮疙瘩。躺在床上的時候,杜若摟著我,說我真是個居家好男人,她很知足。我也第一次說出了心裏話,我說:“我不是什麽居家好男人,隻是不想和社會多接觸,我喜歡待在家裏,待在一個感覺安全的空間裏麵。”杜若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抱著我。杜若對我身體的需求大於我對她身體的渴望,但我總是竭盡全力滿足她。

  杜若心思細密,體察到了我在家裏的微妙尷尬。有一次,我聽見她在客廳和兒子說話:“叮當,叔叔和媽媽生活在一起,他就是你的爸爸。媽媽說過,見到爸爸你要叫他,多叫他,你做得很好。今天,媽媽想對你說,以後不要叫得太勤,一天叫幾聲就可以了。”

  “為什麽?”

  “爸爸有點害羞。”

  “哈哈!哈哈!哈哈!”叮當大聲笑起來。

  “小點聲,爸爸在睡午覺。”

  “爸爸會害羞。”

  “你喜歡他嗎?”

  “喜歡。”

  “喜歡他什麽?”

  “喜歡他和我一起搭積木……喜歡他在地上爬讓我騎……喜歡他……對了媽媽,他還說要帶我去海洋館呢!”

  杜若沒有繼續說話。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輕輕推開門,走到床邊,為我掖了掖毛巾被。我假寐。她在床邊坐下,坐了很長時間。等她出去的時候,我睜開眼睛。我在問自己:“你愛杜若嗎?你真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嗎?”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但我還沒有真正愛上杜若。

  我帶著叮當去海洋館。我喜歡那片藏在地下的人造海洋。這些年,我沒少去那裏。我喜歡那裏的寂靜,更喜歡小而柔軟的海洋生物。透過穹形玻璃,我會把自己想象成靜若處子、悠然漂浮的海洋小生物。

  我拉著叮當的小手,他蹦蹦跳跳很高興;我叫他的名字,他有點失落,但沒在小臉上表露出情緒。我們默默往前走,他突然小聲說:“小朋友的爸爸喜歡叫他們‘兒子’,他們的爸爸不習慣叫他們的名字。”我握了握叮當的小手,停下腳步,望著他,一時語塞。我笑了笑,說:“好……好……”然後繼續往前走。叮當的小手讓我想起女兒的小手,心裏不太好受。

  觀看海豚表演的時候,叮當站在那兒大呼小叫。海豚表演結束後,他坐下來,微皺眉頭,問我:“爸爸,海豚現在在幹嗎?”

  “在休息。”

  “海豚的海洋房間在哪兒?”

  我笑了笑。叮當繼續說:“不過,我覺得海豚休息的時候不一定快樂。”他的情緒慢慢低落了。

  “你說的對,海豚不一定快樂。”我摸了摸他的頭發。

  我們順著長長的扶梯轉入地下。此刻,小海馬在我眼前的海水裏漂遊。如果不是叮當抓我的衣袖,小海馬甚至讓我忘記了他的存在,周圍穿梭的人群忽然讓我對叮當抱有歉意,我急忙抓緊他的小手,隨後抱起他。看著走在前麵的一對父女,我想到女兒。我想起去年的某一天,我抱著她一起注視漂遊的小海馬,我們旁邊站著一對父子,那個爸爸正給他的兒子講解:“兒子,你的腦袋裏也有一隻小海馬。”

  “真的嗎?”男孩有八九歲,眨了眨眼睛,摸摸自己的腦袋。

  “每個人的腦袋裏都有一隻海馬,大人有大海馬,小孩有小海馬。”他的爸爸繼續說。

  女兒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真的嗎?”她也摸了摸腦袋,眼神裏充滿驚奇。我以為這個男人會講海洋童話故事,沒想到他這樣說道:“人類的大腦皮層下麵有個內褶區被稱為海馬區,海馬區非常非常重要,它掌握一個人的記憶轉換,能將瞬間記憶轉換為長期記憶。”

  “哦……”他的兒子點點頭。女兒沒有聽明白,不停地嘻嘻笑,兩隻小手玩弄著我的頭發。

  我醒悟過來,木然地望著叮當,想象著大腦皮層的皺褶。此時此刻,再次在我腦海裏長久定格的是三幅畫麵:我拉著父親的手去幼兒園,一邊走一邊吃著棒棒糖;我女兒剛出生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神情;我和前妻各自拿著離婚證,一路沉默走向破裂的家。

