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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白光

  樊健軍

  一

  我問青玉老爹,樹是哪個誰生的?

  青玉老爹說,樹是泥土生的。

  我又問青玉老爹,泥土是哪個誰生的?

  青玉老爹說,泥土是石頭生的。石頭死了,風化了,就生了泥土。

  我瞅了一眼青玉老爹,他的話我似懂非懂。這世界上的一切,豬狗貓,雞鴨鵝,稻田裏的螞蟥,樹上的蟬,草叢裏的蛇,都是別的東西生的。豬生了豬,狗生了狗,雞生了蛋,蛋又生了雞。可螞蟥和蟬和蛇,同它們不相同。稻子的根係斷了,就變成了螞蟥,樹生了瘡,瘡脫了就成了蟬,草的根係長長了,長胖了,溜出來就是蛇。天空生下的東西很多,有雲有雨,有太陽、星星和月亮,有成群的鳥雀。大地生出來的東西更多,跑動的,跑不動的,有顏色的,沒顏色的,滿眼都是,看不幹淨,數不到結尾。老鼠就是泥土生的,從土洞裏鑽出來,一串一串,逃得溜快。貓跳到屋頂上,一隻貓跳上去,一群貓落下地。老鼠是泥土的孩子,貓是房屋的孩子。它們都比我調皮。

  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我說。

  你不是我的孩子。青玉老爹怎麽也不承認我的說法。

  青玉老爹沒說假話,我隱約記得我不是他的孩子。如果是,就有很多事情解釋不了。別的孩子有爹也有娘,我隻有青玉老爹一個人。一個人能不能生孩子?也許能,也許不能。村裏的男人和女人,他和她在一起,女人的肚子隆了,才有了孩子。如果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那個隆著肚子的女人去了哪裏?石頭死了,就生了泥土。泥土死了呢,會生下什麽?我不知道。也許那個生我的女人死了,才生了我,生了我這個醜八怪。我在井水裏洗過自己的臉,也用水塘的冰塊照過自己的臉,不見得有青玉老爹說的那麽醜。我有三片嘴唇,上嘴唇裂成了兩瓣,我笑著時嘴唇就裂成了一朵三瓣花。別人的嘴唇再好看,也笑不出一朵花。我有個矮塌塌的鼻子,兩個鼻孔湊一塊就成了“一”字。我是張圓臉,兩隻眼睛很明亮,雙眼皮,睫毛很長。我的耳朵也很闊,就像兩片厚厚的茶樹葉。我的頭發又黑又厚,不比別人的少。我一雙手十根手指頭,一雙腳十個腳指頭,剛巧不多不少。我不瘸不拐,不勾肩駝背。

  我是青玉老爹生的。我說。

  我才不生你這樣的醜八怪呢。青玉老爹白了我一眼,背過身不理睬我了。

  我跑到水塘邊去照看自己的臉。水裏的那張臉沒有任何變化,三片嘴唇,一個塌鼻子,圓臉,招風耳。我扔了個石子在水塘裏,臉立刻碎了,嘴巴那開了一朵花,水花四濺,眼睛和耳朵都碎成了水波。等水安靜了,水塘裏現出另一張臉。圓臉,圓眼睛,嘴唇好好的,隻有一個鼻子是塌的。無數芝麻樣的黑島嶼,慢慢攏到一塊,組成一張臉,在我的眼前晃動。那是張女人的臉。我不認得她,不知她是誰的。我想將她撈起來,伸出手,隻撈了兩手水珠子。我伸手的瞬間那張臉飛快地逃走了。

  你是我的白薯。青玉老爹每次將我從水塘邊拉回來時都這麽說。

  我才不是你的白薯呢,你沒我這樣的醜八怪。我掙脫他的手。

  青玉老爹是騙我的,我不可能是他的白薯,他不會有一個開著三瓣花的孩子。我看慣了他的臉,那張臉生不了我這張臉。他是顆雪梨,我就是顆蟲蛀了的癟桃子,梨是不會生下桃子的。他是張白臉,比笑眉家養的鵝白。他的嘴唇隻有兩瓣,比我少了一瓣。他的鼻子很高,比走北家那條叫黑狼的狗鼻子高。他的額頭很寬,比去白葉家的廊橋寬了半邊天。他的耳朵很闊,耳垂比文竹家公雞的耳垂厚了半分。如果在他身上能找到一絲半點兒相似的地方,就隻有眼睛,他是雙眼皮,睫毛比水塘邊的茅草高了半個腦頭。我盯過他的眼睛好多回,又多次在水塘邊照過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兩口小水塘,我的眼睛也是兩口小水塘。也許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我對自己說。我朝自己的眼睛裏扔了塊石頭,水塘的水立刻濁了。這就是青玉老爹的眼睛,他的水塘是渾濁的,照不見我的眼睛。

  你是我的白薯。你是我的醜八怪。青玉老爹將我摟進他的懷裏。

  我不是你的白薯。我掙紮著逃出他的懷抱。

  我不喜歡一個老男人摟著我。他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熏得我暈暈乎乎的。我嗅不出那是什麽味道,想吐,又吐不出來。我跑到去白葉家的廊橋上,讓河風灌進我的鼻子,灌進我的嘴巴,我仍舊吐不出來。我有些惱恨青玉老爹,他將我摟進他的懷裏,用雙腿夾住我的雙腿,雙手箍緊我的身子,他的腦袋擱在我的肩膀上。我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我要是個醜八怪該多好,他附在我耳邊說。他以為將他自己弄髒了,就是個醜八怪。醜八怪是天生的,再垃圾也不是醜八怪。他是個蠢蛋,隻有蠢蛋才希望自己變成醜八怪。

  我沒法阻止青玉老爹。每隔一些日子,他就犯一次傻,想變成醜八怪。他不洗澡,也不換衣服。連臉也不洗。那隻叫花臉的貓總愛用爪子拂弄它的臉頰,我最初弄不懂什麽意思,後來才明白它在洗臉。他還不如一隻貓。邋遢久了,他就成了野人,衣袖上的汙垢刮得下半臉盆,頭發亂糟糟的,像被老母雞抓撓過。他的臉白一團,黑一塊,有鍋灰也有油漬。連鼻涕也懶得擤了,驕傲的鼻子下伏著兩條爬爬蟲。他的身上混合了一股怪味,身體的酸臭,汗水的餿氣,加上蛤蜊油的氣味。他總愛抹蛤蜊油,手掌手背,臉,脖子上也不放過。我還聞出了別的味道,可我說不清那是什麽味道。每逢散發這種味道的時候,他就將我死死地摟在懷裏,一步也不讓我走開。花臉比我聰明,搶先一步逃走了。我要是個醜八怪多好,我要是個三瓣花多好,他說。次數多了,我也學乖了,如果他有一天沒洗臉,我就離他遠遠的,跑到廊橋上去,讓他捉不到我。

  廊橋下是個水潭,水流得緩。我的影子落在水上。我盯著水麵老半天,沒有找見自己的臉。水將我的影子吞沒了,隻留下一團陰影。我在廊橋上坐得餓了,隻得回了草屋子。就這半天時間,青玉老爹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從頭到腳,就像一根從水中撈起來的竹子,鮮鮮滑滑的。村子裏的男人大多剪的板寸,像稻茬一樣粗糙地豎著。他是個分頭,抹過水,一根根,比河裏的水草順溜。他的臉比剛剁開的白薯還白,肯定用米湯浸泡過。他撅著P股,將臉埋在木盆裏,木盆裏是半盆米湯。這一埋就是整整一上午。洗淨了米湯,他沒往臉上抹蛤蜊油,而是摸出隻小圓盒子,揭開,盒子裏是淺盒凝固了的米湯似的東西,用指頭揩了半指甲,朝臉上點了兩點,臉頰上多了兩滴米粒大小的白。再用雙掌摟了臉頰,摩挲了半天。好幾次,我想瞅瞅盒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都沒有得逞,盒子藏在他的褲袋裏。我的手伸不進他的褲袋。有一次,我趁他摟著臉頰的時候接近它,他很快察覺了我的企圖。你想幹什麽?他的目光從指縫間漏出來,就像從牆縫裏鑽出來的土蜂蜇得我臉生疼。

  花臉臥在梨樹的樹杈上,喵地喊了我一聲。是棵老梨樹,很少掛果,偶爾有兩顆,也是比石頭還硬。青玉老爹用一根芒絮逗著貓,貓可能吃飽了,用爪子抹著臉,就是不跳下樹來。我剛好替花臉解了圍,他棄了貓,轉過身來對著我。我故意衝著他撞過去,他扭身避開了。醜八怪,你離我遠一點,你都成泥猴了。他擰著眉頭說,快去洗手,飯在鍋裏熱著呢。他就這麽折騰,肮髒時恨不能將我吞進肚子裏,幹淨時又怕我靠近他。揭開鍋蓋,是大海碗的飯,飯上壓著幾個肉團子。有可能是哪個女人念了舊情,暗地裏送了塊豬肉給他。總有些半老的女人送東西給他。可笑。我抿住嘴,卻笑不出一個完整的笑容,三瓣花不聽我的努力,依舊裂開著。我顧不了我的笑,好久沒吃肉了,我的口水已經流到了灶台上。我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

