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
“那些水,”每天下了班,老安要在鎮中心街邊抽幾支煙,看噴泉,“又薄又亮又滑,綢子似的,從水管裏麵變魔術。”
張龍總是直接回家。被煤塵浸透的帆布工作服硬挺挺的,他就像從盔甲裏麵鑽出來,院子裏兩個大號洗衣盆裏的水曬了一整天,暖洋洋的,有幾次他身上的泡沫還沒衝幹淨,吳愛雲就從後麵把他抱住了。
她的瘋勁兒也跟噴泉似的,不管不顧,變著花樣兒來。有一次她把張龍的臉咬破了,晚上吃飯時連老安都注意到了。“怎麽了,”他倒酒的手停在那兒,“你那臉?”“真的呀--”往桌上端菜的吳愛雲也湊過來看。“剛才洗澡,”張龍抬起胳膊往外擋她,跟老安解釋,“可能搓得狠了--”“我看,像是女人咬的--”吳愛雲吃吃笑,“有對象了?”“沒有。”張龍舉起酒杯轉向老安,“誰能看上我?”老安跟他碰了下杯,兩個人把酒喝光。“那可說不定。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吳愛雲扭著腰肢,邊往廚房走邊回頭扔下一句,“我這朵鮮花不就插在牛糞上了嗎?”“別欺人太甚啊你--”張龍說。“我欺負你了嗎?”吳愛雲端著一盤削皮黃瓜和炒雞蛋醬回來,放到桌子中央,偏腿坐到炕上,問老安,“你娶了我,高不高興?”“高興。”老安當了半輩子礦工,皮膚和皺紋仿佛被墨染過,溝溝坎坎密布於臉上,他笑的時候,仿佛有個網被牽動了。“女人就是花,”老安跟張龍說,“就得漂亮,不漂亮還叫什麽女人?”“要不是我媽那會兒生病開刀,急等用錢,我能嫁給礦工?”吳愛雲給自己倒上酒,舉杯跟老安碰一下,又跟張龍碰一下,仰脖把酒幹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會兒就是一條狗一頭豬給我錢,我都嫁!”“讓女人這麽欺負,”張龍看著老安,歎了口氣,“你還笑得出來?”“張龍從小就是好漢,英雄氣概。”老安對吳愛雲說,“上中學的時候別人欺負我,追到我家門口,把我嚇尿了褲子,張龍抄起菜刀衝出去,把他們全砍跑了。他歲數兒小,那會兒比我矮半頭呢。”“你還好意思說--”吳愛雲哼了一聲。“沒出事兒是英雄,”張龍把酒倒進嘴裏,一小團火,從嗓子眼兒直衝進胃裏,“出了事兒就狗熊了。”“聽說是為了個女孩兒,”吳愛雲問,“誰啊?我認識嗎?”“連我都不認識。”張龍舉起老安剛給他倒滿的杯子,“幹了?”“怎麽可能--”“幹了!”老安舉著酒杯,兩個人都不看吳愛雲。“到底是誰啊?”第二天他們鑽進被窩時,吳愛雲又問。“我真不認識。”張龍說,“那時候打架也不需要什麽理由,就是年輕,沒事兒找事兒,亂打一氣。”“不愛說算了。”吳愛雲哼一聲,“滿嘴鬼話--”張龍上中學時天天帶著刀,書包是老安替他背著。他有三把刀:一把是用電工刀改裝的,刀身窄窄一溜,磨得鋒利無比;折疊刀是鋼的,銀色外殼上麵鐫刻著雙龍戲珠圖案,刀子從槽裏麵彈出來時發出哢嗒的一聲;最毒的是把三棱刀,短、窄、立體,刀身是黑褐色,刀刃磨成了三條窄窄的銀帶子,寒光閃爍,在刀尖處匯合。
出事兒那天晚上張龍把三把刀都帶上了,電工刀插在襪筒裏麵,折疊刀揣進褲兜,三棱刀有刀鞘,他用膠布把它纏在手臂上,用袖管蓋住。出門的時候,他媽媽的叫聲從後麵追上來:“黑燈瞎火的上哪兒找死去?”
