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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雨如注

  畢飛宇

  一

  丫頭不像她的母親,也不像她的父親,她怎麽就那麽好看呢!大院裏粗俗一點的玩笑是這麽開的:“大姚,不是你的種啊。”大姚並不生氣,粗俗的背後是讚美,大姚哪裏能聽不出來?他的回答很平靜:“轉基因了嘛。”

  大姚是一位管道工,因為是師範大學的管道工,他在措辭的時候就難免有些講究。大姚很在意說話--教授他見得多了,管道工他見得更多,這年頭一個管道工和一個教授能有什麽區別呢?似乎也沒有。但區別一定是有的,在嘴巴上。不同的嘴說不同的話,不同的手必然拿不同的錢。舌頭是軟玩意兒,卻是硬實力。

  大姚和他的父親一樣,是一個有腦子的人。作為父親,他希望別人誇他的女兒漂亮,可也不希望別人僅僅停留在“漂亮”上。大姚說:“一般般。主要還是氣質好。”大姚的低調其實張狂,他鉚足了力氣把別人的讚美往更高的層麵上引。所以說,兩種人的話不能聽:做母親的誇兒子;做父親的誇女兒。都是臉麵上淡定、骨子裏極不冷靜的貨。

  大姚誇自己的女兒“氣質好”倒也沒有過,姚子涵四歲那一年就被母親韓月嬌帶出去“上班”了。第一個班就是舞蹈班,是民族舞。舞蹈這東西可奇怪了,它會長在一個孩子的骨頭縫裏,能把人“撐”起來。什麽叫“撐”起來呢?這個也說不好,可你隻要看一眼就知道了,姚子涵的腰部、背部和脖子有一條隱性的中軸,任何時候都立在那兒。

  姚子涵的身上還有許多看不見的東西--她下過四年圍棋,有段位;寫一手明媚的歐體;素描造型準確;會剪紙;“奧數”競賽得過市級二等獎;擅長演講與主持;能編程;古箏獨奏上過省台的春晚;英語還特別棒,美國腔。姚子涵念“water”的時候從來不說“喔特”,而是蛙音十足的“瓦特兒”。姚子涵這樣的複合型人才哪裏還是“棋琴書畫”能夠概括得了的呢?最能體現姚子涵實力的還要數學業:她的成績始終穩定在班級前三、年級前十。這是駭人聽聞的。附屬中學初中部二年級的同學早就不把姚子涵當人看了,他們不嫉妒,相反,他們懷揣著敬仰,一律把姚子涵同學叫作“畫皮”。可“畫皮”絕不2B,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亭亭玉立,是文藝青年的範兒。教導主任什麽樣的孩子沒見過?不要說“畫皮”,“人妖”和“魔獸”他都見過。但是,公正地說,無論是“人妖”還是“魔獸”,發展得都不如“畫皮”這般全麵與均衡。教導主任在圖書館的拐角處攔住“畫皮”。神態像“畫皮”的粉,問:“你哪裏有那麽多時間和精力呢?”偶像就是偶像,回答得很平常:“女人嘛,就應該對自己狠一點。”

  姚子涵對自己非常狠,從懂事的那一天起,幾乎沒有浪費過一天的光陰。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這個狠一開始也是給父母逼出來的。可是,話要分兩頭說,這年頭哪有不狠的父母?都狠,隨便拉出來一個都可以勝任副處以上的典獄長。結果呢?絕大部分孩子不行,逼急了能衝著家長抄家夥。姚子涵卻不一樣,她的耐受力就像被魯迅的鐵掌擠幹了的那塊海綿,再一擠,還能出水。大姚在家長會上曾這樣控訴說:“我們也經常提醒姚子涵注意休息,她不肯啊!”--這還有什麽可說的。

  二

  米歇爾很守時。上午十點半,她準時出現在了大姚家的客廳裏。大姚和米歇爾的相識很有趣,他們是在圖書館的女衛生間裏認識的。大姚正在女衛生間裏換水龍頭,米歇爾叼著香煙,一頭闖了進來,還沒來得及點火,突然發現女衛生間裏站著一個大個子的男人。米歇爾嚇了一大跳,慌忙說了一聲“堆(對)不起”,退出去了。隻過了幾秒鍾,米歇爾晃悠悠地折回來了。她用左肩倚住門框,右手夾著香煙,扛到肩膀上去了,很挑釁地說:“甩(帥)哥,想吃豆腐吧?”嗨,這個洋妞,連“吃豆腐”她都會說了。大姚說:“我不在衛生間吃東西,也不在衛生間抽煙。”大姚說話的同時指了指身上的天藍色工作服,附帶著用扳手敲了一通水管,誤會就這麽消除了。米歇爾有些不好意思,她把香煙卷在掌心,說:“本宮錯了。”大姚笑笑,看出來了,是個美國妞,很健康,特自信,二十出頭的樣子,是個長不大的、愛顯擺的活寶。大姚說:“知錯能改,還是好同誌。”

