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我繼續懷著這種秘密
默默走在人群中,他們都不回頭--蒙塔萊
周良
厭惡肥城的一切。這是在一年前或者更早幾年的三月的某天之後,周良願意把具體的時間忘了。那個春天的夜晚悄然布滿肥城時,他送一個女人去城南火車站,回來的公交車上,他臉緊緊貼著陰冷的窗戶,遙望滿城燦爛的千萬燈火,光影在他幽暗的麵頰上倏忽而過。他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他想象著,他看到了,和以前一樣,就在車外,在柔和的燈火之下,那個女人挽著他胳膊,他們依偎著徜徉而過。就在他的麵前,他們隨著前進的步伐向後退去,漸行漸遠。他抑製著自己,盡力抬起頭,淚水還是順著耳根下來了。在一個空曠的轉口,他又看到了那座高高在上的寶塔,被浮華的霓虹燈勾勒得仿佛空中樓閣的此刻突然顯得聖潔無比的寶塔,他開始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他都不計較了。他快速發出短信:我又讓你像鴿子一樣飛走了,但我手中始終握有長線,是嗎?他收到了回信:一把剪刀很便宜的,我有許多把,你知道。他深深地埋下頭來。他的眼裏開始充滿黑暗。他還是能想象出來,車窗外,溫情的燈火依舊鬼魅似的搖晃著,但他的眼裏已充滿許多隻蠢蠢欲動的愚蠢而肮髒的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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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良下午三點十分從火車站出來,路過801公交站牌。在一天最為慵懶的時刻,等車的人依然擁擠得讓人心生惶恐。周良茫然等待了幾分鍾,四十多歲骨瘦如柴的司機坐在車門緊閉密不透風的車內悠閑地抽著煙,目不轉睛但毫無表情地觀望著緊簇在車門前做好衝鋒架勢的人們。門前所有的人包括老人和小孩都雙眉緊蹙心事重重。周良索性朝前走。後麵有人喊他,一個豁嘴的小姑娘趕過來向他推銷手中的花。周良凝視她並不單純的眼神半晌,重重地揮揮手讓她走開了。
右拐上了勝利路,十分鍾後到了水湖路,周良在元一時代廣場前麵停下來,這所歐式風格的建築即使擺在肥城的東南角仍然顯得突兀。不久之前,周良在裏麵轉過一下午,狹窄的空間卻非盡複雜之能事,仿佛東方的曲徑通幽和西方的粗獷野蠻風格的奇怪混合物。周良在裏麵幾次迷路,他發現有專門的服務員為人導路,為他服務的人從未重複。一個月前,這個廣場在報紙上征集宣傳標語,周良曾以“一場一世界”去應征但未見下文。但現在周良分明看見該標語飄揚在場內的許多地方。周良詢問某個導路員得到的答複是,據他所知,該標語出自他們一個素有“才子”之稱的副總之手。
周良繼續往前走,因火車駛過城市中心而設置的路障耽擱了幾分鍾,半小時後趕到長江中路的鼓樓麵前。早在肥城電視台大造聲勢的全國平民街舞選拔賽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了。一個年輕的外國佬坐在不大的場地中央充當評委,同時接受所有中國觀眾的欣賞和質疑目光。周良和在場的所有中國人一樣,無法弄清楚他到底來自西方哪個國家。當然這無關緊要。台上的小夥子姑娘們滿地翻滾,充當著掃帚、拖把甚至吸塵器之類的潔具。這無疑是中國最不需要搞善後衛生的一項聚會。當他們躺倒或趴倒在地,頭從褲襠裏鑽出來,或者極力保持表情平靜、自信乃至愉悅地把雙腳伸到腦後的時候,周良不由想象此刻世界在他們眼中顛倒、曲折、七拐八彎的模樣。周良不得不在一陣陣肆意尖叫聲中灰溜溜地離去。
五點左右的光景,秋日的太陽已經軟弱無力地被黑雲侵吞了一半,但仍然企圖以黑雲邊緣的虛幻色彩向並無情趣的世人展示多餘的魅力。周良已經走上了操兵巷。一個人迎麵而來,在半明半暗灰不拉嘰的光線中老遠就朝他打招呼。用人們的話說,周良總是容易被人記住。所以此刻周良費了很大力氣仍然想不起來此人姓甚名誰但對方卻十分熱情。
短暫的寒暄之後,此人略顯突兀地問,你現在從事什麽工作?周良想了半天不知該如實回答還是隨便編造一個,對方卻仿佛瞬間洞徹他心理似的寬容且意氣風發地說,不方便說是吧,沒關係,我最近遇到的一些老朋友都好像不約而同地對自己職業諱莫如深,但據我所知,確實有一個你我共識的老朋友考上了公務員,進了安全局,你我都知道,他以前就是一個刻苦的家夥,有著可笑的野心。不過他現在的處境確實值得羨慕。那說什麽都是一個好職業,我偷看過他的銀行存折,令人驚恐不安和匪夷所思。聽說,他家裏安了四重鎖,你我都能理解,這個社會報複與反報複總是在同一時間並行不悖。周良微笑著一言不發,他注意到右側櫥窗映出自己的臉,黝黑且疲憊不堪,像某個經久不用被遺忘的鳥巢。此人伸出胳膊來熱情地按住周良的肩膀,一股白日貪睡過度的陳腐氣息撲麵而來。他言辭激烈地邀請道,我一個不大來往的朋友的妻子去世了,但說什麽也得去一下,你不妨和我一起,多看死人對我們這些活不出滋味的活人有利無害,說完就視為周良同意而拉著他走。周良對他最後一句話表示首肯。
他們趕到安然殯儀館時,死去妻子的男人已在盛情地把一撥又一撥的客人往車上塞。看到他們,男人悲戚與笑意交加的臉布上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欣喜,不等他們說什麽,就也給塞進了車裏。車子一刻鍾後就到了目的地--古井假日大酒店。
周良和何兵
這至少是一場別開生麵的宴會。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按捺著自己浮誇的興奮和虛偽的憂傷,除了男主人。他為了活躍氣氛,一度鼓勵大家猜拳並帶頭表率。席麵的氛圍不知是從哪一刻開始恢複正常的,吆三喝四聲使人想起多年前鄉下淳樸的毫無虛飾的婚禮。帶周良來的朋友一個勁地給自己和周良倒酒,並找了個機會湊到他耳邊說,喝,不喝白不喝。看了周良茫然不解的神情,他毫不忌諱地罵了一句,傻。然後他幹了,吐吐舌頭滿麵笑意地說,我敢說,這裏認識他老婆的沒幾個,知道她名字的都沒幾個,就像你忘記了我的名字一樣,我叫何兵,是幾年前你工作過的小蒙羊火鍋店的同事,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從過去中升華友誼是吧?他停頓了幾秒鍾,又心有不甘地把手揮了一圈,囊括了大廳內的所有人說,真正悲傷的不會來的。周良心不在焉地點頭,一口幹了。令周良不太難堪的是,酒過三巡之後,男主人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痛哭起來,像一個黃昏時分丟失了母親的孩子。他還迷蒙著淚眼拿出妻子的照片挨個給所有人展覽,訴說自己的妻子是一個多麽善良多麽賢淑多麽獨一無二的女人。人們都舉杯耐著性子等到展覽結束,然後一口悶掉,匆匆離去。
周良和何兵來到大街上,默默無言地經過錦繡大道。轉上聖泉路時,何兵朝周良伸出手示意告別,卻又瞬間轉變為邀請的樣子說,我看出來了,你現在也單身一人,不管出於何種緣故,這都值得恭喜和珍惜,千萬不要把這種幸運浪費了。他又握緊周良的手,使出一種牽引的力度說,我正要去趕第二場,你似乎不應該有理由拒絕與我同去。周良看著他鼓鼓囊囊的口袋,實在忍不住向他借一點錢的衝動,但最終仍沒有說出口。他有一種盲目的自信,認為自己開口,在何兵麵前應該是不會落空的。於是他又同意了。
