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鴉
1
那塊皮革是白色的,摸在手裏有些粗糙。馬小路將皮革舉到跟前,就像舉著一麵鏡子。他把皮革翻轉過來,讓光滑的那麵對著自己,在陽光裏晃了晃,一股濃重的氣味迎麵撲來。這氣味馬小路覺察不到,在這家製鞋廠呆了幾年,嗅覺早就疲軟了。這些年他夢裏裝著的都是這種氣味,就連從他毛孔裏散發出來的,也是這種氣味,仿佛他本身就是塊被浸製過的皮革。
馬小路放下皮革,將目光移到遠處。從車間的窗口望過去,對麵是塊足球場,看上去有些斑駁,前些天廠裏舉辦了一次大型的足球比賽,成百上千雙腳在場上飛奔,讓這片綠色變得不那麽完整了,球場上裸露出泥土的地方,被踐踏掉的草還沒有長出來。這是家台資廠,老板是個超級球迷,足球自然也就成了廠裏最主要的一項體育運動,廠裏生產的主打產品,也是球鞋,除了球鞋,廠裏還生產旅遊鞋,也叫波鞋。每天下班之後,足球場上人聲鼎沸,男男女女都愛去那裏,圍在場邊看球,或者是在場上踢球。現在也是,那地方人影憧憧,歡呼聲起起落落。陽光從那裏斜穿過來落進車間,被窗戶上的玻璃分割成束,在這些成束的陽光裏,塵土爭相飛旋的景象很清晰。
馬小路認為,陽光是有魔力的,就比如說他手中的這塊皮革,隻要把它舉起來,對著陽光晃兩晃,這塊密實的東西立時就透明了。從皮革中間,馬小路可以窺見到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這是一個屬於馬小路的秘密,這個秘密他對誰都不能說,包括陳利,當然,就算說了她也未必看得出來。
馬小路已經追了陳利兩年,在馬小路心裏,陳利是他女朋友。如果不是迫於無奈,馬小路並不想對陳利有所隱瞞,他認為愛情需要真誠,情侶之間應該無所不談。但這隻是馬小路的原則,能不能堅持是另一回事。事實上,他沒少欺騙過陳利。他騙她,說自己讀過大學,隻是後來家裏沒錢了,沒能把學業繼續下去,所以沒有畢業,而實際上他高中隻上了一年。他還經常騙她,說他馬上就要當上製造課長了,不信你等著瞧。結果陳利等了兩年,馬小路還是車間裏的一名員工。不管陳利信與不信,反正在她麵前,馬小路的自信心就是這麽培養起來的。當然,他還想抓住機會再騙她一次,這次他想把陳利騙上床。
想到陳利和床,馬小路心裏熱了一下。他又把皮革舉了起來,這次他沒讓皮革對著陽光,而是對準了車間。他的目光在車間裏緩緩繞了一圈,最後落到生產線上不動了。陳利的工位就在那裏,陳利當然也還坐在那裏,否則馬小路早走了。陳利是個勞模型的女人,在馬小路記憶裏,除了努力工作,他實在想不出她還有什麽別的特長。現在,陳利手裏正在擺弄一雙牛筋鞋底,隨著雙手擺動的節奏,她豐碩的背影也跟著起起伏伏。
馬小路盯著陳利的背影,恍惚著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有可能是半個小時,也有可能是一個小時,甚至更久,具體有多長時間,馬小路也不知道,當他的目光停留在陳利身上的時候,時間流淌起來總是很快。馬小路擦了擦眼睛,被陳利的背影牽引著,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前走。再走近一點,就能看到陳利的兩瓣P股,被他的視線放大了,很誘惑地鼓出凳子邊緣。為了節省成本,老板把員工坐的塑料凳買得很小,剛好能擱下一個P股。馬小路心想,這些台灣老板可真他媽摳門,長得豐滿一點的女性,比如說陳利,一坐在這些凳子上,臀部就飽滿地溢出來了,這會讓他生出很多遐想。馬小路被陳利的那兩瓣P股越拉越近,他站到陳利身後的時候,陳利覺察到了,她把手中的鞋底拍在工作台上,站起來,轉過身,兩人的目光就對上了。
陳利說,還沒走?
你不走我哪敢走?馬小路訕笑一下,迅捷地把那塊皮革揣進兜裏,他說,今天又是第一吧?