  叮當累了,趴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我一隻手摟抱著他,一隻手提著一大包水果和蔬菜。我走累了,路邊有石凳,我沒有坐下,繼續往前走。不知怎的,我想體驗這種極度的無力感,這種感受好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快感,胳膊酸脹、手指似乎要被拽斷的快感。在這之前,我沒有這種體驗,總覺得在生活麵前,差不多就行,沒必要折磨自己。我繼續往前走,汗珠在眼角滑落。

  我在照顧另一個男人的兒子。我和這個男人非親非故,我和他的兒子沒有血緣關係。我突然很厭惡自己,甚至產生了荒誕抑或邪惡的欲念:我把熟睡的叮當放在石凳上,一個人走進旁邊的咖啡館,邊喝咖啡邊觀察他醒來之後會怎麽樣。他會哭嗎?可能先會東張西望,然後才會哭。如果叮當一直坐在石凳上等我,我想我會走過去,可是發生另一種情況呢?他往前走,尋找我,走出了我的視線,我會跟在他後麵嗎?我不敢繼續想下去。一個事實明擺著,杜若相信我,相信我不會傷害她的兒子。我也想到女兒,如果前妻遇到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會這樣故意對待我的女兒嗎?我無法想象女兒一個人迷失在大街上的情形。我有些羞愧。

  走進家門的時候,叮當醒了。他叫了一聲媽媽,跑進客廳。杜若提早回來了。叮當連續叫了幾聲媽媽,杜若沉默不語,往日的她不是這樣的。我把水果蔬菜收拾好,發現杜若神色不安地坐在沙發上,歎了兩口氣,手指不停地揉搓太陽穴。之前我和她有約定,我不過問她的工作,所以遇到今天這種情況,我保持沉默比較好。我削了一個蘋果,一分為二,分別遞過去。在自己家裏,對待前妻和女兒,我很少這樣殷勤。叮當抓起蘋果,猛咬了一大口。“洗手去!”杜若衝著叮當大聲喊道。叮當一下子愣住了,含在嘴裏的蘋果瞬間減速,慢慢轉動著。

  “好,洗手去。”我的語氣是平緩的。我拉著叮當,走進洗手間。之後,我讓叮當一個人進了小臥室。我走進客廳,說:“你歇會兒,我去做飯,今晚吃海米炒冬瓜、香芹炒牛肉絲。想吃饅頭,還是蒸米飯?”

  杜若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進了廚房,把蔬菜放進洗菜盆,打開水龍頭。水嘩嘩流淌,我靜止不動。洗菜盆是我新買的,和我家裏的那個一模一樣。女兒最喜歡吃海米炒冬瓜,前妻不讓女兒多吃,怕她上火。這個時間點,她們娘倆可能也在吃飯吧?她遇見男人了嗎?在意識深處,我無法想象她和另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前妻是一個有事業心、性情古板的女人,也是一個慢熱的女人。我幾乎能夠斷言,至今她還是一個人生活。杜若走進廚房,咳嗽了一聲,輕聲說:“今晚我們點餐吃吧……都累了。”我回頭看她一眼,淡淡笑了笑。

  外賣送來飯菜,我們三個人默默吃飯。叮當低著頭,嘴巴小心翼翼吧嗒吧嗒著。杜若摸摸他的臉蛋,說:“媽媽剛才批評你,對不對?”叮當撇著嘴,眼淚瞬間滾落下來。我把紙巾推過去,杜若拿起一張,輕輕擦拭叮當的臉頰,眼裏含著特別的情緒,似乎有話要說。我放緩咀嚼的動作,等待著。“茶餐廳……可能做不下去了……”她頓了頓,側轉眼神,望著我,“股東說要移民,需要錢,想撤資……我知道這是托詞,現在茶餐廳競爭大,生意不好做,做其他投資獲益更大。”我點點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點頭。“我想租一個小點的地方,我不想放棄。”她長長地舒口氣,仿佛在給自己鼓勁。