他在老安家門口叫了老安兩聲兒,老安沒出來。
張龍在巷口跟幾個人會合,到了十字街大路口時,人數增加到二十多個。
馬路對麵,隔著水泥花壇,十來個年紀比他們大兩三歲的少年出現了,他們人數少,但個子明顯高過他們,體格也更結實。他們三三兩兩,分成幾列從暮色和夜霧交織的背景中晃晃悠悠地走出來時,變成了能自行移動的山嶺,而他們身後的陰影,讓這些山嶺有了雙重重量。
張龍感覺到自己的腹部畫圈圈似的扭攪起來,熱滾滾的液體從身體深處源源不斷地湧出,沸騰翻滾,回旋上升著湧向他的四肢和大腦--他的手伸進褲兜裏握住折疊刀,打量了一下身側及身後的夥伴,那天傍晚,天色死暗,所有的星星都落到少年們的眼睛裏了。
當對麵的人山再次移動,並且迅速變成幾條河流朝他們包抄過來時,“你們記住,”張龍一字一頓,齒縫間呲出的噝噝寒氣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張龍的妹妹大學畢業留在南方,嫁人後把父母接走了,房子留給了張龍。
初見老安時,張龍差點兒把他當成他爸爸,後來才想起來,20年過去了,老安早就不是少年了。
不隻是老安,當年跟著張龍打拚的夥伴兒,全都娶妻生子,變得灰頭土臉的,他們少年時代具有的某些品質,類似翅膀或者爪子,曾像一層釉質讓這些少年閃閃發亮,如今都消失不見了。
老安對張龍,還像當年一樣謙恭,吳愛雲熱情好客,廚藝很拿得出手,後來,張龍發現她別的方麵也不錯。當然她也有不好的地方,膽子比母豹還大,半夜裏溜到張龍家裏,摸進他的被窩。
“你瘋了?”
“你怕了?”
暗夜裏,吳愛雲的眼睛像兩顆黑珍珠。
“總要給老安留點兒麵子吧。”
“你占了他的裏子,還講什麽麵子不麵子的--”吳愛雲手臂又涼又滑,蛇似的纏到張龍腰間,“放心吧,他睡得跟死人似的。”吳愛雲的身子結實,滑溜,在月光中出了水的白魚般扭動撲騰著,叫聲大得讓張龍伸手去堵她的嘴,她把他的手指咬住了,咬痕處滲出了血絲。“你屬狗的。”張龍罵她。“對,”吳愛雲在他嘴唇上又咬一口,“啃不夠你這根兒骨頭。”“早晚有一天,”張龍把她推開,“老安拿著菜刀衝進來,把我們剁成肉醬。”“肉醬就肉醬,”吳愛雲慢條斯理地穿衣服,“放點兒蔥薑,加點兒芹菜,包餃子。”溜走的時候,她倒挺麻利,一閃就沒了影蹤。白天張龍跟老安一起下井,幸虧是井下,光線暗,張龍不必麵對他的注視和笑容。張龍無數次地罵自己是混賬王八蛋,但有了吳愛雲以後,他再也過不了沒有女人的日子了。“你們那兒沒合適的嗎?”老安問吳愛雲,“幫張龍張羅張羅,成個家。”“倒有一個合適的,”吳愛雲說,“不過,跟你結婚了。”在井下,礦工們的玩笑粗魯下流,主人公經常是吳愛雲,老安軟綿綿的反擊隻會讓礦工們覺得那些玩笑越說越有嚼頭兒,張龍努力充耳不聞,但有一天他的動作跑到了思想的前麵,他操起鐵鍬揮過去,差一寸,就抵到那個家夥的喉嚨口,鐵鍬刃邊銀亮,寒氣森森,那張裝滿了下流話的嘴巴都來不及合上。
“誰跟老安過不去,”張龍的話說得很慢,帶著霜氣,“我就對誰不客氣。”
“他們是開玩笑,瞎咋呼--”晚上喝酒的時候,老安說,“咬人的狗不叫。”
張龍舉著酒杯的手臂僵住了:“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我多管閑事兒了?”