兩人乘出租車朝原路返回,路過古井假日大酒店時,那剛嚐喪偶之痛的男人正在門口神清氣爽地與最後的客人一個個擁抱道別。周良已經想不起來剛才自己是否也與他這般,但對他同時爆發的振聾發聵的笑聲似乎還有幾分印象。何兵又湊過來滿腔鄙夷地評論說,他習慣熬夜的臉在七彩霓虹燈的反射下像一盆幹枯的根雕。你明白了吧,這場宴會不過是一場最後的祭奠,告別他過去的生活,他從此將踏上新的充滿奇遇的自由征程。喪偶會令一個中年人幸福無比。
周良看著車窗外急速流過的紅彤彤的夜色,不置可否地緩緩搖搖頭。
何兵馬上急躁但又力圖顯得胸有成竹地說,我了解他。似乎他了解這個男人就有資格給所有男人蓋棺定論。周良臉上布上一層疲倦的神色,他又搖搖頭,似乎不願再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但他明白旁邊的何兵不滿意他的這種狀態,而且正以一種迫切等待的眼神注視著他。周良感覺自己被盯視的左臉有些發燒,隻好扭頭輕淡地看了何兵一眼。窗外一幅妖豔的霓虹燈上的幾個大字:後宮俱樂部,撲閃而過。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許多時候人們對幸福的理解不一樣。
話尚未說完,何兵似乎早已從這個話題中跳脫出來。他以一種興奮的尋求讚同的語氣說,我喜歡夜裏九、十點鍾的肥城,像一個人妖,中性,不喧鬧也不死寂,不刻板也不羸弱。就像一堵適合暗夜裏行走的牆,我就是一隻夜行的貓。周良略微頷首,他真不想再作任何討論。
到錢櫃歌吧後,何兵大方得令人不安,扔給司機一百塊錢就往台階上衝,周良拽住他提醒他等司機找錢。何兵爽朗地笑起來,麵孔在閃爍不定但明亮無比的霓虹燈下顯得極不真實,夾雜著刻意蒙上但模糊不清的狡詐。他說,有時哥們唱歌老不埋單不好意思,這就可以表示我付過了,他們是否知道與我的自我心理安慰無關,老實說,唱歌的單我埋不起,如你所知,我同樣窘迫。周良又側眼看著他鼓鼓囊囊的錢包,不知道自己找他借錢的想法是否應該拋棄。
何兵輕車熟路地衝到808,推開門,鬼哭狼嚎聲突然在耳邊炸起。何兵執著地在巨大的讓人痛不欲生的噪音中向房間裏的每個人逐一介紹周良,周良不太理解何兵臉上凝固般的自豪神情,仿佛他是何兵新交的女朋友。每個人都對周良抱著一種陌生的敬而遠之的客氣,與周良逐一握手。兩個小時裏,周良又喝掉四瓶啤酒,唱了三遍劉德華的《天意》。
結束時,各人作鳥獸散,很快就無影無蹤。周良這才記起來,沒有任何人跟他握手。深夜十一點的街道上,已少有人影,隻有風在來回飄蕩,互相抵消著每一次力量的掃蕩後果,借以自娛自樂。偶爾有出租車從很遠地方頂著被霓虹燈淹沒得十分慘淡的前燈疾馳過來,還未來得及讓人留神觀察就一溜煙消失了。這是一個消失竟如此迅速的社會。
何兵伸手要與周良告別。周良看著那緩慢駛過的公交車廂裏塞得滿滿的身影,雖然在柔和得異常世故的車內燈照耀下他們的表情都鮮活無比--疲倦不堪、期待休息、心事重重,但他們仍然像匆忙趕往另一個世界的影子。噪音仍在午夜的城市上空繼續。公交車上的電視重播著白天的《木娃與水娃》,兩個傻帽似的卡通人物向久經風霜的人們講授著《十萬個為什麽》,一個穿白色製服的推銷員仍像白天一樣,兢兢業業地重複施展她並不高明的騙術。在被花花綠綠的霓虹燈殘忍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之上,許多廣告牌白癡似的上躥下跳,和著空調外機的啦聲、莫名的吆三喝四聲、讓人惡心的咳嗽和吐痰聲,城市的寂靜似乎已經成為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遙遠神話。
周良伸出手,握住何兵粗糙而溫暖的大手,說,你不著急回去吧?我們不如再找個地方喝幾杯?
何兵笑得很爽朗,夜色在他豁開的嘴邊飄蕩,然後被他一口吞了進去。他說,我急什麽,但酒我卻不想喝了。明天說不定還有可以免費參加的飯局,得悠著點。他又朝一處黑黢黢的所在一指說,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去那裏坐坐。
何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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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在環湖公園的長椅上。不遠處另一條長椅上一個流浪漢的鼾聲連綿起伏而充滿溫情,周圍的獅子、羚羊、長頸鹿的石膏像在夜色中蒼白無比,仿佛無數個虛偽的白色顆粒毫無規則組成的幻象。湖麵上有撲通聲傳來,有人還在遊泳,有條黑狗朝他們警惕而緊張地張望了幾眼,又扭頭朝湖裏的主人吠叫幾聲,意在警告或催促。
初秋的夜寒意侵人,周良裹緊衣服,佝僂坐著,而何兵卻敞開胸懷躺靠在椅背上。有那麽幾分鍾,兩人都沉默不語。
何兵突然說,你也許對我現在的生活狀態頗為奇怪。周良極力回想何兵以前的樣子,卻毫無印象,所以他隻是緩緩禮節性地搖了搖頭。何兵說,不僅是你,就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比如這個時刻。
何兵又突然說,我曾經坐過兩年牢。周良在心裏盤算著與何兵毫無聯係的時間。何兵微笑著扭頭看他說,是的,剛出來不久。我從小蒙羊出來後,自己找生意做,積蓄全賠光了,但我準備結婚了。他猛地停下來,在寒冷的空氣中打了個冷戰。
我當時對未來生活充滿了憧憬,真的,我經常能想象出自己老時仍然幸福無比的模樣,靠在木躺椅上,下午的陽光溫暖地從扇形木葉窗透射進來,一隻小貓踩著室內零亂的陽光跳來跳去。不過,那陣子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的想象雖然比較貧乏,但一直沒有出現第二個人,我當時的未婚妻始終沒有出現在我關於幸福的暢想裏。我為這種念頭懊惱不堪,千方百計地逼迫自己,但都是徒費力氣。漸漸地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的未婚妻是肥城一家頗負盛名的蛋糕企業的生產部經理,對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奶油味我喜歡極了,每次見到她我都有衝上去狠狠吮吸幾口的衝動,她經常因此罵我下流,我覺得對她下流點並沒有什麽不好,而且我能看出來,她並非真的厭惡。你知道,我們那時一文不名,是個整日被許多粗俗的沒有水準的家夥們呼來喝去的打工仔。我也想過我未婚妻看上我的原因,我看上去比較大塊頭,可能讓她有安全感,我曾經為此詢問過許多女人,她們都喜歡大塊頭因為有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她的話我從不反對,她就是我的指南針,我總是這樣警告自己。她已經習慣了指揮人,對這一點十分滿意。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她坦白地對我說,她需要我聽她的,一個家隻能有一個主,她必須能掌控一切。我無所謂。她年齡已經偏大了,但她有許多東西,而我什麽也沒有,所以我無所謂。