  “我相信你。”我望著她,勸慰她。

  她用力抿緊嘴唇,眼神在半空中遊離,似乎在控製淚腺。

  我在廚房洗刷碗碟,杜若給叮當洗澡。我收拾完畢,坐在客廳,杜若陪叮當讀童話書的聲音從小臥室裏傳出來。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女兒也喜歡這個故事。過去的一幕又在眼前閃現。我閉上眼睛,身體靠躺在沙發上,漸漸陷入了幻覺,感覺這裏是過去的那個家,沙發靠墊是牛皮的,扶手是木頭的,我抱著女兒看動畫片,前妻在書房裏準備第二天的會議材料。

  不知過了多久,杜若的聲音飄進我的腦海。

  “你在笑什麽呢?”她站在我眼前。

  我坐直身子,揉了揉臉:“剛才眯了一會兒。”

  “叮當睡了。”

  “今天睡得挺早。”

  “他說今天玩得很開心……你也累了吧?”

  “你想吃蘋果嗎?我削一個。”我插話道。

  杜若沒有拒絕。削蘋果的時候,我暗暗佩服自己,和杜若在一起,我才學會如何關心女人。一個蘋果,分成兩半,客廳裏飄浮著蘋果香。杜若取來兩個酒杯,倒上了幹紅。“你能幫我嗎?”杜若忽然問我,遞給我紅酒。“什麽?”我不太明白。“如果我一個人開餐廳,你能幫我嗎?”我轉動酒杯,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曾經答應過你,你待在家裏,不用想掙錢的事,可是現在……我一個人怕忙不過來……”“家裏可以請個保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擔心自己能力不夠,怕幫倒忙。”“我覺得你行。”我搖搖頭,呷了一口紅酒,笑了笑。“我已經看好餐廳位置,麵積有現在的三分之一大,能擺十幾張桌子。現在的餐具和桌椅都能用上。我需要一個餐廳經理,以前那個經理是股東的表妹,已經辭職走了。”“具體幹什麽呢?”“其實就是一個影子,老板的影子,你不用幹什麽,待在那兒就行。”我點點頭。

  “服務員都是以前的,很聽話。有你在,我可以出去和投資商談判,爭取多開幾家分店。”

  “你有這麽大的信心?”

  杜若看著我,專注地看著我,眼神那麽堅定,那麽充滿期待;我同時在她的眼神裏發現一股欲望,想吞掉整個房間的欲望。

  “你想知道我開一家什麽樣的餐廳嗎?”她說。

  我點點頭。

  “去把客廳的窗簾拉上吧。”

  我遲疑了一下,站起身,拉上紗簾。

  “兩層都拉上。”

  我回望她一眼,把厚窗簾拉上。

  “請把燈也關掉。”她一直望著我。

  我把客廳燈和走廊燈關掉,隻留下角落裏的落地燈。在這樣的燈光氛圍下,紅酒杯蕩漾著奇異的色澤。我忽然很想和她做愛。我咽口唾沫,喝幹杯中酒,又倒了一杯,醞釀著情緒。杜若舉著酒杯,身體湊近我,示意我舉起酒杯。我舉起酒杯,看見她的手伸過來,摸了一下我的膝蓋,接著伸向落地燈開關。啪,柔和的聲音,落地燈滅了,屋裏一片漆黑;當,清脆的聲響,杜若的酒杯觸碰我的酒杯。

  “你想在黑暗裏和情人喝紅酒嗎?”

  我碰了碰她的酒杯,以示回答。

  “你想在黑暗裏和情人吃西餐嗎?”

  “我還沒體驗過。”

  “你可以在黑暗裏親吻情人,撫摸情人。”

  我的膝蓋碰掉了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我摸黑撿起來,放回茶幾上麵。我感覺到杜若越來越近的呼吸,散發紅酒氣息的呼吸,她騎跨在我身體上,環抱著我的脖頸。

  “我想開一家黑暗餐廳,讓大家在黑暗裏喝紅酒、吃西餐,你喜歡嗎?”

