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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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步一連這條龍,讓彭謝陽這小王八蛋一槍打成了一條蟲。
他若是隻把自己個人打上軍事法庭,倒也沒什麽可說。個人膝蓋,自己願意打碎,打就是了;活膩歪了,想把自己送進監獄換種活法,去就是了;坐牢也罷,一輩子殘疾也罷,反正這條小命屬他個人,自作自受,礙不著天,礙不著地,更礙不著別人,自己想找死,誰也管不著。事情要這樣簡單倒好了,他這是懼戰,是自殘!邱夢山、荀水泉、一排長,還有他班長倪培林,他們招誰惹誰啦?一個個都跟著挨了處分,連摩步一連都連帶著讓他給毀了。彭謝陽這個蛋要知道有這後果,借他十個膽他都不敢打這一槍,可他一個新兵蛋,怎麽會想到有這後果。
軍列晝夜兼程,一路綠燈,列車像條巨龍,滾滾向前。
摩步一連這敗氣似乎傳染給了這條巨龍。列車前半截是載人悶罐,車廂沒有窗戶,不見一個人影;後半截是載裝備平板,坦克、自行火炮和各式榴彈炮,炮筒一律下傾十五度耷拉著覆蓋在偽裝網裏麵,圓鼓溜丟顯不出半點威嚴和氣勢,連那車輪聲都沉悶得分不清是喘還是在怨。
摩步一連憋悶在第五和第六節悶罐車廂裏,一路沒歌聲,沒有笑聲,連說話聲都沒有,一個個都蔫著。出事第二天,軍保衛處、檢察院、軍事法院和師保衛科一齊蜂擁而至,車一輛接一輛在摩步一連連部門前排了長隊,連操場邊白楊樹葉兒都驚得憋住氣不敢飄動。不是摩步一連少見多怪,伏爾加、上海、皇冠、紅旗,什麽車沒來過?何況這北京吉普!可別小看這北京吉普。車不一樣,任務也不同。那些高級轎車是送首長來視察,是來誇他們,是來獎他們。車越好,官位越高;官位越高,一連名氣就越大;高檔車來得越多,一連就越牛逼。這些低檔車雖隻送來保衛處副處長、法院副院長、檢察院副檢察長、保衛科副科長,都是團以下軍官,車不好,官也不大,可他們是來辦案!是來治罪!找誰誰倒黴,見誰誰頭痛。
恥辱!摩步團副政委、政治處主任在那些人麵前脊梁骨都彎著,嘴還要嘻著,頭隻能勉強半抬。邱夢山和荀水泉更沒了原形,差不多在用氣聲說話,生怕冒犯衝撞了人家,開口前還都要先拿眼睛察看副政委和主任顏色,然後再確定自己該把話扁著說還是圓著說,是直著捅還是曲著拐。嘁!摩步團什麽時候有過這模樣!摩步一連什麽時候有過這德行!
彭謝陽躺在病床上成了一攤爛泥,爛泥也沒人可憐,當場就被撕了領章,摘了帽徽,立即被看守起來。昨天還是寶貝新兵蛋,今天就成狗屎堆。他是自作自受活該,但撕他領章,等於撕摩步一連全體官兵臉皮子;摘他帽徽,等於摘摩步一連那些錦旗獎狀。全連進飯堂像進追悼會會場,吃飯像吃藥。
荀水泉蔫得最沒了人樣。他上車就胃痛一樣,一P股坐在悶罐車車廂中間那車門處,悶頭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車門關著,但關得不嚴實,留著一道縫,陽光從這縫隙裏鑽進來,射到荀水泉臉上,一閃一跳地逗他玩。這時候別說陽光,隻怕女兒逗他他都不會開心。荀水泉蔫不隻是挨了處分。處分誰也不會喜歡,雖是替彭謝陽承擔領導責任,但別人檔案袋裏沒處分,你有,提職升官就有說法,就得往別人後麵排。教導員李鬆平逮著機會對邱夢山公事公辦,抓住了彭謝陽私藏兩發子彈這個有力證據不放,把問題根子定到了邱夢山消極參戰、管理不到位上,荀水泉心裏更難受,李鬆平這時候越借機給邱夢山小鞋穿,荀水泉就越難受。傻瓜都知道自殘是違抗軍令,是背叛,是政治立場問題,是人格問題,根子在政治工作不落實,他荀水泉是政治指導員,是他工作不力,是他不稱職。而且邱夢山一再提醒他,別再搞虛頭假腦那些形式主義,屁用不頂,他心有抵觸沒當回事。連裏出政治問題,讓連長受過,他怎麽會心安。他對處分毫無怨言,但他承擔不起責任。一連那些榮譽和輝煌,是幾代人用血汗換來的,現在毀在他手裏,全部歸零!他怎麽承擔得起?
陽光繼續在荀水泉臉上舞蹈,他無心理會。要說委屈,他有一點,人家都雄赳赳氣昂昂奔赴戰場,他們卻背著十字架參戰,做什麽都成為將功補過,看著全連官兵跟著一起受過,他心裏痛。人有委屈倍思親,他想到了曹謹和女兒。開拔前,他一直想要給她娘兒倆寫封信,可沒能抽出空,也沒心情寫。到了那裏還不知什麽樣,也許根本不可能寫信,這一去,萬一要是光榮了,連句告別話都沒留下,太對不起她們娘兒倆了。荀水泉想到這事,心裏很酸,他扔掉煙頭,轉身拽過挎包,摸出筆、筆記本和紙,拿筆記本墊著,開始給曹謹寫信。
倪培林是摩步一連第二個蔫人。一班是第一撥上車,他是一班長,車廂旮旯角自然隻能屬於他。這倒正合他心意,這會兒他最怕跟其他班長挨著,尤其是石井生。平素裏他占著一班長位置排名在先,出了不少風頭。這一回真讓邱夢山說中了,跟誰挑戰呢?倪培林蔫,全蔫在那個處分上。軍校沒考上,他把全部希望押在幹上。結果沒幹出功,反幹來個處分,他完全絕望了。倪培林倚著車廂壁,窩在那個車廂旮旯角裏再沒了生氣。
再數下來就是馬增明和楊連鬆兩個。他們兩個並沒挨處分,可他們跟彭謝陽在一起哭過,再沾著老鄉關係,自己就覺著脫不了幹係。兩個已噤了聲,一天到晚什麽話都不說,不是沒話說,而是不敢說。彭謝陽好比是隻雞,他倆就是猴。彭謝陽草雞該殺,他倆成傻猴也該整。草雞已經當著傻猴麵被宰了,傻猴也看清楚了草雞為什麽被宰。開除軍籍,遣送回鄉,命雖還在,但跟死了一個樣。不管在別人眼裏,還是在他們個人心裏,他倆跟彭謝陽半斤八兩,好不到哪去。明白了這些,他們兩個就自覺地取消了話語權,不說話比說話稍舒服一點。
全連兩個人反常,一個邱夢山,一個石井生。兩個人一上火車就呼呼大睡,像是十天沒睡覺了,要把本撈回來。石井生好理解,彭謝陽是一班人,看著對頭倪培林挨處分,爽爽快快出了口窩心氣,這口氣一直想出而沒機會出。雖不能說倪培林難受之日,就是他石井生開心之時,但他在倪培林麵前表現舒坦,就是讓倪培林往死裏難受。
邱夢山嗜睡讓全連官兵難以理解。他是一連之長,處分跟荀水泉一樣重,他也知道李鬆平在對他公事公辦,檢討比荀水泉多寫了四遍。盡管李鬆平在一連官兵麵前沒有表現出要專門對付邱夢山,還公開檢討自己深入基層不夠,尤其對幹部思想問題遷就手軟,但在挖思想根子這一道程序上,李鬆平實際在跟邱夢山過不去。李鬆平早在心裏把彭謝陽問題根源定在邱夢山沉溺於愛情消極抵觸參戰上,他圍繞彭謝陽私藏那兩顆子彈,設計了一條挖根線路,要求邱夢山順著他設定那線路往深裏挖。邱夢山學習愚公一遍一遍地深挖不止,除了沒說個人反黨、反對參戰外,方方麵麵都挖到了,但始終沒挖到李鬆平設定的那深度,就是通不過。作為教導員,李鬆平一次都沒有直接與邱夢山麵對麵揭批,他隻引導保衛幹事,讓保衛幹事誘導邱夢山挖。邱夢山自己再挖不下去了,他讓荀水泉去探探那底在哪。荀水泉已經很尷尬,再不幫邱夢山他就沒臉做人了。荀水泉巧妙地從李鬆平那裏探到了根底,邱夢山聽了隻能笑,他讓荀水泉傳話,給什麽處分他都接受,但要他在檢討裏寫沉溺愛情、消極抵觸參戰--辦不到,他沒這麽想,也沒這麽做,有能耐把他跟彭謝陽一起開除軍籍!荀水泉把這話降了調傳給了李鬆平,李鬆平立即讓保衛幹事再挖出一個問題--藐視工作組,全連都為連長抱屈。不知誰把這事捅給了團長,團長有點火,直接給李鬆平打了電話,讓他別他媽再搞莫須有上綱上線,李鬆平這才收手。經曆這麽一場風波,他居然沒事兒一樣,怎麽還會一睡不醒。有一些官兵看連長這狀態,心裏發急,打仗勝敗關鍵在指揮,連長這狀態,這仗怎麽打?
