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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所不知道的

  且東

  一

  我總以為每個快樂的胖子前世都是一隻緩慢爬行的刺蝟,他用幸福包住了痛楚,隻為了不被打擾。離婚之後第59天,我接到矮胖子叔叔去世的消息,終於控製不住洶湧的淚水,一個人坐在藤椅上號啕大哭。一隻碩大的老鼠快快樂樂越過門檻進屋來,被我的哭聲嚇了一跳,退了回去。

  第二天,我買了一瓶糯米酒和一盒高麗參,坐上西寵去往東州的火車。一路上山丘和電線杆交替出現在窗口,重複的風景與我剛好隔了一層玻璃。平時我們隻知道綠色養眼,可隻有在火車上你才知道綠色成為一種新的煩躁:草樹,漫山遍野都是草樹,也隻有草樹。

  “你會彈吉他吧?”我這才發現坐在我對麵的是一個女孩子,大學生模樣,脖子上掛著白色耳塞,她笑吟吟望著我。

  我想禮貌地笑一下,但卻發現臉上僵住了,於是用手抹了一下臉,重新擠出一個笑容。

  “我看你手指那麽長,適合彈吉他,左手的手指還有繭,沒猜錯吧?”她看起來有很強的交流欲望,也難怪,這麽悶的火車,時間顯得多餘,此時有個聊天的人,再好不過。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是的,繭還在,隻是那把吉他已經被撂在牆角落滿灰塵,已經很久沒摸了。

  “你好酷,不愛說話?喜歡汪峰的歌嗎?《春天裏》,很好聽!”她揚起手裏的耳塞,俯過身來,似乎我如果不拒絕,她就決定塞到我耳朵裏來。

  “不好意思,我是在菜市場賣豬肉的。”我淡定地說。

  “哇,你的聲音真的很有磁性,可惜是賣豬肉的……”看來這一招奏效,她應該不再說什麽了吧,“如果是賣牛肉的就好了,我喜歡吃牛肉,牛肉火鍋,牛腩燉蘿卜,都是我喜歡的……”沒辦法,看來遇到一個話癆。

  “我話是不是很多?”

  “不會。”怎麽不會呢,吵死了。

  “你不用騙我,她們都嫌我太吵,不願意跟我一起走。哦,她們是指我的朋友,她們人都挺好的……”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隻看到她嘴唇開合不停說著,但已經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了。窗口的玻璃上劃過幾滴雨,似乎想將玻璃斜斜切開,但很快便被冷風吹幹了。

  “你猜我多大?”她問了兩遍,我才聽清楚。

  “我猜不到,你又不是一棵樹,如果是一棵樹,倒可以切開看看年輪,跟切豬肉一樣。”我本意是嚇唬一下她,沒想到她鼓起掌來,說終於聽到我說了這麽長的話,而且又這麽幽默。

  受不了,我假裝上洗手間,躲到過道裏抽煙。天空依舊是陰沉的,我深深地呼出兩口氣,但胸口依舊悶著,這樣下去會折壽的。突然聽到背後有哢嚓的快門聲,轉過臉去,那個耳塞女孩正拿著手機給我拍照--

  “別動,我再拍一張。”應該承認她身材不錯,雖然長相平平,“你繼續抽煙啊,很酷啊這樣。”

  我繼續抽煙。她又問:“你去東州幹什麽呀?”

  “你有完沒完!”我猛吼了一聲。許多人探出頭往這邊看過來。

  她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開始黯淡了下去,慢慢低頭,眨了眨眼睛,轉身走了。

  我也為我剛才的怒火感到不安,但現在是不可能回座位了,麵對麵坐著,多難堪。我在過道裏又連抽了三支煙,胸口依然悶著。她也沒有什麽惡意,大概是火車上太枯燥,大概是我淩亂的頭發和邋遢的外表吸引了她,實在不應該對她發火。想起座位上還有糯米酒和高麗參,雖不貴重,但是帶給矮胖子叔叔的,丟了那就更鬱悶。

  我還是往座位走了回去,低著頭,我準備就這樣低著頭,眼睛盡量不往對麵的座位看。但不小心還是瞥了一眼,空的,她不在了,看來跑開了,跑開了就好。我舒了一口氣,摸了摸,糯米酒和高麗參硬硬的還在。

  我答應過矮胖子叔叔,要給他買糯米酒和高麗參。去年我帶女兒回去看他,給他買過高麗參補胃,但後來他告訴我,藥店的人切開時發現是假的。“有一股蘿卜幹的味道。”他說。

  我心中一直很內疚,當時賣藥的大媽問我:“高麗參有一千多,五百多,兩百的,一百的,二十塊的,要哪一種?”

  我當時沒帶那麽多錢,心想二十塊的高麗參一定不能要,沒準是泥巴做的;買兩百的吧,砍完價,一百二十塊拿走,但沒有想到買的是蘿卜幹。

  矮胖子叔叔的胃一直不好,糯米酒和高麗參都養胃,隻是太遲了,太遲了,人都快下土了,他又如何知道他一直惦念的阿施終於給他帶禮物來了呢。

  “喝杯水吧。”

  正當我浮想聯翩之際,對麵不知什麽時候又坐著一個人--她回來了。她用水壺的蓋子倒了一杯水,推到我麵前。

  “抽煙要多喝水。”

  我點了點頭,接過水:“剛才不好意思。”

  “沒事,慣了。”她看著窗外,拚命眨著眼睛,眼圈紅紅的,“誰都有不開心的時候。”

  我專心喝水,才想到這水壺隻有一個蓋子,應該是她平時喝的,於是把蓋子放下。我想對她說點什麽,卻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我大概真的病了。

  “汪峰的歌好,我喜歡他的《硬幣》,”我覺得應該幽默一下,“還有他的《藍蓮花》。”

  她果然中計了:“藍蓮花》是許巍的好不好?”

  她也發現自己反應太過強烈,調整了一下,平靜地說:“不過你能知道汪峰已經不錯了……其實賣豬肉也沒有什麽不好,北大畢業的還有去賣豬肉的。”

  她真的相信我是一個賣豬肉的。

  “我們家老王以前……”她突然停住,不說下去了,“我這樣是不是很幼稚?很沒有深度?她們說我總是沒長大。”

  “這樣挺好的,沒什麽不好。”這樣回答以後,又好像不太妥當,但又什麽都說不上。

  下車時,她要我的手機號碼,我給了,同時告訴她,我有手機強迫症,正在戒,經常關機。就這樣分頭走了,我不記得有沒有回頭朝她揮手。一般這種萍水相逢的人,彼此留了電話,反複說以後常聯係,但通常都是不聯係的。東州這麽大,我相信自己是永遠不會碰到她的。

  二

  苗姑姑站在祠堂的陰影裏,背著光,那感覺仿佛是整個祠堂都成為她的背景。如果連同躺在祠堂裏的矮胖子叔叔也考慮進去,這樣一個背景就顯得壓抑而沉重。

  然而祠堂裏熱火朝天,一點都不壓抑,也不沉重。按照半步村的風俗,葬禮有嚴格的程序,人們似乎有意用十分繁瑣的程序來減輕內心的悲傷。半步村的紅白事,都在這個祠堂裏操辦。祠堂左邊的牆上掛著婚慶使用的紅綢絲帶,右邊是葬禮用的麻繩和抬棺材用的扁擔,窗台上紅蠟燭和白蠟燭交錯擺在那裏。對於這樣悲喜雜陳的狀況,半步村的人們都認為是理所當然。

  天井的中央擺著方形的桌子,桌子圍著四條板凳,許多人圍坐在那裏,穿拖鞋的人幹脆把腳放到板凳上,邊說話邊用手指摳腳趾甲。他們都是來等吃飯的,和辦喜事一樣,辦喪事也是要請客吃飯的,不過吃的時候多了一個禮節,必須整齊站著吃完第一碗飯,不能發出聲音。還沒有到開飯時間,祠堂裏充滿了陌生而又熟悉的東州話。我看到兩個叫不出名字的親戚在吵架,都憤憤然,看樣子是為了一條豬尾巴。拜祭矮胖子叔叔的,除了一個豬頭,還有一條豬尾巴。豬尾巴代表一年的好運氣,所以有必要爭搶一番。

  苗姑姑將我迎進祠堂的時候,有人便接過我的行李,同時將我的糯米酒打開了,周圍都是圍在桌子邊上聊天的人,由於無所事事,幾個回合便將酒都幹掉了。接著是我的高麗參:

  “阿施啊,這是高麗參吧?可以拆開嗎?”