  二

  廊橋是一座木頭造的橋,橋板是銼樹的,看得見一個個硬紅的樹結。橋柱子是鬆樹的,鬆結也是硬紅的。鬆樹的結粗過銼樹的結,鼓得像牛眼睛。銼樹的結比鬆樹的結細密,眨了滿橋板暗紅的星點。橋頂的木頭架子是杉木的,蓋了瓦,橋兩頭砌了牆,牆頭翹著嘴巴,橋邊有欄杆。廊橋就是架在水門河上的一條走廊。

  廊橋是一個看風景的好地方。我習慣了守在廊橋上,看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左岸的人牽著牛去右岸,右岸的人趕著豬往左岸。右岸的狗竄到了左岸,左岸的貓爬到橋頂上追逐一隻老鼠。左岸很寬敞,是隻豬腰子桶,右岸狹長,是條竹扁擔。笑眉領著她兒子青豆從右岸去了左岸,可能是去文竹那裏。白葉一身白,從右岸到左岸在橋上走了一個來回,折回了右岸。蘭秀慌慌張張跑到廊橋上,臉都紅成了楓樹葉子。兔嘴巴,看見白葉沒?蘭秀問我。我討厭她叫我兔嘴巴,背過身,假裝沒聽見。她卻不饒我,跑過來拎住我的耳朵,看見沒?沒看見。我順著她的手勢站直了身子。蘭秀扔下我的耳朵,往右岸張望了幾眼,往回走了。一個大嘴巴的女人走上橋,在欄杆上坐下來奶她懷裏的孩子。她的嘴巴比牛嘴巴闊,她是左岸的,過了橋,穿過右岸,去她的娘家。我偏過腦袋,大嘴巴的胸前白花花的一片。白葉說過,那是我不能看的,誰看了就爛掉誰的眼睛。我的眼睛立刻恍惚了,好像看見了很遠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躺在牆背後的破背簍裏,一隻母老鼠在橋梁上跳上跳下,吱吱叫著白薯白薯。一顆狗腦袋從背簍外升起來,它的鼻孔張得像兩孔煙洞,在我臉上嗅了嗅,狗腦袋又落了下去。一隻貓躥上了背簍的邊沿,向橋梁上瞄了兩眼,老鼠早不見了。貓用爪子撓了撓包裹我的棉毯子,跳進了背簍,在我的腳頭躺下了。它可能是花臉的爹或者娘,或者兄弟姐妹。笑眉家的鵝在橋底下我我我地唱著歌,歡送大嘴巴。大嘴巴下了橋,一頭紮進了右岸的莊稼地。

  廊橋上什麽都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坐在欄杆上。老鼠讓貓趕走了,貓沒捉到老鼠有些垂頭喪氣,一句話沒說也走了。往後的事我犯了迷糊,破背簍不知被誰背走了。一個高挺的黑鼻子突然竄入了我的視線,黑鼻子慢慢拉長,長高,生出了四條黑腿子,又生出了黑尾巴。那是黑狼,走北家的黑狼,一條醜陋的狗。別的狗都不長那麽高挺的鼻子,別的人也不長三瓣的嘴唇。它揚著頭,用兩隻白眼圈罩著我。它全身通黑,唯獨眼眶是白的。醜八怪。它來了,走北絕不會離它太遠。

  黑狼盯了我兩眼,對我搖了兩圈尾巴,走北就跨上了廊橋。他穿著一身草綠色,草綠色的軍褲,草綠色的罩褂,那排深紅的軍扣就是一隻隻飛舞的瓢蟲。它們扭動著P股,在他的胸口上躥下跳。他的頭發可能拿香皂洗過,比黑狼的毛黑亮。我從他身上總能找到青玉老爹的影子。同黑狼一樣的鼻子,同鵝毛一樣白的臉蛋。眼睛也一樣,是兩口水塘,塘邊長滿了茅草。他們也有不同,青玉老爹的水塘盛的是濁泥汙水,走北卻是燃了一塘的火光。如果你不小心,就會讓他點著。他挎著隻帆布包,一隻手按住它,步子邁得飛快。他走路的姿勢,同青玉老爹一個樣,昂著頭,兩隻眼睛從來不看腳下。他是個劁匠,劁豬騸牛,閹雞割狗,幹的就是這些曖昧事兒。他包裏的東西逃不過我的眼睛,月牙形的刀子,薄鐵片的弓,銀亮的小鐵鉤,鉤端係著紅棕絲。他的工作服沒穿在身上,可能裝在包裏,帆布包比懷了孩子的女人還鼓脹。那是件長褂子,一直罩到了膝頭上,褲襠那兒結滿了血垢,母豬的血公狗的血公雞的血,混雜在一塊。在左岸劁豬騸羊,他就將工作服穿在身上,隻有去右岸,才將工作服藏在帆布包裏。

  走北一邊走,一邊哼著什麽歌。我聽不懂他唱什麽,村子裏很多東西都會唱歌,早晨公雞會唱歌,晚上貓在屋頂上唱歌,牛的粗嗓門在田野上奔走,羊在草叢裏咩咩。它們唱什麽,沒人告訴我。走北的心情似乎比天氣爽朗,我不打算驚擾他,埋下頭向著水門河水。白薯,隨我去河背閹雞吧。走北招呼我。我樂意跟著他走。隻要跟著他走,那些從豬胯襠裏羊胯襠裏雞肚子裏劁出來的東西,全都歸了我。扁豆大小的是雞卵子,雞蛋大小的是狗卵子,鴨蛋大小的是豬卵子,牛卵子是最大的,比笑眉家的鵝蛋還要大。這些玩意兒都讓我用瓦罐燉了湯,進了我的肚子。隻有牛卵子我沒吃過,走北騸出的牛卵子到不了我手上,就讓別的手搶走了。有時走北也會從豬肚子裏羊肚子裏摳出一朵兩朵肉花花,都丟到地上,叫狗撿走了。

  我追在走北的P股後去了河的右岸。走北的個子很高,比青玉老爹高半個腦袋。他將我的視線完全擋住了,他的脊背是扇草綠色的門板,褲子短了幾分,腳踝露了出來。那隻帆布包碰著我的鼻尖了。有一股香氣從它肚子裏鑽出來,三瓣花張開了,我深吸了一口,那是雞卵子的香氣。我催促走北快點走,他反而放慢了腳步,生怕踩著了地上的螞蟻。他的一隻手死死地按住了帆布包,幾根指頭彎成了雞爪子。我偏過腦袋,穿過他的腋下往前溜了幾眼。不遠處是一簇蓬勃的綠色,那是棵梔子樹,春天裏開潔白的花,六瓣的花。它的香味將河的右岸都浸透了,連苦菜葉上都浮了一層香氣。梔子樹的後麵就是白葉的家,幾間瓦房,一園菜,七八隻雞。我原諒了走北,他的腳步可以放得更慢一些。我盼望著白葉走出來,可就是不見半個人影。走過了梔子樹,我回過頭,菜園裏有個人直起了身子,不是白葉,而是白葉娘,一個瘦而高的女人,抱了一抱的菜,進了她家的屋子。

  閹雞的是右岸山腳下的那幾戶人家,離白葉家隔了七八戶,同笑眉家不是一個方向。其中有個大腳女人,她的腳掌足有一尺長,有三四個我的腳掌大。她的笑臉很火,說話像鴨子一樣嘎嘎響。她養了兩籠雞,閹的是公雞崽,母雞留著生蛋,買油鹽醬醋,針頭線腦。走北拖把椅子坐了,打開帆布包,卻不見他的工作服,拿出來的是塊方形的厚棉布。他將棉布攤在膝頭上,向大腳女人要了盆清水。雞囚在籠子裏,翅膀上剛長出半截硬毛。走北從大腳女人手上接過雞崽,先將翅膀絞在一起,再從帆布包裏拿出一根係著細麻繩的篾簽,將篾簽插在雞的兩腿間,用麻繩連篾簽帶雞腿綁在一塊。剛才還撲閃著翅膀的雞崽,現在安安靜靜了,平躺在走北的膝頭上。雞的腦袋卻翹起來,盯著走北的臉。走北不在意它的眼神,用手在它的腹部摩挲著,幾片羽毛從他的指間飛了起來,有三四片羽毛似乎很重,沒飛出多遠就落到了地上。有一片飛得輕盈,朝我飄了過來,我偏開腦袋,它卻拐個彎,蓋住了我的三瓣花。我將它捉在手裏,羽毛濕漉漉的,沾滿了鼻涕。