  她的鼻尖觸碰我的鼻尖,“你負責管理黑暗餐廳,好嗎?”“黑暗餐廳?這名字是不是……”我的呼吸已經不能順暢。“你有更好聽的名字嗎?”在黑暗裏,我和杜若的聲音有幽遠的味道。“黑色餐廳,怎麽樣?”“黑暗不是更有力量嗎?”我同意她的解釋。“餐廳裏一片漆黑,怎麽點菜?”杜若笑了,說:“在前台點菜,那裏有光線。”我為自己的愚笨感到羞愧。“顧客會不會碰掉盤子?”“有可能,不過盤子是塑料的。我們會在前台講解用餐方法,現在的人很聰明,喜歡新鮮,他們一定喜歡這樣的創意餐廳。”

  我的手開始用力撫摸她。我們在沙發上做愛,壓低聲音做愛。後來我們相擁躺在沙發上,杜若告訴我,如果叮當的爸爸沒有因車禍死去,他們將是一對非常幸福的情人。他們相信感情,不相信婚姻,叮當是他們的未婚生子。“遇見你,我很幸運,”她不停地親吻我,“我給叮當找到一位爸爸……我也找到一個男人……”可是我的心裏卻是怪怪的。我對杜若有了新的認識,但心裏還沒有真正愛上她。

  一切似乎都在杜若的安排下行進。保姆來到家裏的第二天,黑暗餐廳裝修完畢。杜若帶著我參觀,讓我牢記各個台麵的數字編號、前台至食品操作間的距離、酒屋至前台的距離。

  點餐台設置在外麵的玻璃房裏,有六台觸感操作電腦屏幕,裏麵儲存著菜品和酒水照片,圖片可以左右自由拉動。休息座椅前方立著一個悅目的就餐說明標牌:請不要大聲說話;請關閉手機;桌子下麵靠左的位置有呼叫器;請放慢用餐動作,味道才會出來。

  我的工作職責就是監督管理服務員,接待服務好重要客人;同時,我必須首先牢記餐廳的各個位置,然後仔細訓導服務員。杜若曾對我說過,我可以提薪水要求,我說等餐廳營業一切正常後再說吧。正像杜若預想的那樣,餐廳一開業,很多人前來體驗。我們一天忙到晚,身體很疲憊,心裏很愉快。有些顧客不太文雅,經服務員勸說後,說話的聲音明顯小了;也有客人在黑暗裏去洗手間,不小心和其他客人相撞,相互爭吵幾句。不過沒發生什麽大意外,一切看上去挺順。

  那天,黑暗餐廳打烊之後,我和杜若留下來,她問我的感受,我說比在家做飯累多了。我們在黑暗裏笑,笑聲落下來,我們也沉默了。屋子裏非常安靜,我們在傾聽黑暗的聲音。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黑色就是伸手不見五指,味道非常醇厚,遠遠超出我的想象。身在城市,徹底的黑已經很難遇見,“黑漆漆”也變成了一個遙遠的詞匯,到處都是燈光,到處都是燈光留下的遺產,換句話說,在城市的夜晚,我們可以隨處看見自己的影子,虛弱的影子。有了光亮,我們才不會害怕,可是光亮多了,我們變得更堅強了嗎?

  回去的路上,杜若對我說,如果我能在黑暗餐廳長期做下去,做一兩年,她可以給我幹股。我明白她的意思。“咱倆這樣做下去,前景應該挺好的。你考慮一下,再告訴我想法。”她接著說。我知道,杜若並沒有完全信賴我,我沒有理由否認這一點,也不想耍花招欺騙她。

  我完全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客人多的時候,我還客串過調酒師。隨著時間的推移,來這裏就餐的客人素質越來越高,餐廳裏彌漫著的黑色氣息令人舒適愜意。我可以在餐廳走廊裏自由行走,腳步輕柔,幾乎沒有聲響。有一次,一對情侶正在小聲傾訴衷腸,我移步經過他們的餐桌,停下腳步傾聽了一分鍾,他們沒有絲毫察覺。我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我甚至想寫幾篇與黑暗餐廳有關的小說。

  接下來的日子裏,一旦有閑,我就開始構思故事。我會把靈感記錄在空白的點餐紙上,同時訓練自己在黑暗裏寫出文字盡可能整齊的小說筆記。那天,當我沉浸在想象裏的時候,一個細弱的聲音飄過來--在黑暗裏待久了,耳朵異常敏感,同時想象力比往日更為豐富--是個女孩的聲音,雖然隻是輕輕的兩個音節“媽媽”,可是她的聲音卻像一片細嫩的小樹葉,飄在我的眼前,飄進我的耳朵。我站起身,循著剛才的聲音走過去。“媽媽,我害怕……”是我女兒的聲音。我悄然靠近,喉頭頓時幹澀了。

  “有媽媽在,不怕。”前妻小聲說道。

  站在她們母女倆旁邊,我控製著呼吸,控製著情緒,但沒有控製眼淚。她們看不見我,感覺不到我的存在。和前妻離婚已有十個月,這期間我沒有見過女兒。我打過兩次電話,她告訴我,因為工作忙,還要去國外進修,女兒送回老家讓父母親照看了。

  “沙拉好吃嗎?”