事情發生在一個秋天的早上。她的車頭天晚上送去修理廠檢修了,她像厭惡飛機、火車、輪船、公交車、所有人一樣厭惡的士,但好像厭惡公交車較厭惡的士的程度較低--這點很奇怪,我曾經想了一個下午,但沒有想明白,所以我們隻好坐公交車去新房裏等送家具過來。說真的,那陣子我心裏始終充溢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福,簡直像一個高血壓病人一樣整日頭昏腦漲。我已經做好坐享其成的準備了。除了她和我,還有她的母親,一個中年喪偶的並不那麽慈祥的老太太。
剛上公交的那一刻事情就發生了。她倆先上,硬幣在我手上,年輕的司機朝她們嗬斥讓趕快投幣。她幾乎是瞬間變得怒不可遏,朝年輕的司機罵了幾句。無疑,養尊處優的她已經不習慣這個世界底層生活的真相,而自虐似的把所有的不友好情緒和言語引向自己。其實你我知道,姑且不說公交司機的那種態度多麽司空見慣,即使一個陌路人朝我們身上吐口痰又能怎樣呢?反正我覺得都可理解,每個人都在套著沉重的枷鎖辛苦而牢騷滿腹地生活著。但她自然無法認同,她和她那些天真的想法一樣,早被隔絕在世界的真相之外了。她仍然不停地斥罵,大意是司機居然詆毀她是坐車不付錢的人,然後又開始擺富並攻擊一個司機的貧窮。說真的,我心裏有點鄙夷她,但我更在乎她不虛張聲勢就足以炫耀的資本。於是為了表現,我也惡狠狠地罵了句,就把她推著往裏走。但這時,她母親不讓了,操著外鄉口音放肆地咒罵起來,腔調飄飄忽忽很悅耳,隻是話語的意思很讓人難堪,三對一,年輕的司機畢竟沒經過什麽世麵,甘拜下風,沉默不語了。事情原本就可以這樣結束了,但旁邊另一個準備接班的公交司機卻路見不平,跳將出來。
初秋的早晨空氣清冷而黏稠,季節的變換讓人莫名地煩躁。二對二,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在擁擠的噪音難忍的車廂內咒罵得不可開交。我求助地看著許多人,但沒有一個人肯出口勸架。早晨現實中的笑話遠比昨夜的電視劇精彩刺激,我能看出來,他們對我未婚妻那樣飛揚跋扈總覺自己高人一等的女人,和對不通情理脾性暴躁的公交司機一樣厭惡,雙方的交鋒再次讓他們體會到幸災樂禍的精神愉悅。
我一言不發,更準確地說,是插不上口。咒罵或者說訓斥對掌管一千多人的我的未婚妻來說乃家常便飯,她再輕車熟路不過了。她可以伶牙俐齒地大訓一通,隻為休息才停下片刻,對方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了,她卻可以開通良好的閉聽功能,於是所有的反詰都不入她的法耳了。
明顯,就她一個人戰敗兩個男人都不在話下,何況還有一個為老不尊的助陣。但中間有那麽幾次,她用眼睛狠命地盯視我,我明白那是暗示我出擊。雖然她隻是我的未婚妻,但我覺得很沒麵子,她一看就是那種地位不低、資產不少的人,換作平日,我也會如其他人一樣深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看這類人的笑話,毫不掩飾嘴角嘲諷的笑意,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可笑的細節,這實在是一個平衡充滿著報複欲卻無處發泄的心理的絕好機會。
她母親一手環抱在碩大的乳房上,另一隻手撐在上麵托著下巴,氣定神閑地叫罵不休,一麵還和她女兒一樣抽空盯視著我命令我出擊。其實,我不知不覺成了旁觀者,冷眼而又頗有趣味地欣賞著這一切。但你知道,誰願意輕易放棄即將到手的幸福呢--姑且稱之為幸福吧,而且後果的嚴重性並非我危言聳聽,我親眼見過她們對許多值得同情的人那麽冷漠無情,何況我不值得同情,她們比我自己都更清楚我看重的是什麽--何況隻是要放一句狠話而已。
我思考再三,才清清嗓子向兩個司機其實也是朝她們斷喝一聲:不就公交司機嗎?狂什麽?一個電話打到公交集團就全完蛋,別吵了。你知道,前些年我們還在小蒙羊幹活時,那些粗人們吵架中這種顯而易見直截了當但絕不會兌現的威脅太正常太普遍了。都不過是逞一時口快企圖從語言的交鋒中給對方致命一擊罷了,我們能從中享受的快感也隻是對方一時的無從反應和眉宇之間那麽一絲不易覺察的恐慌。說實在的,我說完後就隨即做好迎接反擊的準備,但車廂內突然靜默下來。頭頂上敞開的天窗突然有風侵襲進來,在這個初秋的早晨冷得我一激靈。
我的話無疑提醒了我的纏鬥很久但一無斬獲的精明的未婚妻,她向我投以賞識的一瞥,就像對待某個幫助她解決難題的下屬一樣,當然這種機會非常之少。她開始緊閉起嘴唇一言不發,臉上盛氣淩人的神情像西洋畫裏十五六世紀的白癡騎士一樣一覽無遺。而她的母親也昂起高傲的下巴,眯縫起眼睛仍然遮擋不住裏麵的閃閃寒光。
從麵朝我們的那名中年司機驚慌甚至憂傷的表情我能看出來,這句話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他的軟肋。他低下了頭,像一個犯錯卻無望得到原諒的孩子一樣玩弄著手指甲裏的汙垢。這是一個清晨時分手指上就藏有(或仍藏有)汙垢的男人,和不長時間之前的我一樣。我充滿一種受傷的共鳴感凝視著他,他四十出頭,如果他的家庭正常,應該是孩子上中學、老人已經離不開醫院的人生負重期。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不幸。他頭頂中間的頭發稀少,且像麥田圈一樣雜亂無章地向四周傾倒,而侵略他領地的外星人則正是這個社會的種種不公。我知道其實我和他沒有區別,他正在走向虛無,而我正以不可挽回的趨勢快速走向他。唯一的不同,在於我正以一種卑劣的出賣幸福的方式企圖阻斷這種旋流。我選擇這個女人和委曲求全的生活方式的目的,天人共知。從這方麵說,我比他更可憐。
在那個初秋的早晨,我懷著一種憂傷的自憐和憐憫長久地凝視著這個男人。其間,他幾次似乎鼓起勇氣抬起頭來,瞄了我一眼,然後乞求地看著我的未婚妻。他得到的隻能是冷漠和殘忍。我開始有些明白,他人生將可能因為我的一句話而改變,但我仍然想象不出那種最壞的結果。而且,不知何時,可能就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下午,甚至是馬上,我也可能跟他一樣遭遇我未婚妻的冷漠和殘忍。不管怎樣,我還是暗自盤算著怎樣幫他求個情,讓未婚妻放他一馬。而且你也可以想象,一個電話又能把他怎樣呢?這個社會,天天去信訪,去檢察院實名舉報的多了去了。結果呢?但是,他很害怕。
要下車了,我未婚妻高聲命令我,記住後麵的車牌號。中年司機也唯唯諾諾地跟下車來。我在未婚妻淩厲的眼神下裝模作樣地記著號碼,直到車一溜煙跑了,我都沒記住。中年司機的愚蠢在於,他不下來,我繁忙的未婚妻可能會把這事忘掉的。我了解她,她一直宣揚在氣勢上壓倒別人,她的病態在於,看著別人深受折磨的樣子會有一種痛快淋漓的舒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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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司機就倚在不遠處的公交站牌上,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我想上去安慰他幾句,但未婚妻製止了我。我們開始往前走,他像一隻被丟棄的受傷小狗一樣遠遠跟在後麵。這種狀態持續到我們的樓前,我未婚妻那種外強中幹的心理就暴露出來了,她帶著明顯的緊張問我,他不會把我怎麽樣吧?我注意到,她很自私地隻說一個“我”,也許她認為自己才是罪魁禍首,她一向自我感覺如此良好。我同時更注意到,她還瞥了我發達的胸肌一眼,在某種程度上,我隻是她一個保鏢。我朝她晃動胳膊,亮亮緊繃繃的腱子肉。我朝旁邊看,她母親麻木得像一根遲鈍的朽木,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我鼓勵未婚妻大膽地轉過身去,朝樓裏走。正在這時,後頭十幾步遠的中年司機叫了起來。