  人和人就是這樣的,一旦認識了,就會不停地見麵。大姚和米歇爾在“衛生間事件”之後起碼見過四五次,每一次米歇爾都興高采烈。大聲地把大姚叫作“甩(帥)哥”,大姚則豎起大拇指,回答她“好同誌”。

  暑假之前大姚在一家煎餅鋪子的旁邊又和米歇爾遇上了。大姚握住手閘,一隻腳撐在地上,把她擋住,直截了當,問她暑假裏頭有什麽打算。米歇爾告訴大姚,她會一直留在南京,去昆劇院做義工。大姚對昆劇沒興趣,說:“我想和你談筆生意。”米歇爾吊起眉梢。把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撮在一起,撚了幾下--“你是說,沈(生)意?”

  大姚說:“是啊,生意。”

  米歇爾說:“我沒做過沈(生)意了。”

  大姚想笑,外國人就這樣,說什麽都喜歡加個“了”。大姚沒有笑,說:“很簡單的生意。我想請你陪一個人說話。”

  米歇爾不明白,不過馬上就明白了--有人想練習英語口語,想來是這麽回事。

  “和誰?”米歇爾問。

  “一位公主。”大姚說。

  美國佬真夠嗆,他們從來都不能把問題存放在腦袋裏,慢慢盤,細細算,非得堆在臉上。經過嘴角和眉梢的一番運算,米歇爾知道“公主”是什麽意思了。她刻意用生硬的“鬼子漢語”告訴大姚:“我的明白,皇上!”

  不過,米歇爾即刻把她的雙臂抱在乳房的下麵,盯著大姚,下巴慢慢地挪到目光相反的方向。她刻意做出風塵氣,調皮著:“我很貴了,你的明白?”

  大姚哪能不知道價格,他壓了壓價碼,說:“一小時八十。”

  米歇爾說:“一百二。”

  “一百。”大姚意味深長地說,“人民幣很值錢的--成交?”

  米歇爾當然知道了,這年頭人民幣很值錢的了,一小時一百了,說說話了,很好的價格了,米歇爾滿臉都是牙花:“為什麽不呢?”

  客廳裏的米歇爾依舊是一副快樂的樣子,有些興奮,不停地搓手,她的動態使她看上去相當“大”,客廳一下子就小了。大姚十分正式地讓她和公主見了麵。公主在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接受過很好的禮儀訓練,她的舉止相當好,得體,高貴,隻是麵無表情,仿佛被米歇爾“擠”了一下。大姚注意到了,女兒的臉上曆來沒有表情,她的臉和內心沒關係,永遠是那種“還行”的樣子。高貴而又肅穆的公主把米歇爾請進了自己的閨房,大姚替她們掩上門,卻留了一道門縫。他想聽。聽不懂才更要聽。對一個做父親的來說,還有什麽比聽不懂女兒說話更有成就感的呢?大姚津津有味的,世界又大又奇妙。

  大姚忙裏偷閑,對著老婆努努嘴,韓月嬌會意了。這個師範大學的花匠套上袖套,當即包起了餃子。昨天晚上這對夫婦就商量好了,他們要請美國姑娘“吃一頓”。大姚和他的老子一樣,精明,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他的小算盤是這麽盤算的:他們請米歇爾做家教的時間是一個小時,可是,如果能把米歇爾留下來吃一頓餃子,女兒練習口語的時間實際上就成了兩小時。

  大姚早就琢磨女兒的口語了。女兒的英語超級棒,大考和小考的成績在那兒呢,錯不了。可是,就在去年,吃午飯的時候,大姚無意之中瞥了一眼電視,是一檔中學生的英語競賽節目。看著看著,大姚恍然大悟了--姚子涵所謂的“英語好”,充其量也隻是落實在“手上”,遠遠沒有抵達“舌頭”,換句話說,還不是“硬實力”。大姚和韓月嬌一起盯住了電視機。這一看不要緊,一看,大姚和韓月嬌都上癮了。作為資深的電視觀眾,大姚、韓月嬌和全國人民一樣,都喜歡一件事,這件事叫“PK”。這是一個“PK”的年頭,唱歌要“PK”,跳舞要“PK”,彈琴要“PK”,演講要“PK”,連相親都要“PK”,說英語當然也要“PK”。就在少兒英語終極“PK”的當天,大姚誕生了“好孩子”的新標準和新要求,簡單地說:一、能上電視;二、經得起“PK”。這句話還可以說得更加明朗一點:經曆過“PK”能“活到最後”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好孩子,倒下去的最多隻能算個“烈士”。