  “好吃。”

  “媽媽看不見你,你也看不見媽媽,好玩嗎?”

  “不好玩。我想看見媽媽。”

  “吃完飯,就能看見媽媽了,你要好好吃飯。”

  “嗯。”

  我在心裏默念著女兒的名字:“囡囡……囡囡……囡囡……”

  “媽媽,我想爸爸了,他什麽時候回家啊?”

  前妻停了一會兒,說:“爸爸也想囡囡,快吃飯,好嗎?”

  “我想爸爸。”

  “外婆家好玩嗎?”

  “不好玩。”

  “你在電話裏不是說挺好玩的嗎?”

  “我說不好玩,外婆會不高興的。”

  “外婆最疼囡囡了,是嗎?”

  “嗯。”

  有一瞬間,我想撫摸女兒,她的身體離我有半米遠,我伸出手即可。我在猶豫。女兒的聲音讓我縮回手臂。

  “媽媽,爸爸什麽時候回家啊?”

  “吃完飯,我打電話問問他,好嗎?”

  “現在就打。”

  “餐廳裏不能講電話。”

  “媽媽,你快點吃。”

  “你不喜歡這裏嗎?”

  “現在有點喜歡了。”

  一位去洗手間的顧客在黑暗裏撞到了我。“對不起,對不起。”他說。我穩住身體,屏住呼吸。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前妻和女兒靜默了好一會兒。女兒哧哧笑出了聲:“媽媽,有人在說對不起。”前妻也笑了。

  我走回前台,坐下,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眼神一直望著剛才的方位,那塊區域一會兒幽暗,一會兒明亮,仿佛要從周圍的世界裏分離出來。女兒的麵龐是清晰的,她長大了,長高了,我看不清前妻的神情。服務員和收銀員的交流告訴我,她們正在結賬,等她們出去,我可以透過休息室的玻璃窗觀望她們。我的確這樣做了,但隻看見她們的背影。我的心髒怦怦跳動。她們一直往前走,走到街角,然後拐彎,消失了身影。我掏出手機,注視著屏幕。我等待著,沒等來前妻的電話。

  第二天上午,我撥通了家裏的電話。前妻告訴我,女兒剛回到北京,我可以隨時回家和女兒見麵。我回到家裏,家裏的陳設幾乎沒有改變。女兒從屋裏跑出來,撲進我的懷裏,我們抱在一起,抱了很長時間。我和女兒都哭了,我默默流淚,女兒哭出了聲。十個月過去了,好像過去了好幾年。

  我一個人抱起女兒,來到小區花園,女兒問了我好多問題,我編故事哄騙她。這些故事遲早會露底的。女兒在玩秋千,看著她,我想到叮當。兩個孤獨的孩子。我很想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玩,但這隻是臆想。兩個孩子都叫我爸爸,我該怎麽辦?我搖了搖頭,不經意回頭,發現前妻站在陽台上,正朝我們這邊搜尋。我垂下眼簾,抱起女兒,給前妻發短信,說想帶著女兒出去走一走。她提醒我,別忘了給女兒喝水。

  我抱著女兒,漫無目標地往前走。眼前的車流、行人、樹木和建築物,好像都是飄浮物,它們飄過來、飄過去,與我無關。此刻的世界,隻有我的女兒是實實在在的。走了兩條街道,也許是三條,女兒說餓了,她的話給了我提示,我沒有猶豫,打車前往黑暗餐廳,希望能在那裏見到杜若。我希望自己能夠更真實地麵對她。

  杜若正帶著未來的投資商參觀餐廳。她看看我,看看我的女兒,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我帶著女兒在休息室坐下,叮當突然推門而入,大聲叫喊著跑過來:“爸爸!我剛才把魚灌醉了……”他的聲音漸漸變弱了。我沒想到叮當會在餐廳。女兒正在喝水,沒聽見叮當說了什麽。叮當的眼神裏有疑惑,他走過來,問我:“她是誰?”