“大哥”,他奔跑過來的途中連叫了幾聲,還一麵從兜裏掏出煙來。他掏出的是白沙煙,和我們當年在小肥羊時抽的同樣的劣質煙。他已經毫不掩飾他的乞求,神情窘迫,滿臉通紅,他結結巴巴地說,大哥,我求求你,你跟大嫂招呼聲,別打電話好嗎?我其實比他小很多。他的聰明在於知道男人不會為這事跟他計較,但他沒看出來其實我做不了主。這時,本已躲到我身後的未婚妻又蹭地跳出來,啪地一下打落了我剛接過來的煙,她態度十分飛揚跋扈地質問,你剛才為什麽飛揚跋扈呢?我說過了,她實際上不可能打那個電話,是這個不聰明的中年人一步步把她往那上麵引導的。
中年司機說,我錯了,我悔不該當時路見不平,呃,不,明知那小子錯了還幫他,真是錯上加錯。大哥,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放我一馬。我朝他點點頭,他臉上馬上露出欣喜若狂的樣子。我未婚妻卻惡狠狠地說,你別高興,我還沒答應呢。她掏出手機佯裝要打的樣子。她就是那種人,我真不理解折磨人為什麽可以產生快感。誰也沒料到,中年司機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奪過了手機,又快速塞到我手裏,然後他又繞過我,直接麵對我未婚妻,我未婚妻卻又極為驚懼地繞到我麵前來。我聽見中年司機在我身後狠狠地咽了幾次口水,我都不理解他的緊張因何而起,那些年我們可沒少得罪那些客人,可有不少人揚言要整我們。可是你看,我們一直活得好好的。
中年司機半晌才慌張地開口,在我身後繼續懇求,大嫂,昨天領導才找我談過話,我前些天犯了一個不得不犯的錯誤,那是沒辦法的事情,明知錯了還不得不犯,和今天不一樣。今天我是豬油蒙了心,有眼不識泰山,你們放過我,我會感激你們一輩子。他在我身後把他知道的好話都說了出來。但接著半天沒有聲音,我詫異地轉過頭去,見他竟淚流滿麵了。他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又抽抽搭搭地撲閃著眼睛說,我領導跟我說,再有一次錯誤就讓我滾蛋。他給了我兩個月的考察期,如果你們在考察期的第一天就給他打了電話……他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索性蹲下身去,頭伏在膝蓋上號啕大哭起來。
接下來的就有些戲劇化了。中年司機蹲在地上嚶嚶嗚嗚地哭訴,我未婚妻沒完沒了地訓斥他,但他們在說些什麽我根本聽不清楚。我隻聽見中年司機間雜著說出“求求你”這樣的字眼。我看到我未來的嶽母麵無表情地坐在垃圾桶蓋上。我又斜著身子向麵前的高樓看,在我不正常的視線裏,它也是斜的。一群鳥從上空快速掠過,但有一隻撲棱著翅膀來回盤旋幾次,停落在一根突出的梁柱上,靜靜地凝視著人間的這幕鬧劇,我看不見它的眼神,它卻可能看見我的,那種無奈與憂傷交織的充斥著同情與自憐的眼神。我還注意到,鳥兒身後的天空帶著一層慵懶的橘黃色,仿佛塵埃密布的深秋的黃昏。天空仿佛還未從午夜另一種形式的喧囂之中清醒過來。而高樓之下,那單調的、貧瘠的、了無生機的、冷冰冰的高樓之下,天色已經泛灰。這種灰白色的人造光亮和夜晚的霓虹燈一樣透支了白天的生命。我在想,那十八層之上的某個房屋是否會真的屬於我?我用所有的一切--愛情、尊嚴、對理想的向往--換來的東西是否也會在某一天無可挽回地令人萬分難堪地土崩瓦解?
後來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中年司機突然跳將起來隔著我的肩膀朝我未婚妻的腦袋狠命地揍了一拳。這個女人應聲而倒,都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我理解中年司機,換作是我,在拋棄尊嚴百般懇求仍不奏效時也自然會最後一擊。
未婚妻半天才爬起來,她命令我追。其時中年司機已跑出幾十步遠了。我愣在那裏,想伸手扶住她站得那麽穩妥的身體。這時她卻似乎忘記害怕了,彎腰把高跟鞋脫下向後砸給她的母親,赤腳在毛糙的地磚上撒腿就追。我隻好尾隨其後。本來,自認為已跑到安全地帶的中年司機正止步回身倚在一棵樹邊喘著粗氣觀望著我們。看到我們起步,他極為驚懼地大叫一聲,扭頭就逃。他的叫聲讓人恐慌,像精神已瀕臨崩潰邊緣的人又遭遇一件極度刺激他神經的不幸之事。
我努力與未婚妻齊步,而不想超越她。說到底,我並不想追上公交司機,我就想讓他那麽跑掉。他早該跑掉了,沒人會打電話投訴。而現在,一拳的惡果卻說不定真會致使我的報複欲異常強烈的未婚妻天天守在路口等他出現,或者索性去公交集團鬧個天翻地覆。至少,此刻他就像一隻被追殺的兔子一樣亡命奔逃,我未婚妻也沒命地往前撲,還一邊推著我的胳膊命令我加快速度。接下來,慘劇發生了。
中年司機已經逃到小區門口了,保安意識到不對,已經趕過來,他其實已經很安全了。實際上他一直是安全的,實際上我們都是安全的,沒有人會殺了我們或對我們怎麽樣,即使他工作丟了,但他同樣是安全的,他的家人和他一樣安全,他們仍然會好好地活著。無論怎樣不幸,其實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可惜我們習慣性地不相信社會,實際上我們隻是不相信別人而已。中年司機敏捷地穿過人行道,企圖越過柵欄逃到馬路那邊去。有一輛大貨車停在路口遮擋了視線,我分明看到,他在慌張之中還秉持職業習慣伸頭朝左側看了看,當然什麽也發現不了。他衝了出去,與左側斜刺裏衝出的一輛紅色吉利車砰然相撞。我分明看到,灰白色的天空下他結實的身軀劃出一道極度殘忍的弧線--這條身軀是他整個家庭的希望,重重地拋在十幾米開外,在他的身後,他的綿延許多世紀的家族的鮮血雨絲一般滿天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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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講得太多了,何兵有那麽一點自責和不安地說。周良在黑暗中微笑著緩緩搖搖頭。
你看,那人又沉下去了,何兵指著湖麵說。有風吹過,鬆樹嘩嘩作響,濃厚的樹枝在夜色中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狀。周良順手摘下幾顆柔軟的鬆針,在手裏玩捏成各種模樣,沉靜地看向湖麵。
那隻黑狗不安地繞著護欄不停轉悠,時而朝湖中人沒頂的位置吠叫幾聲。幾分鍾後,周良幽幽地問,後來呢?
