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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楝樹墩

  楊邪

  上個月我回了趟鄉下老家甸村。那是一個雨天,我原先計劃早去早回的,可不成想,那天根本不是平常的雨天,而是個台風天。台風即將在距離共城幾十公裏的鄰市環島登陸,登陸時間是那天的午後。早飯後我坐上從共城開往石鎮的班車,車還沒到中途,大風就刮起來了。待到我在石鎮轉車的時候,雨越下越大,短短一個下車上車的間隙,就把我淋了個半身濕漉漉,而後來當我在自家門前的馬路邊下車,風雨交加中跑了那麽十多步,還沒來得及跑進院子,就被淋成了落湯雞。

  在那樣的台風天裏,到家後我就怎麽也出不了門了,所以那一趟,我隻好住下。

  楝樹墩被抓的事兒,就是那天吃午飯時祖母提起的,然後母親給我講了個大概,再接著,父親又為我做了很多細節上的補充,因為前兩天楝樹墩的老婆在給鄰居們講述事情的前因後果時,他徹頭徹尾仔細聽過了好幾遍。而我幾乎驚呆了--鬧得這麽大的一件事情,它就發生在我家的樓下,我居然是一無所知!

  那天中午,我們一家子在飯桌上談論楝樹墩的時候,其實我們都不知道,那一刻楝樹墩已經從城裏回到了家。楝樹墩是半上午時回的家,也就是說,在我進了家門後大約沒多久,他就回來了,隻是外麵刮風下雨的,我們沒有注意到他在門前的馬路上下車而已。

  台風簡直就是個變態的魔頭,它差不多一直鬼哭狼嚎地肆虐到了那天的後半夜,才讓這世界慢慢得以平靜。到第二天天放亮時,我們才知道,楝樹墩早已在前一天回來了,而且就在當夜裏出了事……

  在我們甸村,提起楝樹墩,但凡稍微上了點年紀的,恐怕都是無人不知的。楝樹墩之所以有如此鼎鼎大名,是由於他當過兵--當然不是普通的義務兵,是真正上前線打過仗並且在槍林彈雨中立下過軍功的戰鬥英雄。

  現在推想起來,楝樹墩參軍的那一年應該是1982年或者1983年吧。那時候我還在上甸村小學。我清楚記得有一天早晨,背著書包上學去的我走在前門的大路上,正好與剛從橋頭下來的一支敲鑼打鼓的隊伍迎麵相遇,我驚異地發現,隊伍裏赫然走著身穿草綠色軍裝的楝樹墩,他胸前佩戴的大紅花和脖子兩邊的紅領章非常醒目,而軍帽上的紅五角星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1982年或者1983年,二十多年前了,那會兒我還是個十二三歲的毛孩子,可奇怪的是,那天早晨的情形,至今仍曆曆在目。

  那天早晨,一身軍裝的楝樹墩是那麽的精神和威武。

  由於鑼鼓聲的吸引,小彎河兩岸,家家戶戶的前門或後門都站著人,甚至有好多跑到了各個路口張望。我的弟弟和堂妹堂弟們,這些小不點兒也從院子裏往外跑,他們一邊跑著一邊不停地嚷:“楝樹墩--解放軍!楝樹墩--解放軍!”而我聽見祖母喝住了他們,訓斥道:“不許叫楝樹墩,快叫青鋒!”頓了頓,他們改口嚷:“青鋒--解放軍!”但也許是覺得節奏不對吧,他們就嚷了這麽一聲,接著跑出院子,還是這樣嚷:“楝樹墩--解放軍!楝樹墩--解放軍!”

  當我與隊伍交錯而過的那一刻,我看到楝樹墩朝我們家的路口側了下臉,嘴角漾起了一抹笑意,可隨即就又恢複了原本嚴肅的表情,昂首挺胸,把炯炯的目光投向了前方--我回頭循著他的目光望去,那是一片紅彤彤的霞光和霞光中心的那個光芒四射的紅太陽……

  那天早晨,我沿著小彎河走在上學的路上,差不多每到一個院子或路口,都能看到在向我身後張望著的人們,同時也聽到了他們的議論。他們說,楝樹墩這麽好的身體,是塊當兵的好料哇!他們說,這兩年的兵不好當,都要去打仗呢!他們說,楝樹墩要是去打越南,能立個功回來就好了……

  關於南方的戰爭,我是經常聽大人們講起的,雖然聽得津津有味,不過總感覺那是在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兒。但是這一回,因為楝樹墩,好像戰爭一下子離我很近了!

  那天早晨,我轉身站在大路上,眺望著前方陽光下的那支隊伍,突然流出了兩行熱淚--曾經在學校操場上看到過的那些電影,譬如《上甘嶺》和《英雄兒女》等等,一股腦兒湧上了我的心頭……

  楝樹墩真的要去打仗嗎?像電影裏的解放軍那樣?

  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電影裏的讓人景仰的英雄人物,猛然間,距離自己是這麽的近!

  那天中午放學回家,聽大人們說,楝樹墩大約是真的要去打仗的。大人們說,楝樹墩全家都在哭呢!

  那時候的我真是不懂事,我竟然不明白:楝樹墩當了解放軍去打仗,他家裏的人有什麽好哭的?他們應該自豪的呀!

  楝樹墩的家就在我家前門的小彎河對岸,站在我家前門口,一撩眼皮,就能看到對麵他家的後門口。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自從我有記憶開始,楝樹墩就已經是個大人了。楝樹墩的個子並不高,甚至可以說有點偏矮,但是他有一身非常強健的肌肉,無論胳臂、腿腳還是前胸和後背,都鼓鼓囊囊的--夏天的時候,光著身子在河埠頭洗澡、在河裏遊泳的楝樹墩,渾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使他看上去活像是一隻剝了皮的大青蛙。

  小時候當我第一次知道了楝樹墩他的名字不叫“楝樹墩”而叫“楊青鋒”時,我好奇地問過祖母,為什麽大家都不叫楝樹墩的名字而要叫他綽號?祖母說,楝樹墩自打娘胎裏出來就黑黑胖胖的,沒長幾歲,就特別的壯實,但個子卻老是長不高,所以他就有了這麽一個綽號,意思是長得像從苦楝樹上鋸下來的樹墩子,又矮又結實。我又問,那為什麽大家都這麽叫他綽號,他卻叫一聲應一聲的,從來不生氣,並且連他家的大人們也不生氣?祖母笑了,她說,這個綽號就是他自己家裏的大人們給他起的嘛,叫來叫去都叫了十幾年啦,有什麽好生氣的?再說哇,這個綽號也起得好,你想想看,一個樹墩子該有多結實啊,怎麽摔也摔不壞!