邱夢山在睡覺,也不在睡覺;有時候在睡,有時候不在睡;睡著時,死死地睡;不睡時,醒著他也不睜眼。邱夢山不想睜眼,是不想看自己那些兵,也不忍看自己那些兵。看著全連這副敗氣,他生氣,想罵娘,但他這會兒不想生氣,也不想罵娘,他隻願意暗自思量。有時候他在思念嶽天嵐,想他們那些瘋狂,想他們那些甜蜜,想她回家後怎麽跟爹娘跟嶽父母講。思念完嶽天嵐,邱夢山再想彭謝陽這個小王八蛋。邱夢山一想到彭謝陽這個小王八蛋就恨自己。他恨自己怎麽會敗在這個小王八蛋手裏,他認為自己完全不應該敗給這個小王八蛋,可他又不得不承認他真是敗給了這個小王八蛋!而且他再也贏不了這小王八蛋,他隻能恨自己。不管李鬆平是什麽動機,他抓那兩發子彈對。他恨自己心太軟,心軟是軍人大忌,對軍事幹部來說更是死穴。石井生都看透了小王八蛋,而且要他往狠裏揪出他腦子裏那條蟲,他卻沒看得這麽嚴重,要是嚇病那天就對這小王八蛋下手,揭穿他那靈魂,讓他痛不欲生,說不定他就打不了這一槍。世上可惜沒後悔藥賣,明白了這一點,李鬆平再怎麽整他,他沒一句怨言,他打算讓自己和全連嚐嚐後悔藥是什麽滋味。讓全連每個人都看到個人背麵究竟是一副什麽嘴臉。
邱夢山腦子裏生出作踐全連官兵這個主意,是受嶽天嵐啟發。他沒想到整天黏著的這弱女子,臨走竟會想到要給兵們說話,而且說了這樣一番話,他很感激她,她真不愧是他邱夢山的老婆!就在嶽天嵐跟兵們說話那會兒,邱夢山心裏就有了這個主意。
邱夢山感覺有人在拽他褲腿,他把眼睛睜開一絲縫,見是荀水泉。荀水泉現在這張臉他最不愛看,比倪培林那張臉更不受看,邱夢山不以為然地閉上了眼睛。荀水泉再一次拽他褲腿,邱夢山揉了揉眼,盡情地伸了個懶腰,很不情願地坐起來,幹嗎呢?連覺都不讓人睡啊。荀水泉小著聲說,睡一天一夜了,該補足了,再有一夜,就到那邊了。邱夢山沒好氣,早著呢,下了火車還得坐汽車。荀水泉P股再往邱夢山跟前挪了挪,聲音更小了,該收收大家心了,想法提提神,打打氣。邱夢山不愛聽這話。你想收心就收,想提神就提,想打氣就打。荀水泉看邱夢山情緒不好,守著兵們沒法計較,仍低聲下氣商量。還有件事必須做,每個人得把部別、血型、姓名填到衣褲口袋反麵和軍帽裏子上那表格裏。要不負了傷會影響搶救,犧牲了沒法查明身份。這不是件小事,等於建個人隨身簡明檔案,戰場上隻能靠這確認身份。軍衣軍褲軍帽,常服野戰服都得填寫好。這樣也等於收了心,讓大家思想上早一點進入戰爭狀態。邱夢山覺得這事該辦,出發前一切都讓彭謝陽這小王八蛋搞亂了,沒顧得做這件事。但他仍是那腔調,說這屬於政治工作,你做就是了。
邱夢山一仰身子仍又躺下。荀水泉覺得邱夢山變得像一汪深潭見不著底,過去邱夢山心裏有話從來不瞞他,如今他不再信任他了,他在怪他,是他荀水泉連累了他。荀水泉心裏更不是滋味,兩個主官要統一不了思想,這仗可怎麽打啊!那要死人啊!荀水泉顧不得跟邱夢山溝通,他得先組織落實這件事。他振作一下精神,清了清嗓子,發了話,讓大家起來,把服裝都拿出來,把每件衣褲和帽子上那表格填好,他特別強調部別統一填部隊代號和連隊分隊號,責成班長挨件檢查,不能有半點差錯。
全連官兵都打開自己背囊,拿出衣褲軍帽,拿鋼筆圓珠筆填那表格,很有一點莊嚴氣氛。邱夢山仍舊躺著,也許他覺得自己這麽躺著不合適,翻身坐了起來,拿出軍裝也一本正經填寫那身份檔案。邱夢山掃了一眼旁邊石井生,發現他血型也是B型。你小子血型也跟我一樣啊!石井生叼著喇叭筒笑笑說,要不說兄弟呢!你要是負傷,我給你輸血用不著化驗。邱夢山說他烏鴉嘴,仗還沒開打就說不吉利話。荀水泉看有了這氣氛,心裏才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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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當!火車刹車把兵們連同裝備全都震醒。前麵就是戰場,誰都知道命重要,兵們一根根神經立馬緊繃,一雙雙眼睛都瞪成牛蛋,一個個從車廂中門窩蜂跳下火車。人、車、炮全在吼叫,站台上一片忙亂。
邱夢山頭一個縱身跳下火車,雙腳沾地他就直奔營長。唐河背著衝鋒槍緊隨其後一步不離。邱夢山頭一個立到營長麵前,其他幾個連長呼喊半天才找齊,這就是差異,邱夢山當然隻能在心裏嘀咕。任務在站台上下達,部隊由裝載開進轉入摩托化開進,成建製按作戰隊形向栗山挺進。邱夢山鐵青著臉回來,還不錯,十二個班長一個不落地已在站台上等他,軍人就得有這素質。邱夢山宣布按編製序列依次向栗山待機陣地摩托化開進,宣布完任務他沒給荀水泉羅嗦機會,一揮手喊了聲上車出發。荀水泉不解地直盯著邱夢山,意思很明白,怎麽不讓他動員幾句。邱夢山隻當沒看見,直奔連指揮車。裝備家當太多,兵們恨不能再生出兩隻手來,有了彭謝陽事件,誰還敢怠慢。
坦克、自行火炮、裝甲輸送車、炮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著從混亂中魚貫理出隊形,滾滾鐵流,塵土飛揚,如波濤湧向栗山。
栗山和壽山是我國境內兩座大山,J軍接防前,栗山已被N軍收複,完全在我控製之下。壽山靠兩國邊境我方一側,仍被敵軍占據著。栗山屬邊境後方,原先隻有後勤倉庫坑道,沒作戰永備工事,N軍收複栗山後,在栗山沿線構築起工事,挖了防空洞與敵軍對峙。按總指揮部部署,J軍各部迅速進入待機陣地,熟悉戰場情況,等候命令接防N軍陣地。任務是堅決扼守栗山陣地,全麵做好壽山反擊戰役準備,等待時機,一舉奪回壽山,把敵人趕回老家去。
摩步一連車隊開進栗山腳下一個村寨,這裏已是戰場邊緣,兵們仍沒感受到戰爭是什麽滋味,也不知道戰場是什麽模樣,隻發覺這裏山深林密,到處是芭蕉樹、棕櫚樹、榕樹和藤蔓等亞熱帶植物。老百姓穿著各式民族服飾,男女都花花綠綠;房子是竹樓,零散得不大像村落。兵們顧不得看景,但也沒事可做,一個個隻好精神緊張地握緊鋼槍,挺起胸膛,似乎這樣才顯示出他們是來打仗,而不是在遊山逛景。其實,兵們那精神,是做給老百姓看,特別做給沿路那些美麗姑娘們看。那些傣族、苗族、白族姑娘們服裝美麗得像過年,格外引人注目,兵們以為她們是特意盛裝歡迎他們。
刷!一束鮮花打到石井生頭上,石井生條件反射地接住鮮花,他本能地扭頭看扔花人。哦!是位傣族姑娘,她穿著筒裙,頭飾是一朵豔麗牡丹,石井生感覺她比鄰居春杏更美麗可愛。石井生情不自禁地朝姑娘招了招手,姑娘居然舉起雙臂向他示意。背後倪培林看在眼裏妒在心裏。汽車拉斷他們視線,姑娘在石井生心中留下了一個影子。
轟!轟!轟!車隊還沒有開出村寨,突然一群炮彈起哄著飛過來,下雹子一樣往下砸,村寨裏硝煙四起。
下車隱蔽!