“你想哪兒去了?”老安直擺手,他臉上炭黑色的皺紋耷下來,笑容裏麵帶著苦相,“我的意思是,咱們這些煤黑子,腦袋別在腰帶上,每天有命下到井下,有沒有命上來都說不準呢,還計較個啥?”
“拿女人過嘴癮,煤就白了?就長命百歲了?”
“喝酒,兄弟。”老安舉起酒杯在張龍的酒杯上碰了好幾下,“兄弟,喝酒。”
酒喝得別扭,張龍身體裏麵野火燒不盡,在炕上翻來滾去,期待著吳愛雲能摸黑過來。等到半夜,回應他的,除了白泠泠的月光,還是白泠泠的月光。
第二天下井的時候,掌子麵就老安和張龍兩個人。塌方的時候,轟一聲巨響,巷道裏麵雷聲隆隆,煤塵雲朵般飛揚起來,激流迸射,決口般地衝過來。張龍張開雙臂摟抱住頭,蜷成一團,任憑唰唰唰飄落的煤粉把自己掩埋。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裏麵傳來話語聲。
前兩句他沒聽見。
聲音像從煤塵裏麵滲出來的,悶悶的,似有似無。
“你想過自己會這麽死嗎?”老安問。
“想過,”張龍一張嘴,煤粉嗆進嘴裏,他吐了半天,“但沒認真往裏想。”
就像少年時候,張龍想過殺人,但從沒真想殺過誰。
“我想過,還經常做這種夢--最早跟我一起下井的弟兄,要麽死要麽殘廢,快占一半兒了。”
張龍沒吭聲。
“我們死了,吳愛雲肯定閑不住,她會再找男人。”
張龍騰身而起,他人世間走一遭,一半時間在監獄裏麵度過,出了獄,又有一半時間在地底下,女人他是剛剛嚐到滋味兒,還是占著老安的灶台炒剩菜。他不甘心,不認命。
煤塵仿佛一條河把他們浸在中間,張龍淌來淌去,終於,腳踢到了硬物。他把鎬頭撈起來,辨別了一下方向,去刨把他們封閉起來的那堵牆,他叫老安起來跟他一起幹,外麵有工人,他們肯定會接應、救援的。
老安沉默了一會兒,也過來幫忙了。
從井底下升上來時,豔陽當空,陽光金湯般地潑下來,張龍仰頭看太陽,直看得兩眼發黑,頭暈目眩,淚水在他的臉上肆意奔流,井底下被汗水濕透的身體,又被新發出的汗水透濕。
礦主、工長,一大堆人等在井口,看見張龍、老安上來,礦主抓著他們的肩膀,連罵了幾句髒話,他衝所有礦工一揮手:“喝酒去,今天誰不喝醉誰是孫子!”
喝酒中間,張龍出去上廁所,看見吳愛雲跌跌撞撞地跑來,她的臉色煞白煞白,看見張龍,直撲進他懷裏,伸手去摸他的臉:“我剛聽說,嚇死我了。”
張龍用力抱了抱她,把她從身邊撕開,低聲說:“人多眼雜的你別鬧了。”
他回到飯店時,礦工們喝得臉色濃油赤醬,呼來喝去,聲浪此起彼伏,吳愛雲占了他的位置,坐在老安身邊,啪嗒啪嗒掉眼淚。
“你有完沒完?”老安說,“等我死了你再哭也來得及。”
“嫂子先回家吧,”張龍說,“讓我們痛痛快快喝一頓。”
吳愛雲點點頭,抹著眼淚走了。
張龍坐下後,往窗外看了一眼,心裏咯噔一聲,窗框就像電視機屏幕,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咱哥倆兒喝一杯,”他舉起杯子衝著老安,“大難不死,祝賀一下!”