  楝樹墩打小就有的這個綽號,我想祖母說的應該沒錯。要不然,怎麽大家把這個綽號叫得跟咬黃豆似的脆響,而楝樹墩好像也習慣把它當做了自己的大名?不過,要說楝樹墩出娘胎後沒長幾歲就有多壯實,這恐怕是有些誇張的。

  在楝樹墩家的後院,也就是從他家的後門口到河岸邊的那一塊不大的地兒,現在是擠擠挨挨種著各種瓜果蔬菜的整個菜園,可在我小時候,記得那上麵有一個大豬圈,豬圈後麵,則留有一塊兩三張桌麵大的空地--那裏長年擺著一對石鎖,而每每在早晨或黃昏,楝樹墩就在那裏舞弄,或提或舉或拋,把那對石鎖玩得滴溜溜轉。印象中最玄的是拋石鎖了,偌大的石鎖,到了楝樹墩的手裏,就仿佛是小女孩手裏丟來丟去的小沙包了,它被一次次拋起,又一次次被抓住,看得人心驚肉跳眼花繚亂。玩到後來,楝樹墩還玩出了很多花樣,讓石鎖在空中翻出各種各樣的跟頭,我甚至看到過他同時用雙手拋出兩個石鎖,然後再一左一右齊刷刷地接住。

  我想,楝樹墩之所以有一身如此強健的肌肉,該是他長年練石鎖的結果吧。

  除了練石鎖,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冬天在小彎河裏摸魚了。

  現在的冬天是越來越暖和了,很少天寒地凍,但從前不是這樣的。我記得,小時候的冬天,遇上下雪,或者僅僅是下雨,早晨起來屋簷上是經常掛冰錐兒的;而早晨起來看到小彎河裏結冰,甚至整個河麵都結了一層的冰,更是常有的事。

  小時候的冬天,每當我聽到楝樹墩的母親在河對岸用一種既急切又無奈的口氣拖長了聲調喊楝樹墩的名字,或是聽到楝樹墩的父親在河對岸用那種虛張聲勢的表麵上生氣內心裏不無得意的聲調罵罵咧咧,我就跑出去,跑到河岸邊,因為我知道,這個時候,楝樹墩肯定又跳到河裏摸魚去了。

  楝樹墩的水性是很好的,他不但遊得快,遊得遠,而且能夠在水裏潛上老半天。在我們甸村,在這小彎河兩岸,其實水性好的大有人在,譬如我父親,他的水性就不錯,我經常能聽到別人說起他的水性如何了得。然而大冬天裏下水摸魚,這可不是光憑好水性就行的,像我父親吧,一說起這事就倒吸一口氣,不由得牙齒打顫了。

  楝樹墩這小子有名堂,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投的胎!我父親不止一次說過這句有點玄的玩笑話。這句玩笑話在小時候的我聽來,還是感覺很奇異的,有一段時間我因此可笑地一再猜測:是水牛?是魚鷹?還是大人們傳說的水猩?後來我在小人書上看到梁山好漢,居然覺得楝樹墩身上是有阮氏三雄或浪裏白條的影子的……

  隻穿著一條褲衩的楝樹墩在大冬天的小彎河裏撲騰的時候,總是那麽的歡快。他在水中摸索的雙手忽疾忽緩,而當他烏黑的泛著光亮的脊背在一蓬水草或一棵茭白或一片冰淩邊上聳起,每每都是有所收獲的激動人心的時刻--他會一邊裂開嘴笑著,一邊把到手的一條魚先舉起來展示給岸上的人看一下,然後再甩手把它高高地拋上岸。有時候他還會幽默一下,在把魚舉起來展示的同時說:“這條魚正在睡覺哩!”或者說:“這條魚正在拉屎哩!”逗得岸上的人發笑。

  在我們甸村,摸魚的好手是很有一些的,但他們都是在夏天的時候下河;大冬天裏下河的,除了楝樹墩,絕無僅有。

  那麽冰冷的河水,楝樹墩不覺得冷嗎?應該不是。我想楝樹墩隻是不怕冷而已。因為有很多次,我用手指頭摸過剛上岸的楝樹墩,他的皮膚滑溜滑溜的,也冰冷冰冷的,但同時卻冒著煙氣,感覺就像是手指頭觸摸到了夏天裏吃的棒冰一樣。而我每一次摸過楝樹墩後,他都會擺出一個練拳的姿勢,大喝一聲,舞幾下拳頭,再用手掌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響。

  不知道為什麽,每當我看到楝樹墩在冰冷的小彎河裏摸魚,我都忍不住興奮,興奮得手足發顫,而等到他上了岸,我經常就情不自禁地要伸手去摸他濕漉漉的身體,然後還要問一個一成不變的幼稚的問題。

  “冷不冷,楝樹墩?”我記得自己總是這樣羨慕地問。

  “小鬼!”楝樹墩喜歡摸我的腦袋,摸了一下兩下,然後一邊穿衣服一邊豪壯地說,“怎麽會冷哩?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哇!”

  我記得楝樹墩真正上前線去打仗,差不多是在他參軍後的第二年了。那個時候我小學畢業了,已經在石鎮上中學,平日裏不放學,隻在每個周末回一次家。回到家的時候,我經常聽到大人們議論起楝樹墩,說他大約是要上前線了--當我聽到這樣的議論,都會立即豎起耳朵仔細聽,但結果卻是令人沮喪的,因為大人們講來講去的意思是,楝樹墩是否要上前線還沒個準,還要看南方的那場戰爭是否還要繼續打下去,即便要繼續打下去,也還要看他所屬的部隊是否輪得著上前線。

  那時候,我私下裏的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那場戰爭要繼續打下去,然後楝樹墩要輪得著上前線。那時候我的一個執拗而極其幼稚的想法是,假如楝樹墩能夠去打仗,他肯定會成為一位戰鬥英雄。

  我的這個秘而不宣的願望,是在某一個周末實現的。那天楝樹墩的父親手裏捏著一封信來找我祖父,他前腳剛到,楝樹墩的母親也急忙忙跑來了。

  我祖父是我們甸村小學裏最受人敬重的老師之一,鄰居們都尊稱他為“先生公”,哪家偶爾收到一封信,凡是家裏人不識字或不太識字的,都會來找他念一念。楝樹墩一家,看樣子他父親至少是認得一些字的,他的兩個弟弟,好像都是小學畢業了的,也基本上識字,但這一封恐怕是不同尋常的信,他父親母親臉上都是一副極其凝重的表情,似乎非要把信讓我祖父給念一遍才安心。

  我祖父每次給人念信都是有固定的程序的--先去樓上拿來眼鏡,戴上,然後坐到堂屋的那把老藤椅上,慢條斯理地展開信,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聲調,很有表情地逐字逐句地念一遍,接著再以明白曉暢的口語講解一遍,直到收信人完全聽懂了為止。可是這一次,當祖父戴上眼鏡坐到藤椅上舉起那幾張紙,卻怎麽也無法用他一貫的聲調和表情念下去了。

  楝樹墩寫的信隻有寥寥數行字,就是說自己所在的部隊馬上要上前線參加戰鬥了,根據上級的指示,每個戰士都要預先給家裏寄一份遺囑。

  問題就在信後麵的那一份遺囑上。那份遺囑比較長,有兩三頁紙,那種口吻,差不多就是一封完完整整的信了--當我站在祖父跟前沒心沒肺地急著要聽遺囑的內容時,祖父隻念了一兩句,眼淚就出來了,而楝樹墩的父親母親更是泣不成聲。

  現在回想起來,楝樹墩的那份遺囑是很感人的,之所以感人,不在於言辭,而在於一個年輕人向父母告別的那種冷靜的語氣。

  楝樹墩的文化程度並不高。據說他小學畢業時的成績還不錯,考上了鄉裏的中學,但他沒上完一個學期,就自動退學回家了,因為他在學校裏頂撞了班主任一次,然後實在受不了班主任的“特殊照顧”--也許是由於文化程度不高的緣故吧,楝樹墩的遺囑裏沒有什麽特別講究的話,然而一句一句的大白話卻實實在在直指人心。

  “雙親大人,我就要去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了,戰場上槍林彈雨,炮彈不長眼,說不定一眨眼間我就光榮犧牲了。我們的首長說了,要是我們中間誰光榮了,部隊上保證會把誰的骨灰安全寄到家……”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楝樹墩那份遺囑的開頭就是這麽兩句。接下來的內容,楝樹墩從這場戰爭的重要意義講到了作為一名解放軍戰士的神聖使命,又從父母的養育之恩講到了自己光榮之後無法盡孝的問題,他說希望在父母百年之後,請自己的兩個弟弟把他的骨灰盒埋在父母的墓碑下,以此來長伴父母。

  我從來沒有看到生性矜持的祖父在給別人念信時如此涕淚俱下地失態過,而祖父一失態,早已泣不成聲的楝樹墩的父親母親,更是哭作一團了。

  祖父在念信的時候,每回是要附帶指出信上的錯別字的。我看到了楝樹墩寫的幾個錯別字,可是這一次,祖父視若無睹了。他也不再照例作進一步的仔細講解,隻是掏出手帕,一再把眼鏡摘下來擦拭,同時抹一把眼淚和鼻涕。最後,原本有些喜笑顏開的我也被當時的場景感染哭了。

  當然,哭歸哭,那時候我心底裏還是有一份偷偷的喜悅的。我想,楝樹墩終於上前線了!想到這一點,我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我還想,別看楝樹墩的遺囑寫得跟真的要光榮了似的,但他心底裏真的覺得自己可能會光榮嗎?我想這未必。

  “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哇!”