  走北從帆布包裏拿出那把銼子一樣的小刀時,我莫名其妙緊張了。我用雙手死死捂住了我的褲襠,蹲到了地上。我的褲襠冷森森的,空蕩蕩的,像丟了什麽東西。走北曾經拿刀子威脅過我,說要割了我褲襠裏那點兒東西。很多人都這樣恐嚇過我,每逢我摘了他們樹上的果子,或者挖了他們地裏的白薯,他們就作勢要閹了我。雖然我不明白那點兒東西有什麽作用,但每次恐嚇過後我都安分守己好多天,就待在青玉老爹身邊,隻有他才不會拿這個同我開玩笑。接下來的場麵--很多次之後我才看真切,噗的一聲響,雞的腹部就叫走北打開了,走北將刀子夾在指頭上,再從帆布包裏摸出兩張小彎弓,卡在刀口上,雞的腹部便現出了一個拇指甲寬的洞口。之後上場的是係著紅棕絲的小鐵鉤,從洞口探進雞的身體,似乎勾住了什麽卻又不直接勾出來,讓紅棕絲串著。走北一手捉住鉤子,一手捏緊棕絲,兩隻手上上下下拉鋸著。過來,接著。不過眨眼的功夫,走北就朝我喊叫了一聲。每次我都離他有幾步遠,我的手剛伸出去,就有一點兒濕東西砸在我手上。我的掌心多了一粒肉豆,扁豆形的,瘦瘦的。那是一粒雞卵子。

  三

  我躺在自己的草鋪上--青玉老爹多次犯傻之後,我拒絕睡到他的身邊,我聞不得蛤蜊油的氣味,以及他散發的老男人的氣味。他用糖果引誘我,用板栗引誘我,我都沒上他的當。我在灶台前睡了兩個晚上,他才幫我在另一個房間搭了張草鋪。我的身邊軟綿綿的,用手摸摸,觸在手上的是比豬卵子更柔軟的東西。我的鼻尖有一股特別的香氣繚繞不散。我好像睡在雞卵子豬卵子狗卵子上,無數顆它們托著我,它們就是一朵朵雲彩。我一條腿跪住豬的身體,一隻手使勁在豬肚子裏掏啊掏啊,掏出了一朵肉花花。豬瞪著眼睛,很鄙夷地盯著我,可我一點也不在意它的眼神。我想做一個劁匠,長大後成為像走北一樣的劁匠,那樣我就有吃不完的豬卵子。

  我的想法不告訴青玉老爹,我煮雞卵子吃也是背著他的。他的鼻子比狗靈敏,每次他都狐疑地盯著我,他的目光就像走北的鐵鉤子,一直伸進了我的肚子裏。白薯,讓我嗅嗅,你身上有什麽怪味。他將我拉到他身邊,從頭到腳嗅了我一遍。我抿住嘴,閉緊呼吸,生怕雞卵子的氣味從我的身體裏逃走。可我的三瓣花出賣了我,無論我怎樣努力,總有些氣味逃出去。你吃了什麽狗屎。他張開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被他掐得透不過氣了。我不能告訴他,什麽也不能說,一旦說出口一切都完蛋了。有可能再也吃不到雞卵子了。我沒吃什麽,我掙紮著說。少跟走北那畜生混在一塊兒。他說得惡狠狠的。那是絕子滅孫的玩意兒。他似乎在詛咒走北。

  兔崽子,你給我滾到文竹那兒去。我躲不過青玉老爹的眼睛,終於有一天他揪著我,將我送給文竹當徒弟。

  我很討厭文竹,他也拿刀子恐嚇過我。他有幾把篾刀,比走北的刀子不知鋒利多少倍。他是個紙紮匠,經常拿篾刀破竹子,碗口粗的竹子,一刀橫過去,就裂成了兩條竹瓦。我用指頭掰了掰我的三瓣花,三瓣花裂得比水門河寬廣,牙齒都跑了出來。我又掰了掰竹筒,怎麽也掰不開。我得出結論,我的身體比不上竹子堅硬。我不敢輕易走近文竹,每次走近他我都聽見我的身體像竹子裂開時一樣嘎嘎喊著,從三瓣花開始,每一個地方都讓文竹劈成了兩半。我的嘴唇就是文竹剖開的,也許是他惡作劇,也許是他的手藝差勁,還將我的上嘴唇弄裂了。我的腿劈成了兩條,胳膊兩條,手指頭十根,腳指頭也是十顆,隻剩下我的身體還粘在一塊。

  文竹不拿正眼瞧我。他眯縫著眼,正在對付一根竹子,動刀子前用餘光斜了我半眼。我也不看他,他家的門口有一簇煙竹,煙竹挨了餓,一根根比鴨脖子還細瘦。有幾隻鳥雀在竹叢裏嘰嘰喳喳說著嘲笑我的話。我撿塊石頭朝竹叢裏扔了過去,鳥雀砰的一聲飛走了。青玉老爹同文竹說的話都讓鳥雀帶走了,我一句也沒聽見。留下吧,這麽個兔崽子,還想做紙紮。最後文竹說。你瞧瞧,他的手指頭很長的。青玉老爹不服氣,捉住我的手往文竹眼前送。我看了一眼我的手指頭,一根根細長如竹筷,隻是指甲縫裏積滿了黑垢。嚇。文竹的篾刀切入了竹頭。他握刀的手,指頭比我的長了大半截。竹子嘎然叫喊了一聲,我的身體又裂開了。我趕緊將手藏到了背後。

  文竹從不拿我當徒弟,不管我飯,也不管我睡覺。吃飯我仍找青玉老爹,睡覺仍回草屋子。青玉老爹不在意,隻要我不拿走北的P股當旗子。他也管不著我,出了門整個世界都聽我自己的。我先做了走北的跟屁蟲,吃了豬卵子,再去做文竹的徒弟。文竹隻讓我在旁邊看著,不能碰篾刀,也不能碰竹子。他的手是張嘴,竹片就是他長長的舌頭。他的篾刀夾在竹片的中間,竹片經過就自然分開了,無窮無盡地伸出來。它舔著場地上的沙子,舔著地上的草,向我伸了過來,舔著了我的腳指頭。我的腳指頭癢癢的,我抬起腳想踩住它,它一轉身翻過我的腳背逃開了。

  我溜一眼文竹,他的眼睛卻不落在竹片上,而是變成鳥雀飛過我的頭頂,飛過竹叢,不知落到了什麽地方。我抬起頭,竹叢之上是張藍色的臉,沒眼睛沒鼻子,闊到沒邊了。文竹將那些篾片斷成一截截的,紮成骨架。他有許多紙繩子,短短的,長不過半根指頭。紮篾片時就用那些紙繩子。他有許多花紙,畫著瓦片的,磚塊的,剪著窗花的,開著門洞的。他將花紙貼在骨架上,慢慢地,一座屋子就現出來了。他又剪了許多紙,剪子在紙片間穿來走去,一條狗跑出來了,一隻雞飛出來了。豬牛羊一起蜂擁來了。如果是真實的,該有多好。走北有忙不完的活兒,我就有吃不完的豬卵子狗卵子。文竹又剪了人,都是女人,在屋子裏走動。我看不清她們的臉,像蘭秀,像白葉,還是像笑眉。

  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屋子。有一天,趁著文竹上茅廁,我偷了一張他的畫紙跑了。他有許多畫紙,一疊一疊鋪在桌子上。有用紅墨水畫的,也有用金顏色畫的,畫著我看不懂的畫條兒,也有我認識的花,向日葵,牽牛花。秋天的時候,他就在場地上擺了紙和筆,一筆一畫描著。我將畫紙送給走北,走北呸了一口,將畫紙挑在刀尖上,畫紙立刻碎成了無數的雪片。我一定送座紙屋子給你。那天我吃了兩顆豬卵子,抹著嘴巴對走北說。我的話剛落下,臉上就啪地響亮了一聲,走北給了我一耳光。兔崽子,你是條黃眼狗,走北恨恨地說。我摸著臉,不認識走北了。我哪兒得罪了他?我跟在他的P股後,他回過身,從帆布包裏摸出那把月牙形的刀子,向我揚了起來。我認識那把刀子,那些豬卵子就是它劁出來的。我趕緊捂住褲襠,一溜煙逃了。我真正得罪走北了。