  入夜之後大姚和韓月嬌開始了他們的策劃,他們是這樣分析的:由於他們的疏忽,姚子涵在小學階段並沒有選修口語班,如果以初中生的身份貿然參加競賽,“海選”能否通過都是一個問題。但是沒關係。隻要姚子涵在初中階段開始強化,三年之後,或四年之後,作為一個高中生,姚子涵一樣可以在電視機裏醞釀悲情,她會答謝她的父母的。一想起姚子涵“答謝父母”這個動人的環節,韓月嬌的心突然碎了,淚水在眼眶裏頭直打圈--她和孩子多不容易啊,都不容易,實在是不容易。

  幾乎就在米歇爾走出姚子涵房門的同時,韓月嬌的餃子已經端上飯桌了。韓月嬌從來沒有和國際友人打過交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時候反而就是莽撞,她對米歇爾說:“吃!餃子!”大姚注意到了,米歇爾望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吃驚的程度一點也不亞於女廁所的那一次,臉都漲紅了。米歇爾張開她的長胳膊,說:“這怎麽好意思了!”聽到米歇爾這麽一說,大姚當即就成外交部的發言人了,中國人民的文化立場他必須闡述。大姚用近乎肅穆的口吻告訴米歇爾:“中國人向來都是好客的。”

  “黨(當)然,”米歇爾說,“黨(當)然。”米歇爾似乎也肅穆了,她重申,“黨(當)然。”

  米歇爾卻為難了。她有約。她在猶豫。米歇爾最終沒能鬥得過餃子上空的熱氣,她掏出手機,對朋友說,她要和三個中國人開一個“小會”了,她要“晚一會兒才能到”了。嗨,這個美國妞,也會撒謊了,連撒謊的方式都帶上了地道的中國腔。

  這頓餃子吃得卻不愉快。關鍵的一點在於,事態並沒有朝著大姚預定的方向發展。就在宴會正式開始之前,米歇爾發表了一大堆的客套話,當然,用的是漢語。大姚便看了女兒一眼,其實是使眼色了。姚子涵是冰雪聰明的,哪裏能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她立即用英語把米歇爾的話題接了過來。米歇爾卻衝著姚子涵嫵媚地笑了,她建議姚子涵“使用漢語”。她強調說,在“自己的家裏”使用外語對父母親來說是“不禮貌的”。當然,米歇爾也沒有忘記謙虛:“我也很想向你學習罕(漢)語了。”

  這可是大姚始料未及的。米歇爾陪姚子涵說英語,大姚付了錢的。現在倒好,姚子涵陪米歇爾說漢語,不隻是免費,還要貼出去一頓餃子。這是什麽事?

  韓月嬌迅速地瞥了丈夫一眼。大姚看見了。這一眼自然有它的內容。責備倒也說不上,但是,失望不可避免--大姚算計到自己的頭上來了。

  米歇爾一離開大姚就發飆了。他想罵娘,可是,在女兒的麵前,大姚也罵不出來,沉默寡言的女兒在任何時候都對大姚有威懾力。這讓他很憋屈。憋屈來憋屈去,大姚的痛苦被放大了。大姚畢竟在高等學府工作了十多年,早就學會從宏觀視角看待自己的痛苦了。大姚很沉痛,對姚子涵說:“弱國無外交--為什麽吃虧的總是我們?”

  韓月嬌隻能衝著剩餘的幾個餃子發愣。熱騰騰的氣流已經沒有了,餃子像屍體,很難看。姚子涵卻轉過身,搗鼓她的電腦和電視機去了。也就是兩三分鍾,電視屏幕上突然出現了姚子涵與米歇爾的對話場麵,既可以快進,也可以快退,還可以重播--刻苦好學的姚子涵同學已經把她和米歇爾的會話全部錄了下來,任何時候都可以拿出來模仿和練習。

  大姚盯著電視,開心了,是那種窮苦的人占了便宜之後才有的大喜悅。因為心裏頭的彎拐得過快、過猛,他的喜悅一樣被放大了,幾乎就是狂喜。大姚緊緊摟住女兒,沒輕沒重地說:“祖國感謝你啊!”