  我想起楝樹墩在冬天的小彎河裏摸魚的那副模樣,想起了他多少次對我說過的這一句豪壯的話。

  因為楝樹墩寄來的那份遺囑,我們甸村人都確信他是真的上前線去了。在那一段很長的時間裏,圍繞著楝樹墩的事,幾乎是整個甸村都有了點沸反盈天的味道。

  我記得,那會兒每當我周末回家,總是會在一天裏聽到大家多次談論起楝樹墩和南方的那場戰爭。大家看到楝樹墩家裏的人--他的父親母親或他的兩個弟弟出現在路上、橋頭或後院,在談論楝樹墩;大家在外麵聽到了什麽捕風捉影的點滴消息,回到家,又要談論楝樹墩……我父親曾經買過一台半導體收音機,那個時候我們甸村除了每個院子有一隻廣播喇叭,絕少有電視機,而且廣播和電視裏也沒有關於那場戰爭的具體消息,所以我們家的收音機成了罕見的寶貝,因為這個寶貝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收聽到台灣那邊的電台廣播,在那種沙沙的聽不太真切的廣播節目中,有很多關於那場戰爭的新聞。於是父親儼然成為權威人物,鄰居們經常來向他打聽戰爭的事,而楝樹墩的父親母親更是三天兩頭跑來詢問究竟了。

  楝樹墩母親的眼睛就是在那時候哭壞的,很多年後,其中的一隻幾乎完全看不清東西了。據說那時候她的眼睛天天冒眼淚,隔三差五的,還要為讓人一驚一乍的消息而哭得死去活來--那個時候,有關楝樹墩的有鼻子有眼的壞消息特別多。

  我記得有一次是說楝樹墩在部隊裏逃跑了,說楝樹墩不敢上戰場,當了逃兵,而當逃兵是犯了大罪的,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回去坐牢。楝樹墩怎麽會當逃兵呢?我第一個不信,大家也都不信,但消息是從鄉政府裏傳出的,很多人包括楝樹墩的母親都慢慢開始有點信了,於是她一邊數落兒子不爭氣,一邊大哭了半天。而這件事最後水落石出的結果是,鄉裏確實出了個逃兵,但那不是楝樹墩,是鄰村出去的一個在還沒有輪得著上前線的某部隊當兵的。當然,那些壞消息最多的無非就是說楝樹墩死了--有一次消息是說楝樹墩被炸斷了一條腿,已經被部隊上退回來了,結果楝樹墩的父親母親哭著哭著還露出一絲喜色,說總算撿回了一條命,但跑到鄉裏去問,遭了一頓不知真假的訓,鄉政府的幹部板著麵孔說,哪有這麽便宜斷了一條腿就回來的!有一次傳來死訊的時候我正好在家,說楝樹墩千真萬確死了,包裹已經寄到了鄉裏,裏麵裝著楝樹墩的骨灰盒,還有一件被子彈打出很多洞洞的帶血的軍裝和一個刻有名字的軍用水壺--水壺上的名字叫什麽鋒來著。那時候農村可沒有什麽電話之類的通訊工具,除了郵遞員送的信,其他的就靠口頭相傳了。那次我是親眼看著楝樹墩的父親母親呼天搶地地跑過我們家前門的大路去鄉裏的,結果因為是周末,鄉政府裏鎖了大門,找不到一個問事的人,他們撲了空回來,幾乎是癱在路上起不來了。

  我是一直不相信楝樹墩會死在戰場上的。我始終相信,楝樹墩一定會成為一位戰鬥英雄,然後胸前佩著各種各樣的軍功章,被敲鑼打鼓地送回到我們甸村,就像他從我們甸村出去時一樣。但是那一次,我真的有些絕望了--楝樹墩在遺囑裏說的,“戰場上槍林彈雨,炮彈不長眼”,說不定他上了戰場,真的是一眨眼就光榮犧牲了。為了楝樹墩的光榮犧牲,我也大哭了一場,還在學校裏難過了一個星期。可是接下來的一個周末我再回到家,得到的確切消息是,那個包裹根本不是楝樹墩的,甚至也不是我們鄉的,那是另外一個鄉的人在前線光榮犧牲了……

  楝樹墩是在那年的臘月裏回來的。那天我剛好放寒假回到家,看到小彎河對岸楝樹墩家的後院站著一個穿軍裝戴軍帽的人,嚇了一大跳。

  “楝樹墩!”我脫口叫出了聲,然後高興得蹦了起來。

  母親告訴我說,楝樹墩回來已經好幾天了,他沒缺胳臂也沒缺腿,整個人好好地回來了,那邊戰場上死了不計其數的人,可是他的命最大,槍林彈雨的就他沒挨子彈,而且還立了軍功。

  “楝樹墩這一輩子啊,可有指望啦!”

  我清楚記得母親的這一句既羨慕又欣慰的感歎。

  當母親在感歎的那一刻,我正背著她淚雨滂沱--那是一個少年歡快流淌的熱淚,他眺望著,胸口怦怦直跳,他淚光中的英雄變得無比高大、偉岸!

  年前年後,楝樹墩一共在家待了差不多一個月,因為部隊上給了他一個月的探親假。

  對我來說,那真是一段激動人心的日子。我想,其實不光是我,也許可以不無誇張地說,在那段日子裏,差不多整個甸村都是沉浸在愉悅的躁動之中的!

  楝樹墩的父親變得容光煥發,整天笑得合不攏嘴的。楝樹墩的母親也逢人就笑開了花,但她還是流淚,笑著流淚,說都流慣眼淚了,邊說邊捏著一條黑不溜秋的手絹不住擦著兩眼。而楝樹墩的兩個弟弟突然變得生龍活虎了,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腰板挺得直直的。

  楝樹墩呢?楝樹墩自己則天天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胸前佩戴著刺眼的軍功章,間或還披著威風的軍大衣,差不多走遍了我們甸村的每一個院落--首先是村長和村書記請他吃飯,接著是他自己家的近親、鄰居,然後是很多他小學時的同學……仿佛是做巡回報告,楝樹墩每到一家,是絕對少不了要仔細講述自己的英雄事跡的--那些事跡也許被楝樹墩重複講述了一百遍幾百遍,但他不管什麽時候講述起來,都是那麽的不厭其煩,都是那麽的帶勁、新鮮、活靈活現和扣人心弦!