陳利嗯了一聲,聲音是從鼻腔裏發出來的。馬小路這是明知故問。在陳利那條拉上,她每天的產量都是第一。陳利這麽拚命工作,並不是為了賺錢,她隻是想好好表現,當上拉長。當了拉長,才有機會找個拉長以上的男人做對象。陳利堅信這條人生哲學--對女人來說,混得好不如嫁得好。因此,她的擇偶條件,最低標準也是課長。至於長相和年齡,她不是很在乎。像馬小路這類外表俊朗的小青年,在陳利眼中沒有任何優勢。她對馬小路說,什麽事這麽高興?是不是當上課長了?
馬小路說,課長算個鳥,我的目標是經理,像我這樣的人才,當個課長,那隻是遲早的事情。
陳利沒說話,這樣的話她已經聽馬小路說過多次,說來說去馬小路還是員工。她橫了馬小路一眼,兩道目光從馬小路臉上滑過去落到自己的工卡上。她擦了擦手,抓起工卡往車間門口走。馬小路趕緊跟上。
以前,陳利總是最後一個走出車間。現在,最後一個走出車間的人成了馬小路。陳利不走,馬小路就不會走。自從他看上陳利之後,他就成了吊在陳利身後的一條尾巴,怎麽甩都甩不掉。
馬小路說,我請你吃飯吧?
陳利又瞥了馬小路一眼,還是沒說話,走路的節奏也沒慢下來。她挺起胸膛從馬小路跟前輕快地越過,工衣下兩團肉隨著步伐在顫,就像是要蹦出來似的。馬小路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目光一下子從陳利的側麵滑到後麵,她的臀部也在顫,馬小路的眼皮又是一跳。馬小路加快步子跟了上去,踩著陳利的腳印往車間外麵走。陳利快,他也快,陳利慢,他就跟著慢下來,就像是身上係了根無形的繩子,被陳利牽著。
馬小路說,去“湖南人家”吧,那裏的剁椒魚頭打特價。
陳利仍然沒說話。剁椒魚頭是她最喜歡的一道菜,這點馬小路早就知道了。在一次年底打牙祭的時候,老板讓所有員工自己點菜,放開了吃。馬小路曾經親眼盯著她吞完了整盤魚頭,然後又抹著嘴巴叫服務員再來一盤。但喜歡歸喜歡,陳利不想讓馬小路請。她把工卡插進打卡機裏,哢嚓一聲再拿出來,看了看,卡上打出來的時間沒錯。她說,要吃你去,我去食堂。
馬小路愣了愣,陳利的背影驀然閃到門後,看不見了。馬小路趕緊加快腳步,攆了上去,讓自己的肩膀平上了陳利的肩膀。兩人去了食堂。
食堂裏吃的是紅燒肉燉土豆,一人一勺,等打飯的員工都走了後,馬小路湊到窗口,要師傅又加了一勺。馬小路個子高,個子高也有好處,食堂裏的師傅擔心他吃不飽,菜炒得多的時候,總會給他多加一勺。今天的菜有點多,師傅給他加了一勺,並慷慨地問他要不要再來一勺,馬小路說夠了夠了。
的確是夠了,再來一勺也是殘羹剩湯,馬小路拿著筷子撥來撥去,飯盒裏全是土豆,肉沒見到幾塊,但他還是對師傅說了聲謝謝,然後捧著飯盒往陳利的餐桌邊走。陳利把頭埋在飯盒前,沒看他。馬小路挨著陳利坐下來。馬小路說,這夥食是越弄越差了,都是他媽的金融危機鬧的。
陳利還是不說話,埋著頭隻顧吃飯。陳利心情不太好,把馬小路也弄得沒什麽胃口,心情這東西也跟病毒一樣,能傳染,馬小路把肉塊挑出來,撥進陳利飯盒裏,胡亂扒兩口就把飯盒擱下了。他知道,陳利除了剁椒魚頭之外,還喜歡吃肉,尤其是紅燒肉。他說,你不是喜歡紅燒肉嗎?都給你。
陳利終於說話了,她的話硬邦邦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她把這些石頭狠狠地扔向馬小路,她說,我喜歡吃肉,可我想要的不是肉。