  相同的話我又對青玉老爹說了。我恨他,如果不是他將我送給文竹做徒弟,我就不會得罪走北了。那些豬卵子狗卵子啊,不知進了誰的肚子。很多很多年後,我兌現了我的諾言,紮了座紙屋子送給走北,他已經沒法罵我了,也沒有豬卵子給我了。但這之前,我不敢在走北跟前說到紙屋子半個字。我又做了許多事,才換回走北的豬卵子。隻有青玉老爹不生氣,聽了我的話竟然嗬嗬笑了。他伸出手,想摸我的腦袋,我偏過頭避開了。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除了紮紙屋子,文竹還紮一種鳥,白色的鳥,脖子細長,腿腳也細長,高高地挑在竹子上。我問青玉老爹,那是什麽鳥。仙鶴,是仙鶴。青玉老爹說得一臉神聖。我又歪想,走北會不會連仙鶴也閹了,仙鶴的卵子是不是比雞卵子好吃。村子裏死了人,有人就從文竹那兒買了一幢紙屋子,一對仙鶴。他們架起了柴火,鋪了火紙,將紙屋子放在火紙上。一把火,村子裏就下了一場黑雪,到處都是飛飛揚揚的紙灰。紙灰粘在豬卵子上,拂也拂不掉,我隻有連紙灰一塊兒吞了。文竹藏了一屋子的紙屋子,不知要死多少人才燒得幹淨。他巴不得死人呐,走北說。如果村裏的男人和女人不在一塊兒,就不會有這麽多人去死。走北在做好事,閹了雞就不會有更多的雞讓人吃了,閹了狗也不會有更多的狗讓人吃了。閹了,閹了,閹了他們,將他們的卵子挖出來,扔給狗吃了。我對走北說。走北盯著我,似乎不認識我了。你個兔崽子,比文竹還狠毒啊。走北用刀子指著我的鼻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吐。我就閹了你。刀子是一點點地慘白,慘白慢慢聚在一塊,聚成了一張臉,那是我的臉,三瓣花開在臉的中央。我飛快地扭過身,撒腿就跑,沒跑出幾步就摔了個狗吃屎。我想我要死了,我要吃著自己的卵子了。我閉上眼睛等著挨走北的刀子,卻沒人追上來,走北最終也沒有閹了我。

  四

  不管白天還是黑夜,經常有人在我耳朵裏說話,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頭也有老婆婆,有豬狗貓也有雞鴨鵝。他們和它們的聲音混雜在一塊,煮成了一鍋雜糧粥,什麽玩意兒都有。有像鴨公叫的人聲,也有像人喊的鵝叫。別去村後的草屋裏,草屋裏藏著鬼。鬼是什麽樣子的?白衣白褲,吊著長舌頭,舌頭一卷,人就給它吞進肚子了。鬼吃人?不吃人也會將你捉了去。哪兒都別去,你給我老實待著。一個女人叮囑我。我看不清她的臉蛋,她就是個模糊的影子,我擦擦眼睛,她隻有一個人的輪廓。我還是想去看看,鬼長得什麽樣子,是不是也有開著三瓣花的。如果鬼有別人說的那麽可怕,那就叫走北劁了它們,別讓它們生產更多的鬼。我異想天開,想嚐一嚐鬼卵子是什麽滋味。

  我在草屋子裏遇著了他們說的鬼,穿著白衣衫,但沒有長舌頭。鬼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可怕,拿了糖果紅薯片給我吃,想將我留下來做伴。我好久沒吃到這麽美味的東西了。鬼有一張潔白的臉,高挺的鼻子,如果我是女人,我就喜歡鬼。你是鬼嗎?我問鬼。他們才是鬼,鬼說。你不怕鬼?鬼問我。我不怕,我說,我喜歡鬼。那就留下來給我做伴,鬼說。我很願意留下來,可又擔心鬼不讓我走了。我是屬於整個水門村的,每一天都在村子裏遊蕩,隨便去哪裏都沒人阻止我。哪一個角落,都是我落腳的地方。狗崽子,你走吧。鬼說,青玉老爹的門隨時為你開著。

  我從草屋子跑回了村子。到處都是走動的活物,兩腳的,四腳的,就是沒人聽我說話。我隻有到廊橋上去,將話說給橋底下的河水聽,說給河裏的魚兒聽。橋頭讓女人們堵住了,我到不了橋麵上。她們是一簇野蒿,不斷被風吹著,一會兒擺向左,一會兒又折向右。我的耳朵裏鑽進了很多古怪的笑聲,有鴨子一樣呱呱叫的,有鈴鐺一樣唱著歌的。它們從耳朵裏鑽進去,又從三瓣花鑽出來。我的腦袋讓它們掏空了。有股潮濕的氣味闖進了我的鼻孔,害得我不停地打著噴嚏。那是從她們身體內流出來的,一種很黏稠的氣味。我掏掏鼻孔,它們就黏在我的手指上,甩都甩不掉。我從她們大腿間的縫隙朝橋上望過去,走北背對我立在橋頭。他依然穿著草綠色,沒挎帆布包。他朝左邊走兩步,又朝右邊走兩步,就是不走過橋。

  我有些可憐走北。他讓她們的氣味包裹得死死的。他替她們跳著舞,像青蛙一樣左跳兩步,右跳兩步,怎麽也跳不出她們的包圍圈。黑狼在圈子外兜來轉去,嗅嗅這個的P股,又嗅嗅另一個的腳後跟。它有一對很壯實的狗卵子,摘下來怕有兩飯碗。黑狼見了我,溜出舌頭想舔我的手掌。我拍了拍它的P股,對她們噓了一聲,狗聽懂了我的意思,嗷嗷兩聲,朝她們的P股撲了上去。一個P股朝左邊逃了,另一個扭向了右邊,還有一個跌倒在地上。蘭秀堵在走北的對麵,走北向左她也向左,走北向右她也向右。我終於看清楚了,蘭秀臉上長有青苔,陰著臉時青苔就浮了出來,就像浮萍從水塘裏浮出來一個樣,將左右臉頰都遮沒了。她挺著胸脯,頂到了走北的胸口上。她的胸部像墊了什麽東西,圓滾滾的,像青玉老爹摶給我的飯團子。你說你過河去幹什麽?蘭秀臉上的青苔讓風吹動了,散開了又聚攏了。我幹什麽關你什麽事?走北說,滾開,不然我騸了你。來呀,你有本事來呀。蘭秀半步也不退讓。黑狼不諳世事,對著蘭秀搖搖尾巴,又對著走北搖搖尾巴。

  如果走北騸了蘭秀,那會是什麽樣子?蘭秀的肚子裏是不是也有兩朵肉花花?帆布包!走北沒有背著他的帆布包。沒有刀子和小鐵弓,他騸不了蘭秀。我一溜煙跑到了走北家,走北娘在灶房裏抹著眼睛,問誰誰誰。我不回答她,溜進走北的屋子裏,從牆壁上取下帆布包,又一溜煙跑回了廊橋。走北和蘭秀在欄杆上坐下了,她們也坐下了。帆布包的背帶太長了,帆布包敲打著我的腳後跟,我走一步它敲一下。我將帆布包放到走北的腳邊,走北溜了我一眼,又轉向了水門河。蘭秀臉上的青苔不見了,全都飄到了走北臉上。你的背包,我提醒走北。走開!走北惡狠狠地吼了一聲。黑狼受了驚嚇,揚起它的四條腿,彈到了廊橋外。

  走北讓蘭秀趕回了左岸。黑狼夾著尾巴走在前,走北低著頭跟在黑狼的尾巴後。走北是條鼻涕蟲,渾身軟綿綿的,沒長一塊骨頭。他隻會拿刀子欺負畜生,拿刀子恐嚇我。蘭秀從我身邊經過時揪住我的耳朵,我順著她的腳步小跑了一段路,她才放了手。你要是多管閑事,我就將你的耳朵割下來喂狗。蘭秀說話時笑眯眯的,青苔都沉到了臉皮底下。她身上有股狐狸的騷味,她是騷狐狸變的,我聞不得騷狐狸的味道,給我狐狸卵子也不會吃。就算她的體內有朵肉花花,也是騷臭的。我回到了文竹的身邊,繼續做他的徒弟。文竹雖然對我有些粗暴,拿篾刀威脅過我,畢竟沒對我動手動腳來真格的。

  有隻螞蟻咬在耳朵上。我摸摸耳垂,指尖上多了一粒紅色,那是一滴血。蘭秀的手上鑲了刀子,將我的耳朵掐出了一道血口子。很長一段時間,隻要見到蘭秀,我耳朵上就爬滿了螞蟻,哪兒都喊痛。我盡可能躲著蘭秀,但世界這麽小,有些人總是不可避免會遇見。文竹拿了剪子,在一張畫紙上橫剪豎剪,再將紙片撒向空中,就下了一場花花綠綠的紙雨。有人冒著紙雨走了過來,紙雨落盡時一張長滿青苔的臉現了出來,是蘭秀,我已經來不及逃走了。我慌忙捂住自己的耳朵,有可能她讓走北劁了,又來揪扯我的耳朵。白薯,別怕,我不是來扯你耳朵的。蘭秀將青苔收斂了。但我不敢相信她,她朝我走一步,我就後退一步,始終同她保持一截距離。你給我站住。退了三四步,她就惱了,青苔上又著了一層火,又紅又綠的。我撒腿就跑,沒跑出幾步遠,她又捉住了我的耳朵。兔崽子,你還敢跑。你跑呀你跑呀,看你能跑到哪兒去。我讓她的狐臭味徹底吞沒了。