  我們家在祖父的提議下,也置辦了一桌頗為像樣的酒菜,請了一回楝樹墩。楝樹墩剛來我們家的時候,我的弟弟和堂妹堂弟這些小不點兒一個勁纏著嚷:“楝樹墩--解放軍!楝樹墩--解放軍!”而這回祖母沒有訓斥,隻是笑吟吟地糾正他們道:“你們這麽沒禮貌哇!快叫青鋒--叫楊青鋒!”然而他們沒理祖母,還是直嚷嚷:“楝樹墩--解放軍!楝樹墩--解放軍!”而楝樹墩舉起雙手,用手指勾成了兩支“手槍”,笑說:“你們這些小鬼呀,我一槍一個,把你們全部斃了!”然後還真的裝作瞄準射擊的樣子,嘴裏一邊發出子彈出膛後的劈啪聲。趁著楝樹墩與這些小不點兒鬧的間隙,我偷偷提起他脫下來擱在藤椅背上的那件軍大衣,披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後跑到裏屋對著大櫥上的大鏡子照了又照--當我穿著軍大衣雙手拎著沉甸甸的下擺從裏屋出來,我的滑稽的舉動引得楝樹墩哈哈大笑。楝樹墩過來剝下了我的軍大衣,之後又摸了摸我的頭。“小鬼--”楝樹墩說,“咦?長高了不少嘛!”他把軍大衣披回到自己身上,好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說:“怎麽樣?長大了要不要去當解放軍?”我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搖頭了,看著我,說:“不行啊,你太瘦了,小氣薄力的怎麽能去打仗呢?”說完又是哈哈大笑。

  在我的眼裏,當了解放軍,上前線打了仗回來的楝樹墩已經改變了很多--他原本就長得黑,在南方日曬雨淋的,更黑了;他的身體經過在部隊裏的鍛煉,似乎更強壯了,但臉部明顯是瘦了一些的,而這樣瘦得恰到好處,使得一張臉更棱角分明了;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他的目光也變了,變得精光四射,當他看我的時候,我感覺他仿佛一下子就把目光射到我的心裏麵去了?還有,他早已是大人了,可為什麽當了解放軍打了仗之後,他的身體還在長高,好像是長高了不少?

  在飯桌上,楝樹墩自然又給我們一家講起了他在前線的那些經曆和見聞。對於我來說,他所講述的這些幾乎耳熟能詳了,然而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的。

  人的記憶是個奇怪的東西,有時候,越是時間久遠的事情或場景,它們在記憶中卻越是清晰,越是熠熠生輝。就說楝樹墩所講述的那些吧,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小鬼”,如今已經老大不小了,可是它們在我的腦海裏還是那麽的記憶猶新。我甚至還清楚記得當年的一些細微的場景,包括楝樹墩在講述的時候的一些語氣和手勢……

  現在回想起來,楝樹墩當年的講述其實原本就是精彩生動的--無論是他講述的內容還是他講述的方式。

  南方邊境。崇山峻嶺。亞熱帶叢林。潮濕的貓耳洞。千奇百怪的毒蛇。經常以敵方裝束偽裝行動的我方。竟然會說流利的漢語以混淆視聽的敵方。遊擊戰。地雷陣。全民皆兵的國度。驍勇善戰的民族。一會兒老態龍鍾一會兒手持手榴彈的老太婆。在我方火力範圍內集體下水洗澡裸泳的敵方女兵。溫馨的俘虜營……楝樹墩講述的這些,即便用現在的眼光來觀照,它們依然是一部宏偉的戰爭片甚至好萊塢式的國際大片中不可或缺的電影元素。

  楝樹墩是一名偵察兵--這可是最具傳奇色彩的兵種,它總是與秘密潛行、獨立作戰和出生入死等等可以想象的情景緊密聯係在一起的。

  按照楝樹墩的講述,自從他給家裏寄了那份遺囑之後,其實並沒有立即上前線,而是部隊轉移和參加特別訓練去了,隻不過那幾個月不能與家裏再有通信聯係罷了。他沒想到的是,恰恰在那段時間裏,在我們甸村的傳言中,他不知道受傷了多少次死了多少回!楝樹墩真正上前線參戰,前後總共隻有四十幾天的時間,但那是隨時與死神形影相連的日子--他們連隊執行了無數次的偵察任務,有好多次,楝樹墩都與炮彈擦身而過,最後他們連隊的戰友陣亡的陣亡、失蹤的失蹤,隻剩下了包括楝樹墩和正連長在內的七個人,而這七個人在最後一次執行任務時差點全軍覆沒,幸虧楝樹墩機警地脫身並且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同時還把中彈昏迷的連長救出了險境,背著他一共走了十多裏的山路才回到營地。

  在楝樹墩的講述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兩件事。

  一件是關於女兵的。楝樹墩說他曾經無數次碰到敵方的女兵,那些女兵大多年輕而且漂亮,但打起仗來異常潑辣,當她們被逼到山洞或戰壕裏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們就棄槍投降,然後用嫵媚的漢語勾引我方戰士,還解開身上的皮帶,袒胸露乳或者幹脆脫掉自己的褲子。楝樹墩說第一次是他和一個戰友一起碰上一個這樣的女兵,他的戰友一愣怔,沒料想那女兵從短褲後麵掏出一支手槍來,一槍就把他的戰友擊斃了,幸虧他躲得快,就地一打滾,順勢還了那女兵一槍,擊中了她的太陽穴,也一槍結果了她。楝樹墩說經過第一次的教訓,後來他幾次碰上類似的事,就狠心先下手擊斃她們。但有一次例外,那次是一對一地碰上,楝樹墩說那個女兵太漂亮了,眼睛忽閃忽閃的,眼睫毛長長的,臉上被爛泥巴弄髒了還是蓋不住兩個迷人的酒窩,她一邊丟掉手裏的衝鋒槍去解腰上的皮帶,一邊衝著楝樹墩媚笑,楝樹墩覺得實在下不了手,再加上離營地不太遠,於是就命令她係好皮帶扣好紐扣,同時搜繳了她褲腿裏藏著的一把匕首和一支小手槍,輕輕鬆鬆把她帶到營地,俘虜了她。

  當年我可是一個不懂事的毛孩子,但如今,我回想起來,楝樹墩在形容那些女兵如何漂亮時,他動用的那些詞兒,竟然還是蠻有水準的。我記得楝樹墩還描述過那些女兵的皮膚,說她們雖然漂亮,但皮膚都比較黑,不過黑得也蠻有味道,像黑珍珠一樣。真不知道楝樹墩關於黑珍珠的比喻是怎麽想出來的。

  另一件事就是關於那個連長的。說到他的連長,楝樹墩就特別激動,他詳細描述了連長怎樣受傷,而自己又怎樣冒著生命危險,在完成任務後又原路返回救了昏迷不醒的他,再怎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救出虎口,然後背回營地的全過程。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我聽得最心驚膽戰的是楝樹墩為了避開敵方的搜捕,怎樣背著連長遊過一個山穀中的湍急的溪流那一段。楝樹墩說,要不是他水性特別好,換了別人根本沒法背著連長遊過那條溪,而要是不遊過那條溪,連長的命肯定就撿不回來了。

  楝樹墩之所以最後立了三等功的軍功,就是因為他救回了連長,雖然他同時完成了比救回連長更重要的任務。多少年後,我才終於明白了連長在楝樹墩心目中的重要性,也明白了他為什麽一提起那個連長就激動不已的可能的緣由。但我清楚記得,當年楝樹墩用了一個詞兒來形容他的連長--楝樹墩說,他的連長是個大城市出來的小白臉。那會兒我是不明白什麽叫小白臉的。後來我明白了,還明白了這基本上是個貶義詞。楝樹墩為什麽會拿一個貶義詞扣在他的連長頭上呢?我不明白。不過不管怎麽說,後來從那個連長的那副不難猜測得到的嘴臉上,可以看出,楝樹墩把“小白臉”這個詞兒扣在他的頭上,那還是恰如其分的。

  那年年底楝樹墩回家探親,他在家過了春節又過了元宵節,差不多度過了風光的一個月之後回了部隊。我記得,在我們甸村,雖然楝樹墩走了,但關於他的話題還是繼續了好一陣子的。

  大家都覺得,楝樹墩這下子可是祖墳冒青煙了--他恐怕是要留在部隊上工作的,至少得當個軍官什麽的。

  因為楝樹墩曾經說過,他在戰場上救回了那個連長,那個連長不但起死回生,而且因禍得福,被部隊授予了一等功的軍功章,因此那個連長對他感激得無以複加,說一定要好好報答他,爭取讓他留在部隊工作的。楝樹墩還說了,他的那個連長是有一點家庭背景的,不是一般的人。顯然,救了這樣的人,楝樹墩是救對了主兒了。

  好像是再到了第二年,楝樹墩突然回來了。大家都以為他是回家探親,誰知道,不是探親,他是退伍了。

  楝樹墩怎麽就這樣光溜溜地退伍了呢?這樣的事實,大家覺得一下子難以接受。其實楝樹墩自己恐怕也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因為大家聽到過楝樹墩幾次憤憤地罵自己的那個連長。

  “他娘的!王八蛋!小白臉狼心狗肺,自己升了官,拍P股走掉了!”楝樹墩這樣罵。

  顯然,楝樹墩是被連長甩了,也被耍了。那麽楝樹墩回來,政府得給他安排個工作吧?大家覺得這個應該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所謂退而求其次,大水湍走了大牯牛,也得撈一個別的小一點的什麽東西吧?