何兵的語氣裏透出一絲不明顯的不耐煩,但在深夜城市模糊的噪音背後聽來卻如此清晰。他似乎已經在後悔向一個幾乎陌生的人透露了諸多的個人秘密,而這陌生又幾乎是他克製不了並被某種力量壓迫不得不講出來的原因。若是在白天,或一個熟人麵前,這些都會自發地掩藏在身體深處,但此刻,回憶的韁繩已經鬆懈,他已經無力與回憶的魔力作最後一搏了。周良知道,在一個始終視若陌生的城市裏,人同樣需要傾訴,即使是在午夜時分麵對鏡中的另一個自己。那一刻,所有的不良情緒,諸如不安和憂鬱,都將被排斥在城市與生活之外。無勇氣與慣性決絕的心理困境、世俗資本的匱乏……都會悄悄地從封鎖的過於僵化的身軀中逸出,慢慢吸附在鏡麵上,聚集,而後轟然滑落,一道道傷痕使得鏡中的那個人麵目全非,重量倒從自己的身體裏消失了。
我說過,我曾坐過兩年牢,何兵慢慢地斟詞酌句地說。顯然他已經想盡可能說得簡短並有所隱藏。如果說剛才的坦誠相告是因為有某種東西未及設防地從心裏溜出來,那麽它現在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他接著說,就是因為這件事。如你所知,那個中年司機死了。第二天下午他老婆來找我們。她牽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還抱著一個應該剛滿月不久的女嬰。你可能也已經猜到他領導警告他的原因,可惜他並未遂願,第二胎仍是女孩。他確實愚昧,好吧,我不再作評論了。那是一個地動山搖的下午,於我而言一點也不言過其實。死了老公的女人把矛頭直指向我,她或許認為這個社會都如她家裏一樣,都是男人頂天立地。我並非推卸責任,雖然我實際上並無什麽責任,我解決不了,換句話說,我幫不了她。中年司機是自己橫穿馬路的,肇事者亦無任何責任,我同情她,於是我暗示她找我未婚妻賠償,她十分有錢,我比誰都清楚。你也會猜到我未婚妻就此反目了吧。但你絕對想不到是她把我送進了監獄。在法庭上,她慷慨激昂地控訴我如何恐嚇、毆打中年司機,以致後者落荒而逃。她描述得活靈活現極其生動和逼真,像極了港台電影中的暴力情節。說真的,我都為她聲淚俱下的控訴義憤填膺。她最後總結說,這樣的惡人留他作甚,監獄才是他最好的去所啊,如果我是法律的製定者,我一定直接置這樣的人於死地,沒錯,他是曾厚顏無恥地稱呼我為未婚妻,但是在正義和同情麵前,最堅固的愛情都應該退居二線,何況我從未接納他,懲罰他吧,狠狠地懲罰他吧,求你們了。
你不要搖頭,確實,這種奇怪的心理我們理解不了。兩年的監獄生活我想了無數遍,一直尋思自己哪個地方使她不滿意了,決不是利用價值的問題,這一點從一開始無疑就無分毫。或許有那麽一個不太貼切的解釋,她需要把我送進監獄,借以稍微緩解她內心的愧疚和驚懼。這麽說,倒挺讓人覺得安慰,畢竟她還認為我的服刑可以代替她。我願意相信她還有這點人性。她母親,那個擁有碩大乳房的老太婆也慷慨激昂,一反平日死活不分的萎靡神態。這種大義滅親的行徑令旁聽的白癡式的眾人,令弱智的被虛妄的正義蒙昏頭腦的法官們敬佩並唏噓不已。我沒有賠償的資本,隻得以兩年的自由來消減。
何兵說完長歎一聲,像完成了一樁令人壓抑的儀式或終於走完一段曲折幽暗而危機四伏的心路曆程後,極度疲乏的身心終獲輕鬆。他不再等周良作任何反應,站起身來告別。周良的臉隱沒在夜色之中,仍一語未發。他懶洋洋地看著何兵快步但搖搖晃晃地攀過台階跨上人行道即將要消失,突然喊道:何兵,你能否借我一些錢?後者回過頭來,半天才聽明白,下意識地摸了下周身的口袋,幾乎是半分鍾後才悶聲問:錢?多少?周良在黑暗中伸出一根手指,半晌才意識到何兵不可能看見,於是又大叫:一百。在靜謐卻似乎有某種物質從未停歇的嗡嗡作響的夜色中,周良聽見何兵若有若無的從擔心變得輕鬆的一聲歎息。
周良
2
周良手裏緊握著一張在黑暗中泛著紅光的經過複雜的計算程序代表或象征了奇怪價值的紙幣,長久地站在寒風習習的湖邊,心裏不知不覺升騰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仇恨情緒。他抬眼朝模糊的潛藏著萬種生物或萬種罪惡的四周逐一巡視,最後把目標定格在一個搖曳不定的姿態張揚的枝頭。他仿佛看見,整個肥城與自己的仇恨、詆毀、厭惡、輕蔑還有憂傷、自憐、悲哀在其之巔正作殊死搏鬥,難分難解。由於諸多情緒並不明朗,隨時都有倒戈的可能,所以黑暗中的周良拚命瞪大眼睛,怒視枝頭,盡其所能地加大仇恨的力度。他不停地深呼吸,仍然遏不住粗氣累累。最後,他感到整個身子都疲軟了,不得不閉上眼睛休息一會。有那麽幾分鍾,世界真的突然安靜了,喧囂似乎知趣地或有所策略地從肥城上空退卻了,但又會勢所必然地卷土重來。周良陡地睜開眼,朝黑暗的波浪洶湧不息的湖麵大吼,淹死你,淹死你,淹死你們這些狗東西。那隻黑狗朝他猛叫不已。周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過去朝它猛踢一腳,但踢了個空,自己差點摔倒。黑狗自覺受傷似的嗚咽著逃了開去,逃到一個自覺安全的角落又停下來朝周良猛吠。周良撒腿就追,邊追邊罵:我要油炸了你,我要油炸了你,我要油炸了你這個狗東西。追到一百多米,在一個橋頭,周良停了下來,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著粗氣。此刻眼下的湖水寧靜無比,許多的罪惡以一種安穩而泰然的姿勢匿藏其中,他有了跳下去徜徉在湖麵之上的衝動,或者,再深入進去,與之搏鬥,至死方休。
一如往常,周良又躑躅於淩晨一點的肥城街頭。他總是擁有一種奇怪的身在外鄉的感覺。隻有陌生人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城市的秘密,而一個城市的秘密確實潛藏在白天密集的人群中,但隻有在街頭空無一人的午夜才以各種麵目乍然呈現,並且稍縱即逝。任何城市的夜大同小異,人們以各種與白天不同的身份潛藏在各扇窗戶後麵,做著各式與背叛有關或無關的夢。也有一些通宵達旦的場所,它們白天與黑夜倒置,正是它們,讓夜變得不純粹,種種徒有其表的談笑風生、尖叫和呻吟把夜的天空撕碎得七零八落,但也正是它們,賦予黑夜勝似白天的豐滿意味,從某種意義上構就了肥城的完整。它們同樣潛藏於虛掩的門戶之後,享受著黑暗的保護。黑暗使刺激加重,更使諸如自責、愧疚、忠誠、奮鬥、天天向上等白天顯得冠冕堂皇夜裏卻明顯無比虛無、突兀、如此不協調的情緒消融殆盡。
周良的夜行路線是不固定的,他總是不自覺地朝有人聲的街道行走。即使內心枯寂如他,同樣需要聲音。此刻,他來到了長江西路,在一所叢林繁密的大學附近,他看到了一對學生情侶。他站在一棵白樺樹下點起一支煙靜靜觀賞。