“死了也沒啥了不得的,”老安拿著酒杯,朝地上啐一口,“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那哪能?”張龍說,“好死不如賴活。”
他們從中午喝到黃昏,從酒館出來的時候,噴泉在噴水,老安一P股坐在馬路牙子上,張龍猶豫了一下,也陪著他坐下了。
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男歌手女歌手,聲音都仿佛在糖漿裏麵浸過,又被拉成絲線,織成了綢緞,從耳朵裏鑽進來,在人的心頭上撫弄、撩撥。噴泉裏的水,一會兒變成蘑菇,一會兒變成雨傘,有時候像花,有時候像葉片,忽兒浪起來,扭攪著跳起舞來,或者豁出去了,放焰火似的直衝上天去。
老安從地上起身,搖搖晃晃地走近噴泉,站在飛濺的水珠中間,引起圍觀者發出一陣陣的笑聲。
張龍過去拉老安,老安一臉的水珠子,眼淚似的淌。
老安對噴泉的興趣說沒就沒了。下班後他和張龍一起回家,他們站在自家的院子裏衝洗,隔著木板牆障,看不見彼此的表情,但言行舉止卻看得七七八八。
老安在吳愛雲身上動手動腳,他的突然襲擊經常讓吳愛雲受到驚嚇。她的叫聲和斥罵好像非但沒讓老安住手,反而越發挑起了他的興致,喝酒的時候,老安也越來越經常地在吳愛雲胸上P股上摸來蹭去。
“你的狗爪子能不能消停一會兒?”吳愛雲把菜盤往桌子上麵一礅,菜飛了起來,又落下,她去了廚房。老安嘿嘿笑,撚撚手指,舉杯跟張龍碰一下:“喝酒。”張龍喝不下去。他的食道仿佛塞滿了酒精塊兒,從胃裏往上直壘到嗓子眼兒,梗得難受,他放下酒杯,衝到屋子外麵。“怎麽了?”吳愛雲跟出來,在他後背上拍打。塌方以後,他們還沒有機會親近,她的手貼在他後脖頸處,指尖的溫熱像細鉤子,把他身體裏散落的委屈一網打上來,剛喝的酒剛咽下去的菜一古腦翻湧奔騰,全吐了出去。“噴泉啦?”老安跟出來,“沒喝多少啊……”張龍甩開吳愛雲的手,直起身子看著老安:“胃裏不舒服,我先回去睡了。”“咋不舒服了呢?酒沒燙熱?”老安把張龍送到門口,看著他打開自己家門,“有事兒言語一聲兒。”
屋子裏麵空蕩蕩的,張龍懶得開燈。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炕上,宛若雪白清冷的一床被子。他把被褥鋪好,躺下,那床月光一半覆在他身上,另一半空空地籠著。
隔壁叮叮當當地發出聲響,兩口子好像打起來了。張龍剛睡著,就被驚醒了。吳愛雲的身體又涼又濕,帶著初秋夜寒的氣息。“你怎麽--”吳愛雲捂住了張龍的嘴。她全身貼近他,在他身上蹭了蹭,他的身體劈裏啪啦地迸起了火星,轉瞬間就燃燒起來。他支起胳膊籠她在身下,就仿佛她是隻蟲子,是隻小鳥,是漿汁飽滿的嫩玉米,他焐著她,烤著她,讓她外酥裏嫩,香氣四溢。