  退伍回來之後,楝樹墩和他父親確實跑進跑出的,鄉上,鎮上,還經常跑進城裏去。大家漸漸覺得,楝樹墩能有一個工作,其實也算是祖墳冒青煙了。部隊在老遠老遠的地方,還是在家鄉工作的好--原本一個泥腿子,在戰場上沒有被炮彈炸成炮灰,倒回來弄個工作,一輩子不用種田不愁吃喝了,也該知足了。

  但後來的情況是,楝樹墩始終沒有被落實工作。這讓大家覺得太意外了。

  這件事顯然也讓楝樹墩一家都覺得難堪。據說有一次楝樹墩的父親喝多了酒,在外麵把什麽都罵了一遍,小到村幹部,大到中央領導。接著他還把楝樹墩也罵了,罵他怎麽不缺胳臂少腿再回來,怎麽不胸口插幾個彈片回來,說要是這樣就好了,成了殘廢軍人,早就落實工作了。

  “什麽鳥政策!笨手笨腳的人成了烈士,可以拿撫恤金,家裏人安排工作;慢手慢腳的人成了殘廢軍人,進福利廠;而活龍活虎的人,得了個軍功章,隻頂個屁!”

  這句話是楝樹墩的父親罵到高興時順口罵出來的,後來成了在我們甸村流傳甚廣的名言。

  而楝樹墩從南方戰場上帶回來的那個難以啟齒的病,也是那一次被他父親給抖摟出來的--據說那邊濕氣太重,楝樹墩經常躲貓耳洞,他的褲襠裏都爛開了花,可這不三不四的病怎麽也治不徹底,落下個常年瘙癢天天得用手去抓褲襠撓癢癢的後遺症。

  楝樹墩的父親說,有一次進城裏去找縣裏的領導,自己一急就把這病給說了,誰知道領導笑得合不攏嘴,領導說隻要東西在,不影響傳宗接代,這哪是個事兒啊!

  人的記憶確實是個奇怪的東西,有時候,越是時間久遠的事情或場景,它們在記憶中卻越是清晰;然而又有的時候,無論是時間遠近,某些事情或場景在記憶中卻是異常的模糊,怎麽努力也清晰不起來。

  譬如楝樹墩吧,他結婚的事兒,我想來想去就是有點想不起來。

  我隻記得,那時候好像楝樹墩很不情願找對象。現在想來,他那時候應該是想在自己落實工作後再結婚吧?我想應該是的。但是那些年他偏偏沒有被落實工作。後來成為楝樹墩老婆的那個女人不但瘦小,而且毫無姿色。這曾經讓我想起楝樹墩一遍遍描述過的越南女兵,無端地把兩者作了比較,覺得那種反差太讓人受不了。

  想起來了,在老婆的問題上,有一次我好像很為楝樹墩抱不平,而我母親說,楝樹墩得了那個爛褲襠的病,我們甸村像模像樣的姑娘誰願意嫁他呀?

  而楝樹墩最後終於被政府安排到共城郊區的一個集體所有製的水泥預製場當搬運工,那應該是我高中畢業後的事。

  我高中剛畢業沒幾天,就參加了鄉裏的征兵體檢。鄉裏的體檢是初檢,我得了個“雙甲”,通過了。我當時激動得不得了,可回到家,母親則苦著臉。我說怕什麽,當了兵可以報考軍校,又不是像楝樹墩一樣去打仗--那邊的戰爭已經結束了,除非再跟台灣打,要不,想打仗也找不到地方啦!

  “你看看楝樹墩,他手裏提著自己的腦袋去打仗,還拿了軍功章,可是到現在,政府連一個工作也不給他安排!你想想,你去當個義務兵有什麽屁用?”

  我記得母親的這句尖刻的話。顯然,那時候楝樹墩還沒到那家水泥預製場去上班。

  對了,說起征兵體檢,也滑稽得很--後來我到城裏參加共城統一的複檢,居然由於我的一米八一的個子需要更多的體重才能夠達標,可我恰巧少了那麽兩三斤的重量而被剔除了。

  “不行啊,你太瘦了,小氣薄力的怎麽能去打仗呢?”

  當我訕訕地離開體檢站,我想起了當年楝樹墩剝掉我身上的軍大衣之後所說的話。我不幸被楝樹墩預言了。

  有時候想想,人生真的像古人所說的“白駒過隙”。

  高中畢業後,我一直在外,後來又在城裏安了家,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在這二十年裏,忙這忙那的,我回我們甸村老家的日子,也許加起來攏共不到百來天吧。而楝樹墩呢,我可能要每隔很長時間才能想起一次,或者聽到一次有關他的消息。

  我隻知道,楝樹墩在結婚後好長時間還沒有被落實工作,為了工作,楝樹墩和他父親甚至跑到以前的部隊去找領導,也去找過那個發達了的連長,希望他們能夠幫忙給共城的有關部門打個招呼關照關照,但都沒有結果。楝樹墩去那個水泥預製場當搬運工,那還是再後來的事,此前楝樹墩一直在家種田,把以前的軍裝都穿舊了,也懶得穿了,一生氣,拿柴刀剁得粉碎。可能是楝樹墩剁軍裝的事刺激了他父親吧,據說他父親終於豁出去了,給城裏的某某領導送了很多錢,楝樹墩進水泥預製場的事才給辦了下來。

  後來有一次母親告訴我說楝樹墩得了胃癌,醫生宣布他最多隻有半年的命了。我大吃一驚。母親說不奇怪,楝樹墩的胃病是在打仗的時候熬出來的,都這麽多年了,平常的胃病慢慢變成了胃癌,也不稀奇。母親感歎說,楝樹墩究竟是個沒福氣的人。

  大約又過了一年吧,有一次我回家看見楝樹墩從前門的大路上走過,被嚇了一跳。母親高興地對我說,楝樹墩的命就是硬,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轉世的,炮彈炸不死,胃癌也奈何不了他,被切掉了半個胃,他又活得好好的!

  再後來,有一次母親告訴我,楝樹墩已經被單位裏開除公職了。為什麽會這樣嚴重?母親說,這倒是楝樹墩的不是,他以前不是生了個女兒嗎,可非要再生一個兒子不可,但他楝樹墩是有工作的人哪,不像別的農村戶口的人,他怎麽能生兩個呢,違反了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當然就隻有開除公職啦。

  後來聽說,被開除了公職的楝樹墩也不惱,他還是喜歡兒子,他說反正那個鳥水泥預製場的工資也沒幾個錢,不幹拉倒,就又回家種田了。

  但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又有一次,母親對我說,楝樹墩又得了大病,是肺病,挺嚴重的,雖然死不了,可也一輩子治不好了。母親說這病是因為他在那個水泥預製場上班而得的,是太多的水泥被呼吸進了肺部出不來的緣故。母親說楝樹墩再去找單位理論,可是原先的單位哪裏會搭理他……

  某一年春節,我回家發現了一個大變化,楝樹墩家的前門院子裏造了三間新樓房。父親指給我看,說,兩邊的五層樓是楝樹墩的兩個弟弟的,中間的那一間才是楝樹墩的。我說,為什麽他那一間隻造了兩層?父親大笑說,你想啊,楝樹墩他哪有這麽多錢?