  我轉過頭去,這哪裏是在征求我的意見,分明是在告訴我她們已經拆開了。或胖或瘦的女人們圍在一起,這個聞一聞,那個也聞一聞,都說這高麗參不錯,她們像變魔術一般,高麗參很快就都不見了,剩下一個鐵盒子,哐當一聲被扔到了屋角。

  苗姑姑看他們拿了我的東西,便高聲埋怨了兩句,又轉頭對我說:“阿施呀,你也別見怪,這裏誰都愛占點小便宜,東西帶到祠堂就好,你叔叔會知道的。”我點了點頭,我也是個農村人。

  “人啊,活著的時候說不怕死,都是吹牛的,真要到死了,掙紮著想活下來,但就是做不到。”苗姑姑口中說著這麽沉重的話,但嘴角還帶著笑意,露出那口金牙,“去,去看看吧,這種病,他們都不願意接近,你也別靠得太近。”她回頭對我說,我看到她用無名指撩了撩耳邊的頭發。

  我往大廳裏走。矮胖子叔叔的棺木停在廳堂裏,已經第三天了。廳堂中彌漫著一股類似爛香蕉的甜味。我輕輕揭開覆蓋在矮胖子叔叔身上的彩色錦布,看到一個有點蠟黃的柿餅。他身上的脂肪仿佛都不見了,那麽圓鼓鼓的一個人,如今卻顯得很--也不是瘦,那些肥肉似乎都變成了水,被一層蠟黃的皮裹著,似乎針一刺,便會流出五顏六色的湯水來。

  我蓋上錦布,眼中掠過一絲驚怖,想起了一部日本電影叫《入殮師》,如果能讓一個入殮師給矮胖子叔叔處理一下,那該多好。

  半步村的人都說,我來到這個世上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一個人,其實是矮胖子叔叔。我媽帶著身孕來到半步村,人們還來不及了解她,她便因為難產死掉了。矮胖子叔叔是這麽對人們說的:“我以前以為孩子像貓狗一樣要過些日子才睜眼,沒想這小子一出生,便睜著烏溜溜的眼珠子瞅著我,眼睛半天一眨也不眨,你說有多神!”

  我七歲那年,苗姑姑陰差陽錯開始她人販子的營生。傳說苗姑姑要嫁給矮胖子叔叔,但始終沒有。人們問及此事,矮胖子叔叔總是搖搖頭說,沒有的事。問話的人便會傻笑起來。這樣傻笑的次數多了,矮胖子叔叔有時也黯然神傷。其時碧河的上遊建了一個印刷廠,河水變黑發臭,魚都浮在水麵,翻著白肚皮。矮胖子叔叔每天清晨撐著小漁船,蕩開晨霧捕魚去,但總是空手而歸,日子陷入困頓。但苗姑姑的事業卻在此時達到頂峰,她的那口金牙就是那時候鑲的,金燦燦,成為她的商標,江湖人稱苗金牙。她更愛笑了,滿口燦爛,似乎已然忘記那個在她肚子裏死去的孩子。我曾經坐在門檻上,看著苗姑姑在門口走來走去,對著肚子裏的孩子說話。直到有一天發現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死去兩天,苗姑姑竟一夜白了頭發。苗姑姑活了下來,但仿佛變了一個人,她走出村子,接來了第一單販賣孩子的生意。富有起來的苗姑姑,直接監管了矮胖子叔叔的生活,間接監管了我。

  我關於半步村的記憶,是從矮胖子叔叔“噝”的一聲劃亮火柴開始的。每天早上,他都會點燃喇叭一樣的手卷香煙,蹲在門檻上,像一隻囂張的大鴨梨,將早晨微弱的光線都擋在屋外,我在門口刷牙,透過他的肩膀望進去,屋內有一種神秘的黑。隔壁守寡多年的苗姑姑從門簾後麵鑽出來,在門口樹底下洗臉,他們有時會聊幾句,有時什麽都不說。這個情景重複多年,我都分不清是記憶,還是夢境。

  三

  燒了很多紙車紙房紙女人之後,矮胖子叔叔被火葬場的工作人員裝進了一個鐵盒子裏。我總擔心他會不小心撐破自己的皮膚化成水,所以一路上隻要車子晃動,我的心也就隨之晃動。我不敢懈怠,留心觀察鐵盒子會不會滲出水來。但沒有,矮胖子叔叔將他自己包得緊緊的,一如他的一生。

  這輛特殊的車子載著我的親人開往熊熊烈火。火葬場的人一點都不和善,在骨灰盒上狠狠地宰了我們一刀。架子上各式各樣的盒子一字排開,從幾萬到幾百不等,讓我想起高麗參。同行的人都將目光投向我,征詢我的意見,我一言不發,買了一個價位倒數第二的陶瓷罐子。這罐子除了上麵的“福壽”字樣,其實跟路邊擺攤五塊錢一個的陶罐子並沒有什麽不同。

  在火爐的小門打開那一瞬間,我感覺那不是台機器,而是一隻大獸,正張開嘴巴,一口將矮胖子叔叔吞了進去。裏麵的火苗正貪婪地舔著牆壁,它們會一口口咬開矮胖子叔叔的屍骨,吃幹淨之後又會若無其事舔著舌頭,就如貓吃完一條魚,我們吃掉一隻烤乳鴿。

  火葬場裏的石凳上,坐著一些等待骨灰的人,其中有些人還在討論骨灰如何被這裏的人偷偷變賣去當肥料。有錢人談論著如何在火葬之後買一塊地風光大葬。不時有淒厲的女人的哭聲劃破寂靜。我沒有哭出來。骨灰盒蓋上之前,管爐子的老頭好心地遞出來一塊白色的頭蓋骨,示意我們蓋在最上麵,起保護作用。我總疑心那老頭對於那些灰燼並無法十分清楚地進行辨認,其實人與人隻有這個時候才真正平等,骨灰與骨灰,真的沒有任何不同。

  我想象著矮胖子叔叔龐大的身軀被塞進那個小小的陶罐中會不會很痛,也想象著他確實是完整地被我們帶回來了。陶罐被放在廳堂最裏麵的案幾上,三炷香的煙氣筆直地衝向屋頂。矮胖子叔叔已經無法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他被擺放在那裏,和活著的時候一樣乖巧。人群散去,燒飯的大鼎也被收拾了起來。陶罐要供奉七天才悄悄下土埋葬,我責無旁貸肩負起“守七”的任務。碧藍的天幕之下,祠堂寂靜無聲,暗角處有嘶嘶的蟲鳴之聲。我關掉手機,將幾隻木凳子拚在一起,躺上去便睡了。

  四

  睡覺前必須關掉手機,否則我睡不著,我總感覺有人會打電話給我。更準確地說,我總覺得四歲的女兒盈盈會打電話給我。醫生告訴我,我這是手機強迫症。

  離婚第三天,我去幼兒園看盈盈,我喊她,她也看到我,可她不再如以前那樣撲過來,隻是遠遠地、木木地看著我。

  “盈盈,過來。”

  她搖搖頭:“媽媽說你身上有毒。”我靠近她,她往後縮,眼睛裏滿是恐懼。我隻能站住。“爸爸沒毒,爸爸沒毒,盈盈過來。”我向她伸出雙手。她哇的一聲哭了:“媽媽說你就是梅毒,媽媽給我看了圖片,梅毒很恐怖。”她一哭鬧,所有的小朋友都圍過來,有的抬頭呆呆看我,有的對我傻笑著。