  三

  晚上七點是舞蹈班的課。姚子涵沒有讓母親陪同。她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出發了。韓月嬌雖說是個花工,幾乎就是一個閑人,她唯一的興趣和工作就是陪女兒“上班”。姚子涵小的時候那是沒辦法,如今呢,韓月嬌早就習慣了,反過來成了她的需要。然而,暑假剛剛開始,姚子涵明確地用自己的表情告訴他們,她不允許他們再陪了。大姚和韓月嬌畢竟是做父母的,女兒的臉上再沒有表情,他們也能從女兒的臉上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涼風習習,姚子涵騎在自行車上,心中充滿了糾結。她不允許父母陪同其實是事出有因的,她在抱怨,她在生父母的氣。同樣是舞蹈,一樣的跳,母親當年為什麽就不給自己選擇國際標準舞呢?姚子涵領略“國標”的魅力還是不久前的事。“國標”多帥啊,每一個動作都哢哢哢的,有電。姚子涵隻看了一眼就愛上了。她谘詢過自己的老師,現在改學“國標”還行不行。老師的回答很模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動作這東西就這樣,練到一定的火候就長在身上了,練得越苦,改起來越難。姚子涵在大鏡子麵前嚐試著做過幾個“國標”的動作,不是那麽回事。過於柔美、過於抒情了,是小家碧玉的款。

  還有古箏。他們當初怎麽就選擇古箏了呢?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姚子涵開始癡迷於“帥”,她不再喜愛在視覺上“不帥”的事物。姚子涵參加過學校裏的一場音樂會,拿過錄像,一比較,她的獨奏寒磣了。古箏演奏的效果甚至都不如一把長笛,更不用說薩克斯管和鋼琴了。既不頹廢,又不牛掰。姚子涵感覺自己萎縮了,上不了台麵。

  傍晚的風把姚子涵的短發撩起來了,她眯起了眼睛。姚子涵不隻是抱怨,不隻是生氣,她恨了。他們的眼光是什麽眼光?他們的見識是什麽見識?--她姚子涵吃了多少苦啊。吃苦她不怕,隻要值。姚子涵最鬱悶的地方還在這裏:她還不能丟,都學到這個地步了。姚子涵就覺得自己虧。虧大發了。她的人生要是能夠從頭再來多好啊,她自己做主,她自己設定。現在倒好,姚子涵的人生道路明明走岔了,還不能踩刹車,也不能鬆油門。飆吧。人生的淒涼莫過於此。姚子涵一下子就覺得老了,憑空給自己的眼角想象出一大堆的魚尾紋。

  說來說去還是一個字--錢。她的家過於貧賤了。要是家裏頭有錢,父母當初的選擇可能就不一樣了。就說鋼琴吧,他們買不起。就算買得起,鋼琴和姚子涵家的房子也不般配,連放在哪裏都是一個大問題。

  但是,歸根到底,錢的問題永遠是次要的,關鍵還是父母的眼光和見識。這麽一想姚子涵的自卑湧上來了。所有的人都能夠看到姚子涵的驕傲,骨子裏,姚子涵卻自卑。同學們都知道,姚子涵的家坐落在師範大學的“大院”裏頭,聽上去很好。可是,再往深處,姚子涵不再開口了--她的父母其實就是遠郊的農民。因為師範大學的拆遷、征地和擴建,大姚夫婦搖身一變,由一對青年農民變成師範大學的雙職工了。為這事大姚的父親可沒少花銀子。

  自卑就是這樣,它會讓一個人可憐自己。姚子涵,著名的“畫皮”,百科全書式的巨人,覺得自己可憐了。沒意思。特別沒意思。她吃盡了苦頭,隻是為自己的錯誤人生夯實了一個錯誤的基礎。回不去的。

  多虧了這個世上還有一個“愛妃”。“愛妃”和姚子涵在同一個舞蹈班,“妖怪”級的二十一中男生,挺爺們的。可是,舞蹈班的女生偏偏就叫他“愛妃”。“愛妃”也不介意,笑起來紅口白牙。

  姚子涵和“愛妃”談得來倒也不是什麽特殊的原因,主要還是兩個人在處境上的相似。處境相似的人未必就能說出什麽相互安慰的話來,但是,隻要一看到對方,自己就輕鬆一點了。“愛妃”告訴姚子涵,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發明一種時空機器,在他的時空機器裏,所有的孩子都不是他們父母的,相反,孩子擁有了自主權,可以隨意選擇他們的爹媽。

  “下班”的路上姚子涵和“愛妃”推著自行車,一起說了七八分鍾的話。就在十字路口,就在他們分手的地方,大姚和韓月嬌把姚子涵堵住了。他們兩人十分局促地擠在一輛電動自行車上,很怪異的樣子。姚子涵一見到他們就不高興了,又來了,說好了不要你們接送的!