邱夢山一聲吼,摩步一連各班兵們跳下車向村口兩邊隱蔽。敵人炮彈沒遮沒攔四處飛舞,摩步一連對敵軍炮兵猖獗撒野沒一點脾氣。許多士兵嚇白了臉,兔子一樣鑽進路邊草叢樹下隱蔽,緊張得心裏咚咚咚亂跳。村寨裏有房子起了火,滿村寨雞飛狗跳,男女老少抱頭鼠竄,哭喊聲驚天動地。眼睜睜看著百姓遭殃,眼睜睜看著百姓房屋被炸塌被燃燒,石井生就不再隻是恐懼和害怕。日你娘!當著老子麵欺負我們老百姓,把我們當什麽啦?
救護老百姓!
邱夢山沒接到上級命令,他忍不住擅自向全連發出了命令。兵們顧不得個人安危,各班立即分頭衝向村寨。路邊已經著火,石井生帶著三班搶先衝進房子救火,房子用木頭和茅草蓋起,燒起來幹柴碰著烈火,沒法救。房子裏有女孩子在哭喊。石井生拿水把身上澆濕,帶頭衝了進去。他見一個姑娘雙膝跪地抱著親人呼天搶地在哭叫,地上躺著一男一女,兩個都在流血。石井生二話沒說,先扛起男人衝出屋去,馬增明和張南虎立即架起受傷女人往屋外跑。房屋在燃燒,那姑娘還在裏麵哭,石井生再次衝進大火,雙手把姑娘托起扛到肩上,從火裏衝了出來。放下姑娘,石井生一愣,她竟是扔花姑娘。
N軍炮兵開火還擊,120、130、152、火箭炮萬炮齊發,一群群火鳳凰飛向天空,怒吼著飛越栗山,飛向敵軍陣地,壓製了敵軍炮火。
石井生全班救出傣族姑娘一家,把大火撲滅,房子燒得隻剩下一個空架子,房屋被徹底毀壞。衛生員趕來給她阿爸阿媽包紮,兩個老人都已被炸死,衛生員無能為力。姑娘撲在阿爸阿媽身上哭叫,無論怎麽傷心,兩個老人再無法醒來給她安慰。三班兵們除了石井生,一個個都跟著流淚,馬增明差不多也跟著哭了起來,躺地上那兩個老人仿佛是他爹娘。石井生沒有流淚,他問姑娘她家有沒有墳地。姑娘收起淚眼,看著眼前這位解放軍大哥,她沒能說話又哭了起來。
石井生領著全班,幫姑娘埋葬了阿爸阿媽。姑娘自始至終一直趴在地上哭泣不止。石井生伸手把姑娘拉起來,跟她說,你別傷心,這仇我替你報,我向你發誓,我石井生要不親手殺死十個敵人,我就不是男人。敵人把姑娘害成孤兒,石井生知道孤兒是什麽滋味,他決心幫她討還這筆血債。姑娘收起淚眼看著石井生,看著看著,姑娘突然撲通跪到石井生麵前,朝石井生磕起頭來。石井生慌了,急忙扶起姑娘。他又說,你放心,我是解放軍,說話算話,一定會讓這些狗雜種加倍償命。
3
摩步一連緊急作戰會在待機陣地上召開。班長們聽邱夢山傳達完作戰任務,臉上一色的慌張。晚上八點開始交接陣地,他們團接守栗山主陣地,他們連接守前沿陣地。前沿陣地意味著什麽班長們都還模糊,模糊心裏就沒底,遇事沒底就心慌,何況這是戰場,是要去拚命。邱夢山看班長們那緊張樣心裏窩火,出了彭謝陽那事,團裏並不想把這任務交給一連,是他和指導員荀水泉硬著頭皮向團長爭要,團長這才給他們個將功贖罪機會。任務爭來了,可這任務絕不是挖條坑道,也不是去築抗洪大壩,也不是去地震災區扒瓦礫救人。前沿陣地有個無名高地,位置在栗山和壽山之間那片開闊地上,而且偏壽山一側。據N軍介紹,無名高地是栗山與壽山之間那兩百多米開闊地上的一座堡壘,同時也是栗山與壽山間這條山穀通往東麵河流之屏障,我國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在這裏打了坑道,建了永備工事,但據N軍說,上麵隻能駐一個班。無論誰控製它,對方每天都會拿成噸成噸炸彈往這裏傾瀉,無論誰占領都無法完全控製它,前線稱它是死亡高地。N軍知道J軍來接陣地,前天拚死拿下了這個無名高地。N軍是擴大了戰果,可給J軍出了道難題。陣地今晚八點就交接,守住守不住跟N軍已沒關係。要是一連守住了,算是兩軍順利交接,穩固了陣地;要是一連守不住,那是J軍旗開得敗。開仗丟失陣地,影響有多壞,要承擔什麽責任,誰心裏都清楚。
邱夢山說完情況,班長們一個個幾乎忘了喘氣。石井生忍不住說,他們太操蛋了!這不是成心給咱出難題嘛!邱夢山點點頭,是有那麽點意思,情況就是這樣,哪個班願意去守無名高地?班長們誰也不看誰,竟一時沒人表態。石井生悶著頭掏出了煙糧袋,不緊不慢卷了支喇叭筒,點著抽了一口。石井生吐著煙,拿眼掃倪培林,倪培林沒反應,他在想事。石井生不緊不慢道,沒人上啊,沒人上我們三班上吧。石井生這話盡管帶著個“吧”字,指導員荀水泉也覺得他這話十分勉強,但石井生不是說著玩,上無名高地意味著什麽他清楚,那是去挨成噸成噸炮彈轟炸,是去流血犧牲。
石井生話音剛落,倪培林跟突然醒來一樣,急忙說我們是一班,該我們上。接著其他班長也湊熱鬧地跟著表態。石井生扭頭眯了倪培林一眼,兩肩膀一聳嘿地一笑,那意思很明白,我不說,你他媽不開口,我要上了,你又來爭,鬧意氣也得分個時候,這是去玩命,別鬥氣了,還是我們上吧。石井生看著倪培林吸了口煙,拿眼睛告訴了他這些。邱夢山心裏很矛盾,讓一班上,剛出了彭謝陽那檔子事,他也不那麽放心。讓三班上,又有些不舍,倒不是怕石井生犧牲,他考慮栗山這邊前沿同樣需要石井生他們班,用起來順手。邱夢山並不希望大家意氣用事,大家沉默他覺得這就對了,他要大家認真對待。於是他重新強調,無名高地很艱苦,上麵沒有水,要夜裏靠人往上背;那裏也沒法做飯,隻能啃壓縮餅幹;無名高地難守,除了每天要承受炮彈轟炸外,還要隨時對付敵人偷襲,需要獨立作戰,到那裏沒有退路,隻有死拚硬頂,這一點大家都要清楚,我們打仗,要打有把握之仗,做有把握之事。
倪培林這回搶在了石井生前麵,連長,在編製序列裏,我們排在第一,當然應該我們上。荀水泉骨子裏不信任石井生,他也想讓一班上,一看倪培林積極請戰,他很高興,立即開了口,那就讓一班上,讓他們經受考驗,經受鍛煉,同時,他們也可以用實際行動消除影響。
在戰場,一切事情都變得簡單,邱夢山宣布,一班上無名高地。作戰會議結束,邱夢山把倪培林留下,他向倪培林具體交代了任務,倪培林沒有激動,也沒膽怯,還情不自禁地右手緊握著拳頭,抬起胳膊把拳頭舉過了耳朵,做了個宣誓動作。他對邱夢山說,我們一定以實際行動為一班雪恥!人在陣地在!人不在陣地也要在!