  我走出幼兒園,打電話給劉蓉蓉:“你對孩子說了什麽?”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我絕對不會允許不幹不淨懦弱無能的人碰我女兒的!”說完她啪地掛掉電話。

  我試過幾次,盈盈每次都用一對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的手,仿佛我的手上麵長滿了蠕動的蟲子,一碰到她就會整個給融化掉似的。每次她都是尖叫一聲,轉身就跑,背上還有一個比她身體還大的書包。“別跑,別摔著!”但她沒有聽見,像擺脫一個噩夢一樣離開我的視線。

  我總感覺盈盈有一天會明白過來,她會給我打電話,因為我是她爸爸。也許她的新爸爸會欺負她,這時她會給我打電話,因為我是她爸爸。也許她總有寂寞難過的時候,她會給我打電話,因為我是她爸爸。

  五

  我醒來的時候,案台上的香燭已經燃盡,古老的祠堂漆黑一片,這是南方濕潤的夜,空氣裏微微帶著一絲寒冷的腥味。站在天井中央,頭頂明亮的星星讓我疑心自己正漂泊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但這座古老的祠堂並不是一艘大船。如果將這裏的門窗封閉起來,它更像一座囚禁時間的監獄,十年過去,周圍的房屋都在衰老,從嶄新變得斑駁,唯獨這祠堂保持了它一貫的矜持、羞澀和特立獨行,幾乎完全獨立於時間之外。

  我打開手機,信息提示有5個未接電話,來自一個陌生號碼。接著來了一條信息:“豬肉大哥,我忘記問你的名字。今晚我心情很壞,翻遍了手機通訊錄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想聽聽你磁性的聲音,你卻老是關機。開機給我回電話。陳小路!”

  想了想,才想起火車上那個話癆,當時我並未將她的號碼存起來。與我現在乏善可陳的生活相比,那個女孩子完全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但這時候我真的不想聽到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可是這時,手機響了,陳小路打電話來了,鈴聲在這一片死寂中顯得十分刺耳。陳小路的聲音十分興奮,她說看到信息提示我開機了,趕緊打過來,沒想到淩晨我還沒有睡。又說她現在在家裏上網,十分無聊,接著詢問我身在何處。“半步村?半步村我以前去過!離東州市區不遠!你們鎮上有一條很出名的街,叫十二指街,有很多好吃的……”她興致勃勃,讓我感覺電話的那頭是一台永動機,而不是一個人。

  “東州市區離這裏還是蠻遠的。”我有氣無力地說。

  “三十多公裏,不遠的,現在的路都修得不錯,我知道的。”

  說到這裏,我就後悔自己引出了這個話題,因為她說明天想來看我,讓我帶她去十二指街吃小吃。“那裏的烙餅是全東州最出名的!”我想此時在她眼前,早就浮現出各式各樣香氣騰騰的小吃。我表示不行,我很忙。她開始央求,喋喋不休。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起我前妻也是這樣晃著我的手臂不斷央求我陪她逛街。

  這樣乏味的僵持是讓人難受的,看來隻能有一個人妥協了,並且那個人必須是我。我撫摸著小木凳,心想出去吃吃飯,晚上回來守夜應該也不礙事,便答應了她。她在電話那邊,像打贏了一場戰爭一樣歡呼了起來。

  約好了時間和地點,她就掛了電話。四周恢複了平靜,我蜷縮在木凳上,心中一片灰色的寂靜。陳小路是充滿活力的,而我灰心喪氣。換言之,陳小路是正常的,而不正常的其實是我。我腦海中浮現出陳小路的笑臉和腰身,突然胯下大動,性欲勃發,是的,人生至此,一切都理所當然。我走向牆角,握住把柄,在尿缸裏撒了一大泡尿。黑暗中,我仍然能感覺到它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不覺舒心一笑。

  這一天淩晨,我竟然做了一個甜蜜的性夢,仿佛回到了青春期。在夢裏,陳小路被我用紅綢布牢牢捆住,她的肌膚那樣滑,不捆住她我什麽都抓不住。可惜捆好之後,我又一瀉千裏。雖然有點沮喪,但對於一個病人來說,這種久違的快感還是令人激動的。

  苗姑姑叫醒我時,陽光已經十分刺眼。她怕我著涼,為我送來一床被子。我以為睡過頭。一看時間是早上九點,距離陳小路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還好,時間充裕。從這裏到十二指街,大約六七公裏,騎單車半個小時可以到達。但很快,我發現時間其實很緊,因為苗姑姑在我對麵的木凳上坐下來,看坐姿,她準備說很多話。

  如我所料,她讓我說說離婚的事。她說,現在你叔叔也已經走了,這事我要管。她把“這事我要管”幾個字說得鏗鏘有力,似乎有不容置疑的威嚴。我有點恍惚地應對這苗姑姑的提問,直到她讓我複習完所有細節。

  我隻能轉移話題:“姑姑,這一行太辛苦了,你就沒考慮收手嗎?”

  “我早就想收手了,但半步村太窮了,這裏的人也窮怕了。這裏的土地不適合耕種,也快給貪官賣光了。不做這個,你幫大家尋條活路啊?再說,我們不做,別人也會做。”

  “我是說你。”

  “做這一行的,誰的命還是自己的?”她頓了頓又說,“接下來做一單大的,賺夠養老的本錢再考慮。”

  我沉默了。

  “盈盈怎麽可以判給她呢?應該把盈盈接過來!”她又扯回這個話題。

  我沒有接話,隻是看了一眼手機。苗姑姑站了起來,兩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然後從她脖子上解下一條銀色的項鏈,上麵掛著一塊玉,雕刻著彌勒佛,永遠笑吟吟的樣子。她把項鏈戴到我的脖子上,我剛想拒絕,她卻臉色凝重地說:“這是我出獄那年,你的矮胖子叔叔送給我的。我早就想著把它給你的,別嫌難看,它靈驗得很,能保平安。”

  她又絮絮叨叨說了一些話,最後說:“我下午要出一趟遠門,說不好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有一個孩子你幫我看著,性格內向,但挺老實,好幾戶人家都沒對上眼,有的說是自閉症,有的說是弱智,看來是筆虧錢生意。外頭風聲有點緊,我們都得挪窩,孩子你幫我看幾天,反正你在這也沒事,我待會叫人領過來。”

  “弱智?會說話嗎?”

  苗姑姑笑了,說:“據他們說,這孩子很好玩,就隻會說三個詞:爸爸、哈裏路亞和阿門,哭的時候都哈裏路亞哈裏路亞說個沒完,哈哈--”

  她邊笑邊走,到了祠堂門口還回頭跟我揮手作別,也沒問我是否答應,一個轉身就走了。我想起被瓜分掉的糯米酒和高麗參,不覺一笑。半步村的人大概都這樣,他們可以隨意入侵你的空間,對你的生活像手機一樣隨意設置,並認為是理所當然。

  六

  很快有個戴草帽的女人帶了一個男孩過來,大約七八歲模樣,說叫小丁,甲乙丙丁的丁,我猜大概是編號,也沒細問,隻問她借了一輛單車。

  小丁突然說:“爸爸!阿門!”