  姚子涵的不高興顯然來得太早了,此時此刻,不高興還輪不到她。她一點都沒有用心地看父親和母親的表情。實際的情況是這樣的,韓月嬌神情嚴峻,而大姚的表情差不多已經走樣了。

  “你什麽意思?”大姚握緊刹車,劈頭蓋臉就是這樣一句。

  “什麽什麽意思?”姚子涵說。

  “你不讓我們接送是什麽意思?”大姚說。

  “什麽我不讓你們接送是什麽意思?”姚子涵說。

  這樣的車軲轆話毫無意思,大姚直指問題的核心--“誰允許你和他談的?”大姚還沒有來得及等待姚子涵的回答,即刻又追問了一句,“誰允許你和他談的?”

  姚子涵並沒有聽懂父親的話,她望著父親。大姚很克製,但是,父親的克製極度脆弱,時刻都有崩潰的危險。

  和課堂上一樣,姚子涵是不需要老師問到第三遍的時候就能夠理解的。姚子涵聽懂父親的話了,她扶著車頭,輕聲說:“對不起,請讓開。”

  和大姚的雷霆萬鈞比較起來,姚子涵所擁有的力氣最多隻有四兩。奇跡就在這裏,四兩力氣活生生地把萬鈞的氣勢給撥開了。她像瓶子裏的純淨水一樣淡定,公主一般高貴,公主一般氣定神閑,高高在上。

  女兒的傲慢與驕傲足以殺死一個父親。大姚叫囂道:“不許你再來!”這等於是胡話,他崩潰了。

  姚子涵已經從助力車的旁邊安安靜靜地走過了。可她突然回過了頭來,這一次的回頭一點也不像一個公主了,相反,像個市井小潑婦。“我還不想來呢,”姚子涵說,她漂亮的臉蛋漲得通紅,她叫道,“有錢你們送我到‘國標’班去!”

  姚子涵的背影在路燈的底下消失了,大姚沒有追。他把他的電動自行車靠在了馬路邊上,人已經平靜下來了。可平靜下來的難過才真的難過。大姚望著自己的老婆,像一條出了水的魚,嘴巴張開了,閉上了,又張開了,又閉上了。女兒到底把話題扯到錢上去了,她終於把她心底的話說出來了,這是遲早的事。隨著丫頭年紀的增長,她越來越嫌這個家寒磣了,越來越瞧不起他們做父母的了,大姚不是看不出來。他有感覺,光上半年大姚就已經錯過了兩次家長會了。大姚沒敢問,他為此生氣,更為此自卑。自卑是一塊很特殊的生理組織,下麵都是血管,一碰就血肉模糊。

  大姚難受,卻更委屈。這委屈不隻是這麽多年的付出,這委屈裏頭還蘊含著一個驚人的秘密:大姚不是有錢人,可大姚的家裏有錢。這句話有點饒舌了,大姚真的不是有錢人,可大姚的家裏真的有錢。

  大姚的家怎麽會有錢的呢?這個話說起來遠了,一直可以追溯到姚子涵出生的那一年。這件事既普通又詭異--師範大學征地了。師範大學一征地,大姚都沒有來得及念一句“阿彌陀佛”,“立地成佛”了。大姚相信了,這是一個詭異的時代,這更是一片詭異的土地。

  這得感謝大姚的父親,老姚。這個精明的老農民早在兒子還沒有結婚的時候就發現了:城市是新婚之夜的小雞雞,它大了,還會越來越大,遲早會戳到他們家的家門口。他們家的宅基地是寶,不是師範大學征,就是理工大學征;不是高等學府征,就是地產老板征。一句話,得征。其實,知道這個秘密的又何止老姚一個人呢?都知道。問題是,人在看到“錢景”的時候時常失去耐心,好動,喜歡往錢上撲,一撲,你就失去位置了。他告訴自己的兒子,哪裏都不能去,掙來的錢都是小錢,等來的才是大家夥,靠流汗去掙錢,是天下最愚蠢的辦法--有幾個有錢人是流汗的?你就坐在那裏,等。他堅決摁住了兒子進城買房的愚蠢衝動,決不允許兒子把戶口遷到城裏去。他要求自己的兒子就待在遠郊的姚家莊,然後,一點一點地蓋房子。再然後呢,死等,死守。“我就不信了,”老農民說,“有錢人的錢都是自己掙來的?”