晚上八點,交接陣地行動開始。倪培林帶著全班十二個兵站到邱夢山和荀水泉麵前,兵們也都跟著倪培林右手握拳抬臂做了那個動作,也跟著倪培林說了那些話。盡管有人腿肚子不爭氣,不住地打戰,但還是很有氣勢地表達了決心。
邱夢山挨個拍了他們肩膀,他心裏明白,這十二個兵,上去就會有人受傷,也會有人犧牲,也可能一個都回不來。聽著自己部下說這種話,邱夢山心裏有點熱,熱裏麵還帶點酸。他是他們連長,他們是他部下,他是他們兄長,他們是他弟弟。挨個拍完肩膀,邱夢山站到他們麵前,他跟兵們拉家常一樣作了具體交代。接陣地後,先熟悉陣地,重點在朝壽山敵方那麵,地形地貌,一草一木,哪怕是一塊石頭,一道溝坎都要熟記在心。每個人都要明白陣地該怎麽守,要搞清楚敵人會從哪些地方摸上來,怎麽擊退敵人進攻。要把火力布均勻,不要留死角。夜裏布雙崗,不能瞌睡,上崗瞌睡是找死。上去後,看看彈藥夠不夠,立即來電話。藥和紗布個人先帶上去。水,勤雜班隨後會給送去。飲食隻能艱苦一點了,有可能就給你們送飯,送不上去,你們就隻好啃壓縮餅幹。一周,你們要堅持,一周後,我派其他班上去換你們。每天向連指揮所報告四次,早、中、晚、午夜各一次,有意外情況隨時報告。記住了嗎?倪培林挺起胸說記住了。
邱夢山沒法送他們,他要指揮全連接收陣地,他朝他們揮了揮手,去了連指揮所。荀水泉把倪培林他們一直送到栗山山腳下。荀水泉發現,無名高地與壽山山體相連成塊,而與栗山之間有兩百多米寬一片開闊地。一旦敵人用炮火封鎖,很容易割斷無名高地與栗山之間聯係,無名高地會成一座孤島。
一個小時之後,邱夢山率部隊進入栗山前沿陣地。邱夢山剛進指揮所,倪培林用報話機找他,倪培林說話也粗野了,連長!他們真他媽操蛋,彈藥打得沒剩多少,手榴彈也沒幾箱,水一口都沒有,連電話線都斷了,這不是成心難為咱嘛!什麽玩意兒!邱夢山立即安慰他,一班長,別著急,人上了戰場,情緒和行為總會有些反常。不要著急,彈藥和水,我立即派人往上背,記住,電話線路一定要維護好,報話機盡量不用!容易泄密。你立即帶著兵熟悉陣地,隨時準備戰鬥。
摩步一連當晚都住進了防空洞。進防空洞如進了地獄,又暗、又小、又潮,野戰服像塊濕布裹在身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石井生帶領三班進了防空洞,給每個人分配了安身位置,讓大家拿出小鐵鍁修整。防空洞像桑拿房,坐在那裏不動渾身都冒汗,幹活一出力,渾身便沒一塊幹燥處。石井生把背囊往洞門口一放,把野戰服脫了下來,連背心都脫了,隻穿一個褲頭。全班都愣眼看著他。石井生說,有什麽好看呢?想舒服點就脫,不怕捂出濕疹就裹著。兵們立即都把野戰服脫了。自從老鄉彭謝陽丟了人,馬增明變得格外有眼神。他看到班長把背包放到防空洞洞口,知道睡洞口危險大,他就悄悄地提起背包來到洞口。石井生不容商量地把他那背包扔了回去,說,等你穿破幾套軍裝再來爭這種事。馬增明沒話可說,他打心裏服班長。石井生向全班發話,用十分鍾整理好個人戰備物資,然後跟我一起去戰壕熟悉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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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防空洞是桑拿蒸房一點不過分,又熱又悶又潮,但人擱不住疲勞,真累了,泥裏水裏照樣睡。淩晨五點,摩步一連全體官兵除了哨兵,其餘人都沉睡在夢中。轟隆!轟隆!轟隆!山下突然傳來隆隆炮聲,山體不住地顫抖。邱夢山一骨碌爬起來,從觀察孔往下看,晨曦中,無名高地上一片火光。
炮彈成群結隊呼嘯而來,似乎故意要試試倪培林他們膽有多大,誌有多堅。炮彈一波接一波在坑道頂部爆炸,那一陣陣巨響把一班十二個兵們眼珠子都要震脫。他們一個個麵部肌肉全都僵硬成塊,沒有驚叫,也沒有語言交流,都傻眼相看著,身不由己地隨著一陣陣爆炸聲戰栗。有幾個兵用雙手捂住了腦袋,仿佛他那兩隻手是坦克鋼板,隻要拿手護住腦袋就能保住性命。十二個兵顯得有些狼狽,可誰也沒覺得有多丟人,在這種情況下,反正都一個熊樣。
炮彈滾過幾陣之後,兵們感覺腦袋還長在脖子上,手腳也都還完好無缺,拿手捂著腦袋的那幾個兵這時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傻,不好意思地把兩隻手從腦袋上拿了下來。倪培林是這裏最高指揮官,他雖沒拿手捂腦袋,但他那手腳也一直在戰栗。打娘肚皮裏出來,誰聽過這種巨響,誰受過這巨震。他們連隊也打過炮,但那是單發,比二踢腳動靜大一點而已,再說,打炮是把炮彈打出去,炸點都在幾百米、幾千米之外。而現在是十發二十發炮彈一起在頭頂上爆炸,真是天崩地裂,再這麽震下去,心髒不震裂,腦袋先得震暈。老兵徐平貴突然反應過來,他對著倪培林喊,班長!坑道下麵有彈藥庫!咱們下到彈藥庫爆炸聲會小些!倪培林當時也忘了這,立即揮手讓大家下彈藥庫。
兵們趕緊一起往下麵彈藥庫跑。下到彈藥庫,他們才恢複聽力,發現對方不隻嘴唇動,還能發出說話聲音,一張張繃得鋼板樣臉蛋才鬆弛下來,隻是每個人耳朵裏依然不停地在嗡嗡響。爆炸聲是小了許多,但山依然在顫抖,坑道也仍然在震動。兵們一個個抬起頭察看坑道混凝土,地動山搖歸地動山搖,但沒有什麽東西掉下來,坑道很堅固。倪培林有些樂觀地說,坑道堅固著呢!把天炸塌,這坑道也塌不了。倪培林成了全班主心骨,他有責任設法讓大家情緒安定,要是大家不安定,他也沒法安定,全班心不安定,這陣地就沒法守住。大家聽倪培林這麽一說,心裏稍稍鬆了一口氣。倪培林看大家眼睛裏仍舊布滿恐怖,他感覺這樣恐怖下去不行,大家都在彈藥庫躲著倒是安全,可萬一敵人摸上來怎麽辦?讓敵人摸進了坑道就完了。倪培林提起衝鋒槍站了起來,讓兩個兵跟他上去。那兩個新兵,有些膽怯。倪培林很不高興,他說,有坑道,有槍,有手榴彈,還有四零火箭筒,怕什麽怕?咱們要是不把敵人打死,敵人就要打死咱;咱們要是把敵人打死了,咱們很可能就死不了,走!其餘人先在下麵躲著,聽到喊聲,立即上來。那兩個兵默默地跟著倪培林來到上麵坑道。
倪培林還沒爬到上麵坑道,聽到電話鈴在響。倪培林忘了給連長報告,他三步並作兩步竄過去拿起電話,隻喂了一聲,邱夢山就破口大罵,問他怎麽回事。倪培林盡管被連長罵,但還是像孩子在困境中聽到了爹娘問候一樣,他立即解釋。連長!炮彈就在我們頭頂上炸,炸得我們心髒快破裂了,耳朵也震聾了。邱夢山沒工夫聽他解釋,問他敵人上來沒有。倪培林說還沒發現,倪培林話還沒說完,一個兵大聲地喊敵人上來了,如同發現東北虎正朝他撲來,聲音發顫。倪培林從射擊孔往外瞅,敵人果真上來了,他喊了一聲,敵人上來了!扔下電話,讓那個兵立即叫大家都上來。邱夢山在話筒裏麵吼叫,讓他們立即阻擊,絕對不能讓敵上陣地。邱夢山吼得嗓子痛,倪培林卻一個字兒都沒聽到,他已經端起衝鋒槍進入射擊位置,他慌得連話筒都沒顧得擱機子上。那些兵立即鑽了上來,倪培林對他們吼,各就各位!要想活著回去!就把上來那些敵人消滅!害怕隻能等死!敵人手裏是槍!不是燒火棍!隻有把他們消滅!我們才有活路!
上麵是環形坑道,四周都有射擊孔。兵們一人一個射擊孔,把槍支了起來。倪培林還在吼叫,也不知他是在給兵們壯膽,還是在給自己壯膽。別害怕!咱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咱們有工事掩護,他們無處藏身,瞄準了打!狠狠地打!打死一個就少一分威脅!