  楝樹墩的那間兩層樓滑稽地夾在兩個弟弟的五層樓中間,它始終沒能再蓋上去一層,也一直連外牆都沒粉刷。好幾年後,母親告訴我,楝樹墩的那兩個在外麵做生意的弟弟,每年春節回家都要跟楝樹墩吵架,就因為他們責怪楝樹墩不把樓蓋上去,害得他們兩家與楝樹墩家接壤的牆壁每次遇上刮台風就滲水。但是楝樹墩沒錢哪,叫他怎麽辦?我說。母親說,對呀,楝樹墩也是這麽說的,所以他們要吵架。我說,他的兩個弟弟怎麽就不借錢幫大哥一把呢?母親說,他們肯借?借給楝樹墩蓋了樓,這跟打水漂沒兩樣,楝樹墩用什麽歸還?

  那一次母親正跟我說著楝樹墩的事,她突然指著前麵橋頭走下來的一個毛孩子。

  “你猜,那是誰?”她說。

  “誰?”我一愣,說,“我哪裏能認識啊。”

  母親說:“小楝樹墩哪!”

  我走出去想仔細看一看,可那毛孩子跑了起來,一溜煙跑遠了。

  “真有點像他爸,虎頭虎腦的!”我感歎說。

  “那模樣是有點像,可是你沒看見過現在的楝樹墩,忙著種田,又這病那病的,已經瘦得不成人樣了!”母親歎息說,“楝樹墩這輩子是沒出息了,除非,除非他這兒子以後有出息……”

  我的確是已經好多年沒見過楝樹墩了。大約兩個多月前了吧,那天當我在自家樓下向一個小販購買水果的時候,那個小販的聲音突然讓我的胸口怦怦直跳起來。

  那個小販,我的眼睛光顧著他三輪車後麵架子上的兩堆青桃和青蘋果,根本沒注意他長什麽模樣,反正隻覺得他黑黑瘦瘦的,穿著也灰不溜秋的。

  街上那些流動攤販大部分是外地民工,這誰都知道。

  我是用普通話問價和跟他砍價的。他的普通話有點生硬,我不由得瞥了他瘦得皮包骨的胡子拉碴的黑臉膛一眼。

  他給我稱了幾個青桃。我說你的秤準不準,可別做什麽手腳哇?一邊說,我一邊探頭裝出留意他的秤花的樣子。我之所以聰明地多長一個心眼,是因為本地的電視新聞節目裏剛剛曝光過這些流動攤販普遍存在缺斤少兩欺騙顧客的現象。

  “咦,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猛地睜大了眼,瞪著我,改用本地方言說。

  原來他是本地人,我還以為他是外地來的民工呢。

  看得出,對於我的懷疑,他的反應比較激烈。他轉身一指不遠處的那家糕點店,脖子都粗了,氣呼呼地說:“喏喏喏,你送到那糕點店裏放電子秤上再過過秤,要是少你半兩,我賠你十斤,你再把我的這杆秤拿去折了!”

  那天的情景,後來每當我回想起來,都是那麽的令自己羞慚,並進而使得我一遍遍地自責,覺得自己不可原諒!

  我不是為了自己的小肚雞腸,不是為了擔心幾個青桃的可能的缺斤少兩卻遭遇到一個小販的坦蕩而感到羞慚和自責,我之所以感到羞慚和自責,是因為那個小販的似曾相識的嗓音讓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楝樹墩!

  我得承認,當那個小販改用本地方言向我瞪眼呼喝的時候,我就差不多突然認出他是楝樹墩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在一陣胸口怦怦直跳的當兒,我並沒有直接向他求證,而是從他那雙過分粗糙的手中接過袋子和找回的零錢,迅速離開了現場。

  那天提著那幾個青桃上樓的途中,我覺得自己心底裏仿佛有兩個極其矛盾的聲音在激烈爭辯:一個聲音說,他就是楝樹墩,絕對是!而又有一個聲音在說,絕對不是,他怎麽可能是楝樹墩呢!

  可是進屋後,我急不可耐地給老家打電話求證,母親告訴我,那一定是楝樹墩了,楝樹墩確實在城裏賣水果,已經賣了一兩個月了,而且據說就是經常在購物大廈的邊上賣水果。母親說,現在的楝樹墩,也真的是一副瘦得皮包骨的模樣,他老是不刮胡子,臉上不胡子拉碴的才怪哩!

  我的家坐落在共城的購物大廈的邊上,旁邊是一家銀行的大樓--購物大廈、銀行大樓和我家所在的大樓,它們三者在樓下構成了一個小小的三角地帶。由於購物大廈是個客流量非常大的場所,許多年來,這個被很多人戲稱為“金三角”的隱蔽的三角地帶一直是那些流動攤販的樂園,賣風味小吃的、賣快餐的、賣水果的,形形色色的攤販加上熙來攘往的顧客,每天從早到晚把一個彈丸之地弄得熱火朝天的。

  作為“金三角”邊上的住戶,我和我的鄰居們對樓下的那些流動攤販是恨得牙根發癢的--我們基本上對賣水果的沒什麽意見,他們最多丟一些果皮或者偶爾丟個爛水果在地上,談不上汙染環境;我們憎恨的是那些架起煤氣灶煤球爐賣油炸小吃的和生起炭火賣燒烤的,他們弄出來的油煙源源不斷上升,熏得樓上的我們根本不敢在白天裏打開窗戶通風換氣。

  那些攤販差不多是無法無天的。

  最初,城管大隊的執法車經常來搞突然襲擊,把攤販們追得四處逃竄。後來大約是被攤販們百折不撓的精神惹惱了,城管大隊開始搞“打砸搶”,當場破壞或沒收攤販們的經營工具和物品,甚至調動大批人馬同時包圍現場搞“清剿”。可是攤販們居然像韭菜,割了一茬又長出一茬,而且長得更歡了。再後來,城管大隊就蔫了,一般都是接到了我們這幢樓的哪個住戶的舉報電話,才來例行公事一下,把執法車開進“金三角”,嚇唬嚇唬攤販們,讓他們暫時解散一會兒了事……

  我家唯一的一個陽台就在西麵,就在“金三角”的上空,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可能是我們這幢樓的住戶中向城管大隊撥打舉報電話最多的主力之一。而我在撥打舉報電話之後的一個習慣動作,就是端上一杯茶,打開很少在大白天裏打開的那扇通往陽台的玻璃門,踱到陽台上去等待俯瞰下麵上演一場貓捉老鼠的好戲。

  在那麽多次撥打舉報電話的過程中,我能夠感覺出來,隨著對我的聲音越來越熟悉,輪番接電話的那兩三個女人的態度也越來越淡漠,甚至有一次,其中的一個女人幾乎心不在焉的,而我期盼中的執法車也根本就沒有來。因此最後那次我發了狠,我對著話筒說,你們要是再不趕快來的話,我們幾個鄰居就要一起下去跟那些小販們拚了,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鐵錘和鐵棍了!我說,我們是忍無可忍了,哪怕鬧出流血事件,也大不了去局裏蹲幾天!我的色厲內荏的狠話還是起作用了,那天中午我在陽台上很快等到了呼嘯而來的執法車,不是一輛,而是有五六輛,它們幾乎同時分別從南邊、西邊和北邊三個口子上圍堵住那些攤販,並且每輛執法車後麵還跟著一輛用來裝載戰利品的小卡車……

  那個中午是值得拍手稱快的,可僅僅過了三四天,我就在為自己的聰明而懊悔了--那天我在樓下買了幾個青桃,而那個小販竟然就是我老家的楝樹墩!