男生把女生往一家學生旅館拉,女生掙紮著不同意。兩人僵持了幾分鍾,男生的手上有許多小動作,女生對這個並沒有抗拒。後來,男生索性在旁邊的石階上坐了下來。是男人都知道,男生的身體起反應後已不方便站立了。女生俯下頭像安慰寵物一樣撫摸男生的臉,男生的手乘機而上,貼在了女生後麵最高的部位。女生又開始輕吻男生的頭,這像是一種出於內疚的安慰,又似乎是一種羞於啟齒但動作卻不小心就暴露了內心真實想法的暗示。很不幸,她胳膊下廉價的挎包猛地砸在了男生的臉上。男生突然把女生抓住,死命地按坐在自己的腿上。女生掙紮半天才站起來。她幾乎是怒不可遏地抽了男生一耳光,像打一個淘氣的小畜生。男生半天沒動靜,他一時可能想不清楚是應該就此放棄還是要更進一步,在沒有想好之前,他隻是眼光死死盯著女生並不高聳甚至顯得幹癟的胸部,不過,那裏在一個初秋的午夜確實顯得溫暖誘人和青春洋溢。半晌,男生從早已緊繃的長褲口袋裏摸索半天才掏出一樣東西,凝固似的放在女生的眼睛和他的下部之間。那是一隻同樣廉價的避孕套。他不是在乞求,更不是在誘惑,而隻是在等待。他不隻是想告訴女生,其實與他上床並不危險,與傳宗接代沒有任何關係。勝利在一步步向他靠攏。可以說,早有圖謀這一點讓女生心蕩神搖。也正因此,女生開始抬步獨自朝前走。聰明的男生立即跟隨。在下一個學生旅店門口,女生毫不遲疑,一頭紮了進去。她進門的一刹那,耳畔的充滿青春氣息的秀發在門前燈的照射下溫柔無比。
周良在黑暗中輕輕笑出聲來。他可以想象出自己的表情有多麽鄙視、邪惡而又痛苦不堪。又一個處女在這個夜晚消失了,消失得這般容易這般輕飄這般不清不楚,肥城的夜竟毫無動靜。
周良一直蹲在那所旅館門口,企圖聽取那一聲根本不會傳來的慘叫。一輛出租車突然在他身邊停下來,司機按了幾聲喇叭後伸出半隻頭,眼神迷蒙,不合時宜地大叫,哥們,去哪?我載你一程。周良不理睬他。他趴在車窗上繼續叫喊,我困得快睡著了,不收你錢,就陪我聊聊。周良上車,司機扔給他一支煙,自己也抽起來,然而再也無話。
車在肥城的大街小巷不停轉悠,地球在輪下噗吱呻吟。周良開始覺得製造噪音也有一種快感。半個多小時後,路過一家“夢幻演藝”酒吧時,周良下了車。然後他拾級而上,像那女生一樣沒有絲毫留戀地義無反顧地一頭紮了進去。
正是這個淩晨,他遭遇了阿美。
周良和阿美
隻有一名男侍者,斜趴在服務台上,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審視眼光端睨著推門而入的周良。周良能從他因為疲倦而毫無生氣的臉上看出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驚訝,此刻已近淩晨三點,屬於夜晚而對白天充滿敵意的人們尚且已轉移陣地,酒精已向睡眠妥協或者發酵成更赤裸更純粹的求歡心理。總之,相對於一些洗浴場裏至情至性的服務,酒精在此刻已顯得不合時宜。
酒吧因空曠而顯得狹小,空氣中凝固著潮濕的煙味、過量的酒味以及令人惡心的嘔吐氣息。五平方左右不久前還擠滿了誘人但並不火熱的女性胴體的寄托著眾多正派與不正派男人眼光的舞台上,已經隻剩下一條黑色的軟塌塌的表演褲,其絲狀的質地極像被棄之不用的蛇皮,泛著清冷、僵硬而肮髒的死光。而明晚,它將再次套在某位酒吧女郎或瘦弱或妖嬈的大腿上成為誘惑男人的工具。
在酒吧的盡頭,唯一的顧客在抽煙,她的疲累從染黃的卷發裏,從籠罩著黑色絲襪的暗紅色罩衫裏,乃至從雙指間騰起的煙霧裏都乍然呈現。她的麵前擺著一瓶已經隻剩一半的二鍋頭。
周良盡量顯得有精神地朝男侍者打了個響指,示意他來一瓶同樣的二鍋頭。但得到的不耐煩的答複是這裏從來不賣這種劣質酒。
周良幾乎未經思考,就快速走到那女人麵前坐下。如果非要給他這個動作一個世俗的理由,那麽男侍者嫌惡的表情再合適不過了。他還與其身份極不相稱地嘟囔著,真是臭味相投。這話對周良而言恍若推動器,因為他還不習慣與人發生爭執,特別是在淩晨三點的時刻。即將與人發生爭執的時候他總是選擇離開,而現在,又不能走出門去。
那個女人正盯著牆壁上一幅粗劣仿製的梵高的《向日葵》出神,麵前的杯底還殘存一點點酒。她麵色彤紅,表情憔悴神色委頓,眼睛裏滿是疲倦和蒙朧但卻有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炯炯有神。總之,她看上去十分年輕。
周良很重地坐到她對麵,從她麵前拖過酒瓶,在冰冷的玻璃桌麵上發出尖利的摩擦聲。女人隻是略微側過頭瞄了他一眼。
周良把自己的杯子倒滿,然後把酒瓶舉在半空,作勢欲給她加酒說,沒二鍋頭了,借一點,我叫周良。
女人把杯子推到中間,輕柔地抿嘴一笑說,不用客氣,這裏隻是一個與酒沒有太大關係的消遣場所,正常。我叫阿美。
周良帶著一種回憶往事的神色說,是的,那年我去一個江城,也是這樣一個初秋時分。我往一家倉庫去闖,想找一個能睡覺的地方,或者一輛去外地的運貨車。我當時隻想盡快能離開那個城市,而不管去哪裏。那個城市很冷酷,像冰淩般刺人,或許這樣形容也並沒有表達我的意思。我已經四天夜裏沒地方睡覺了,城管、園林管理人員甚至環衛工人都對我大呼小叫拳打腳踢,要知道,我並非真正的流浪漢。隻有坐地分贓的小偷們偶爾還對我示以溫情,有天夜裏,他們還請我喝了許多酒,抽了許多煙,那是他們大獲全勝的一夜,據他們說,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我不得不說,他們並不是些壞人,看著他們興奮地幹杯,我發自內心地為他們高興,他們豪氣衝天的樣子,使少年時代的武俠書中綠林好漢的形象再次在我麵前鮮活起來。不怕你笑話,我年輕時這樣的遭遇非常多。其實,我想說的還是酒。那個初秋的夜裏我往一個倉庫裏闖。一個看門的老頭喝住了我,我趴在窗戶上與他交涉。他正在吃晚飯,一隻煤火吊鍋裏煮著熱氣騰騰的白蘿卜和肉,邊上放著一瓶二鍋頭。老頭滿臉被酒氣浸潤得幸福無比。所以說,喝酒還是要一個人細細品嚐。
阿美略微頷首。她起身去把麵向街道的落地窗簾拉上。窗簾原先的質地和顏色已完全被各種酒精飲料和一些無處發泄精力的肮髒的手完全篡改。但有時肮髒卻能讓人感到溫暖,就像擁擠或者醉酒才能真實地感到自己存在一樣。重新落座的阿美很長時間才說話,盡管疲憊之態清晰顯露,但她的言辭之間總有隱約的笑意--或許這本出自她的天性。阿美說,你看上去依然很年輕。我同意你關於喝酒的觀點,很多事情都隻能一個人做。
周良舉杯找她幹了一口,淡淡地說,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阿美沒有抬頭,眼神在空蕩蕩但又沒擦拭幹淨還殘留著些許唾沫或者嘔吐物的桌麵上來回穿梭,帶著一種周良意想不到的玩世不恭的戲謔語氣說,就是那麽回事,說白了,這裏和它的名字一樣粗俗可笑,當茶樓這種再古老不過的場所都變得肮髒的時候,這裏再不和純粹的生理有關就萬分令人意外了。我天天在這裏。
周良深深地靠進座椅裏,極力克製自己說話的欲望,但沒有成功。櫃台後麵已經傳來放肆而溫馨的鼾聲,酒吧侍者和妓女一樣,同樣需要睡眠和睡眠的恢複。周良聆聽了很長時間還是忍不住說,我是一名出租車司機,開夜班。我厭惡噪音,直接說吧,我厭惡肥城白天的一切。不過肥城的夜晚我也不怎麽喜歡,隻是相對白天容易忍受些。我寧願深夜裏在街上開車溜達,我時常突然想聊天,於是隨便找個看上去有那麽一點寂寞甚至同好的路人載他一程,不收錢,說好隻是聊聊,結果當然是什麽也沒說,坐著就挺好。你知道,想在深夜大街上找一個同好再容易不過了,我能一眼看出來誰和我一樣厭惡肥城。你應該也是,這麽說你不反對吧?