  大姚的父親押對了,賭贏了。他的宅基地為他贏錢了。那可不是一般的錢,是像模像樣的一大筆錢,很嚇人。贏了錢的老爺子並沒有失去冷靜,他把巨額財產全部交給了兒子,然後,說了三條:一、人活一輩子都是假的,全為了孩子,我這個做父親的讓你有了錢,我交代了;二、別露富,你也不是生意人,有錢的日子要當沒錢的日子過;三、你們也是父母,你們也要讓你們的孩子有錢,可他們那一代靠等是不行的,你們得把肚子裏的孩子送到美國去。

  大姚不是有錢人,但是,大姚家有錢了。像做了一個夢,像變了一個戲法。大姚時常做數錢的夢,一數,自己把自己就嚇醒了。每一次醒來大姚都挺高興,也累,回頭一想,卻更像做了一個噩夢。

  --現在倒好,個死丫頭,你還嫌這個家寒磣了,還嫌窮了。你懂什麽喲?你知道生活裏頭有哪些彎彎繞?說不得的。

  韓月嬌也挺傷心,她在猶豫:“要不,今晚就告訴她,咱們可不是窮人家。”

  “不行,”大姚說,在這個問題上大姚很果斷,“絕對不行。貧寒人家出俊才,紈絝子弟靠不住。我還不了解她?一告訴她她就泄了氣。她要是不努力,屁都不是。”

  可大姚還是越想越氣,越氣越委屈。他對著杳無蹤影的女兒喊了一聲:“我有錢!你老子有錢哪!”

  終於喊出來了,可舒服了,可過了癮了。

  一個過路的小夥子笑笑,歪著頭說:“我可全聽見了哈。”

  四

  唉,這個米歇爾也真是,就一個小時的英語對話,非得弄到足球場上去。這麽大熱的天,也不怕曬。丫頭平日裏最怕曬太陽了,可她拉著一張臉,執意要和米歇爾到足球場上去。還是氣不順,執意和父母親過不去的意思。行,想去你就去。反正家裏的氣氛也不好,死氣沉沉的。隻要你用功,到哪裏還不是學習呢?

  豔陽當頭,除了米歇爾和姚子涵,足球場空無一人。雖說離家並不遠,姚子涵卻從來不到這種地方來的。姚子涵被足球場的空曠嚇住了,其實是被足球場的巨大嚇住了,也可以說,是被足球場的鮮豔嚇住了。草皮一片碧綠,碧綠的四周則是醬紅色的跑道,而醬紅色的跑道又被白色的分界線割開了,呼啦一下就到了那頭。最為繽紛的則要數看台,一個區域一個色彩。壯觀了,斑斕了。恢宏啊。姚子涵打量著四周,有些暈,想必足球場上的溫度太高了。

  米歇爾告訴姚子涵,她在密歇根是一個“很好的”足球運動員,上過報紙呢。她喜歡足球。她喜歡這項“女孩子的運動”。姚子涵不解了,足球怎麽能是“女孩子的運動”呢?米歇爾解釋說,當然是,男人們隻喜歡橄欖球,她一點都不喜歡,它“太野蠻”了。

  她們在對話,或者說,上課,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陽光已經柔和下來了。等她們感覺到涼爽的時候,烏雲一團一團地,正往上拱--來不及了,實在來不及了,大暴雨說來就來,用的是爭金奪銀的速度。姚子涵一個激靈,捂住了腦袋,卻看見米歇爾敞開懷抱,仰起頭,對著天空張開了一張大嘴。天哪,那可是一張實至名歸的大嘴啊,又嚇人又妖媚。雨點砸在她的臉上,反彈起來了,活蹦亂跳。米歇爾瘋了,大聲喊道:“愛--情--來--了!”話音未落,她已經全濕了,兩隻嚇人的大乳房翹得老高。

  “愛情來了”,這句話匪夷所思了。姚子涵還沒有來得及問,米歇爾一把抓住她,開始瘋跑了。暴雨如注,都起煙了。姚子涵隻跑了七八步,身體內部某一處神秘的部分活躍起來了,她的精神頭出來了。如果不是身臨其境,姚子涵這輩子也體會不到暴雨的酣暢與迷人。這是一種奇特的身體接觸,仿佛公開之前的一個秘密,誘人而又揪心。

  雨太大了,幾分鍾之後草皮上就有積水了。米歇爾撒開手,突然朝球門跑去,在她返回的時候,她做出了進球之後的慶祝動作。她的表情狂放至極,結束動作是草地上的一個劇烈的跪滑。這個動作太猛了,差一點就撞到了姚子涵的身上。在她的身體靜止之後,兩隻碩大的乳房還掙紮了一下。“進啦!”她說,“進球啦!”米歇爾上氣不接下氣了,大聲喊道,“你為什麽不慶祝?”