  蘭秀捉住我的耳朵不放手,將我牽到了廊橋上。你放手啊,我不跑了,我向她哀求。蘭秀這才鬆了手,卻又不走遠。你老老實實守在橋上,要是走北過河就趕緊告訴我。她說,我不會虧待你的。她從褲袋裏摸出幾粒糖果,也不問我要不要就塞到我手上。糖果是誘人的,但我不能時時刻刻守在橋上。我餓了呢?我問蘭秀。走北也要吃飯的,她說。我困了呢?走北也要睡覺的。我還要做文竹的徒弟呢?兔崽子,你到底答應不答應?蘭秀的眼睛裏鑲了兩顆玻璃珠子,溜圓溜圓的。我隻有低下腦袋。接下來蘭秀說了一連串似懂非懂的話,我是為走北著想呢,他不能往南邊走,河背的女人都是有毒的。我不知蘭秀說的是什麽毒,河背的男人也許是有毒的,他們好多人都長著紅鼻子,有一個男人的鼻梁上腐爛了一個窟窿,有了三個鼻孔。有一個老頭的肚子上也穿著一個窟窿,有陽光的日子他就躺在石頭上,仰著身子曬他那個窟窿。窟窿裏有時會爬出米粒似的白點,那是蛆蟲。可白葉呢,笑眉呢,她們哪兒都沒半點有毒的跡象。她們的毒藏哪兒呢?我問蘭秀說。你別管她們藏哪兒,你記著我的話就是了。蘭秀的臉一陰沉,青苔又長了出來。

  蘭秀走後,我剝了一粒糖果扔進嘴裏,剛用舌頭舔了兩下嚐到一絲甜味,糖果就咕咚一聲落進了肚子裏。我又抓緊時間剝了一粒。我很少能吃到糖果,別說她讓我守在廊橋上,就是讓我從廊橋上跳到河裏去,我也願意。如果她們是有毒的,走北更應該過河去,將她們的毒劁出來。他連牛卵子豬卵子都劁得了,我不相信走北劁不出她們的毒。第二粒糖果舔到一半的時候,黑狼跑上了橋,走北在它的身後跟著。他背著帆布包,一身草綠色都有些泛白了,頭發順得出水。白薯,跟我過河劁豬去。走北招呼我。我站著沒動,三瓣花的下麵藏著糖果,可我的內心又在思念豬卵子。我不知該回到左岸向蘭秀報告,還是跟著走北到右岸去。你走不走?走北又嚷嚷了一聲。喉管裏咕咚響了一聲,半粒糖果又掉進了肚子裏。走北已走出兩三丈遠,我顧不得蘭秀的糖果了,拔腿追上了走北,畢竟豬卵子比糖果誘人得多。

  五

  離開廊橋沒多遠,我就讓梔子花的香氣包圍了。我咂咂嘴,卷動舌頭,想將香氣吞進肚子裏。它們從走北的肩頭飄過來,從三瓣花的豁口飄走了。它們是風,從任意一個方向吹向我,又從任意一個方向吹遠了。糖果的甜味吹散了,蘭秀留給我的狐臭吹滅了。我的身體用梔子花的香味洗過,比從水門河裏爬起來時還幹淨。我摸摸耳朵,血跡幹枯了,摸出一手的清香。我又摸了一把走北的帆布包,那種豬卵子的氣味不見了,我的每根指頭上都開著一朵梔子花。

  我越過走北跑到了前麵的道路上。我的眼前是一個潔白的世界,田野是潔白的,草是潔白的,走動的人影是潔白的,雞飛狗跳的聲音是潔白的。蓋在屋頂上的瓦片是潔白的,土牆是潔白的。那種潔白就像奶汁一樣流動,它流過哪裏哪裏就是潔白,鳥的翅膀是潔白的,天上的雲是潔白的。廊橋是潔白的,就連水門河的左岸也是潔白一片。我對著水溝照看自己的臉,我的眼睛裏有一棵潔白的樹,一顆潔白的太陽,那是白葉家的梔子樹。它映進水裏,又映進了我的眼睛。

  白薯,你慢點走,趕死啊。走北在身後叫喊我,他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裏,也是潔白的。

  就在這潔白中,我和走北遇上了白葉,這是我沒料到的,也是走北沒料到的。如果他知道能夠遇上白葉,說什麽也不會讓我跟著,更不容許我跑到他的前麵。我和走北去了右岸多次,沒一次遇上白葉的。她從屋子裏一走出來,就被潔白包裹了。我奔到了梔子樹下,梔子花張開六瓣的嘴唇向我微笑。我的手攀住了一朵花,想將它折下來。白薯。有個聲音粘在耳朵上,我縮回手在耳朵上拂了拂,聲音卻拂不掉的。白葉背了隻背簍,立在我的身邊。許多朵梔子花手挽著手,花瓣疊著花瓣,連綴成她的白襯衫。背帶將她的身體朝後扳著,她不得不驕傲地挺著胸脯。我很想摸摸她的胸脯,剛有這想法,我就打了個尿顫,身體裏像竄進一隻兔子,將我的心撞得咚咚亂跳,它就是不肯出來。她的眼睛裏是兩樹梔子花,每一樹梔子花都潔白得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瞧見了我內心的秘密。白薯,別摘梔子花,姐會生氣的,白葉說。我隻有埋下頭,地上白晃晃的,鋪滿了梔子花,耀人眼睛。

  我溜了一眼來時的路,走北在不遠處收住了腳步。他的一隻手握成拳頭,骨頭在嘎嘎叫喊,另一隻手死死按在帆布包上,幾根指頭雞爪一樣彎曲著。他的嘴巴是隻撬開的蚌盒,留著指頭寬的縫隙怎麽也不合攏。他的眼睛裏不是梔子花,而是文竹門前的竹子,直直的,一根彎曲的都沒有。白薯,同姐去割草吧。白葉挽住我的手,噗嗤笑了一聲。她的笑也是潔白的,比一樹梔子花還潔白十分。同白葉一起去割草。我的耳朵裏有個潔白的聲音在快活地呻吟。那一刻,我忘記了蘭秀的糖果,走北的豬卵子也讓我拋到了九霄雲外。我讓白葉捉住我的手,從走北身邊走過去。我沒瞧走北一眼。我在認真走路,一步一步合著白葉的節拍。走了十幾步,好像有人跟了上來,是走北,他潔白著臉,不遠不近跟著我。走北哥,你不去劁豬了?我不想讓他跟著,故意提醒他。白葉又潔白地笑了一聲。走北拿手拍了拍帆布包,我看得懂他的手勢,他讓我別忘記了包裏的東西。我朝他張開三瓣花,做了個鬼臉,我不再懼怕他的刀子了。

  白葉家養了許多兔子。它們的嘴唇開著三瓣花,眼睛裏藏了紅豆子。它們的毛讓梔子花浸染過,比梔子花還純淨。兔卵子是什麽味道,我沒吃過。走北劁豬劁狗,就是沒劁過兔子。想到兔卵子,我的褲襠突然陰森森的,像掉了什麽東西。我回頭瞧瞧走北,路上空蕩蕩的,草綠色的影子不見了。

  白葉割草的地方叫草盆。那是個大土坑,不知讓誰踩出來的,村子裏沒有誰長了那麽寬大的腳掌。就是媒婆喜大腳的腳掌,也就踩個螞蟻大小的足跡。草盆裏長滿了草,車前草,蒲公英,青蒿,奶漿草,狗尾巴草,鐵巴掌,什麽樣的草葉都有。草盆裏開滿了花,東一簇西一簇,它們是飄浮在草葉上的雲朵,黃的雲,紅的雲,白的雲。白薯,跳下來吧。白葉在草盆裏招呼我。我猶豫著,我怕蛇。草根長粗了,活了,就是蛇。蛇會往人身上吹氣,將你的身體吹得鼓鼓脹脹的,比氣球還胖。隻要讓蛇吹了氣,不管誰都沒法活了。傻蛋,你下來吧。白葉跳過來捉住我的手,將我拽進了草盆裏。草立刻將我淹沒了,我掙紮著從草叢裏爬起來,折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股梔子花的香氣穿過三瓣花的豁口,鑽進了我的肚子裏。在三瓣花的外麵,隻剩下一個潔白的世界,一輪潔白的太陽,在草葉上跳躍著,奔向遠處。