  我愣了一下,他居然說話了,我隻能甜甜應了一聲。

  “見麵就會叫你,你們挺投緣的。”戴草帽的女人匆匆離開了。我站在院子裏,看看單車,又看看孩子,時間已經臨近十點,眼看要遲到了,來不及細想了,我把孩子抱上後座,騎上單車出發了。

  南方初冬的田野,稻穀剛收割過,留下一片片三兩寸的稻茬子,像滿地爬行的刺蝟,又如大地被寒風吹起的雞皮疙瘩,此刻,令人酥軟的麻癢之感傳遍全身,整個人更像是一個快要痊愈的傷口。空中飄來細雨,有時如粉末,有時如蠶絲,老天將雨下得十分吝嗇,完全無法匹配我此時爽朗的心情。

  在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上,我不禁放聲高歌。這種快樂,似乎感染了後座的小丁,他嘻嘻地傻笑著。“哈裏路亞!哈裏路亞……”他的聲音如此空洞,但又充滿了簡單的歡樂。

  胸前有一個東西晃蕩了一下,一摸,是那塊彌勒佛玉佩,我內心突然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老地方咖啡館,十二指街的情侶聖地。我三十歲,衣衫被雨打濕,在我身後是一個眼神空洞的孩子小丁。我要去見一個比我小十歲的女孩,“90後”女孩,而我總覺得應該發生點什麽。

  陳小路坐在靠窗的一隻桌子後麵,低頭玩手機,看樣子她來了很久,但卻沒有打電話催我,這一點很好。走近了我才看到她手上拿的是iPhone4,她看到我,馬上朝我喊:哇,好有型,停,就站那別動!

  她舉起手機,給我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對我說:“哇,絕對犀利哥,我要發一條微博!”接著低頭搗鼓了起來,應該是在發微博。我微微一笑,邊把小丁抱到椅子上坐下,邊說:“你把我當乞丐啊?”

  “哪敢!”她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小丁,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這個是……你小孩?”

  我想這個比較難解釋清楚,於是幹脆點點頭:“我孩子,他有自閉症,不愛說話,反正在旁邊坐著,也不礙事。”

  “哦--”陳小路表情誇張,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我還以為你沒結婚呢,沒想到孩子都這麽大了。他叫什麽名字?”

  “你叫他小丁就可以。”

  “那你姓丁嗎?我都還沒問你叫什麽名。”

  小丁突然說:“爸爸,哈裏路亞--”

  我和陳小路都一愣,然後陳小路笑著說:“伶牙俐齒的,怎麽說他不愛說話,很可愛的嘛!”

  我苦笑道:“他就會說這個,瞎說的……我不姓丁,我姓施,你可以叫我阿施,朋友都這麽叫我。”

  “那丁就是他的名了,施丁,施丁。”她突然大笑起來,“你怎麽這樣給你的孩子取名字,聽起來像死定死定,笑死我了。”

  這我倒是沒想到,隻能跟著笑起來:“可以叫施小丁,就不會有諧音了。你連我姓什麽都不知道,就敢跑這麽遠來見我,就不怕我是個壞人?”

  “你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第一個坐在我對麵和我說話的人,女孩子直覺都是很準的,你跟我大伯一樣,都是殺豬的,我大伯人很好,你應該也是。我都是靠直覺做事,考慮太多很累人的。你真的是殺豬的嗎?一到周末我在家裏就悶得慌,什麽時候去看你殺豬?”

  我笑道:“你真信我是殺豬的?”

  陳小路愣了一下,便歎氣道:“看來我早就上了你的當!現在的大學生,咋就這麽笨呢?我說都是大學盲目擴張惹的禍,網絡上有人說,郭靖一傻子,江南七怪加洪七公,八對一,就把他培養成大俠;王重陽武功天下第一,一個教N個,所以教出全真派一群廢物。”說得我們都笑起來。

  笑完,陳小路低頭看著我,她模仿著我的語氣:“你真信我是大學生?”

  “不是大學生那會是什麽?用這麽潮的手機……”

  “我就不能是人家包養的二奶嗎?”

  我不禁重新打量她,雖然穿得很運動,但全身上下都是名牌。現在大學生被包養確實也不少,我怎麽也那麽單純,從來沒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如果她是二奶呀小三呀,那我不是成了小白臉?

  “怎麽,看不起被包養的?”她很嚴肅地說,還用手指第二指節敲了敲桌麵,還真猜不出她是真嚴肅,還是假裝嚴肅。

  我正想接話,但感覺手機好像響了,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沒有電話也沒有信息,又將它放回去。

  陳小路挑了挑眉頭,說:“嫂子查崗了吧?我們聊得這麽開心,下次把嫂子也一起帶出來吧,那就更開心了。”

  “那就不開心了,我們離了。”

  陳小路的笑容凝住了:“離了?真的假的?”她看了一眼小丁。

  “是真的。”我說,“如果現在有富婆想包養,我是會考慮的。”

  “為什麽離?小三?”

  “我們這種人哪有錢養小三,小三養我還差不多。”

  “不過離了也好,離婚是需要勇氣的。不合適還在一起,多麽痛苦。很多人還不是為了臉麵一直在維持一個婚姻的空殼,既虛偽又懦弱。”

  她這話似乎另有所指,我想追問,但終於忍住沒說,卻問:“你是開摩托過來的,還是坐公車?”

  陳小路說:“坐汽車過來的。沒事,這個你不用擔心我。”

  “那我們逛逛吧,帶你去吃小吃。”

  “好啊!小丁。”陳小路伸手去拉小丁的手,“小丁,我們走啦,我們去逛街!”

  卻不料這個時候,小丁抓起陳小路的手,放到嘴裏咬住不放。陳小路大叫一聲,臉都變形了。我大驚,伸手鉗住小丁的臉頰,這才讓他鬆開口。陳小路痛得眼淚都掉出來了,我抓出她的手,手指上有清晰的齒痕,暗紅色的血從傷口滲出來。我說趕緊去醫院吧,陳小路大口喘著粗氣,口裏卻說:“沒事,沒事。”

  “走吧,我的車就在外麵樹下。”我抱著小丁就往外走。

  陳小路跟在後麵出來了,我讓她在門口等我,我去取車。陳小路見我推著一輛自行車從樹底下出來,臉上呈現出一種十分驚訝的表情,這時我才明白,她一直以為我說的“去取車”,應該是開汽車,沒想到竟然是自行車。

  她看看小丁,問我:“三個人,怎麽辦?”

  “我先帶你去醫院吧,小丁放這裏,沒事,他不會跑遠的。”

  陳小路猶豫了一下,拿起電話:“老王,過來,咖啡館門口。”

  兩分鍾後,街角開過來一輛寶馬,司機下車來。陳小路向我介紹:“老王,我們家的司機。”老王對我鞠躬問好。我才明白她坐車來是這麽回事,也明白我和陳小路在三十多公裏是遠還是近的判斷上為什麽存在差異。

  我的單車被卡在寶馬的後尾箱裏,單車太大放不下,露出一截。我說不好吧,別弄壞車,陳小路擺擺手表示不礙事。我們上車,老王幫助我們將小丁抱上車。上車的時候老王對我說:“施先生,您的孩子好像在發燒,您摸摸。”

  我伸手去摸小丁的額頭,很燙,果然發燒了。

  七

  碧河醫院不久前曾醫死了人還見了報,電視台也進行了暗訪,名聲很臭,但裏麵的人還是跟蒼蠅一樣多,任何一個窗口都排著長龍。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都跟殺手似的黑著臉,不是對著你大吼大叫,就是問而不答裝聾作啞。

  看到這個情況,老王拿出手機,打了兩通電話,過了十分鍾,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穿著白大褂的胖醫生就跑出來了,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口罩,他解釋說剛做完手術,所以來遲了。陳小路上前去很懂事地鞠了一躬:“副院長好!”老王慌忙在旁邊提醒,叫呂院長,不用說副。呂院長對著陳小路上看下看,連聲誇獎,說這閨女長得標致,仿佛別人沒有發現的優點他都能發掘出來。有院長開道,一切順暢,不到半個小時,陳小路的手包紮完畢,小丁也躺在VIP病房裏麵打點滴。小丁還算配合,隻是他似乎對一切女性,包括護士都心存戒備,顯得十分慌張。不久,他用嘴咬著袖子,才慢慢睡去。

  老王非常識趣,借故退到走廊外麵坐著。我和陳小路並排坐在床沿上,看著沉沉睡去的小丁。

  “你見過並蒂蓮嗎?”陳小路突然問。

  我被這個陌生的詞匯鎮住了,呆呆看著她。燈光下,她咧開嘴笑,並張開了自己的嘴巴,仰著頭,揚起右手食指,點著雪白的牙齒,用模糊不清的喉音說:“看,看那兩個牙,並蒂蓮!”我終於看清了,她在一個牙齒背後多長了一個小牙,緊緊挨在一起。原來這就是並蒂蓮,我有點恍然大悟。但這時我發現,為了看清並蒂蓮,我幾乎將整個身體向她傾壓下去,趕忙將身體收回來。

  陳小路壞壞地笑了:“我就知道你酷酷的,這麽嚴肅,其實是緊張。別老是那麽糾結好不?”