一班十二個兵全開了槍。徐平貴旁邊那新兵手發抖,槍是響了,但徐平貴發現子彈就打在十幾米處山坡上。徐平貴一邊打一邊吼,你他娘朝哪打啊!三點成一線都不會啦!深呼吸!瞄準了再打!倪培林也喊,你打不死他,他就打死你!兵們打了幾槍之後,麵前盡管槍聲不斷,但沒見敵人子彈鑽進射擊孔,慢慢就沉下氣來,開始瞄準了再開槍,打著打著,漸漸找著了準頭。丁零當啷一陣好打,敵人不見了。徐平貴見旁邊那個新兵還一個勁在射擊,他走過去朝他P股踹了一腳,那兵哇地一聲尖叫,以為敵人踹他呢!徐平貴罵,你打什麽呢,敵人都沒有了,你往哪打啊?那個新兵傻笑著收了槍。徐平貴看著新兵犯疑惑,你瞄了嗎?新兵十分無辜,瞄了啊!徐平貴十分蔑視他,瞄了?人都沒了你瞄什麽?新兵委屈,我看著他們還在跑呢!徐平貴說,步槍有效射程就兩百米!敵人早跑出八百米之外了,你以為手裏那槍是炮啊!新兵不好意思地低了頭。
倪培林收起槍,回過身來,檢查班裏人員,人都在。他問傷著什麽沒有,兵們都說沒傷著。倪培林鬆了口氣,沒傷著就好,就這麽打。他讓徐平貴統計一下打死了多少敵人,徐平貴挨個問,問完再從射擊孔往外察看,數陣地前敵人屍體。數來數去,能看到七八具屍體,最後確定消滅了八個敵人。倪培林立即向邱夢山報告,他這才發現電話忘了扣,趕緊拿起電話重搖,電話一通,倪培林笑著報喜,連長!敵人打下去了!看到了八具屍體!邱夢山聲音裏露出了高興,問傷著誰沒有。倪培林說沒有,一個都沒傷著。邱夢山就更高興,表揚他們打得好,讓他們繼續盯著,不要鬆懈,就這麽打,晚上給他們送肉包子吃。
轟隆隆!炮彈又瀉了過來。倪培林立即向連長報告,這一回他沒忘把電話扣上。實踐就有經驗,他讓徐平貴帶一兵留上麵監視敵人行動,個人帶其餘兵們下彈藥庫避震。經一回考驗,兵們膽子大了許多。炮彈爆炸聲稀疏之後,沒等徐平貴喊,倪培林就領著兵們鑽上來。倪培林進入射擊位置朝外一看,他嚇呆了,高地前敵人黑壓壓一片,差不多有一個排,倪培林兩手抖得連電話都拿不住,他向邱夢山報告了情況,請求團裏火力支援。邱夢山讓他別慌,堅決頂住,他會立即請示團裏炮火支援。
就在這時敵人對栗山主陣地也發起了炮火襲擊。邱夢山不能隻顧無名高地,立即組織全連隱蔽,準備還擊。倪培林這邊吃了緊。十二個兵手裏那槍雖然越打越準,但擱不住敵人人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前麵倒下,後麵連眉頭都不皺,繼續往上拱。倪培林急了,把衝鋒槍撥到連發,咬著牙,摟住扳機不鬆手,子彈雨似的往下瀉。撲通!一道火光從他旁邊一個射擊孔鑽進了坑道,接著轟隆一聲巨響。倪培林感覺有熱湯潑到身上,他本能地抬手一摸,滿臉是血,他以為被炮彈打中,慘叫了起來!連叫兩聲,他並沒覺著哪痛,一扭頭,感覺脖子上滴溜嘟嚕掛了什麽東西。低頭看,是腸子!他以為腸子被打了出來,嚇得渾身哆嗦。倪培林趕緊伸手摸肚皮,肚皮上沒有窟窿,他奇怪這腸子從哪來。倪培林扭頭看,班裏兩個兵倒在地上,血淌得滿地都是。倪培林正要去照應這兩個兵,徐平貴驚呼,敵人湧上來了!倪培林顧不得那兩個兵,一把拽掉纏脖子上那腸子,回到射擊口,端起衝鋒槍掃射。
倪培林一氣掃了三個彈匣,再往外看,敵人往回撤了一點,但仍沒放棄進攻。他摸起電話向邱夢山報告,犧牲了兩個兵,敵人仍沒有撤退。邱夢山要他堅決頂住,絕不能讓敵人挨近坑道。倪培林感覺沒有把握,問連長萬一頂不住怎麽辦。邱夢山沒給他退路,必須人在陣地在,倪培林隻好放下電話。團炮兵火力支援給了他們鼓舞,炮彈一群一群瀉過來,打得很準,從他們坑道前沿,鋪地毯一樣一片一片在往下鋪,鋪著鋪著,敵人慢慢消失了。
槍聲一停,坑道裏死一般寂靜,兵們突然從生死搏鬥中解脫,渾身骨架都鬆開了。倪培林抱著槍靠坑道壁癱坐在地上,徐平貴和幾個兵也都癱坐在那裏。倪培林沒忘記自己是班長,他放下槍,先把全身摸了一遍,盡管身上到處是血,但沒發現少什麽,也沒覺著哪兒痛,身上那些血不是從他肉裏流出,是戰友犧牲時濺到了他身上。倪培林站了起來,一一清點班裏人數。兩個兵遺體不成樣,零零碎碎散在地上;還有三個負了傷在流血,這時才感覺痛,坐在地上呻吟,全班減少了近一半戰鬥力。倪培林發覺三個傷號那呻吟,直接影響其他人情緒。他走過去朝他們吼,讓他們忍著點。呻吟照樣還是痛,三個兵小下聲來。倪培林轉身對徐平貴說,快幫他們三個包紮好。徐平貴三個一人幫一個,替他們包紮傷口,三個傷員停止了呻吟。
倪培林摸出壓縮餅幹,讓大家抓緊時間吃點東西,一會兒敵人上來沒空吃。徐平貴說他不想吃,想吐。倪培林扭頭看了看兩具遺體被炸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他也沒了食欲。倪培林收起壓縮餅幹,讓三個傷兵監視著敵人動向,讓徐平貴幾個跟他一起去埋犧牲戰友。
倪培林他們把兩個戰友遺體拖出坑道,找了兩個炸彈坑,把他們掩埋。再給他們一人找了塊大石頭,拿小石頭把他們名字寫到大石頭上,放在墳包上做記號。掩埋好戰友,倪培林領著幾個兵回到坑道,讓大家一起啃壓縮餅幹。嘴裏本來就幹,啃壓縮餅幹更幹,嚼了半天還是一口幹炒麵,沒法下咽。倪培林說,咽不下也得吃,不吃沒勁跟敵人拚,晚上連長給咱們送肉包子。大家就狠著勁啃壓縮餅幹。徐平貴一邊嚼壓縮餅幹一邊在想事,嚼著想著,他向倪培林提出一個疑問。他們隻剩七個人,敵人再上來,要是守不住怎麽辦。倪培林沒理徐平貴,他討厭這個問題,他已經為這挨了連長訓,再提更要遭批評。他麵無表情,重複了那句話,人在陣地在。徐平貴有點懊喪,咱們班頭一仗就都得報銷。倪培林何嚐願意死,可沒有命令,誰敢撤,他心裏這麽想,但話沒吐出口。倪培林不說,徐平貴知道他也這麽想,徐平貴就給倪培林出主意,讓他乘敵人還沒上來,再跟連長商量商量,要麽連裏派增援,要麽他們頂不住就撤,不然他們都得犧牲,陣地肯定守不住。
倪培林嚼著壓縮餅幹,沒說話,隻是拿眼睛看徐平貴。看著看著,倪培林拿起了電話,他把徐平貴那話學給連長聽。邱夢山聽出倪培林有怯戰情緒,來了氣,厲聲說,倪培林!你給我聽著!你趕緊把腦子裏那鬼念頭拔出來摔地上!拿腳踩碎!打到哪怕隻剩下你一個人,你也得打!你要是放棄陣地逃跑,我就斃了你!第一仗就丟陣地,你不想活啦!倪培林一頭撞了南牆,推車撞壁地把電話扣上。
徐平貴問怎麽樣,倪培林說,不怎麽樣,開弓沒有回頭箭,誓與陣地共存亡。徐平貴把話咽進了肚子,轉身靠坑道壁坐下,發恨地啃壓縮餅幹。倪培林一塊壓縮餅幹沒啃完,炮擊重又開始。這一回,他們已懂得掌握打擊時機,他們離開射擊口,躲到安全處繼續啃壓縮餅幹。炮擊過後,倪培林他們嚼著餅幹,提著槍來到射擊口,這一回敵人更多,跑前麵那些敵人已經進入射程。倪培林一邊開槍一邊吼,打!七個兵一人守一個射擊口開始射擊。那三個傷員也爬了起來,爬到射擊口,也都咬著牙開了火。他們隻有一挺班用機槍,一支衝鋒槍,其餘都還是半自動步槍,火力壓不住敵人。敵人離他們越來越近,在坑道裏扔手榴彈使不上勁,投不遠。敵人距離越近,對他們威脅越大。敵人拿三挺機槍封他們機槍射擊口,機槍手先倒下,接著徐平貴哎喲一聲驚叫,隻覺右肩被什麽咬了一口,鮮血立即洇紅軍衣。倪培林一看慌了,他大聲喊,堅持住!隻有消滅敵人!才能保住自己!不要離開射擊口!扔手榴彈!絕不讓敵人靠近!