  “她叫囡囡。”

  “他是我爸爸。”女兒說。

  叮當一把搶走了女兒手裏的水杯,說:“他是我爸爸。”

  “他是我爸爸!”女兒哭起來。

  “他是我爸爸!”叮當也哭了。

  杜若走進屋,讓服務員領走叮當。她輕輕握住囡囡的手,說道:“你女兒挺漂亮的……像她媽媽?”她掏出紙巾擦拭囡囡臉上的淚痕。

  “囡囡,跟阿姨出去玩,好嗎?”我說。

  服務員抱走了囡囡。我和杜若麵對麵坐下,兩個人沉默了幾分鍾。

  “你能把叮當當成自己兒子,我也可以……”

  我搖了搖頭。

  “你不相信我?”

  “相信。”

  我們相互對視,等著對方說話。

  “你要離開我了嗎?”杜若問我。

  我看著窗外,一隻小鳥像一顆子彈極速飛走。小鳥在我的世界裏消失了,我也在小鳥經過的世界裏瞬間消失了。瞬間。生活的瞬間。瞬間的力量。很多時候,瞬間的思緒能改變人很多很多。“請不要現在離開我……”杜若的眼睛是紅的。“叮當也離不開你了……”她歎口氣,接著說。“你也離不開女兒,我能感覺到。”“我沒那麽好。”“我已經習慣你了……”我們又開始沉默。水族箱裏的氧氣汩汩作響。屋門拉開又關上的聲音。杜若走了出去。

  我把女兒送回家,前妻已經準備好了晚飯。我們三個人,像往日那樣,我坐東邊的位置,前妻坐對麵,女兒挨著媽媽坐。我心裏忽然有很多話。女兒手舞足蹈地吃飯,前妻說女兒好久沒這麽高興了。我捏了捏女兒的小臉蛋。

  “我昨天看見你們了。”我說。

  “在哪兒?”

  “黑暗餐廳。”

  “我喜歡那裏!”女兒歡呼。

  “你也在那兒吃飯了?”

  我點點頭。“你現在怎麽樣?”

  “什麽?”

  我笑了笑。我想她明白我的意思。

  “你呢?”她說。

  我還不想說出杜若的名字。

  “你……不怨我吧?”我說。

  “離婚是你先提出來的,我能說什麽。”

  “你當時也沒阻攔。”

  “當時你很認真。”

  我點點頭,表示讚同。

  “我覺得自己會拖累你的生活。”我解釋道。

  “你害怕麵對現實,這是你的性格。”

  “有時候……也害怕麵對你。”

  “我有那麽可怕嗎?”

  “無形的壓力吧。”

  “我們都在為家庭付出,可又覺得自己比對方付出得多。”

  “我其實挺佩服你的……”我說,給前妻夾了一筷子菜,“離婚前我已經有變化了,你沒發現。”

  “我們都太在意自己的感受。我說你幼稚,其實我也挺幼稚的。”

  “你說過我不成熟,不適合結婚,適合一個人生活。”我笑了笑。

  “可能吧。兩個人在一起時,會不自覺地依賴對方,現在一個人麵對生活,反而學會了獨立。我不怨你。真的。”

  “我挺討厭過去的自己。”

  “我們喜歡惡語傷人,喜歡傷對方的自尊。你也說過我是個不太懂浪漫的女人。我的生活觀的確比你現實,”前妻給我盛了一碗湯,接著說,“我們之間的確出了問題,但我們都沒有耐心和時間去解決,也沒有經驗去借鑒,自己的生活隻能自己去實踐。”

  我抬起頭,靜靜地注視著前妻。

  “的確,每個人都需要試著改變自己。”我說。

  “可能都太年輕了吧。我們還沒經曆七年之癢就分開了。”她笑了笑。

  “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

  “兩個人。我和囡囡。”