  當然要慶祝。姚子涵跪了下去,水花四濺。她一把抱住了米歇爾,兩個隊友心花怒放了。激情四溢,就如同她們剛剛贏得了世界杯。這太奇妙了!這太牛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無中生有的,栩栩如真。

  雨越下越猛,姚子涵的情緒點刹那間就爆發了,特別想喊點什麽。興許是米歇爾教了她太多的“特殊用語”,姚子涵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過腦子,脫口就喊了一聲髒話:“你他媽真是一個蕩婦!”

  米歇爾早就被淋透了,滿臉都是水,每一根頭發上都綴滿了流動的水珠子。雖然隔著密密麻麻的雨,姚子涵還是看見米歇爾的嘴角在亂發的背後緩緩分向了兩邊。有點歪。她笑了。

  “我是。”她說。

  雨水在姚子涵的臉上極速地下滑。她已經被自己嚇住了。如果是漢語,打死她她也說不出那樣的話。外語就是奇怪,說了也就說了。然而,姚子涵內心的翻譯卻讓她不安了,她都說了些什麽喲!或許是為了尋找平衡,姚子涵握緊了兩隻拳頭,仰起臉,對著天空喊道:

  “我他媽也是一個蕩婦!”

  兩個人笑了,都笑得停不下來了。暴雨嘩嘩的,兩個小女人也笑得嘩嘩的,差一點都缺了氧。雨卻停了。和它來的時候毫無預兆一樣,停的時候也毫無預兆。姚子涵多麽希望這一場大雨就這麽下下去啊,一直下下去。然而,它停了,沒了,把姚子涵光禿禿、濕淋淋地丟在了足球場上。球場被清洗過了,所有的顏色都呈現出了它們的本來麵貌,綠就翠綠,紅就血紅,白就雪白,像觸目驚心的假。

  五

  姚子涵是在練習古箏的時候意外暈倒的。因為摔在了古箏上,那一下挺嚇人的,咣的一聲,壓斷了好幾根琴弦。她怎麽就暈倒了呢?也就是感冒了而已,感冒藥都吃了兩天了。韓月嬌最為後悔的就是不該讓孩子發著這麽高的燒出門。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孩子一直都是這樣,也不是頭一回了。一般的頭疼腦熱她哪裏肯休息?她一節課都不願意耽誤。“別人都進步啦!”這是姚子涵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通常是跺著腳說。韓月嬌最心疼這個孩子的就在這個地方,當然,最為這個孩子自豪和驕傲的也在這個地方。

  大姚和韓月嬌趕來的時候姚子涵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她吐過了,胸前全是腐爛的晚飯。大姚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心肝寶貝這樣,大叫了一聲,哭了。韓月嬌倒是沒有慌張,她有板有眼地把孩子擦幹淨。知女莫若娘,這孩子她知道的,愛體麵,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吐得一身髒,她要是知道了,少不了三四天不和你說話。

  可看起來又不是感冒。姚子涵從小就多病,醫院裏的那一套程序韓月嬌早就熟悉了,血象多少,溫度多少,吃什麽藥,打什麽樣的吊瓶,韓月嬌有數。這一次一點都不一樣,護士們什麽都不肯說。從檢查的手段上來看,也不是查血象的樣子。那根針長得嚇人了,差不多有十公分那麽長。大姚和韓月嬌隔著玻璃,看見護士把姚子涵的身體翻了過去,拉開裙子,裸露出了姚子涵的後腰。護士捏著那根長針,對準姚子涵腰椎的中間部位穿了進去。流出來的卻不是血,像水,幾乎就是水,三四毫升的樣子。大姚和韓月嬌又心急又心疼,他們從一連串的陌生檢查當中能感受到事態的嚴重程度。兩個小時之後,事態的嚴重性被儀器證實了。腦脊液檢查顯示,姚子涵腦脊液的蛋白數量達到了八百九,遠遠超出四百五的正常範圍;而細胞數則達到了驚人的五百六,是正常數目的五十六倍。醫生把這組數據的臨床含義告訴了大姚:“腦實質發炎了。腦炎。”大姚不知道腦實質是什麽,但腦炎他知道,一P股坐在了醫院的水磨石地麵上。