周良來不及等阿美表態,這個夜晚他的訴說欲望如此強烈,仿佛很多天的沉默寡言隻不過是積蓄力量罷了。而且他意識不到他言語中的身份虛構和有關性欲的傾向,角色的轉變是那般自然,連他自己都不以為意,對此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這些本就潛存於他的身體之中。似乎他的身體裏真存在一個未及設防的突破口,噴湧而出的話語像親眼目睹自己身體某處的傷口正在爆破鮮血汩汩而出一樣使他有了一種難得的快感。
周良急速地說,但今晚我遭遇了一件怪事。一個女孩急匆匆地上了我的車。我有個怪癖,從不帶女客,有意思的是還真有那無聊透頂的人去投訴我拒載,我當然對此無動於衷,很多看似很麻煩的事情其實都可以無動於衷,是吧?今天晚上那女孩拚死才攔住我的車,死乞白賴地求了我半天,說她有急事,我信了,她的臉色確實像尿憋的時間太長了漲得通紅又發暗,於是,我破例了。破例總不會帶來好運。
果然,她一上車就很放鬆地四仰八叉地靠在後座上。我問她去哪,她想了半天卻說還沒想好,讓我隨便開。我不想跟她爭執,就沿潛山路筆直往北跑。大約十幾分鍾的時候,她在後麵唉聲歎氣說她想好了,就到夢幻演義酒吧。我本想勸誡她如此深夜一個小女孩去那種地方不好。你別介意,我沒有其他意思。但我從後視鏡裏瞄著她的時候卻發現她麵部的化妝及表情妖豔無比。我就明白怎麽回事了。一路無話,我把她送到這裏。她又在後座幽幽地說,大哥,我沒錢。我有點火了,轉過身去嗬斥她,並給她指計時表上的三十多塊的數字。她仍然說沒錢,並當我麵把所有口袋掏遍,以示她確實分文沒有。我不同意。其實我不在乎那點錢,隻是突然覺得這樣的夜裏與一個陌生的女人吵吵很有點意思,我想看看這種狀態下她如何收場。令我根本沒有想到的是,其實很抱歉地說,我想到了,當時甚至有點渴望她這樣做,她突然扒開上衣露出潔白的胸脯,裏麵沒有穿胸罩,她說大哥,這下好了,我們給看一次五十,這次優惠你。她看我悻悻的樣子,近乎頑皮地笑起來,說你再不讓我走,我再脫一次給你看,你就要倒找我錢了。我也笑起來,眼睜睜看著她走上台階。這事發生在兩小時之前,我想來看看她是否還在。
阿美輕笑起來,脫口而出說,可能是小綠,隻有這鬼精靈的家夥才幹得出如此頑皮的事情。
周良試探地說,她應該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孩子吧?或許開一個酒吧也挺好?
阿美似乎沒有聽到,又側頭看那幅《向日葵》。
阿美
四年後,在何兵與小綠的女兒滿月酒席散場之際,小綠笑意洋洋的表情中透出一種做作的牽強的陰鬱,她拉著阿美的手說,我們也許不該通知你來,但我們是朋友。阿美掙脫開,順手抱起何兵懷裏的孩子,輕輕搖晃拍打著。她的神情是向內的,她隻是隨口說,這孩子真好看,真好。小綠說,要是你們當初那個孩子……何兵搶著說,阿美,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周良在哪裏的,我是說,我知道怎樣能找到他。阿美笑起來,眼裏泛出淚花。她說,我也知道,我還知道周良一些不為你們所知的故事。小綠想安慰幾句,被阿美擺擺手止住了,她吐出的音色含義無窮,交織著溫馨的回憶和沉澱的痛苦,但表情卻又璀璨如花,她說,小綠你還不知道吧,你曾經無辜地充當了我們的紅娘。還有,你們可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嫁給周良,那是我的一個秘密。她突然側頭看著窗外明亮的、在暮秋的風中瑟瑟抖動的肥城,很長時間過去,才轉回頭輕聲說,那不是因為愛,是一種對被愛的需要,那天淩晨,我非常想像一個普通的女人一樣躺在一個老實甚至拙笨的、曾經對愛情有過追求而不得的男人懷裏,無論他是誰,他都能讓我感覺到被愛。這個願望周良讓我實現了。那天淩晨,我多麽想讓那許多無謂的不屈的反抗和較真一瞬間就成為枯枝敗葉,都一塵不留地滾到爪哇國去。第二天早上,我就將那本自傳丟在垃圾桶裏。三人又默然坐了片刻,阿美離開之前,站起身狂放地笑起來,她的臉孔被擠壓得仿佛殘破了似的,但她的眼睛裏光線柔和,已看不見一點淚跡。
1
春天即將過去的時候,周良迎來自己的第一個新婚之夜。酒至半酣的他向阿美坦白,關於一個妓女乘出租車的故事完全是即興虛構,更準確的說法是來源於一篇他曾經閱讀過而如今已忘記作者姓名的小說。阿美看上去一點也不吃驚和惱怒,她的臉龐平靜如昔,甚至沒有一名新娘該有的嬌媚與羞澀,她似乎隻是出於敷衍才莞爾一笑,柔聲提醒周良其實第二天她就知道他並非出租車司機,並且她並非因為那個故事才對他有什麽不一樣的看法。周良顯然對這樣的回答比較失望,悻悻地看了阿美半天還是心有不甘地接著說,他沒想到阿美當時就指認那女孩為她的某個姐妹,無論怎樣他們該感謝這名無辜地充當了他故事中妓女角色的女孩,正是從阿美含糊其辭的指認開始,他認為他們之間已經存在而且必然發生更多的聯係。周良說到這裏停頓下來,似乎期盼阿美的附和,又像是思考接下來的表達方式。在這間隙中,阿美仍然隻是很平淡地說,那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就像她和我們的未來沒有關係一樣。然後就再無多話,低頭兀自玩著手機遊戲,偶爾瞥一眼床櫃上萎靡地矗立著的在白熾燈光下無聊燃燒著發出無力而清冷光芒的紅蠟燭。周良分明看見,阿美隱隱約約地打了兩個嗬欠,她對今天專屬於她自己的婚姻的儀式似乎並不怎麽在乎,她似乎一直沒有投入進去,像個陌生的白癡遊離其外。她比以前更顯蒼白了,額頭上的幾縷頭發幹黃,像曬穀場上被棄之不用的淩亂稻草,而兩腮處故意點就的緋紅卻使本已很高的顴骨顯得更加尖細。周良逼迫自己露出一絲溫情,他輕柔地撫摸阿美的臉龐,企圖把那兩抹淺紅引向她整個日漸憔悴的臉龐。也正是這種柔情讓周良更深地沉浸在對過去的緬懷中,他一不留神就說出這樣的話:但我更應該感謝的是你那本未寫完的自傳。周良還沒來得及後悔,阿美就毫不掩飾地冷笑起來,她摁滅燈,又瞬息吹滅蠟燭--她為什麽要吹滅蠟燭呢--動靜很大地倒向床上。黑暗中寂靜無聲。幾分鍾之後,傳來阿美冷酷無比的聲音,你為什麽不感謝那些該千刀萬剮的醫生呢?