  自從發現楝樹墩成了我家樓下的一個賣水果的小販後,我再也沒給城管大隊撥打過舉報電話。同時,我經常忍不住要到陽台上去--楝樹墩的水果攤,大多時候都擺在一個差不多固定的位置,而這個位置,感覺就在我的跟前,我隻要稍稍一低頭,就能看到整個水果攤以及楝樹墩的腦袋和肩膀。

  我相信自己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是,每當我在陽台上俯視著楝樹墩,眼前卻經常會情不自禁地翻滾起小時候的那一幕幕:在河埠頭洗澡、在河裏遊泳的楝樹墩,在後院把石鎖玩得滴溜溜轉的楝樹墩,大冬天在小彎河裏摸魚的楝樹墩,鑼鼓聲中一身軍裝迎著霞光參軍去的楝樹墩,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胸前佩戴著刺眼的軍功章的楝樹墩……而這翻滾的一幕幕最後總是讓我覺得胸口堵得難受。

  有一次,正當我在陽台上莫名地難受,突然發現,城管大隊的一輛執法車什麽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樓下,接著,車上下來了幾個健壯的執法人員。我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來,而隻見,楝樹墩像一台猛然發動的機器,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架子上的兩堆蘋果和桃子,轉身敏捷地跳上三輪車,一邊高聲吆喝著一邊踩著三輪車逃向了另一頭--真是難以想象,楝樹墩那特別洪亮而又急促的吆喝聲,居然猶如某種拉響的警笛,使得下麵熙熙攘攘雜亂無章的人們紛紛躲避,形成了一條曲折但有效的空白地帶,而楝樹墩踩著他的三輪車,像是在人群中賣力地表演雜技,扭扭歪歪且險象環生地快速行進,不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

  我站在陽台上,驚詫地看著這一幕,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下麵的那些小販,他們或正無助地掙紮著,或正被迫繳械投降,而唯有楝樹墩,唯有驍勇的楝樹墩,他已經突出了重圍!哦,我立刻聯想到當年那個炮火連天槍林彈雨的南疆了,我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肆意地流淌,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推算起來,楝樹墩被抓的那天,應該是我那次去杭州開會的第二天。時間是在那天下午的四點鍾左右。那一刻,我應該是早已經逃離了那個無聊的會場,和幾個朋友一起坐到了西湖邊的那家茶樓裏。喝茶其實也是另一種無聊,那一刻,我也許正把目光長時間地投向了遊人如織的湖畔,也許正擺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在傾聽哪個朋友講述的段子,一邊讓自己的嘴角浮現出禮節性的微笑。

  就在那一刻,在幾百公裏之外,在我家的樓下,對於楝樹墩來說的一場噩夢開始了。

  事後看來,這場噩夢的降臨多少有點偶然性的成分在裏頭。

  首先是楝樹墩的老婆。一般她隻在每天中午來給楝樹墩送一次飯,但那一天,她來了兩次。因為中午的時候,楝樹墩說牙疼,隻吃了一點點,就吃不下飯了,所以到了半下午,她又來送了一次飯--當時,楝樹墩正在低頭吃飯,要不然城管大隊的執法車一開進來,他就會警覺的。楝樹墩的老婆就站在三輪車邊,但不是與楝樹墩站在同一邊,她正好擋住了楝樹墩的左前方的視線,而她的警覺性太低了,她居然不知道執法車是怎麽進來的,後來她隻是成了整個事件的目擊者。

  其次是城管大隊的執法車。那一天,城管大隊也太敬業了一點,都下午四點鍾了,還來執什麽法呢?對於“金三角”,他們的執法熱情可是越來越低的,執法力度可是越來越小的。早在很久以前,他們就開始請不動了,我和鄰居們給他們打電話,若是在半下午,他們就推脫說來不及了,快下班了。為什麽那一天來得及趕過來呢?趕過來執法了,也不磨磨蹭蹭,還特別來勁,一大夥人一擁而上,沒收了楝樹墩的水果,砸了他的木架子,為什麽還要得寸進尺,來搶他的三輪車?

  還有就是那三輛運鈔車。據我所知,銀行的運鈔車進入“金三角”,通常集中在每天的三個時間段:早晨上班時間以前,中午,下午下班時間以後。但是那一天,運鈔車居然早來了一個小時,而且一來就是接連三輛--它們尾隨城管大隊的執法車進入,然後用龐大的軀體大大咧咧地堵住了出口。

  可是,運鈔車堵住了“金三角”的南邊,楝樹墩怎麽不向西邊或北邊逃跑呢?就像上次我親眼目睹的那樣,那麽驍勇地突出重圍?

  我想,即便在這樣的危急關頭,楝樹墩一定也是鎮定的,他不可能產生錯誤的判斷,他既然選擇向南邊也就是運鈔車堵住的方向突圍,一定有他充足的理由--事實上,楝樹墩就是向南邊突圍的,他放棄了水果和木架子,但絕不放棄三輪車,他從兩名執法人員手中奪過三輪車的車把,騎上車,開始奮力突圍。

  楝樹墩是被運鈔車上下來的那些保安人員擋住的。原本,楝樹墩也許可以穿過幾輛運鈔車之間的間隙,然後和他的三輪車一起脫身。他在突圍的過程中,因為太過勇猛,甚至把一名試圖拉住三輪車車廂的執法人員拖倒在地,把他摔了個四腳朝天。可是,從運鈔車上突然下來那麽多的保安人員,他們戴著笨重的鋼盔,穿著笨重的防彈衣,端著笨重的機槍,還煞有介事地做出高度戒備狀,不停地轉動笨重的身軀--由於他們的出現,楝樹墩再也無路可走了,而幾名惱羞成怒的執法人員一擁而上,死死拽住了三輪車。

  楝樹墩的那個驚天動地的動作,就是在這一個時刻做出的。

  那是一個千不該萬不該做的動作,可是楝樹墩做了,並且做得非常利索和漂亮。

  --楝樹墩跳下三輪車,順手一捋,腰身一扭,肩膀一靠,奪下了那把機槍的同時,還把那個正在裝模作樣的保安人員撞了個趔趄。

  當楝樹墩端起機槍,擺出那個射擊的架勢,那一瞬間,他是不是想起了當年南疆的戰鬥?那些銀樣鑞槍頭的保安人員,他們是不是為一個賣水果的小販能擺出那麽專業的射擊姿勢而驚詫與羞愧?

  我不知道這些,我隻是從楝樹墩老婆的講述中得知,在楝樹墩把槍口對準那些執法人員之後,那些神氣的執法人員通通慌了神,通通像電影裏經常出現的鏡頭一樣,每個人都顫巍巍地舉起了雙手投降,其中一個還不由自主地撲通跪了下來--但在這樣對峙幾秒鍾之後,楝樹墩也轟然倒下了,因為他遭受了來自背後的一根電棍的襲擊,動手的正是那個因為丟了槍而惱羞成怒的保安人員。