就在這時,敵人一枚手雷扔進了射擊口,手雷爆炸,兩個兵應聲倒下。一班隻剩下四個人,徐平貴還受了傷。他們射擊麵越來越窄。倪培林爬過來,拿起了電話,他那聲音在顫抖。連長!我們隻剩四個人了,我也已經受傷……倪培林正說著敵人又投進來兩顆手榴彈,兩聲巨響,另外兩個兵又倒在了血泊中。倪培林拿著電話繼續喊,連長!隻剩我和徐平貴兩個人了!就算我們堅持到底,那也隻能是送死!我們犧牲,也守不住無名高地了!邱夢山拿著話筒看荀水泉,荀水泉朝他點頭。邱夢山決斷地說,你們想法撤回來吧!
倪培林和徐平貴一起向敵人瘋狂地掃射了一陣,然後從坑道北口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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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水泉來信,給了曹謹莫大安慰。曹謹拆開信到看完信,眼淚不斷地流,她看出這封信不是趴桌子上寫的,信上那些字一個個都喝醉了酒一樣歪歪斜斜站不住腳,字裏行間隱伏著低沉和無奈,她能感受到荀水泉肩上擔子有多重,一句開心話都沒說,結束也來不及對她說句親密話,草草地說好了,到那邊看情況吧,還不知道能不能通郵。信就這麽打住,給了曹謹一團疑雲。曹謹手下見主任流了淚,一個個慌得不知兩口子發生了什麽故事,都圍過來問。曹謹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淚,跟手下說,孩子她爸,上戰場了,他們已經到了邊界,當晚就要進入陣地。她這話說得很輕,手下們聽著卻如同晴天霹靂。手下看主任心裏鬱悶,他們想幫也幫不了,隻能幹同情。誰都知道上戰場打仗,子彈不長眼睛,一不留神,哢嚓一下就會死去,想到這一層,手下沒法表示什麽,隻好勸她回家休息。
曹謹心一橫給自己放了假,出了單位門,她卻一時不知道該上哪。這麽個大事該告訴爸媽,讓他們知道,也好多體諒體諒她。曹謹忽然想到了嶽天嵐,覺得爸媽那裏早一點晚一點告訴不耽礙,該先去找嶽天嵐,說不定她也收到了信,她們才有共同語言。曹謹立即回頭去找嶽天嵐。
學校裏空無一人,跟做完禮拜那教堂一樣冷清,傳達室老頭告訴曹謹,現在是暑假。曹謹拍腦門說自己傻了,她又找到了嶽天嵐娘家。沒想到嶽天嵐不在,嶽振華說她媽陪她上醫院檢查身體去了。曹謹很失望,本來帶著一腔熱情想兩個好好聊聊心裏話,結果人不在。
嶽天嵐雖然做了媳婦,但在她媽眼裏還是個孩子,看她臉色不好,吃東西也挑這揀那,有時候還惡心,她媽就拉著她上了醫院。曹謹悶悶不樂回家,在胡同口迎麵碰著了嶽天嵐和她媽。嶽天嵐沒想到曹謹會主動來看她,很是意外。曹謹告訴嶽天嵐荀水泉來信了,問邱夢山來信沒有,嶽天嵐激動起來,盡管她還沒接到邱夢山來信,但隻要荀水泉能來信,證明那裏跟內地郵路還通,邱夢山一定會來信。曹謹把荀水泉來信拿給嶽天嵐看,一點都沒在乎私情不私情。嶽天嵐看完荀水泉那信,心裏跟著沉重起來,信上雖沒明說彭謝陽那事,但說戰前官兵心理很複雜,戰場就是生死場,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一路火車他一刻都睡不著。嶽天嵐立即想到邱夢山,邱夢山肯定也睡不著。兩人一時沒了話,默默地進了嶽天嵐家。
兩人不說話,心裏卻都在想前線那人。嶽天嵐想不能這麽幹著急,該做點事,她提議既然跟前線通郵,立即給他們寫信。曹謹當然響應,說晚上就寫。嶽天嵐急著要告訴邱夢山喜訊,他要當爸爸了。曹謹也替他們高興,想邱連長要知道了這喜事,不知會高興成什麽樣,會給他多大鼓舞。嶽天嵐摟住曹謹說,讓他知道自己要當爸爸了,好多一點責任感,多愛惜個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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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培林逃命跑得比兔子還快,跑著跑著,倪培林感覺徐平貴沒跟上來。徐平貴負著傷沒能力跑。倪培林不能撇下他不管,隻好再跑回去,拖著徐平貴一起跑。徐平貴傷口很痛,但他知道命就在自己腳下,要是跑不出敵人射擊圈,隻能死,他拚死跟著倪培林跑,痛比死強。他們兩個正在生死線上逃命,邱夢山在連指揮所裏被一級一級批成一堆狗屎。
丟失無名高地!消息像爐膛裏蹦出紅鐵塊,誰敢接?電話嗖嗖地從營裏打到團裏,團裏報到師裏,師裏報給軍裏。軍參謀長哢嚓擊壘球一樣揮棒把那紅鐵塊一棍擊到指揮所角落裏。哧兒一聲,燙手消息涼了,沒再讓它燙上級。這消息不隻燙手,燙心哪!接防第二天就丟陣地,傳到軍區,再傳到總部,J軍還要不要臉?還有沒有臉?參謀長斬釘截鐵說,絕對不能往軍區報!更不能往總部報!人家旗開得勝,咱旗開得敗!不光敗壞咱軍聲譽,同時影響整個戰線士氣。戰鬥剛剛開始,氣可鼓不可泄!讓摩步團不惜一切代價,幾小時之內立即奪回無名高地!奪回陣地後再向軍區和總部一並報告!作為一個戰鬥過程上報!
作為一個作戰過程上報!太妙了!軍裏領導一致同意參謀長意見,還稱讚參謀長機智。現實中常常是報喜得喜,報憂得憂,開戰丟陣地,無論有什麽理由,那是敗績,傳出去,不隻J軍丟臉,全軍區也要跟著丟臉;丟臉事小,影響大家鬥誌事大。戰鬥正在進行,暫時不報算不上不報憂,等奪回陣地再報,不但戰鬥過程精彩,而且還體現戰鬥複雜與殘酷,更體現指揮員才能,對上對下好處都深遠無比。事情是暫時捂住了,但領導們都清楚這隻能是權宜之計,紙終究包不住火,必須在紙還沒燒著露餡之前把問題解決,那才能萬全,要是不能及時奪回無名高地,你不上報,外電會替你報,J軍這臉就丟大了。
參謀長惱火透頂,他對作戰處長說,摩步一連算什麽鋼鐵一連!我看是個豬尿泡,隻能吹起來哄小孩子玩,打仗不頂屁用。告訴摩步團,別再讓一連上了!把那個連長給我撤了!不請示就放棄陣地,誰給他這權力?無法無天!軍參謀長作完指示,心裏氣還沒消,又讓總機直接搖通了摩步一連,把邱夢山結結實實批評了一通。軍參謀長批評邱夢山,邱夢山隻能立正聽著,彭謝陽自殘是事實,丟無名高地也是事實,沒有什麽可解釋。誰坐在軍參謀長這位置上,誰都會火,誰都不可能去想這十二名士兵肝膽心髒差點被炸彈震裂,也不會去問兩個兵腸子怎麽被炸飛,更不會因為倪培林和徐平貴兩個人對付不了敵人兩個排進攻才同意他們放棄無名高地。作為這一級指揮員,他隻要命令執行結果,不需要下級執行命令過程。他不管任務如何艱巨,也不管你如何英勇,也不管你犧牲有多大,他那裏隻有一個標準:守住陣地,一切都好;丟失陣地,一切都不好。
邱夢山拿著電話,一句話不說,他也不想說,說什麽都是多餘。邱夢山等參謀長把心裏那火全部發泄完,直到最後,參謀長停下喘息,他才說了句,我們總結教訓,以利再戰。沒想到這句話又觸怒了參謀長,參謀長又加了一句,不隻是總結教訓,要承擔責任,等著接受處分吧!