周良與阿美初見的那天晚上,在長達兩個小時的靜坐和斷斷續續的交談之後,將近淩晨時分,周良用從何兵處借來的一百元換取了前往阿美租住小屋的通行證(在“並非結局”結束之後,周良偶爾一個人夜半時分徜徉在肥城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回想起這段往事時,他毫無情緒地把結束之前的一切歸結為這一百元,他會笑著對自己解釋,不是因為其他,而是何兵將他悲愴而寧靜的獨行道路劃出了一條分支)。這麽說一點都不刻薄,周良在其後的歲月裏也並無自責或羞恥之感,他自認那天晚上已經盡了自己對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的最大尊重。唯一出乎周良意外的是,阿美並沒有收他的錢,還讓他多睡一會兒,但隻是告誡周良這是最後一次,這裏以後不歡迎他。對這種本不算什麽絕情的話語,阿美的償還方式是出去買菜,準備款待周良一頓。
在阿美出去的時間,周良坐在一名妓女的閨房和接客屋裏,傻乎乎地兀自發笑,他一遍遍地詢問自己,阿美此舉的意思是否表明她已經喜歡上自己卻怕越陷越深?他覺得這像小說,更像深夜街頭神經質們之間發生的故事。但接著周良又想到門當戶對,最終得出結論他即使嫌棄自己也不會嫌棄一名妓女。周良又突然覺得自己的這些念頭不僅無聊而且無恥,在心裏猛抽自己幾個耳光之後,他站起身來,拉開窗簾,打開小屋唯一一扇窗戶,上午的喧鬧聲不由分說地衝進來,周良幾乎是下意識地迅速關掉,那是白天的世界,不屬於他。他開始在屋內清晨般的幽暗而泛藍的光線中轉悠,深呼吸著單身女性小屋特有的好聞氣息。他的視線流浪在諸多廉價的小飾品上,終於在一本方格紙上停下來,方格紙上方壓著一本帕斯卡爾的《思想錄》,是六七十年代的版本,隨著歲月的侵蝕已經成為極其純正的土黃色。周良輕輕移開它,方格紙的扉頁上寫著:酒吧女郎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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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心用帕斯卡爾的某句話給我尚還短暫的人生作一總結,卻未曾找到,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我的人生還不夠慘烈。帕斯卡爾,這些年除二鍋頭之外我僅有的消遣,它沒能挽救我的生活,但確實拯救了我。我已經知道,它與我的生活毫無聯係,如果除卻有那麽幾次摒棄了我的輕生念頭之外。輕生,如今我認為是一種可笑的思想毛毛蟲,瘙癢之餘對按既定軌道前進或倒退的人生軌跡來說毫無大礙。我隻想知道,順著這條狹窄的道路,我會到達哪裏,換一句淺薄但時髦的話說,我隻想知道,我的這一生會慘烈到什麽程度。我甚至有些期盼了,但我知道,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不過,我絲毫不會為此不安,因為我從未奢想這種遭天殺的生活會好起來,哪怕隻是好那麽零點一秒。我看不到希望。
然而,當我真的提起筆準備寫自傳的時候,我笑了,我能寫什麽呢?被五個男人玩弄?是的,除此之外,這可能夭折的自傳沒任何價值。我隻是一個普通女人,被男人玩弄的眾多不幸女人中的一個,被社會玩弄的眾多不幸的人中的一個而已。我的自傳或許是被玩弄的唯一善果,卻使從不曾愈合的傷口再次血流如注。而我,不再感到痛楚。
我,一個叫林美的鄉下丫頭,無驚無險地從肥城大學畢業。2005年7月開始,在步入社會的第一天,我才開始知道真相。
有位老師曾說,這個世界上,除了死亡之外,再無真相。不,真相很多,隻不過很多時候它們與我毫無關聯。這些真相短暫,而且顯得浮淺,但正因此,它才會天天優哉遊哉地環繞在我們周圍,就像一條膚色與大地顏色那麽相近,我們曾以為那就是我們的大地的毒蛇一樣環繞在我們周圍,蹴地一下子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時刻撲到我們的脖子上吱吱喳喳地齧咬,它是致命的。我畢業第一天就掉進真相的窟窿裏。
我終於明白,我並非想寫所謂的自傳,而隻是想記錄那段事實,像翻曬發黴的稻草一樣打撈那些記憶,但我從不擔心有朝一日會突然忘卻,它早已銘刻成我生命的本色了。像飲鴆止渴一樣,我需要這種淩遲般的刺激。那麽,開始吧。
我遭遇田潔是個夏日正午。我從人潮洶湧的人才市場裏鑽出來,像一枚被無情的巨浪衝上沙灘後就不聞不問的無助的貝殼。我覺得口渴,炙熱的陽光把對麵高大的銀行與保險公司照得飄飄忽忽,它們和來回穿梭的各式車輛各色人群一樣在蒸騰的空氣中顫抖。其實我對這天的具體情形已無從回憶,說到底,它們不過是我現在想象中該有的樣子。在那之前,我早已警告過自己,那不過是萬千個平常日子裏的一天,此後,這樣的冷遇將伴隨我走過一段漫長難熬的歲月,用教科書式的語言說,那似乎還將成為一種閱曆和財富。呃,閱曆和財富,滾吧,閱曆和財富。所有的痛苦都是閱曆和財富,連死亡都是。天知道,這種鬼話是哪個遭天殺的發明的,居然還有那麽多人信以為真。
我看著這個顫抖、飄忽、隨時可能傾倒或崩塌的世界,眯著眼睛不停地咂嘴。田潔走了上來,從包裏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我。但她看上去並不像兜售的小販。我接過來咕嚕喝下去一大半,內心的世界清明了些,外麵噪音卻更重了。半天我才聽明白她自我介紹說她叫田潔。她看上去快五十歲了,或許會更老一些,但明顯是三十歲的打扮。這顯然不是一個屬於她那個時代的名字。
我不得不說到我的少年時期,我真不願提及,說什麽這都不是自傳,沒有一個酒吧女郎傻到真寫什麽自傳,換句話說,沒這麽堅強。我隻是想借以表明很多事情在很多年前其實就早已注定了,和什麽人們總是引以為豪或者引以為恥的個性無關,關乎命,命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注定了。
我的少年時代,與我後續命運有關的,也許用一句話就可以全部詮釋了。有一天,我跟一個賣貨郎走了很多村落,隻因為他許諾我的一根棉花糖。我父親終於找到我時氣急敗壞地說,你是個甘於受騙的傻丫頭。這話真經典,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我的個性--我該引以為豪還是引以為恥,也就此成為我命運的讖語。這個弱智的世界上其實壞人並不多,隻不過人人為己罷了。一如那個賣貨郎,他也不過是摸摸我的手,親親我的臉而已。他最後確實給了我一根最大的棉花糖。同樣,我這兩年遭遇的男人中,有些還是很講情義的。
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剛進行到一半時,接到他老婆的電話,就匆匆忙忙地撇下我回去了。最壞的,也不過把我當作工具,而不是女人,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因為,他們從不賒欠和賴賬。
我對田潔是有警惕性的,正常心智的人都會有,但我覺得無所謂,這和找工作的艱難毫無關係。簡短的交談之後,我就決定跟她走。她像電影中的某種角色一樣,站在異常焦慮卻百思不得其法的我必然出現的門口,與我攀談,提出一些引誘性的條件,然後帶我去飽餐一頓,再然後給我買了兩套時髦光鮮的衣服。夏天的衣服,很性感,曲線玲瓏,充滿魅惑,我欣賞這樣的自己。
然後,我就上崗了。其實田潔隻是個藥材經銷商,她的生財之道就是往醫院推銷藥。這年頭,無論男女老少的藥材經銷商都會給醫生回扣,這已經很不新鮮因此也很不奏效了。必須注入其他元素,而我就是田潔的其他元素。
用田潔的說法,我的工作就是帶著藥材名目和自己,深坐在某個男醫生的獨立辦公室裏,軟磨硬泡,無所不用其極,把藥材和自己一起推銷出去,然後把藥材留下,把自己完整無缺地帶回來。當然,這隻是田潔的美麗奢望,她不是一個壞女人。而我一開始就從未這樣奢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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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沒有省油的燈,也沒有節省精液的男人。我這麽說卻是一點貶義都沒有。粗俗,但是符合真相。具體過程如今還不願詳述,留待以後。總之,某一天一個不到三十的小個子男醫生把我搞上了床,因為他承諾半年之內都用我的藥材。他確實兌現了諾言,還頂著不那麽小的壓力,所以他並不壞。他似乎還真想對我負責任。此後,幾次真誠地邀請我,說想跟我認真地處下去,有次他還在我麵前失聲慟哭起來。一個醫生淚流滿麵真讓人吃驚,更讓人笑話。不過我對他沒有興趣,我甚至直截了當地說,這是交易。這筆交易讓我一次拿到了七千塊的提成,我還會繼續拿到更多。因為,直到現在,他還在堅韌而超期履行他的承諾,都兩年多了。
我並不是水性楊花的女子。田潔知道這件事後,一天晚上醉意洶洶地衝到我房間來抱著我痛哭,我推開了她,並毫不掩飾對她的厭煩。她便更加認為是她傷害了我,抱著頭蹲在那裏哭天搶地,不住地用最惡毒的言語咒罵自己。他們一個樣,總是在占到便宜之後認為傷害了我。他們似乎都很會後悔和自責,可最簡單又最悖論他們給不出答案的問題是,那又為什麽當初要占我便宜呢?所以,我認為他們的後悔與自責絕不是為了解脫內心的自我折磨,而是企圖更多地占我便宜,至於具體原因我根本懶得去猜測。他們沒有傷害我,如果我不願意,誰也傷害不了我。真沒必要,我瞧不起田潔,雖然她看上去是那麽發自肺腑。但年長如她,仍然沒有了解社會真相,或者盡管了解仍然假裝不接受,假裝不承認,把真相殘忍地拒之門外,而活在一種虛妄的溫暖、情義與感恩戴德裏。這就是她活得不好的原因,我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