  白葉並不急著割草,而是在草叢裏奔來跑去,采了一大束野花。用根藤條將花串了,紮成一頂花帽子。她將花帽子扣在我頭上,格格笑了。她的笑比盛開的梔子花更好看。草盆裏積了一潭水,花帽子下麵是一張齜牙咧嘴的臉。我第一次照見了自己的醜陋。我不配有一頂花帽子。我將花帽子從頭上拿下來,想還給白葉。白葉仰躺在草地上。白葉姐,還給你。我將花帽子遞給她。白薯,坐這兒。她拍了拍草地,讓我坐在她身邊。我捧著花帽子,不敢坐下去。她將它接過去又按在了我的頭上。我在草地上坐下了。我的P股下有塊石頭,正好硌著了我的卵子。我是有卵子的,走北恐嚇的就是我的卵子。我挪挪P股,想將石頭避開。石頭卻鑽進了我的P股裏,我往左挪它就跟到左邊,我往右挪,它又跑到了右邊。我躲避不了它,幹脆坐著不動了。白葉用手枕著腦袋,靜靜地看著天。天上有梔子花一樣的雲朵在緩緩流動。雲朵下是小山包,一起一伏地顫動,那是白葉的胸脯。河背的女人是有毒的,蘭秀在我耳朵裏說話。我瞧不出白葉身上有什麽毒,那毒又藏在哪兒。我的指頭癢癢的,有螞蟻在指尖上爬動。它想爬到小山包上去。我使勁絞住了指頭,將螞蟻捂在了手心裏。

  我要是兔子該有多好啊。白葉說。

  我就是兔子變的,我說,你看我的嘴巴就知道了。

  傻孩子,別聽人胡說八道,你怎麽會是兔子變的。白葉說。

  我就是兔子變的。我堅持說。

  如果我是隻兔子,走北會不會劁了我?也許我得躲著走北。一片雲朵滑過我頭頂的天空,在白葉的身體上落下一塊陰影。小山包的下麵就是平坦的草地,那是白葉的腹部,一朵肉花花飛呀飛呀,像蝴蝶一樣飛到了梔子花的枝頭上。我讓自己的幻想嚇了一大跳。我抬起頭,掃視了一眼四周。潔白的世界讓陰影吞沒了。無邊無際的陰影,比草還茂盛的陰影。陰影的後麵好像藏了無數的眼睛,一隻隻落在白葉的小腹上。那是走北的刀子,月牙形的,小鐵弓,帶著紅棕絲的鐵鉤子。它們埋伏在草盆的周圍,隨時有可能衝出來。它們衝著白葉的小腹輕聲說著話,說著隻有它們才懂的暗語。它們在商量從哪下刀子,又怎麽將肉花花勾出來。我的褲襠空蕩蕩的,隻有那塊堅硬的石頭還墊在我的P股下,將我硌得生生地痛。白葉姐,我們回吧。說話間,雲朵將整個草盆子都覆蓋了。

  六

  天空長了層黑苔,比蘭秀臉上的青苔不知厚出多少倍。黑苔垂下來,掛了無數層蚊帳。我聞不到梔子花的香氣了,那個潔白的世界不見了。我不敢走出草屋,不跟著走北去浪蕩,也不去陪白葉割草。隻要走出去,黑苔就會蒙住我的眼睛,捂緊我的鼻子,我的三瓣花盛開得再燦爛,也會被它們捂死。我坐在草屋門口的石頭上,無數隻螞蟻在我的身體內爬動,卻找不到出口爬出來。有些長了翅膀的小家夥,沒頭沒腦的,從黑苔裏鑽出來,撞到我腦門上。它們想找到一個入口,逃到我的體內去。兩隻老鼠從土洞裏溜出來,一路吱吱唱著歌,躥到了房梁上。花臉沒聽見老鼠的歌唱,跳上門檻,瞅了兩眼黑苔,又退下門檻,縮回了屋子裏。

  青玉老爹先是安靜的。他守在窗戶前,一動不動盯著草屋外的黑苔。他在說著什麽,我聽不見,他的聲音讓黑苔吸走了。花臉喵喵了兩聲,可能喚醒了他。他開始在屋子裏走動,從東邊的屋子走到西邊的屋子,又從西邊的屋子走回東邊的屋子。他走幾步瞅一眼窗外,走幾步又瞅一眼窗外。花臉在他的腳跟纏來繞去,他往哪它也往哪。騷蛋。他讓花臉絆住了,一個踉蹌,跌在了門框上。他扶著門框站直身子,花臉還纏在他的腳邊,用頭摩挲著他的褲管。他用腳挑起它,貓就飛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兩個跟鬥,跌落在牆角裏。一隻老鼠正要逃回土洞去,花臉剛好將它的路堵死了。老鼠尖叫一聲,躥回了房梁上。

  青玉老爹的步子讓花臉打亂了,沒法走下去了。他絞著雙手,鬆開,又絞死了。他的眼睛是兩隻土洞,一隻老鼠鑽了進去,另一隻老鼠也鑽了進去。老鼠的尾巴藏在睫毛裏,在微微擺動。他放開雙手,又絞死了。他的骨節發出嘎嘎的響聲,他的指頭因為絞殺鍍上了一層紅光。他走到了我的身邊,他的腳步聲比花臉還低微。那股老男人的味道像黑苔一樣將我死死包裹了,我想吐又吐不出來,想逃走,道路讓黑苔堵死了。幸好他隻站了一會兒,就折回了屋內。我側耳傾聽,屋子裏沒有了動靜。黑苔傾瀉而下,起風了。我退回屋子裏,青玉老爹摸出了小圓盒,挖了米粒似的白東西,一遍一遍往臉上塗抹。挖一指甲,抹在臉上,揉一遍,又挖一指甲抹在臉上。最後一指甲挖得有些狠,小圓盒掉到了地上,哐一聲響,小圓盒空洞了。草屋跟著空洞地喊了一聲,像被他掏空了。他沒有停下來,又摸出了蛤蜊油,抹到手掌上,手背上。十根指頭廝咬在一塊,纏繞,撕扭,絞殺,誰也掰不開它們。

  草屋外白光一閃,誰用白刀子將黑苔捅破了,刀子彎彎的,是走北的月牙形刀子,閃著銀光的小鐵弓。黑苔的卵子讓走北操到了手上。有聲音捅進了屋,不是雷聲,是風在嗚嗚笑著。風笑過了,聲音並沒有止住,而是換成了另一種聲音,像水一樣淌進了屋子裏。有人在草叢裏翻滾,草莖一根根折斷了。滿世界青草的氣息,新鮮的青草味道漫過三瓣花,進入了我的身體。有人大張著嘴,喘著粗氣。有人在叫喊,在呻吟,在歌唱。滿世界都在翻騰,你騎在了我身體上,我將你壓在了身體下。聲音就從身體與身體中間的縫隙裏生長出來,從身體與身體的交接處生長出來。它長得比梨樹還高聳,超過了草屋頂上的野蒿。又將枝丫伸到了草屋內,滿屋子都是它的枝葉。啊喲喲,啊嗬嗬。死鬼,你要吃了我。死鬼,哎喲,我要死了,我要快活死了。誰的手在揪著屋頂上的茅草,茅草飛了起來,有茅草從窗戶卷進了屋子裏。花臉喵喵尖叫了兩聲,逃到了床底下。又是白刀子一閃。風順著褲管鑽進了我的褲襠,我的褲襠空蕩蕩的,我的卵子沒了。天,我死了。咚,有人使勁擂著鼓,不是擂鼓,是擂在脊背上。一聲長長的吐氣,像黑狼的舌頭,伸得老長老長的。我相信世界死了,狗日的世界死了。黑苔,隻剩下黑苔。

  都是我的孩子,天神呀,都是我的孩子呀。青玉老爹的聲音像撕碎的茅草,隨著風翻來卷去,轉眼丟失了蹤影。

  那是從草盆子裏翻卷出來的聲音。那是個開滿鮮花的地方,梔子花的香氣彌漫。白葉在割草,彎腰的白葉,奔跑的白葉。白葉仰躺在草地上,她的胸脯在起伏。聲音不是白葉的,聽起來像走北娘,又像別的女人。我試著衝進黑苔,向草盆的方向奔跑。黑苔砸在我的臉上,砸在我的手上。我隻有逃回了草屋。花臉喵了一聲,嘲笑我。青玉老爹的那一腳沒將它踢死,它不會永遠這麽好運的,我會讓走北劁了它,吃了它的卵子。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呀。這一夜青玉老爹沒合攏過嘴巴。