邱夢山和荀水泉兩個像兩根水泥樁一樣杵在連指揮所裏。他們知道,摩步一連算是完了,不管情況有多複雜,不管無名高地有多難守,開仗丟陣地,說到哪都丟人,而且不隻是自己丟人,還給團裏師裏軍裏抹了黑,讓軍首長們在軍區首長總部首長麵前丟了臉。上一個處分油墨還沒幹,新處分又要塞進去,檔案袋裏漆黑一堆了。這軍裝怎麽穿下去?邱夢山鐵青著臉一P股坐到折疊椅上,伸手跟荀水泉要了根煙。邱夢山悶頭抽著煙,抽著抽著,他突然吼了起來。唐河!唐河就站在旁邊,根本用不著吼,他一步跨到邱夢山跟前。邱夢山見他在,隨即小下聲來。你給我找個小本,要精製、結實、不怕雨、不怕汗,能裝在襯衣口袋裏。唐河沒問幹什麽用,轉身離開了連指揮所。不到十分鍾,唐河回到指揮所,把一個硬殼塑料皮小本給了邱夢山。邱夢山接過本,先往野戰服上衣小口袋裏裝,正合適。再看本,上麵有“省政府新年春節慰問團慰問手冊”字樣,他把小本放到指揮桌上,摸出鋼筆,在扉頁那硬板紙上寫下了“血債”兩個字。再翻開小本,鐵青著臉,一筆一畫,橫平豎直,寫得那麽莊嚴,那麽肅穆,那麽認真。荀水泉和唐河挨過去看,邱夢山在記一班犧牲那些士兵,有名字、年齡、籍貫、犧牲時間、犧牲地點。
軍參謀長急了眼,把電話直接打到摩步團二營指揮所,親自掌控戰鬥進展情況。師長、團長插不進一個電話。
摩步團長沒事可幹,他來到摩步一連指揮所。跨進摩步一連指揮所,他感覺指揮所裏缺氧。李鬆平先他一步到了一連指揮所,坐在那裏喘氣,邱夢山和荀水泉立正站在他麵前。除了發報機電流聲,隻有熱風和火藥味。李鬆平沒發火,他特別平靜地在說道理。邱連長,我請你想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什麽叫人在陣地在?第二個問題,不請示,擅自讓部下放棄陣地,這是什麽性質問題?荀水泉急赤白臉說,不!教導員,是我讓連長下了那個命令,要撤職得撤我!邱夢山把荀水泉撥到一邊說,別聽他胡說,電話是我打的,與他無關。
爭什麽爭!光榮啊!英雄啊!團長十分惱火,他又對李鬆平說,黨委還沒有研究,你先在這兒定什麽性,刮什麽風啊!三個人立即趕緊站起來,一齊向團長敬禮。李鬆平急忙把折疊椅搬給團長坐。團長繼續問,為啥要下這個撤退令?當時是什麽情況?邱夢山如實作了匯報。荀水泉當然不能讓邱夢山獨自承擔責任,他又往前站了一步。他說,這麽頂下去也堅持不了幾分鍾,堅持隻能多犧牲兩個兵,陣地照樣要丟。無論將軍還是士兵,當他們站到同一條生死線上,執行同一使命,一起以個人生命為代價跟戰爭魔鬼周旋時,人與人之間就沒了距離。這時邱夢山沒工夫想個人得失,他隻想怎麽少犧牲部下,怎麽多消滅敵人,兵也是父母生父母養。戰鬥力是人,人決定戰爭勝負,保護人就是保證戰鬥力。
團長說,這是兩回事,性質完全不同,這種道理難道不懂?邱夢山說,他們不是擅離陣地,是執行命令,責任在我。團長很為他惋惜,他放低了聲音。別不知天高地厚,這種責任你承擔得起嗎?外電已經把咱們丟陣地這消息傳遍全球了,連太空中都在高喊,中國J軍開戰就丟了陣地!
李鬆平不失時機接過話頭對邱夢山說,上次讓你挖根子,你始終不認識自己的問題,說你藐視工作組,你還不服,這次擅自下令放棄無名高地,這不是消極,不是抵觸,你自己說是什麽?
團長看了看李鬆平,再看了看邱夢山,他沒法再說什麽,事情已經捅到軍裏,這事就不是他說了算。他不是來追究責任,責任已用不著他追究,他隻是不想當官僚,想把來龍去脈理清,他要知情,別讓人把事情說歪了,委屈了部下。他明白了前因後果,扭頭走出了一連指揮所,邱夢山拿起一支衝鋒槍,跟著團長走出指揮所,唐河立即也背著衝鋒槍緊緊跟隨。團長扭頭瞪了邱夢山一眼,你跟著我幹什麽?李鬆平也說,我話還沒說完呢!邱夢山說,撤職命令還沒下,我不想罪上加罪!讓團長再在我們連陣地有閃失。邱夢山跟著團長進了戰壕。李鬆平把話扔過去,營黨委研究了,你現在就停職!邱夢山頭都沒回,跟著團長走了。
轟隆!轟隆!我炮兵以血還血,把炮彈向無名高地傾瀉。無名高地上像軍火庫爆炸,爆炸氣浪狂潮一樣宣泄飛揚。敵人也開始炮擊,他們不是對準我炮陣地還擊,而把炮彈全打到兩百多米開闊地上,敵人打得特別準,他們在這裏練出了絕技,射擊距離可以精確到米,不留一點空隙,二營無法向無名高地接近一步。
邱夢山和唐河一前一後順著戰壕護送團長進了二營指揮所,二營長剛接受完軍參謀長強攻命令,他正在指揮五連,讓他們分成四個梯隊,依次向無名高地攻擊。邱夢山在指揮所裏看得清清楚楚,第一梯隊在我炮掩護下飛速衝向開闊地,衝出大約一百米,壽山方向敵人一排炮彈飛來,掀起一道道火牆,第一梯隊幾十名士兵隨火牆煙塵一起騰空飛起,煙塵飄去,開闊地上不見一個人影兒。邱夢山心裏一陣撕痛,如被鋼刀紮刺。第二梯隊緊接著衝擊,他們比第一梯隊速度更快,衝過了開闊地中間地帶,敵人炮彈像安了雷達製導器,追著他們轟擊,開闊地又是火海一片,那一隊士兵,像麥子一樣被割倒。邱夢山心裏又被刀紮了一下,他那兩隻手在顫抖,似乎那些士兵完全是為他倒下。二營長立即命令後麵兩個梯隊分兩個方向一起衝擊,開闊地上炮彈像滾雷一樣遍地開花,兩隊士兵頃刻被硝煙遮蔽,沒有一個士兵衝過開闊地。
團長!這仗不能這麽打!邱夢山再看不下去了。團長比他還火,哪個指揮員眼睜睜看著部下倒下心裏不痛?他嗓門比邱夢山更大。陣地丟了!不奪回來行嗎?團長這話把邱夢山逼上了絕路,陣地丟了,是誰丟的啊?是他邱夢山丟的,現在人家在為他奪,在為他犧牲。他急了眼,跟團長對著喊。陣地要奪回來!但不能這麽奪!團長吼,你說怎麽奪!你能你來啊!邱夢山爭辯,開闊地不能這麽集群進攻!邱夢山和團長在這邊爭著,二營長向軍參謀長報告,五連官兵全部壯烈犧牲。話筒裏傳來軍參謀長聲音,不惜一切代價!六連出擊!不奪回無名高地決不收兵!二營長立即拿起另一個電話,六連!六連!立即投入戰鬥!分六個梯隊,成疏散隊形……
邱夢山臉憋紫了。他知道首長不在前沿,軍指揮部看不到戰場實際情況,他也知道首長決心不可能輕易改變。邱夢山繃著臉一步站到團長麵前,團長!這樣打下去,別說一個營!咱們全團用不了一天就全部報銷!團長吼,我願意他們這樣犧牲嗎!我連一句話都插不上!這時軍參謀長專線電話又響起。邱夢山沒有半點猶豫,兩步衝過去,一把從二營長手裏奪過電話。五號首長!聽筒裏傳來參謀長聲音,我是五號!你是誰?邱夢山挺起胸膛,五號!我是一連長邱夢山!我請求停止對無名高地集群進攻,傷亡太慘重!軍參謀長火了,邱夢山!你想幹什麽!邱夢山沒有激動,我請求首長,給我二十四小時!我要是拿不下無名高地!軍法從事!軍參謀長很嚴肅地說,軍中無戲言!邱夢山說,軍人說話,說一不二,由我們團長作證。電話那邊略有停頓,聽筒裏再次響起參謀長聲音,好!現在是十點四十五分,明天上午十點四十五分前拿不下無名高地,你就不要再回來了!邱夢山一個立正,響亮地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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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河沒說完連長立軍令狀這事,荀水泉一P股跌坐在折疊椅上。二十四小時奪回無名高地!這種玩笑開得嗎?怎麽奪啊?荀水泉問唐河連長人在哪,唐河說可能上排裏去了。荀水泉立即到各防空洞找邱夢山,哪個防空洞裏也沒有邱夢山,荀水泉心裏著了火。