淚水從吳愛雲的睫毛下麵滲出來,漫洇在臉上。在灰鴿羽毛般的光線中,她的臉孔仿佛暗影中的鏡子。“怎麽了?”張龍問。吳愛雲搖搖頭。“你們在井底下--”離開時,吳愛雲穿衣服的動作停頓了下,“出什麽事兒了嗎?”“我們被埋在煤裏,”張龍反問,“能出什麽事兒?”“老安他--”吳愛雲話到舌邊又咽了回去,她在張龍肩頭上咬了一口,歎了口氣,“我走了。”張龍的回籠覺睡到太陽升得老高。他出門的時候,吳愛雲在門口跟鄰居家的女人邊擇菜邊聊天。“老安一早叫了你兩聲,見你沒應,先下井去了。”張龍到井口的時候,正趕上大家吃午飯。“昨天晚上幹什麽壞事兒了?”礦主開張龍玩笑,“現在才來?”“喝大了。”張龍說。“跟我喝的。”老安衝著礦主,補充了一句。“這多好,”礦主笑笑,“兄弟如手足。”“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說話的家夥目光與張龍遭遇,咳了一聲,衝著老安,“是吧,老安?”“吳愛雲可不是衣服,”有人笑,“是床大棉被。”沒等老安接話兒,他又補充道:“任你鐵漢鋼漢,也能讓她焐化了,渾身淌汗。”男人們笑起來。“放屁!”老安笑罵。
午飯後在掌子麵兒倒堆兒的時候,老安被裝滿了煤塊的手推車撞了個跟頭,他從地上爬起來,嘴唇磕出了血,從煤塵中湧出股黑紅來。
“夢遊呢你?”撞他的礦工嚇了一跳,“沒事兒吧?”
“死不了。”
老安臉上黑黢黢的,牙齒間漫著紅血,笑容把他變成了惡鬼。
下班經過鎮中心轉盤的時候,張龍讓老安先回家:“我有點兒事兒。”
張龍打發走老安,坐在馬路牙子上看了會兒噴泉,水柱抽穗似的齊刷刷鑽出來,顫動著,像風裏的水晶莊稼。
20年前那個夜晚,就在噴泉這裏,好多人受傷,血在暗夜裏發出腥氣,還有股奇怪的香味兒。那些血像蚯蚓一樣從血管裏鑽出來,綿綿不絕,粘在皮膚上麵,滲進衣服纖維裏麵。被三棱刀捅過的胸口,血汩汩地湧動,像個小泉眼。那個家夥高出張龍將近一個頭,笑著看張龍:“小兔崽子,還真有種!”
他的笑容恍恍惚惚地,滲進黑夜裏去了,在很多個夜晚,這個笑容從張龍夢境深處,浮萍似的蕩漾著。
張龍在“老馬家的牛肉湯”裏吃了碗牛雜湯飯,去澡堂子泡了個熱水澡,找人扒皮似的給自己搓了個痛快,換衣服時他站在大鏡子前麵打量自己,白皮白肉,就連臉都比一般人白,像個書生。
“像個雪人!”吳愛雲笑話他。老安在他家門口抽煙。“怎麽蹲這兒了?”張龍問。“吳愛雲去你那兒了,”老安笑笑,“不跟我過了。”張龍進了門,房間裏麵黑燈瞎火,闃寂無聲。他拉了下燈繩,昏黃的燈光像一潑顏料,吧喇潑亮了房間,吳愛雲坐在炕沿兒上。“你幹什麽?”張龍壓低了聲音。“我要離婚。”張龍走到吳愛雲近前,看到她轉開的那側臉,有些青腫,嘴角破了,帶著血絲。吳愛雲抬頭看他一眼,淚眼汪汪。“我跟他離婚,你要不要我?”
張龍轉身出了門,老安還在大門外抽煙。
“你他媽的真有種啊!”張龍踢了老安一腳,“別人裝槍,你就回家放炮?”
“今天看我自己回家,飯她也不好好做,我說了她一句,她一大堆話等在那兒。”老安朝地上啐了一口,迎著張龍的眼睛,“刨了一天的煤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你說她欠不欠揍?”