  “糾結也是一種病嘛!”我們都笑了。

  笑完之後,我內心突然像電腦藍屏了。我看著眼前這個眨著眼睛的陳小路,她像是一隻係統特別的手機,與夢裏牢牢捆住的那個女人完全不同。

  為了證明自己不糾結,我感歎道:“在東州,病人這麽多,看病如果沒個熟人,還真不行。”

  “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病人。”她伸手去探了探小丁的額頭:“做你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小丁雖然不會說,但我從他眼神裏能感覺得到。”

  這話讓我想起我的女兒不斷往後縮的情景,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她說:“逐漸在退燒,沒剛才燙了。長得不像你,大概像他媽媽--哦,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我搖搖頭,表示不礙事。陳小路又說:“我一般出去見朋友,都不願意讓他們知道我有司機接送,這不好。”頓了頓又說,“你不會看不起我吧?怎麽不問我們家做什麽的?”

  我說我不問,你也可以不用告訴我,不過老王那寶馬掛警牌,大約也可以猜到。

  “開警車的,可不一定就是警察,就像騎白馬的可不一定是白馬王子,可能是唐僧!”

  她說,她的所有朋友都好像很忙,父母也很忙,她一個人經常空蕩蕩的,隻能對著狗狗說話。“我有時也懷疑司機老王在密謀綁架我。”她看了看走廊的方向,“說了你可能不信,你別看他表麵溫和,內心壞著呢!”

  “所以你喜歡跟我這種外表酷酷內心緊張的人做朋友?”她笑笑說,這種人比較安全。又說,如果有一天我被綁架了,你要來救我。

  這時我感覺手機好像響了,趕緊摸出來看,卻什麽電話都沒有。陳小路見我如此神色慌張拿著手機,便說:“你接電話吧,我去趟廁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起那輛寶馬後麵還擱著我的破單車,於是到走廊找老王,提議他將我的單車放下來,可以帶陳小姐先走。老王遞給我一支煙,又十分客氣給我點上。對我說:

  “施先生,現在走的話陳小姐一定是不願意的,等孩子打完點滴,送你們回去。”

  我正想說明沒必要再送,老王伸出一個手掌製止我,他說:“施先生,老王還要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我們小姐心智單純,董事長一直不太放心,所以也希望施先生把握好分寸,別讓老王為難,我這樣說也是為你好。”說完笑吟吟看著我,又遞給我一張名片,告訴我遇到什麽麻煩可以找他,會盡力幫我。

  我接過名片,看了一眼,名片上什麽都沒有,就隻寫著“老王”兩個字,下麵一行電話號碼,這大概是我見過的最簡潔的名片。與那些寫滿頭銜的名片相比,這樣的名片倒是十分個性,我不禁露出一個欣賞的笑容。

  “大家既然認識,就是朋友。”說著拍著我的肩膀,嗬嗬笑著。陳小路剛好從病房中走出來,笑道:“你們倆聊什麽呢?這麽開心!”

  老王說:“我給了一張名片給施先生,讓他有困難好找我。”

  “他有我的電話,幹嗎要打電話給你。不過有困難找老王,江湖誰人不識王定濤,老王的名片藏好還是沒有錯的。”她樂嗬嗬地說今天很開心,雖然沒吃上十二指街的小吃,但過得很特別。那一刻,她的話讓我心中一酸,感覺自己真的成了一隻特別的小白鼠,窮人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於是我不禁脫口而出:“你們城裏人看我們鄉下老鼠都覺得特別。”

  “別提老鼠,那麽惡心的東西。”陳小路露出害怕的表情。

  “鄉下是好地方,小時候我還吃過老鼠肉呢。”老王哈哈大笑,我也隻能跟著笑起來。

  冬日天黑得快,小丁打完吊針,落日已西沉,我一直讓陳小路先回去,但她堅持送我們回去。“就當你帶我識路,下次我可以自己來找你。”她又說,“男人做事,不可以猶豫,走啦。”她這次不敢再去碰小丁,讓老王抱著,出了醫院。

  陳小路又誇小丁幾句,又試探著伸手摸摸他的頭。小丁看著她,又看著她手上包紮的白色紗布,突然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那些紗布,眼神裏有一種沉沉的哀傷。

  我擔心老王不認識偏遠的半步村,但老王說他來過:“我們有幾個公司員工也是半步村的,隻是施先生常年在外,怕都不認得。”

  “不認得,不認得。”我隨口說。

  我們朝著半步村進發,車燈在黑暗中打出一條光的隧道,隨著道路高低起伏,這條隧道也上下搖擺,仿佛不是車在向前推進,而是光柱想將車牽引進去一樣。我不知道前麵的光是將我引向光明,還是將我引入另一片黑暗。夜的黑,夜的冷,都被隔絕在玻璃窗之外,陳小路突然伸出手拉住我的手:“施哥哥,以後你的手機不能關機,這樣我才能隨時找到你,在家裏,很無聊的。”我看著她手上包紮著的白色紗布,說:“對不起,還是連累你受傷了。”我隱約從車的後視鏡裏看到老王銳利的眼神,趕忙放開她的手,內心十分不是滋味。我什麽時候成了一個巴結權貴的窮人了?你們再有錢,老子也不稀罕!心裏這麽想,臉上也就凝重起來。

  陳小路忙問:“怎麽了?有心事?”我趕忙說沒有。於是車裏又安靜了下來。

  汽車搖搖晃晃開進了半步村,可以看出老王不愧是老司機,對通往半步村祠堂的路十分熟悉,路上他並沒有問我這些小路該如何拐彎,卻都走對了,十分流暢就進了村子。多年過去,半步村的燈光依舊那麽昏暗,狗吠聲此起彼伏。陳小路的車在祠堂前麵停了下來,車燈打在祠堂的磚牆上,祠堂的空地都一片亮堂。老王下車來,還像之前那樣將小丁從車上抱下來。陳小路一邊誇讚我們的祠堂很宏偉,一邊又說了些依依不舍的話,說一定要自己一個人來找我。

  我們揮手道了別,我看陳小路上了車,我也抱著小丁轉身走向祠堂。可這時,陳小路卻又溜下車,小跑著跟了上來:“這是祠堂,不像是你家呀。我也進去看看,好不容易來一回,總得看看你住的地方。”我反應不過來,呃了一聲,陳小路已經歡快地進了祠堂。跑進天井的時候,光線太黑,眼睛還沒適應過來,陳小路絆了一下,險些摔倒,晃了幾步才站穩。老王從外麵一個箭步就越過門檻,神情十分緊張。

  既然來了,想看就看吧。我摸索著打開屋頂垂下來的昏黃的燈泡,屋裏亮了起來。廳堂之內,在兩個板凳中間搭了幾塊木板,算是一個床鋪,上麵放著一個木枕頭,還有早上苗姑姑拿來的被子。我將小丁放在床上。

  陳小路眼光卻沒有落在我的床鋪上,相反,她看著矮胖子叔叔的骨灰罐子、香爐、成遝的冥幣和案幾上的糖果祭品發呆,又看看我,像是在征詢什麽。我也不答話,徑直走向案幾,點了一炷香,插到香爐裏。陳小路走過去,十分虔誠地對著矮胖子叔叔鞠了三個躬。