  最後的場麵讓人毛骨悚然--楝樹墩倒下了,運鈔車周圍的保安人員蜂擁而上,齊刷刷地用十幾挺機槍的槍口指著他的腦袋,而幾根電棍又接連劈裏啪啦敲下……

  楝樹墩的老婆說,後來楝樹墩遭受了城管大隊的那些執法人員的瘋狂報複,他們對著昏死過去的楝樹墩沒頭沒腦地踢打。最後,幾輛警車呼嘯而來,楝樹墩當場被警察銬走了……

  那個刮風下雨的中午,楝樹墩是自己一個人回的家。

  楝樹墩在看守所被關押了六天,這六天裏,他的家裏亂成了一鍋粥,四處托人跑關係,得到的回答都是冷冰冰的,都說這事兒情節特別惡劣,楝樹墩是出不來了。

  然而楝樹墩居然被主動釋放出來了。雖然他被打得遍體鱗傷,還發著高燒,回到家倒頭就睡了,可畢竟沒缺胳膊沒少腿。楝樹墩從中午睡到傍晚,傍晚時分曾經醒過來一回,但仍然虛弱得抬不起頭來。他沙啞著喉嚨小聲說渴,然後一連喝了兩大碗涼開水,又倒頭睡著了。那個台風肆虐的夜晚,一家人圍著楝樹墩,他們守候著,等待著楝樹墩再次醒來,精神飽滿地醒來然後告訴他們這些天裏他所受的委屈與磨難,但是,楝樹墩再也沒睜開過他的眼睛……

  第二天天放亮時,世界已經風平浪靜,但小彎河對岸卻呼天搶地,幾乎驚動了整個甸村。

  越來越多的人往楝樹墩家裏跑去,我也夾雜在其中。

  很多人都上了樓,但我沒有。站在楝樹墩家的樓下,我就已經淚眼婆娑了--他家的新房子,我從來沒走過河對岸來仔細看過,現在,新房子已經變成舊房子了,而且舊得不成樣子。

  楝樹墩家始終是兩層樓,也始終沒有粉刷,裏外都沒有。而兩旁,他的兩個弟弟家的五層樓,幾乎還是新的,這樣,他家顯得更是寒磣甚至是可憐了。

  我努力邁進門檻,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個結了許多蛛網的鏡框,差點就哇地哭出了聲。

  鏡框懸掛在靠壁的那張舊方桌的上方,鏡框裏全部是褪色了的從前的楝樹墩--穿著軍裝,手持衝鋒槍的楝樹墩;胸前佩著軍功章,表情嚴肅的楝樹墩;披著軍大衣,舉起一隻手揮舞,一臉憨笑的楝樹墩……

  我對著鏡框裏的楝樹墩,默默地淚流滿麵。

  楝樹墩的家,真的是能用“家徒四壁”或“一貧如洗”這些過時的詞來形容。透過鏡框下麵的隔窗,我看見後屋裏的樓梯,那樓梯竟然是懸空的,兩邊都沒有柵欄和扶手。

  我想說服自己,上去再看一眼楝樹墩,但我心裏有一個歇斯底裏的聲音:不,不要上去!不要再看楝樹墩的慘狀了!

  我轉身,發現從門檻上跳下一隻貓,向後屋走去。也許是發現陌生人了吧,中途它停了半分鍾,與我靜靜地對視。我幾乎很是疑惑--它是一隻小貓還是大貓?從個頭的大小來看,顯然是一隻小貓,但它的表情告訴我,它是一隻上了年紀的大貓,它是一隻瘦得可憐甚至是病懨懨的老貓。它憂鬱、呆滯、疲倦,把我打量仔細之後,行動遲緩地邁向後屋,好一會兒,我從隔窗中看到,它上了樓,也像是一個去最後看一眼楝樹墩的鄉親。

  我霍然一驚,心想,不,可以肯定,這應該是楝樹墩家的貓,它剛回家,它是上樓去看望主人了……

  後來,在離開楝樹墩家的時候,我做了一件事--向他的一個弟弟和幾個鄰居講述了眾所周知的看守所裏的許多黑幕,唆使他們報警並向有關部門提出抗議。

  而當我走到小彎河上的橋頭,清晰地聽到了風中飄過來一個老人的號啕慟哭:“兒啊!兒啊!你還不如當年死在戰場--嗚哇哇,兒啊!兒啊!你還不如--當年死在戰場,做個炮灰……”

  那一趟從老家甸村回來後,因為楝樹墩的事,我沮喪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些天裏,我經常向老家打電話,探聽消息。這件事讓我的父親也比較義憤,於是我便不停地通過父親給楝樹墩的家人支招,讓他們提起上訴並不斷地“走訪”具體的有關部門。

  與此同時,每天經過樓下,我都有點兒類似穿過一個曾經的戰場的錯覺。我還多次夢見了從前的楝樹墩,每次都是由曾經發生過的真實場景演變到魔幻世界--我夢見我背著書包上學去的那個早晨,楝樹墩身穿草綠色軍裝,胸前佩戴著大紅花走在一支敲鑼打鼓的隊伍裏,而走著走著,他飛了起來,向著東方,迎著朝霞飛去,還在空中翻起跟頭;我夢見楝樹墩在他家的後院拋石鎖,幾個大石鎖在空中飛舞,舞著舞著,石鎖變成了藍色的印花布,再變成了扭動的龍身,最後化為密密麻麻的雪花降落,籠罩了楝樹墩的整個身影;我夢見楝樹墩在冬天的小彎河裏摸魚,一條條五顏六色的魚被他紛紛拋上岸,然後他在冰麵上滑翔,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隻有一次,我夢見了賣水果的楝樹墩--他在“金三角”遭受了一群城管大隊的執法人員的圍堵,突然,他大喝一聲,突出重圍揚長而去--他騎的不是三輪車,而是一匹烏黑的高頭大馬,不過手中握的仍然是衝鋒槍。

  經常,在夢見楝樹墩驚醒之後,我會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眠……

  我甚至忍不住做過兩次非常荒唐的惡作劇--大白天的,我從陽台上向下扔垃圾,一次是在城管大隊的執法人員進來追趕小販們的時候,我把一塑料袋的殘羹剩飯剛好擲到一輛執法車的擋風玻璃上,炸開了花;另一次是把類似的一袋水淋淋的垃圾擲在一輛運鈔車的頂蓋上,也炸得稀裏嘩啦,一片狼藉。

  這一天,我從街上回來,剛走到“金三角”南邊的口子上,就看見幾個小販火急火燎地逃竄出來,他們騎著或推著三輪車,或挑著擔子,慌不擇路。跑在最前麵的是個騎三輪車的青年,黑黑瘦瘦的,赤裸著上身,由於緊張和用力,上身的肌肉擰得非常難看。緊接著,一輛執法車追出來了,但被故意站在路中央的我阻礙了好一會兒。我想,自己的這一義舉肯定能為小販們的逃跑贏得時間。可是當我抬頭再看遠處,發現那個騎三輪車的青年,大約因為太慌亂,前輪撞在了街道中間的一個花壇上,他的三輪車一下子側翻了,橘子和水晶梨劈裏啪啦滾了一地,由此而引發了路人的一陣哄笑……

  我又想起楝樹墩了。

  上了樓,我忍不住又給老家打了個電話。我問起楝樹墩的事,父親有點垂頭喪氣,聲音蔫蔫的。他告訴我,這事鬧了這麽長時間,但看起來就要收場,要不了了之了。

  已經鬧得有點眉目了的事,怎麽又偃旗息鼓了呢?

  父親說:“你知道,胳膊到底是扭不過大腿的,雞蛋更是碰不過石頭……”

  隻這一句話,便讓我啞口無言了!

  父親告訴我,這麽多人折騰了這麽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進行了屍檢,但得出的結果竟是:楝樹墩死於急性肺炎,屬於舊病複發,與外傷一概無關……

  “怎麽會呢?他身上有那麽嚴重的傷痕哪!要不是那些人下手太重,他怎麽會死?要不是知道問題嚴重,他們怎麽會主動放他回家?”

  父親沒有回答。

  父親當然沒法回答我的問題。

  他隻是深深地歎了口長氣……

  而話筒在我手裏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我覺得心裏驟地憋得難受至極,仿佛自己的整個身體就是一個不斷膨脹變形的氣球,馬上要炸破。隨著熱淚的噴湧,我猛然聽到了房間裏爆發出伴著哭腔的一聲已經陌生了的吼叫,那是從前我們甸村人最重口的咒罵--

  “畜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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