張龍沉默了片刻:“那也不能動手啊。”
“她那嘴,我能說得過她?”
張龍歎了口氣:“你說幾句軟話,哄哄她吧。”
“還是你去吧。”老安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碎,“讓她回來炒菜,咱哥倆喝兩盅。”
張龍回家,走到吳愛雲身邊:“你也有不對的地方,怎麽連飯都不做了?”
“你去哪兒吃的飯?”吳愛雲看著張龍,“有人給你介紹對象了?”
“你胡扯什麽?”張龍苦笑了一下,“我也不能天天跟你們兩口子膩歪著啊。”
“我就要你天天跟我們膩歪著,”吳愛雲把頭埋進他懷裏,摟著他的腰,“看不見你人影兒,我一分鍾也活不下去。”
天陰得邪乎,黑雲蘸了水,大巴掌似的從天上摁下來,礦工們黑蛆般在山坡煤洞口處,進進出出,蠕動不休。
吃午飯時,張龍拿著飯盒獨自走到煤堆頂上坐下,煤洞周圍的雜草兩個月前還是青蔥水嫩,嬌滴滴的,現在綠火燃遍山坡,綠色也嬌柔不複,變得潑辣,陰氣十足。
礦工們在井口的木垛上分散坐著,抱著飯盒吃飯,話頭兒三下兩下又扯到女人身上。
“女人都一樣。”
“那哪能?”
“有啥不能?不都是那一畝三分地兒。”
“可不是。”
“有啥不是?你們家吳愛雲鑲了金還是戴了銀?”
“反正--”老安嘿嘿一笑,“區別可大了。”
“還區別?你區別過?”
“他沒區別,吳愛雲有。”
礦工們笑起來。
“放屁!”老安拉下臉來,“吳愛雲真敢齜牙,我打不死她!”
“你打吳愛雲?你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張龍--”老安扭頭朝上麵喊,“他們不相信我打了吳愛雲。”
礦工們的頭向日葵似的,全都仰了起來。
張龍蓋上飯盒蓋,往下斜睨了他們一眼:“我也不相信。”
“就你個熊樣兒,”礦工們哄笑起來,有人把手裏的半塊饅頭朝老安扔過去,“早晚把自己煮了,當供品供你們家吳愛雲!”老安對別人的話充耳不聞,他盯著張龍,目光像條毯子,一直鋪到他跟前。“嘴皮子磨夠了吧?”工長看看表,招呼大家開工,“幹活兒!”張龍從煤堆上走下來,老安緊盯著他的眼睛:“你為什麽不說實話?”張龍徑自下了井,老安沒跟上來。張龍推了幾趟煤,出來找老安,發現他已經不在了。張龍回家時,吳愛雲聽見門響,從屋裏出來,兩隻手沾滿了麵粉:“老安呢?”“沒回來?”張龍反問。“看噴泉去了吧。”吳愛雲看看身後,沾著麵粉的手在張龍鼻子下麵抹了兩道,低聲說,“給你包餃子呢,洗洗就過來吃吧。”憋了一天的雨在他們吃餃子時下了起來,鞭子似的抽打著,仿佛十字街鎮是個什麽疙裏疙瘩的髒東西,非得仔細衝刷清洗幹淨不行。餃子吃完了老安也沒回來,雨勢倒是弱下來了。“我找找他去。”“死在外麵才好呢。”吳愛雲拉住張龍,“抱抱我。”張龍用胳膊圈住吳愛雲,被她在臉上拍了一巴掌。“像餃子皮兒包餃子餡兒那樣抱!”後半夜的時候,雨停了一個多小時了,張龍聽見隔壁大門門鈴叮叮當當地響起來,老安在院子裏麵走動的聲音,仿佛什麽巨型動物撞了進來。“吳愛雲--”他聲嘶力竭地叫,好像跟她隔著千山萬水。“大半夜你鬼哭狼嚎--”噗的一聲,吳愛雲的話沒了,被人吞掉了似的。張龍從炕上彈起來,趿拉著鞋竄出門,隔著木板障牆,他看到老安手裏握著一塊磚頭,腳底下躺著吳愛雲。
張龍不知道老安喝的是什麽酒,但這個酒顯然跟往日不同,平常的酒像螞蟻蝕骨,一口口,不隻把老安的骨頭啃成了渣子,他的目光、笑容、言語,也都被蛀得拿不成個兒;這個夜晚被老安喝下肚去的酒,是硬的、冷的,像把刀揣進了老安的身子。
“老虎不發威,”老安晃晃手裏的磚頭,斜睨著張龍,隨著老安的笑容,刀刃的寒氣從他的眼睛、嘴巴、臉上的皺紋,密密麻麻地擴散開來,“你們當我是病貓?”