  在東州的喪葬習俗中,“守七”期間打擾亡靈是被視為大不敬的,夜間衝撞了香爐更會帶來不吉利。陳小路雖然是城裏人,但對這些地區風俗還是懂的。

  “你睡這裏……守……火車上……很抱歉……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你是回來奔喪的。抱歉抱歉。”她居然也對我鞠了一個躬,然後她又環顧四周,顯得有些窘迫,惴惴不安地退出了廳堂。

  “抱歉抱歉。”她又說,“那我先走了,回頭我再找你。”

  看著她惶恐退了出去,我內心十分複雜,甚至有一絲快意,卻什麽也說不上來。老王一直站在天井中間等著她,他等陳小路走到他麵前,然後跟隨其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祠堂的門。出門的時候,陳小路迅速回頭又瞥了我一眼。他們上車走了。祠堂前麵又重新恢複了黑暗,四周依舊一片死寂。

  八

  陳小路一直吩咐我別關機,她隨時可能找我。而老王要我把握分寸,他的意思大概是別再聯係。手機提示電池電量不足,這時我才發現,就在我去十二指街的這段時間裏,祠堂裏的老鼠將我的充電器電線咬斷了。

  我從行李袋裏摸出卡佛的小說集,對著昏黃的燈光,靜靜閱讀。小丁吃了藥,早已沉沉睡去,不時發出幾聲尖利的磨牙聲。祠堂四周總有蟲子的鳴叫,它們似乎不分季節,隻要夜深人靜,便拚命高歌。

  看了兩個短篇小說,困了,我上床睡覺。半夜裏有一個年輕人來叫門,說是家裏他父親即將大去,來取喪葬用品;約莫過了兩個小時,他又來叫門,說老人緩過來了,情況似乎不錯,將東西還了回來。半夜被叫醒,自然不大樂意,但生死乃是大事,我臉上不敢露出半點倦怠。卻不料,天還沒亮,那個年輕人又來了,這回哭喪著臉,將喪葬的東西全部取走。我隱約聽見不遠處傳來號啕的哭聲,心知村裏又有喪事。冬天一來,上帝總是忙於收割生命,而體弱的老人首當其衝。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機鈴聲吵醒,拿起一看,什麽電話都沒有。我似乎聽到盈盈躲在什麽地方,正咯咯笑個不停。手機提示電池已空,自動關機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仿佛和什麽東西斷開了一樣。

  祠堂裏又熱鬧了三天,我的手機關了三天。祠堂很吵,全村的人似乎每天都往這裏跑,在這裏吃飯聊天。想來也是,村子本來就不大,論起來都是親戚,喪葬是大事,自然是都要通知前來吃飯的。男人都圍在桌子旁邊,聊著各種話題;婦女們則運行喪葬的程序,有板有眼;孩子們繞著桌子追逐玩耍,大叫大嚷。

  許多人過來找我搭訕,料到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於是都主動介紹自己,並詳細分析了兩人之間的親戚關係如何親密,但我都沒有記住。桌子上的話題我搭不上話,女人們的事情我也插不上手,所以我到廚房去幫忙燒火。

  幾天下來,我大概把握了他們的熱門話題。比如新一任村書記從幾年前就通過漲價的方式,將每張選票的價格漲到十塊錢;再比如,年底到了合作醫療卡上的錢必須消費掉,有很多經銷商搬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藥物來村裏擺攤,並說買藥的錢可以從合作醫療的經費中扣除。

  聽到這樣有趣的話題,感覺十分新奇,我突然想起把這些跟陳小路聊起來,她必定興高采烈,喋喋不休。念及此,我不禁往廳堂之內望了一眼,那裏有我的手機,此時正處於關機狀態,陳小路會不會一遍又一遍撥打我的手機呢?盈盈呢?小丁此時正站在廳堂的門檻上,也朝我這望來,眼神中空空如也。我朝他招手讓他過來,他沒有動,口裏重複說著“阿門阿門”,隻有音節而無意義。我垂下頭不再看他,往爐灶裏塞進一團稻草,火焰被稻草一壓,瞬間黯淡了下去,冒起了白煙,但很快就激動燃燒起來。

  這時,那個半夜來借東西的年輕人到廚房裏來,給廚師及其門下三個弟子都派了煙。他也給我點了一支煙,並叫我舅叔。我被這樣的稱呼嚇一跳,但他跟我解釋了輩分和關係,我似懂非懂中也隻能接受這個稱呼。

  叫我為舅叔的這個年輕人姓林,他讓我管他叫小林。人群散去,老人火化之後,小林也搬進了廳堂,開始“守七”。小林很熱情,而祠堂裏也確實空蕩蕩,所以小林提議幫我把充電器接上:“老鼠咬的,我能接好。”我委婉拒絕了他的好意。他手裏反複捏著充電器的電線,顯得有點失落。

  “你做什麽工作的?”我其實也不是想知道他的工作,隻是為了表達我的善意。

  “在東州市區給人家收債。”

  “收債?”

  “就是討錢。”小林露出非常幹淨的笑,“借了錢,就要還,還不起,就要我們去討。”

  “怎麽討?”

  “打羅!都是看濤哥眼色,濤哥說打,就打……有時怕惹事,也會把人抓去泡水,冬天泡冷水,夏天泡熱水……兄弟們先打,我都是站在外圍喊,等他們打完,我就作勢補上兩腳……有時也會讓我先上,濤哥知道我膽子小……凶一點就沒事,他們理虧一般都不還手的……”

  我腦海中浮現小林打人的樣子,但畫麵十分陌生。這樣一個瘦瘦弱弱的男生,打起人來,會是怎麽樣?

  “閉著眼睛使勁打,等濤哥喊停就停手。”小林的描述開始進入狀態,對他來說,工作就是工作,沒有什麽可猶豫的,“他們嫌我膽子小,說喪事辦完,幫我另外在東州市區找份工作,保安保鏢什麽的吧,濤哥說會幫我。”

  九

  小丁是個左撇子。這是小林發現的。小丁愛玩蠟燭。這也是小林發現的。小丁到外麵的窗台上將白蠟燭和紅蠟燭都搬進廳堂,他用左手,一根一根地搬。當時大家都忙,沒有人去注意他。小丁將蠟燭分成紅蠟燭和白蠟燭,按照長短和大小排列好,然後坐在廳堂的角落裏,用蠟燭砌出不同的形狀,他砌好之後又推倒它,樂此不疲。

  生氣的時候小丁還吃紅蠟燭,這依然是小林發現的。黃昏時候,廳堂之內光線昏暗。小林剛給他老爹上了香,跪下祈求老爹保佑自己中彩票。他閉上眼睛,將剛買的雙色球彩票夾在兩掌掌心,虔誠祈禱。當他睜開眼睛時,小丁正坐在案幾下麵吃蠟燭,蠟燭的細屑沾滿了他的嘴唇和下巴,看起來似乎是鮮血淋漓。小丁大叫一聲:“哈裏路亞!”小林嚇得險些尿褲子。

  “苗姑姑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快把這孩子處理掉,這樣神出鬼沒挺嚇人的。你看他還在咬蠟燭!舅叔,您的充電器沒準是他咬斷的!”

  “處理?怎麽處理?”

  “弄瘸了賣去當乞丐,或者……”小林沒有說下去,“聽說這次苗姑姑是去幫您把女兒接過來?”

  “接盈盈過來?”我大吃一驚。

  小林也很驚奇:“您不知道?西寵那邊也有我們的人,都是老手,您放心,很安全的……我還聽人說,苗姑姑走時還交代了,讓人幫您物色相親的,到時老婆女兒都有了,您就安心住下,以前她怎麽照顧矮胖子叔叔的,現在就怎麽照顧您……”

  我感覺自己的生活馬上就要被設置,我眼前似乎浮現出前妻劉蓉蓉跪在我麵前,流著淚求我將盈盈還給她的情景,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她會跪著,把頭埋在我的兩腿之間,把眼淚鼻涕留在我的褲子上;或者威脅我,她會報警。

  小林又壓低聲音對我說:“村裏有人在說你幾天前,坐著警車回來了,你跟警察有……有什麽……大家都讓我暗地裏盯著你,舅叔咱也不是什麽外人,您和我說說。”

  這什麽意思,還來套近乎。我瞪了他一眼:“你這不是來盯梢,是來套話的吧?”