  六

  姚子涵從昏迷當中蘇醒過來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了。對大姚和韓月嬌而言,這個星期生不如死。他們守護在姚子涵的身邊,無話,隻能在絕望的時候不停地對視。他們的對視是鬼祟的、驚悚的,夾雜著無助和難以言說的痛楚。他們的每一次對視都很短促。他們想打量,又不敢打量,對方眼睛裏的痛真讓人痛不欲生。他們就這麽看著對方的眼窩子陷進去了,黑洞洞的。他們在平日裏幾乎就不擁抱,但是,他們在醫院裏經常抱著。那其實也不能叫抱,就是借對方的身體撐一撐、靠一靠。不抱著誰都撐不住的。他們的心裏頭有希望,但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推移,他們的希望也在一點一點降低。他們別無所求,最大的奢求就是孩子能夠睜開眼睛,說句話。隻要孩子能叫出來一聲,他們可以死,就算孩子出院之後被送到孤兒院去他們也舍得。

  米歇爾倒是敬業,她在大姚家的家門口給大姚來過一次電話。一聽到米歇爾的聲音大姚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要不是她執意去足球場,丫頭哪裏來的這一場飛來橫禍?可把責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理由也不充分。大姚畢竟是師範大學的管道工,他得體地極其禮貌地對著手機說:“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他掐斷了電話,想了想,附帶著把米歇爾的手機號碼徹底刪除了。

  人的痛苦永遠換不來希望,但蒼天終究還是有眼的。第八天的上午,準確地說,淩晨,姚子涵終於睜開她的雙眼了。最先看到孩子睜開眼睛的是韓月嬌,她嚇了一跳,頭皮都麻了。但她沒聲張,沒敢高興,隻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孩子,看,看她的表情,看她的眼神。蒼天哪,老天爺啊,孩子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了,她在對著韓月嬌微笑,她的眼神是清澈的,活動的,和韓月嬌是有交流的。

  姚子涵望著她的母親,兩片嘴唇無力地動了一下,喊了“媽”。韓月嬌沒有聽見,但是,她從嘴巴上看得出,孩子喊“媽媽”了,喊了,千真萬確。韓月嬌的應答幾乎就像吐血。她不停地應答,她要抓住。大姚有預感的,已經跟了上來。姚子涵清澈的目光從母親的臉龐緩緩地挪到父親的臉上去了,她在微笑,隻是有些疲憊。這一次她終於說出聲音來了。

  “Dad。(爸。)”

  “什麽?”大姚問。

  “Where is this place?(這是在哪兒?)”姚子涵說。

  大姚愣了一下,臉靠上去了,問:“你說什麽?”

  “Please tell me,what happened?Why am I not at home?God,why do you guys look so thin?Have you been doing very tough work?Mom,if you dont mind,please tell me if you guys are sick?(請告訴我,發生什麽了?我為什麽沒在家裏?上帝啊,你們為什麽都這麽瘦?很辛苦嗎?媽媽,請你告訴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們生病了嗎?)”

  大姚死死地盯住女兒,她很正常,除了有些疲憊--女兒這是什麽意思呢?她怎麽就不能說中國話呢?大姚說:“丫頭,你好好說話。”

  “Thank you,boss,thank you very much to give me this good job and with decent payment,otherwise how call I afford to buy a piano?I still feel its too expensive,but I like it。(謝謝你,老板,感謝你給我這份體麵的工作,當然,還有體麵的薪水,要不然我怎麽可能買得起鋼琴?我還是要說,它太貴了,雖然我很喜歡。)”

  “丫頭,我是爸爸。你好好說話。”大姚的目光開叉了,他扛不住了,尖聲喊,“醫生!”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all the respectable judges。I am happy to be here。--May I have a glass of water?Looks like my expression isn‘t clear,if you like,1 would like to repeat what I’ve said。Okay--May I have a glass of water?Water。God。(感謝所有的評委,非常感謝。我很高興來到這裏--可以給我一杯水嗎?看起來我的表達不是很清楚,那我隻好把我的話再重複一遍了--可以給我一杯水嗎?水。上帝啊。)”

  大姚伸出手,捂住了女兒的嘴巴。雖說聽不懂,可他實在不敢再聽了。大姚害怕極了,簡直就是驚悚。過道裏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大姚呼嚕一下就把上衣脫了。他認準了女兒需要急救,需要輸血。他願意切開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幹癟成一具骷髏。

  (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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