“你是不是男人?”吳愛雲問,“是男人你現在就去宰了他!”老安的磚頭是對著吳愛雲的臉拍下去的,她皮膚細嫩,臉頰處擦破了皮,這其實不算什麽,皮膚下麵的打擊才是動真格兒的,幾個小時之後,她的半邊臉會腫成水蜜桃。“啞巴了?怕了?”吳愛雲盯著張龍,拂開他拿來的冷毛巾,“不用擔心,你殺人,我償命!”“閉嘴!”張龍把手裏的毛巾往地上一摔,他的心、肝、肺瞬間像燒紅的煤塊,把胸腔裏麵烘得熱辣辣的,“你懂什麽叫殺人?什麽叫償命?”吳愛雲怔住了。“滾回家去吧!”張龍撿起毛巾,離老遠朝洗臉盆裏一擲,“你們兩口子的事兒,我管不了!”吳愛雲把外衣的紐扣解開,她的手抖得厲害,紐扣解得很費力。“你幹什麽?”“我檢查檢查自己,哪兒出毛病了,這麽討人厭。”吳愛雲把衣服脫了下來,扔到地上,伸手去解胸罩後麵的掛鉤。“抽什麽風?讓鄰居看見--”張龍撿起衣服往她身上披,吳愛雲在他的手底下掙紮著,把胸罩扯掉了,胸前白嫩的兩坨彈跳出來。張龍的火直竄上頭,揚手給了她一個耳光。“你打我?”吳愛雲淚水薄冰似的凝結在眼睛裏,她的目光從冰後麵射出來,“老安打我,你也打我?”“你不走我走!”張龍把衣服朝她身上一扔,推門出去。老安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背倚著張龍家大門,嘴裏咬著煙,但火柴盒在他手裏變成塊濕了水的肥皂。
張龍從他手裏搶過火柴盒,擦出火花時,火光映照出老安的臉,皺縮得像個核桃。張龍把火直接塞到了老安的嘴裏,他燙得跳了起來,噗噗、噗噗地吐個不停。
“好男不和女鬥,”張龍盯著老安的眼睛,“有種你他媽的找男人單挑啊。”張龍把外衣往身上一搭,去十字街找了個燒烤攤,喝酒喝到半夜,然後去澡堂子洗澡,在那裏找了個床睡了。第二天張龍直接去了井口。“衣服怎麽沒換?”工長叫了他一聲,追到井口裏麵,“帽子呢?”張龍抄起鐵鍬幹活兒。工頭把安全帽硬塞給他。老安隨後也來了,他去“老馬家的牛肉湯”吃的早飯,還喝了酒。他把這兩樣味道都帶進了井下。“想拉你一起去的。”老安衝張龍打招呼,他的笑容也仿佛經過長時間的燉煮,“一個人喝酒,就像一根筷子夾菜似的。”張龍沒吭聲。老安倒也沒像張龍想的,跟其他礦工們吹噓打老婆如何如何。他把支巷木的工人拉下來,自己站在木樁上麵。“你行嗎?”那個礦工問他,“酒氣比瓦斯味兒還大呢。”“井底下的活兒,”老安笑起來,“我閉著眼睛都比你們幹得好!”張龍和往常一樣在掌子麵兒倒堆兒,到了吃午飯的鍾點兒,他推完最後一手推車煤,正要上去,“兄弟--”張龍停下了腳步。整個上午,老安就忙活那幾根木樁子了,張龍不想搭理老安,但這會兒除了他也沒別人了。