  吃完晚飯,我陪女兒看電視動畫片,前妻在廚房洗刷碗碟。電視櫃上麵擺放著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還有木雕茶葉罐、青花瓷水果盤、飛鏢盤、動物卡通掛畫……在眼前一一閃過。今晚,我想看著囡囡上床睡覺之後再走。前妻從廚房裏出來,走進客廳坐下。我們的眼神注視著女兒,時而交錯一下,看上去很自然。我能感覺出來,前妻的情緒比以前柔和沉靜許多,舉手投足更顯舒緩有致。

  時間不早了,女兒打了哈欠。我和前妻相互協助,幫著女兒刷牙、洗臉、洗澡。我用毛巾被裹起女兒,把她抱進小臥室,親了親她的臉頰,祝她好夢。後來,我們倆走到客廳,就這樣坐著,誰也沒有說話。牆上的時鍾發出滴答的聲響。過了好一會兒,我說我走了,她遲疑了一下,看了看時鍾,點了點頭。我默默起身,拉開房門,慢慢走向電梯,按下電梯按鈕。屋裏的光線在樓道投射下細長的光影,光影消失的時候,電梯門開了。我下樓,在小區裏走了兩圈,走了很久。我抬頭望著熟悉的窗戶,心裏有暖意,更有悵然。

  來到杜若的家門口,我掏出鑰匙,靠在門框上想了又想,還是把鑰匙插進了鎖孔。這些時日,杜若對我很好,我對她心存感激,但心裏明白,我對她的情感還不是真正的愛,也不是依戀。我同時也很清楚,這份情感的滋味雖然還很單薄,像一層散發誘惑的薄紙,卻又分明朝著亮光飛去。

  屋裏亮著一盞落地燈。叮當已經入睡,杜若在等我。

  “回來了?”

  “你還沒睡?”

  我洗了洗手,來到客廳坐下。氣氛有些怪異。

  “你會和前妻複婚嗎?”杜若看著我,脫口而出。

  我搓著手指,笑著搖搖頭。

  “別騙我。”

  “不會複婚。”

  杜若遞給我一杯紅酒。我喝了一大口。

  “我……”我看她一眼,迅速低下頭。

  “想說什麽都可以。”

  “我不想離開你……我也想念以前那個家……我……”我開始語不成句。

  杜若垂下眼簾。

  “我和前妻……可能都需要改變……”

  “你想說……你後悔離婚了嗎?”

  “不,我不後悔。”

  “那你想說什麽?”杜若握酒杯的手指在顫抖。

  “我女兒也需要爸爸……”

  “我懂。”

  “我想……我想一周回去住幾天……”

  “我猜到了。”

  “但我不會和她複婚。”

  “那你和她是什麽關係?”

  “雙方都沒有壓力的關係。”

  “像我們這樣?情人?”

  “沒有壓力,就不會對對方有太多期待。”

  “沒有期待,也就沒有責任。”

  “把女兒養大成人,是最大的責任吧。”

  “我理解。”杜若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酒。

  “謝謝。”

  “你前妻知道你的想法嗎?”

  “還沒告訴她。”

  “她會同意嗎?”

  我沉默,繼續沉默。

  “她會同意嗎?”杜若追問。

  “可能會同意……”我點點頭,再次點點頭。我覺得我了解她。

  “你想和兩個女人做愛,擁有兩個情人,對嗎?”杜若直視著我的眼睛,我回避了她的眼神。杜若等著我說話,可我還沒組織好詞匯。她站起身,走進臥室。我聽見臥室洗手間裏水流的聲音。杜若在洗漱。

  我一個人坐在那兒,連續喝了兩滿杯紅酒。沒有了水流的聲音,屋裏安靜下來。我覺得自己看清了什麽。我關閉客廳燈,走進外麵的洗手間。洗漱完畢後,我推開了臥室門。我和杜若並排躺在床上。

  “睡了嗎?”我輕聲問道。

  臥室裏更顯寂靜。我聽見杜若清醒的呼吸。

  “可是我對你已經有了感情……”杜若說,壓抑著呼吸,慢慢舒出一口氣。

  “我是不是很自私?”

  “你隻是想得到更多。”

  “我這樣做……你會討厭我嗎?”

  “會討厭你,但現在還不會。”

  “現在這個家,你可以隨時來,如果有一天我換了門鎖,你就別再來了。”

  “我知道……”我說。

  (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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