  “不敢不敢。”小林賠笑著說,“我們農村人都好奇,而且你知道,這……”他指著屋角的小丁,“這些也不是什麽見得光的事,有一回不也被人賣了,苗姑姑還給抓了起來。”

  “那隻是普通朋友。”我一字一頓地說。

  “舅叔您別多心,大家也隻是開開玩笑,您別放在心上。有人說是一女孩,就都逗著說是來半步村尋找失散多年的弟弟……您這充電器啥型號,要不我去給您買個新的?”

  我沉默了。我內心突然感到煩躁不安。我摸了摸苗姑姑送給我的那條彌勒佛項鏈,眼望著矮胖子叔叔的骨灰盒發呆。

  這一夜我並沒有睡踏實,小丁磨牙的聲音,小林吹哨子一樣的呼嚕聲,如兩根綁在我心上的繩子,一拉一扯,似乎揪得緊緊的,當憑空裏又一蕩便又醒過來。斷斷續續的睡眠讓我像睡在大海上,又仿佛睡在汽車上。陳小路的寶馬車就這樣馱著我,重新回到黑暗的小路上,老王前麵開車,還笑笑問我結婚的事。車燈的光柱依然在厚重的黑暗裏延伸,車也好像不是第二次在祠堂門口停下來。

  但車還是停下來,老王抱起小丁,如抱著一團空氣。就在這時,黑暗裏突然出現手電筒晃動的光,一群人圍了過來:“蹲下!手放在頭上,別動!蹲下!別動!”那聲音是如此清楚。

  除了小丁被解救之外,我們都被製服了。和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隻是現在攝像機鏡頭正對著我們,還有一名記者在不遠的地方對著另一個鏡頭解釋這一切。祠堂前麵變得越來越亮,緊接著,我看到苗姑姑的金牙在燈光下閃耀著,模糊中,她正被押到我身邊,也蹲下了。記者邊將鏡頭和燈光對著她,邊對著話筒說:“以苗某某為首的人販團夥現已全部抓獲……”我這才想起苗姑姑說她要出一趟遠門。

  老王正在我背後跟一名警察解釋,我隻聽到許多句“自己人”,然後我和陳小路就可以站起來。苗姑姑回頭看著我:“阿施,我剛看你是坐警車回來的?”

  “是……”我控製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和他們都是自己人?”

  我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心裏很著急,很想掙脫什麽,所以說:“不是的,你聽我說……”

  “你做得好啊!你是不是渴望我死掉,就沒人管束你了?”苗姑姑咬牙切齒。她來不及再說什麽,就被押上了警車。

  陳小路在我旁邊一直在說著什麽,但我腦袋裏隻有嗡嗡的回聲。我低下頭,卻看到胸口那條白銀項鏈不知什麽時候跳到衣服外麵來,圓潤的彌勒佛正慈眉善目對著我笑。

  我醒來的時候,小林正晃著我的肩膀:“舅叔,您沒事吧,舅叔?”

  “沒事,我怎麽了?”

  “您剛大喊大叫,看,您這一頭都是汗。”

  我側頭看去,小丁還在我旁邊磨牙,似乎想咬斷什麽,卻永遠咬不斷。我不知道他來自哪裏,也不知道他最終會去往何處。月亮清冷的光照在古老的地磚上,天井裏那棵枯死的桑樹還在,籠在月光裏,仿佛馬上就要飄浮起來。祠堂外麵是一陣又一陣的蟲鳴。

  十

  半夜噩夢沒睡好,又起得遲,睜開眼睛,小丁和小林像兄弟一樣並排坐在門檻上吃油條。大油條足有一尺長,他們往同一個方向歪著頭,吃得津津有味。

  見我醒來,小林就站起來,說:“舅叔,昨天我說話不當,嚇得您做噩夢,我剛才去買早餐,順便幫你買了個充電器。”看我驚奇的眼神,他又說,“我對照過你的舊充電器,型號沒錯,能充得進,喏,我已經幫你的手機充電,開機了,好像有短信……不用客氣,舅叔,你這樣看著我,讓我怪不好意思的,千萬不能給錢,這是我真心誠意送給你的,反正都是親戚嘛。”

  他將我略帶憤怒的眼神解讀為驚喜和感激,這讓我不知道怎麽才好。“那謝謝你。”我隻能這樣說。沒有猜錯,陳小路三天多時間給我打了不下二十個電話。還有一條短信,我笑笑打開了,表情卻僵住了:“施哥哥,你怎麽又老是關機,我正想什麽時候再帶男朋友一起去看看你,那天夜裏沒看清,料想風景一定獨好。”信息末尾還落款“陳小路”,仿佛擔心我沒有儲存她的號碼。

  我心中一片冰冷。是啊,這樣有錢的女大學生,怎麽會沒有男朋友呢?這年頭大學生不談戀愛,都成怪物了。我這是怎麽了?我在想什麽?

  我頹然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看著手機屏幕上充電標識一格一格在跳動。她手機上一定顯示我收到信息的提示,那麽也一定知道我開機了,會不會像上次那樣馬上打電話過來?想到這個,我隻能將手機放到木凳上,仿佛它很快就響起來。陳小路要是打電話過來,我跟她說什麽呢?說我很忙?說這裏的選票費?她如果發脾氣怎麽解釋?

  但十分鍾過去了,手機並沒有如我所料響起來,我漸漸感覺有一塊石頭卡住了我的喉嚨,隻得長長呼出一口氣。我似乎自己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圈套,自己勒緊了自己的脖子。一切,不過是一個離婚老男人的癡情夢,胯下充血之後的荒唐壯舉。又一轉念:大概這種對待感情的心理機製,也是造成離婚的因素之一。

  “苗姑姑說她什麽時候回來?”

  “她沒說,她這次想辦一件大事,估計比較麻煩。”小林答道。

  “守七期滿,矮胖子叔叔葬哪裏?是不是葬在蓮花山?”小時候參加過一些下葬儀式,都是葬在蓮花山。

  小林一愣:“他們沒告訴你,現在不能土葬了?蓮花山的土,都賣給人家去填高速公路了。”

  “那怎麽辦?”

  “放萬靈堂呀。”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小林答應帶我到萬靈堂去看看。萬靈堂是一間低矮的瓦房,立在山坡上,有簡單的圍牆,還有一扇木門,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鎖。小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鎖還是打不開,最後他火了,飛起一腳將木門踹開了。也是他這一腳讓我感覺這個斯文的小夥子真有可能去幫人追債打人。

  萬靈堂裏冷風颼颼,但卻陽光充沛,光線中有一種耀眼的白讓人很不舒服。牆上釘了一排排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陳列著瓶瓶罐罐,風格各異,色彩多樣。

  “這不是都快擺滿了嗎?清明沒有人過來掃墓?”

  “不知道,應該有人定期來清理,反正一直都沒有滿。清明,在祠堂裏拜拜也就可以了。”

  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死時轟轟烈烈的葬禮,死後卻如此冷冷清清,連一個葬身之所都沒有,仿佛連葬禮都是為活人而表演的儀式,而死去的人僅僅是道具而已。

  小林看出我的焦灼,說:“這附近像樣的山丘都給賣去填高速公路,工程需要很多土,早幾年很多人都在轉移祖墳,有錢的都轉移到城郊的墓園安葬了,沒錢的有的擱這,有的就找個地方亂葬。不過亂葬被抓到也是要罰款遷墳的,舅叔,這人一死就那麽回事,您也別較真。就連這盒子裏的骨灰,是否真的就是矮胖子叔叔的,還不知道,一個爐子裏燒的,又不隻他一個,您說從那小窗口遞出來,沒人看見……”

  我腦袋裏嗡的一響,這些我從來都沒想過:“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農村人,死了以後還跟活人一樣往城市的方向擠?……城郊的墓園要多少錢?”