  黑苔終於讓青玉老爹的叫喊趕走了。他喊一聲黑苔就跌下來一串,再喊一聲,黑苔就落了一地。那輪潔白的太陽又飛上了天空。地上到處都是泥濘,水沼。我向草盆子奔去,草盆子的中央積了水,老遠就見著一麵潔白的鏡子。很多臉從屋子裏飄出來,落在草盆子的水裏。他們都長了白臉蛋,寬額頭,黑狼一樣的鼻子。眼皮用刀子割過,是雙層的。耳朵闊得如蒲葵扇,耳垂比豬耳朵還厚。這是青玉老爹的臉,他們都長了青玉老爹一樣的臉。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呀。青玉老爹不知喊給誰聽。

  有一張臉從草盆子裏爬出來,向我飄了過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向左他也向左,我向右他又向右。我躲不開他。是青玉老爹的那張臉,臉的下麵卻是一身的草綠色。走北手上捏著兩根稻草,稻草下吊著兩顆豬卵子。白薯,跟我回去。走北將豬卵子提起來,懸到了我的頭頂上。豬卵子裹了層紅光,粉嫩得誘人。我以為豬卵子是給我的,跳起來去攀他的手臂。好吃鬼,不是給你的,是給青玉老爹的。他將豬卵子晃開了。村子裏有很多人送東西給青玉老爹,都是女人,都是在黑夜裏。她們將東西丟在門檻邊,或者掛在梨樹的枝杈上。那些東西就像是從門檻下鑽出來的,或者是梨樹長出來的。我沒見過她們的人影,無論誰我也沒見過。送的東西五花八門,有米有油,有羊頭狗肉豬骨頭,甚至豬尿泡。青玉老爹就依靠這些東西養活他自己,也養活我。送豬卵子的從來沒有,走北是第一個,也隻有他有豬卵子。青玉老爹收下她們的東西,並不多說一句話,連聲謝謝也沒有。她們虧欠他的,整個世界都虧欠他的。我猜想。

  既然豬卵子不是給我的,我就不打算回去了。我要去右岸,去草盆子那裏。白薯,你走不走?走北催促我。他的臉上有了淡淡的青色,青苔開始冒尖了。我想我得趕快逃走,可他將去路堵死了。我扭身撒腿就跑,沒跑出幾步遠,走北就捉住了我的胳膊。他一手提著豬卵子,一手拎著我,將我拎回了草屋子。場地上不見青玉老爹的影子,花臉喵了一聲,迎著豬卵子跑了過去。青玉老爹有可能躲在草屋裏,白天的時候他很少走出屋子。走北在背後推掇了我一把,讓我先進屋子。我賴在地上,怎麽也不挪動腳步。走北隻有自個進去了。草屋子將走北吞沒了。畜生,你給我滾出去。有人在我的耳朵裏吼叫,那是青玉老爹的聲音,像一根根扭曲的荊條,紮得我的耳朵生痛。走北倒退著,被草屋子用舌頭彈了出來,臨出門時絆在門檻上,竄出去好長一截距離才收住腳步。那兩顆豬卵子擦著他的頭發飛了出來,在半空中劃一根漂亮的弧線,落在了梨樹枝上。我向梨樹奔了過去,狗日的花臉比我快一步躥上了樹,那兩顆豬卵子讓它叼在了嘴裏。

  種豬,老不死的豬牯精,看我不劁了你。臨走時走北衝草屋子咒罵著。

  七

  離開草屋時,我沒有追著走北的P股走,而是等他草綠色的影子走沒了才行動。我要到右岸去。我不屑同他一起行走。他用刀子恐嚇過我,又用刀子來恐嚇青玉老爹。他以為誰都怕了他的刀子,滿世界的人都怕他劁了他們。如果他能夠將整個世界都劁了,那才叫本事呢。走北就是條瘋狗,見了誰就咬誰。連黑狼都比他懂事,從不張嘴亂說話,也不會亂吠人。

  我在廊橋上遇著了青豆。他就是隻用兩條腿走路的青蛙,腆著肚子,走一步跳一步。橋板讓他踩痛了,左喊一聲,右叫一聲。他跟他娘笑眉一個樣,長了張圓臉,兩隻圓眼睛。我不願他跑到左岸來。我張開手將他堵住了。白薯哥,我要去文竹叔那裏。青豆乞求我。他的話讓我很警惕,我好久沒做文竹的徒弟了,青豆上那兒去幹什麽,文竹會不會招了新徒弟。我不是你哥,文竹也不是你叔,而是我師傅。我對青豆說。你就是我哥。青豆不改口。你叫我哥我就扇你嘴巴。我揚起手對著青豆。我不叫你哥叫什麽?青豆的聲音帶了哭腔。我撓了撓後腦勺,想象不出該讓他怎麽叫我。你就叫我哥吧。我放過了青豆。白薯哥,我們去文竹叔那兒吧。青豆央求我。你去找文竹幹什麽。我問青豆。我去拿蟋蟀,文竹叔答應每天給我一隻蟋蟀。青豆的眼眶上方像伏了兩隻蟋蟀,一閃一閃地飛動。

  文竹上哪兒捉到那麽多蟋蟀?他有的隻是恐嚇過我的篾刀,竹篾,畫了向日葵的紙片,剪著窗花的屋子。文竹叔用竹篾編織蟋蟀呢。青豆說。我從沒見過文竹編織蟋蟀,隻見過他破篾片,糊紙屋子,糊白白的仙鶴。我很想瞧瞧他是怎麽編織蟋蟀的。我守了他那麽久,他一次也沒有表現。

  文竹坐在場地的中央破篾片。這回他砍的是門前的煙竹,比鴨脖子還細小的竹子,讓文竹破裂成一大把的篾絲。篾絲從他的指頭間吐出來,是一尾尾細小的魚兒,遍體透明,閃著紅光。它們結成串,縱情遊動。走北劁不了魚,我也吃不到魚卵子。那紅魚長了翅膀,在文竹的指頭間飛翔,忽上忽下。他的雙手被紅光籠罩,他的指頭變成了魚,魚又長成了他的指頭。黑苔徹底消失了,天空生產了太陽,太陽又生產了光芒,光芒在文竹的指頭間流淌。文竹讓光芒淹沒了。一隻蟋蟀從他的手指間跳了出來,伸展觸須,向著青豆。連個眼色也沒有丟給我,就跳到了青豆的掌心。青豆眼眶上的蟋蟀也跟著跳了起來,有可能連他的屁眼都笑了。文竹的指頭接著飛舞,又一隻蟋蟀跳了出來。我以為它是我的,誰知它又跳到了青豆的掌心。蟋蟀是有卵子的,如果走北在,我就讓他劁了它,將卵子給我。可走北不在,我隻能眼巴巴瞧著蟋蟀落在了青豆的掌心。

  我掉頭就走。我不做文竹的徒弟了,我要到草盆子去。

  白薯哥,等等我。青豆說。

  我走得飛快,不想讓青豆追上我。青豆追了幾步聲音就有了哭腔。我放慢了腳步,青豆很快粘上了我的P股。白薯哥,跟我玩吧,我送你一隻蟋蟀。青豆討好我。這不是青豆的錯,而是文竹,我是他的徒弟,連一隻蟋蟀也不舍得給我。他不配做我的師傅。

  青豆的家在白葉家的南麵,幾間瓦屋子,屋前有口水塘。兩隻鵝在水麵上我我我地叫著。笑眉家的鵝沒讓走北閹過,可總不見多,隻有兩隻。鵝蛋比雞蛋胖,鵝卵子絕對比雞卵子胖,我沒吃過,想象不到它該有多胖。鵝的毛讓梔子花染過,比梔子花還潔白。我本來是喜歡鵝的,可它們不懂得我的喜歡,隻向青豆我我我地叫喚著,沒一隻理睬我。我暗自決定不喜歡它們了。它們招呼過青豆,又轉臉向我我我我地叫開了。我錯怪了它們,我我我地叫了幾聲回答它們。

  鵝叫歡了,屋子裏卻不見有人出來。青豆爹不在屋子裏,很久都沒有見到他在村子出現了。村子裏的人都說青豆爹長了雙豹子眼,豹子長什麽模樣,我沒見過。青豆爹就是塊黑石頭,從村子的東邊滾到村子的西邊,從水門河的右岸滾到河的左岸。誰遇著,誰就讓他軋趴下了。有一天,他終於軋斷了一個人的胳膊,將斷胳膊扔到河裏喂了魚。闖禍後青豆爹就在村子裏不見了。他上哪兒去了,我問過青玉老爹,青玉老爹黑了臉,沒說半個字。我問走北。他坐蟋蟀籠子去了,走北說。蟋蟀籠子能有多大,有隻茶杯就足夠了。那塊黑石頭有可能變小了,變得跟蟋蟀一般大,要不然蟋蟀籠子怎麽坐得下他。這是我的想象。