“你站遠點兒,”老安站在木樁上,手裏拎著把斧頭,他指了指井口的方向,那兒有光透過來,“我想看著你的臉說話。”張龍沒動。“你不敢站在光下麵?”張龍走過去,豎井上麵的光像束追光打在他的頭上。“你跟吳愛雲,”老安有些哽咽,“以後好好過日子吧。”“你說的什麽屁話?”“你為我坐了20年的牢,別說老婆,”老安笑得臉上溝壑縱橫,手裏的斧頭畫著弧線掄起來,“我的命早就是你的。”斧頭砍下去的聲音像深海處的濤聲,黑暗如潮,迅疾撲上來,淹沒了他們。
老安被救上來,得了什麽寒症似的,剛立秋的節氣,他把棉襖穿在身上還發抖。棉襖外麵,他披麻戴孝。吳愛雲也披麻戴孝。她的臉頰腫脹消了不少,但青紫泛了出來,麵相泛出股淒厲。她幾天不吃不睡,瘦得臉頰都塌了,嘴角起了一片水泡。
張龍埋在西山下麵的煤洞裏麵。礦主工長找老安商量了幾次,屍體不是不能挖,一是成本太高,二是有沒有這個必要。這些錢,還不如省下來給他父母妹妹。最後一次商談前,礦主和工長替張龍算了一卦,卦上說,張龍已經入土為安了,再挖出來恐怕不吉利。
吳愛雲冷笑了一聲。三個男人頓住話頭兒,看向她,她推門出去了。月亮當空,又大又圓。吳愛雲的心也變成了月亮,虛白的一口井,沒著沒落兒。老安夜裏睡不踏實。兩個月內,連著被埋了兩次,他怕黑怕得厲害。吳愛雲半夜醒來,看見老安縮在牆角,用大棉被把自己包得像個餛飩。“張龍在這兒。”老安盯著房間裏麵的暗黑,“我一睡著,他就來,就坐在炕邊兒看著我,要麽就站在那兒。”老安指指窗簾,“一站站半宿,也不說話。”“來了好啊,”吳愛雲笑了,“我去燙壺酒,炒幾個菜,咱仨喝幾盅。”“禍水,”老安看著吳愛雲,罵了一聲,“女人都是禍水。”“你們在井底下,”吳愛雲盯著老安的眼睛,“發生了什麽事兒?”老安沒吭聲。吳愛雲拿起枕頭砸過去。
“我們被埋在井底下,”老安把枕頭甩到一邊,“能發生什麽事兒?”吳愛雲僵住了:“這日子沒法兒過了。”他們替張龍賣了房子,加上撫恤金,一起寄給他父母。他們接到通知後,沒來認屍。當年張龍坐牢的時候,他父親就放過話:“就當沒這個兒子。”吳愛雲離開的那天,新鄰居正好搬進來。人聲喧嚷,劈裏啪啦放了兩陣子鞭炮。
吳愛雲隻帶走了自己的衣服,一個大提包就裝下了。出門的時候,隔壁搬家的人都出去吃午飯了。大門外爆竹皮剖腸破肚地堆著,吳愛雲往張龍院裏麵看,房門開著,黑洞洞的一張嘴,房門口同樣堆著爆竹皮,一撮紅色,像是房子咯出的血。
(原載《民族文學》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