  “這個不清楚,一平方米好幾萬吧,您可以讓苗姑姑問一下濤哥,苗姑姑跟濤哥交情不錯,濤哥門路廣,興許能打個折。”

  “這麽貴,我現在沒錢。”

  “舅叔您就別哭窮了。”小林覺得我說沒錢是在開玩笑,“幾萬塊錢應該難不倒你們城市人,但農村人就覺得沒必要,反正逢年過節祭拜的時候燒一炷香,矮胖子叔叔聞香而來,吃飽回去,要到墓園裏幹什麽?裏頭冷冰冰的,擠得跟城裏的公車似的。”

  十一

  回到陳氏祠堂,天色已經昏暗,想起明天矮胖子叔叔就要到那陽光燦爛的萬靈堂去,我心中十分不爽,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隻能蹲在門檻上抽煙。

  這時,我注意到好像丟了什麽東西,猛然才發現:小丁不見了。

  “興許出去玩了。”小林並不著急。

  “不對,他從來不離開這個祠堂的。”我正想解釋他這個特點,但小林的電話響了,他走出祠堂去接電話,他對著電話那邊喊著什麽,對著天空指手畫腳像是很生氣。他講了幾句,就氣嘟嘟地走了。

  我喊了幾聲小丁,沒有任何動靜,巨大的祠堂像棉球吸水一樣把我的聲音全都吸收得無影無蹤。

  太安靜了。我隨手拿起案台上小林早餐剩下的油條,十分認真地吃起來。真的太安靜了,我十分清楚地聽到自己咀嚼食物發出的聲音。

  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由遠而近,在祠堂門口,嗵嗵兩下就熄火了。

  有人踩著高跟鞋從外麵進來。我抬起頭看去時,陳小路也正歪著頭看我,臉上掛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最終她還是笑開了:“哈哈,你是反應慢半拍呢還是真的這麽淡定?你不感到驚喜嗎?我又來了,突然吧?你看看,酷吧?”

  陳小路在我麵前轉了一圈,她換上了高跟的皮靴,黑皮褲,上身穿著掛滿鐵鏈飾品的皮夾,紮著馬尾,背著書包,還畫了一點淡淡的眼影。

  “你給點反應好不好?人家想著要來見你,化妝打扮都用了一個上午,最後敲定這一身才配得上你酷酷的樣子。你看還騎著摩托跑了這麽遠,我容易嗎?”

  我站起來,用衣角擦去手上被油條沾滿的油。陳小路看我在擦手,趕緊掏出紙巾來:“給,怎麽能用衣服擦呢?”我將滿嘴的油條吞下去,才說:“你自己騎摩托來?老王呢?男朋友呢?”

  “你是想問老王呢,還是想問我男朋友?我告訴你,老王呢,他最近身體不好,請假在家休養;至於男朋友嘛,我學會開摩托車,還留著他幹什麽,昨天就甩掉了。你上次不是問我是不是開摩托過來,我這次真開,怎麽樣,勇敢吧?”她笑起來,露出一個酒窩,她甩掉一個男朋友就跟換一部手機差不多,我轉念一想自己離個婚是否顯得過於苦大仇深,都是活著,怎麽陳小路就活得這麽輕快呢?

  我正想問她過來幹啥,她卻已經按捺不住,將背上的書包甩到我的床鋪上,打開,像個聖誕老人一樣,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西裝、領帶、皮鞋、襪子、剃須刀……這麽小一個背包,怎麽可能裝得下那麽多東西,簡直讓人目瞪口呆。

  “你這是幹嗎?想包養我?”

  “這冬天的天很快黑了,我也沒時間跟你說太多,你到時又會嫌我話多……這裏是西裝和領帶,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後天穿上西裝,到我爸的公司去麵試。你上次不是說你還沒找工作嗎?估計你現在也沒有什麽計劃,反正我已經幫你安排好了,你就穿整齊一點去就行,不吭聲也可以通過麵試的。”她拿起鞋子在我腳上比畫起來,擔心自己鞋子買小了一碼,又交代說,“你也別厭煩穿西裝,公司規定比較嚴,沒打領帶要扣錢的,一天五十塊,整整齊齊戴上好。要不你現在試試衣服是否合身?”

  “我長這麽大,就結婚那天穿西裝皮鞋打領帶,你現在叫我……”

  “不礙事,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等我走了你再試……啊呀!小丁!你嚇死我了小丁!”陳小路用手拍了拍胸口。

  我循著她的眼光望去,隻見小丁不知什麽時候站到案台上,手裏還舉著一隻瓶子,正看著陳小路,仿佛隨時都可以將手裏的大瓶子砸向陳小路的頭頂。我也嚇得頭皮一緊,趕緊將小丁手裏的瓶子奪下來,遞給陳小路,再將小丁抱下來:“這孩子怎麽總是亂跑,力氣還這麽大,那瓶子多沉啊。”

  小丁發出了空洞的笑:“哈裏路亞!哈裏路亞!”

  “這泡的是什麽酒啊?怎麽有點像個蘿卜?”陳小路隨手將酒瓶子放在案台上。

  這時,小林匆匆忙忙從外麵跑進來,人還沒到就喊:“小丁找到了吧?”他突然這麽關心小丁,讓我大為意外。小林進了廳堂才看到陳小路,他對她微微一笑,然後低聲湊到我耳邊:“苗姑姑回來了……阿施舅叔你這有客人……可能不太方便。”

  小林前麵半句話說得很小聲,後麵半句話說得有點響,我猜陳小路至少聽見“有客人可能不太方便”,所以她趕緊拍了拍她的書包,背在背上,戴上皮手套,笑嘻嘻對我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阿施舅叔,我後天再給你打電話。”

  說完她往外走,我說送送她。外麵停著一輛摩托,像隻怒目圓睜的大螳螂,昂著頭伏在門口的大石鼓旁。陳小路說,本來打算讓我騎著摩托帶她出去兜風的。跟上次一樣,她走的時候總是很匆促,似乎她每次的到來都像一隻充滿了氣的氣球,每次離開就如漏氣了一樣,落荒而逃。顯然她還不習慣她的高跟鞋,啟動摩托也歪歪扭扭,沒有想象中那麽帥氣。

  望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矮胖子叔叔教我唱的歌謠:“欲去草鞋共雨傘,欲來白馬掛金鞍。”大意是小時候出門經商做官,行李簡單,事業有成之後榮歸故裏。現實的反襯總令人徒生落寞之感。

  這時手機又響起,陳小路來電,她用很低的聲音說:“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來找你很無聊?”我聽到電話那頭風吹的沙沙聲,告訴她開摩托不能打電話,就把電話掛了。

  十二

  我回到祠堂,小林用一種十分驚恐的語氣問我:“阿施舅叔,你到地窖裏去了?你怎麽把苗姑姑的孩子搬出來了?你故意想氣她嗎?”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我昏頭昏腦,但從小林的眼光中我很快知道他在說桌子上那瓶酒。我凝神細視,看到酒瓶中那個蘿卜,突然想起苗姑姑肚子裏曾經有過一個死胎,不禁打了一個冷戰:“這……這這,小丁……小丁搬出來的,我也不知道從哪裏搬來的。”

  “苗姑姑就快來了,趕緊……趕緊搬回去!”

  我還真不知道往哪搬。小林在祠堂的角落一根柱子旁邊的一隻破櫥櫃下麵挪開了一隻破籮筐(原來柱子是可以活動的,估計是被小丁搬開的),我從洞口看去,隱約看到下麵有台階。我從來不知道祠堂裏居然有地窖,看樓梯的材質,應該是後來才修建的。

  小林說,趕緊放進去,我給你把風。我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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