  白薯哥,進屋來吧。青豆叫我。

  青豆將我領進了一個童話的世界。沒有草地,沒有樹木,卻有數不清的蟲子,爬著的,飛舞的,走動的,跳躍的。半空飛舞的紡織娘,長了翅膀的飛蟻。背著花紋的蝴蝶,灰頭醜臉的土狗子。走成線的螞蟻,呱呱叫著的青蛙。土蜂,蛾子。蠶蟲蠕蠕而動,蜘蛛在蕩著秋千。各種各樣的鳥,烏鴉,喜鵲,甚至老鷹。各種類別的水中活物,紅鯉,蝦,螃蟹,笨頭笨腦的王八。小豬在跑,小狗在叫,貓在舔著爪子。它們全都用絲線懸在房梁上。魚在我的肩膀上飛舞,王八在我的頭頂爬動。蟬吸附在床梁上,蟋蟀在床頭跳躍。兔子伏在草叢裏,一隻蜻蜓同另一隻蜻蜓咬著尾巴。它們在說話,唱著歌,做著遊戲。它們一起朝我湧了過來,將我淹沒了。我跑不掉,也逃不開。一隻王八從三瓣花的入口處爬進了我的身體,一條紅鯉跟著遊了進去。緊隨其後的是蝦、螃蟹、蟋蟀、蟬,所有活著的動物。它們蜂擁著進入了我的身體。我拒絕不了它們,它們在我的身體裏歡騰,相互追逐,捉著迷藏。我躺在草盆子裏,白葉就躺在我的身邊。我的身體外是一個潔白的世界,梔子花開了,蒲公英在飛舞,狗尾巴草在笑著,蝴蝶在花叢間跳舞。

  一輪白色的太陽。

  這狗日的文竹。

  一輪白色的太陽,在所有活物的中心,發射出潔白的光芒。太陽的中央是一張臉,向日葵一樣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那是笑眉的娃娃臉,正向我笑著。她的笑是顆糖果,我舔舔嘴巴,甜膩膩的味道就粘在了舌尖上。她的臉畫在一隻紙球上,球的頂部和底部畫有好多花紋,同文竹的那些花紙一個樣。那是燈籠,它會飛呢。青豆說。鳥會飛是長了翅膀,它沒翅膀怎麽飛?我不相信。我娘說,點亮了它就會飛,飛得很高很遠。青豆說。青豆,我們將它點亮吧。我的身體癢癢的,長出了翅膀。一輪潔白的太陽飛上了天空。白薯哥,不能點亮,我娘說隻要點亮了,它就飛不回來了。青豆阻止我。它能飛到哪兒去。我不聽青豆的勸阻,踮起腳,想將燈籠摘下來。可我夠不著,我爬到凳子上,我的手剛好托住了燈籠。它輕飄飄的,好像沒有重量。你找死啊,還不快點給我滾下來。一個尖銳的聲音錐入了我的耳朵,一隻手扣住了我的衣領,將我從椅子上拽了下來。我回過頭,一張嫩紅的臉映入了我的眼睛,那是笑眉的臉,滿臉憤怒對著我。它已經拉長了,成了隻變形的西紅柿。

  八

  我回到了草盆子的邊緣。我的腳下是盆綠色的火焰,黑苔落下來是柴火,雲彩落下來也是柴火,太陽的火光將它們點燃了。火勢蔓延,到處都讓綠色覆蓋了。火花飄蕩,潔白的,橙黃的,淡紫的。那是我的花帽子,無數的花帽子,經過白葉的手,盛開在我的頭頂上。沒有聲音,什麽聲音也沒有。啊喲喲,啊嗬嗬。死鬼,你要吃了我。死鬼,哎喲,我要死了,我要快活死了。我沒法將聲音同草盆子牽扯在一塊,也許聲音不是草盆子生長的。草盆子隻有綠色的火焰,無數的花帽子。

  火光中,飄過來一朵潔白的雲。是白葉,背著背簍,在草盆子裏流動。白薯,姐送隻兔子給你。白葉躺在草叢裏,她的胸脯又粘住了我的目光。那種潮濕的聲音在我的耳朵裏漲了起來,像吹得鼓鼓脹脹的豬尿泡,快要將我的耳朵撐破了。無數的影子潛藏在草叢裏,每片草葉的背後都有一雙眼睛。他們輕微的腳步聲,說話的聲音,陰笑的聲音,都瞞不過我的耳朵。我不知要不要告訴白葉,也不知她有沒有聽到。白薯,姐送你兔子你不要?白葉又問我。我要,我要,我要很多很多兔子。我的耳朵裏有聲音在轟轟烈烈地滾動。你好貪心喲。白葉用手捏了一把我的耳朵,她的指頭一根根蔥白。姐,我們回吧。草盆子裏的火光開始暗淡了,一股腥味從草盆子中央的積水裏爬了上來。

  白葉送給我的是隻小兔子,老鼠那麽大,托在掌心幾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我給它取名叫弟弟。弟弟長著同我一樣的三瓣花,眼睛裏是兩粒紅色的玻璃球,耳朵很長,比我的耳朵結實。白葉遞給我時就揪著它的耳朵,整個身子在耳朵下麵晃蕩。如果換了我,要麽耳朵斷了,要麽我早就掉下了地。白薯,兔子交給你了,別讓人欺負它,也別讓它挨餓。白葉叮囑我。我找文竹要了些竹篾,文竹白了我一眼,沒給我竹篾,而是給我編了隻竹籠。文竹的好心讓我無比感動,我暗地裏發誓,一輩子都做他的徒弟。我將弟弟放在竹籠裏,可花臉將它當做了老鼠,對著竹籠吹胡子瞪眼睛,如果不是它的爪子伸不進去,弟弟有可能就給它叼走了。青玉老爹繞著竹籠走了一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是隻母的呢。離開時瞅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被弟弟的眼睛感染了,有兩點淡紅淡紅的光亮。

  有了弟弟,我就忘記了青豆的蟋蟀。我要到草盆子裏割草,我要清理竹籠子裏的黑豆,那是弟弟的糞便。弟弟是個膽小鬼,不說一句話,也不敢多走一步。花臉是個陰險的家夥,隻要我稍不留心,它就躡著腳朝弟弟摸過來。我不敢將弟弟留在草屋裏,也不敢讓它單獨待著。我割草時就將它放在草盆裏,上文竹那兒就將它掛在竹枝上。睡覺時將它擱在枕頭邊,隻要稍有動靜,我第一眼就能看見它。我不隻防著花臉,還要提防黑狼。黑狼讓走北慣壞了,隻要見著弟弟,就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向著竹籠子咆哮。我對著它的肚子踢了一腳,黑狼扭扭身子避過了,眼睛卻盯著竹籠子不放開。

  弟弟,我們過河去吧。弟弟長胖了,我想將它送給白葉瞧瞧。弟弟的眼睛紅亮亮的,一眨不眨地瞅著我。它好像聽懂了我的話。我抱著弟弟走在通向右岸的道路上。接近廊橋時我又遇見了黑狼,擺著尾,虎視眈眈地對著籠子。它不敢挨近我,怕我踢它。我繞過黑狼,將它甩在了身後,走北有可能就在不遠處。雖然豬卵子誘人,可我不想讓走北見到弟弟。我恨不得扒個口子,將弟弟藏入我的身體去。我偏偏撞見了蘭秀,她同幾個女人守在廊橋的入口處,將我的去路堵死了。她們幾個腦袋碰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麽,一邊朝對岸指指點點。那種黏稠的氣味又包圍了我,黏著在我的鼻子上,又從三瓣花的豁口鑽進我的身體。我躲不過她們,去右岸隻有廊橋這條路。順著她們手指的方向,一朵梔子花飄了過來,是白葉,她們守候的就是她。由白葉我想到了走北,有螞蟻咬住了我的耳朵,撕撕扯扯的痛。我早將蘭秀交代我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她讓我守在廊橋上,可走北這會兒去了哪,上了天還是入了地,我壓根就不知道。而且我也在躲著他。

  蘭秀幾個橫在了廊橋的中央,白葉卻是一臉潔白的笑容,絲毫沒有察覺她們的陰謀。我肚子裏有張嘴在叫喊,就是喊不出聲音。白葉繞開她們,想從她們旁邊的空隙裏穿過來。騷貨,你過河來勾引誰呢?蘭秀突然朝白葉撞了過去。白葉像被風吹動了,飄過了空隙,躲過蘭秀的撞擊。蘭秀落了空,撲倒在欄杆上。另一個女人立刻填補了蘭秀的空缺,朝白葉衝過去,白葉飛了起來,碰在欄杆上又彈回來,摔倒在橋板上。白葉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眼睛裏像草盆子一樣積了汪水。我想跑過去扶她一把,就是邁不開腿。黑狼比我乖巧,繞著白葉搖著尾巴,又用舌頭去舔白葉的手。蘭秀的臉歪了,黑狼對白葉的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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