邱夢山鑽進了芭茅叢,他蹲在芭茅叢裏兩手捧著腦袋。軍令狀立了,下麵該怎麽辦?無名高地怎麽奪?他當時隻想製止這魯莽行動,讓兄弟連隊停止犧牲,根本沒去想無名高地能不能奪,也沒時間去想怎麽奪。二十四小時奪回無名高地,談何容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軍令狀既然立了,奪得回要奪,奪不回也得去奪。軍令狀是他立的,可他一個人無法去奪回陣地,隻能組織一支敢死隊去奪。參加敢死隊就得準備死,誰願意跟他去死呢?邱夢山心裏一緊。剛才是軍參謀長要求二營官兵去奪無名高地,是參謀長要他們去淌地雷陣,去赴湯蹈火,一百多人已經倒在開闊地上。現在,是他邱夢山要自己弟兄去拋頭顱灑熱血。讓誰去呢?真讓他為了難。
消息在一連一個個防空洞裏悄悄地走著。無名高地丟失,摩步一連再次遭受一片罵聲。全連官兵再一次抬不起頭來,尤其連長要被撤職那消息傳來,全連官兵一片沉默。他們知道自己連長是什麽樣人,心裏不服,不服又有什麽用?丟無名高地是事實,隻能眼睜睜看著連長受過。聽到連長向軍參謀長立了軍令狀,全連官兵又是一片沉默。他們不是在害怕,他們在為連長擔憂。軍令狀不是兒戲,奪不回陣地就不隻受處分,而是腦袋要搬家。
邱夢山從芭茅叢回到連指揮所,指揮所裏外站著許多兵,荀水泉手裏拿著一疊紙正在招呼大家。兵們發現邱夢山異口同聲地喊,連長!這聲連長喊得驚心動魄,喊得邱夢山鼻子發酸兩眼濕潤。
邱夢山接過荀水泉手裏那疊紙,他沒能噙住熱淚,撲簌簌流了下來,那疊紙全是請戰書,有幾份還是血書。自己部下願意跟他一起去拚死,他還求什麽呢?邱夢山跟兵們一一握手,讓他們先回去,他跟指導員商量了再找他們。
邱夢山把請戰書一一看完,感動之中生出一大失落,在芭茅叢裏他想好了,這個行動石井生和倪培林兩個必須參加,他需要石井生這種貼心兄弟,也需要倪培林,他熟悉無名高地內部工事和地形,無論如何他得帶上他們兩個。可是,單單他們兩個沒寫請戰書。倪培林經曆了殘酷,也許嚇怕了,那就算了,石井生得找他問問。
邱夢山到三班防空洞去找石井生,石井生竟沒事兒一樣躺洞裏睡大覺。邱夢山問他是怎麽回事。石井生爬起來笑了笑說,我是你弟弟,這種事你落下誰也不會落下我,我是想抓緊時間睡一會兒攢點精神。邱夢山望著他苦笑。
倪培林是最後一個要求參加敢死隊。敢死隊名單敲定,十五個人在連指揮所前戰壕裏站好了隊,邱夢山已經在布置任務,倪培林跑來喊了報告。邱夢山已不打算要他了,倪培林直挺挺地站到邱夢山麵前。連長!我熟悉無名高地坑道和陣地情況!讓我去吧?邱夢山兩眼像兩把尖刀直刺倪培林瞳仁,一直刺到他心底。差不多有一分鍾,倪培林沒有眨一下眼睛。邱夢山點了頭,好吧!那就多一個,十六個人,入列。倪培林站到了敢死隊隊尾。邱夢山站到隊前,他很平靜地開了口。謝謝弟兄們理解,謝謝弟兄們信任和支持,咱們明天上午十點四十五分之前,必須拿下無名高地,要是拿不下來,我就在無名高地上自己斃掉自己,你們也可能都回不來,這一點大家要先想清楚,誰要是害怕,現在還來得及,怕死可以不去。
兵們一個個麵無懼色,隻有一腔熱血在胸膛裏湧動。他們知道自己就要去拚死,為一連名譽去拚死,為連長那個軍令狀去拚死,為摩步團去拚死,為不讓其他戰友像二營戰友那樣一排一排倒下去拚死。他們完全理解連長,連長立這個軍令狀,絕對不僅僅隻為了摩步一連,更不是為了他個人名聲,他是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兄弟連隊官兵因為他們丟陣地而犧牲,為這去拚死,值。他們決心與連長並肩作戰,讓大家看看摩步一連究竟是個什麽樣!
邱夢山在隊前走了兩步。他說,我到了戰場才體會到,軍人可以承受流血和犧牲,不能蒙受恥辱。軍人可以丟性命,絕不能丟尊嚴!咱們去,不是去送死!隻有一個目標,一定要把敵人全部幹掉!奪回無名高地!咱們要讓他們看看,中國人民解放軍是什麽樣!當然,敵人不是豆腐,我們去,是要拚死,肯定有人要犧牲。我要大家說實話,怕不怕死?十六個人齊聲高吼,不怕!荀水泉和團長在一旁看著,營長和李鬆平也在一旁看著。
李鬆平兩眼一直在邱夢山臉上掃描,邱夢山立這個軍令狀讓他非常意外,他甚至有點不信,邱夢山竟有這膽量!他知道自己沒這膽量,不敢做這種事,而邱夢山敢做,他頓時就感覺比邱夢山矮了許多,他再不能用原先那種態度看他對他。邱夢山突然叫倪培林,倪培林肩槍一步出列,邱夢山讓他用十分鍾時間給大家介紹無名高地情況。
十五名敢死隊隊員站到沙盤跟前,倪培林用八分鍾介紹完了無名高地情況。邱夢山沒再說話,他向團長報告,請團長作指示。團長隻說了一句話,我等你們勝利歸來!邱夢山沒再請營長教導員指示,他讓大家回防空洞睡覺,放心大膽地睡,睡到叫醒。
指揮所裏隻剩下邱夢山、荀水泉、團長、營長和李鬆平五個人。團長沒有繞彎子,他問邱夢山,需要團裏做什麽。邱夢山沒客套,他掏心裏話說,咱們來這裏絕對不隻是要拿下無名高地。團長說,任務是收複壽山。邱夢山說那就越早動手越有利,免得在這種地方作無謂犧牲,要是讓敵人連壽山都保不住了,他們哪還會有心思來奪這無名高地呢!團長說,上麵戰役部署可能還沒有最後敲定。邱夢山說,要是上麵允許,今下午和傍晚,團裏最好向壽山搞一點進攻,要有點真打那樣。團長說,這可以請示師裏批準。邱夢山跟荀水泉交代,下午對無名高地搞幾次佯攻,主要是掃雷,想法開出兩條通道,但不要讓敵人發覺我們掃雷。荀水泉明白了邱夢山意圖。
邱夢山放了心,他沒向團長匯報作戰計劃,也沒要求團裏什麽支援,向團長、營長和李鬆平一一敬了禮。團長也沒問邱夢山作戰計劃,相信他已經有了計劃,要不,他不會這麽從容。李鬆平最後一個跟邱夢山握手,他嘴唇動了動,像要說什麽,但又沒說,卻用雙手握了邱夢山那隻右手。邱夢山都鬆開手了,他才說,請你理解,我不是要跟你過不去。邱夢山笑笑說,我明白,你是幹工作,盡職責,不過,你不妨換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