馬小路當然知道,陳利想要的是一雙波鞋。這家鞋廠生產的波鞋是世界名牌,陳利在這家廠工作了那麽多年,做出了無數雙鞋子,可她從來都沒穿過自己做的鞋子。她買不起,這些波鞋,平時製作的時候,她並不覺得它們有什麽特別,可一擺到商場的櫃台上,最便宜的標價也是上千塊錢一雙,貴的就更離譜,她看到過一雙八千八百八十八的,那數字把她嚇得夠嗆,她心想這是什麽鬼東西?就這麽一雙鞋,給它全部貼上金片,也值不了那麽多。老板說過,這就是“品牌效應”。老板說這四個字的時候,臉上堆滿了笑。她知道“品牌效應”這個名詞隻與老板有關,與員工無關。這些年,從她手底下經過的鞋,沒有十萬雙,也有八萬雙吧,如果按著一雙鞋一千塊的價格算,那麽從她手底下流過的財富,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這個數字同樣隻與老板有關,與員工關係不大,甚至是沒有關係。員工為老板創造出來那麽多的財富,可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也就是那點微薄的工資。陳利雖然拚死拚活地幹,可她一個月的工資還買不起一雙鞋。所以她才想當拉長,然後再嫁個課長。課長的好處,工資高是一個方麵,另一方麵,課長級的職員,廠裏每年會發兩雙波鞋。兩雙啊,都是他媽的響當當的世界名牌,穿在腳上,走起路來都不一樣,兩隻腳格外有力,就像踩著兩隻風火輪。這樣的鞋陳利也想穿。她對馬小路說,我要是有這麽一雙鞋,十年不吃剁椒魚頭,十年不吃紅燒肉都行。
馬小路把飯盒頓在桌子上,他說,別說是鞋,就是個月亮,我也能摘下來。
就憑你?陳利瞥了馬小路一眼,她的目光和她的聲音一樣,輕飄飄的。
馬小路說,對,就憑我。
陳利愣了一下,不吃飯了,她把飯盒頓在桌子上,說,就知道吹,也不看看你是誰。說完轉身就走,把馬小路一個人扔在食堂裏。
我是誰?陳利的話把馬小路弄糊塗了,從家鄉來到深圳後,馬小路還真是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他隻知道自己是百利廠的一名劃料工,廠裏麵有幾百名像他這樣的劃料工,都穿著統一的工裝,幹著一樣的工作,就像同一塊水田裏插著的秧子,模樣和表情看起來都差不多,這讓馬小路很容易把自己的真實身份給混淆掉。馬小路盯著陳利消失在食堂門口,這次他沒有去追陳利,他坐在餐桌邊想了好一會兒,他絞盡腦汁地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後來他總算弄明白了,他站起來拍拍腦袋,說,我還能是誰?我是馬小路。
2
馬小路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一百四十三斤,是個活脫脫的衣服架子,什麽衣服穿在他身上都顯得好看,廠裏發放的工作服,一般員工穿在身上,越看就越像是給街道美容的清潔工,馬小路穿在身上卻很精神,就好像那身工作服是為他量身定做的。這就是馬小路,他是我老鄉,長得比我帥多了,在深圳的這幾年,他一直管我叫哥。
馬小路十七歲那年來了深圳,他經常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因為他有兩個名字,在家鄉的時候他不叫馬小路,叫李梁。來深圳的那年,他沒帶身份證,進不了工廠,所以他才找到了我。那時我正好在這家廠當拉長,跟管人事的經理還算有點關係,弄個把員工進廠不是問題,他找我算是找對人了。但關係是關係,關係再好身份證也是一定要的,所以我讓他去辦個假證。他睜大眼睛,滿腹懷疑地問我,難道深圳也有假證?這家夥把深圳想得過於完美,他認為深圳什麽都是真的。我讓他去天橋底下轉轉,在那些長著城市牛皮癬的地方,找個電話號碼打過去就行了。他立即就去了,半天後捧著一個身份證出現在我麵前。我看了看身份證上的名字,差點笑了出來。因為我叫馬大路,辦假身份證的時候,他讓假證販子把他的名字寫成了馬小路。他指著那三個字,拖長音調念了好幾遍:馬--小--路--,馬--小--路--,馬--小--路--……念完後他亢奮地說這名字真他媽好聽。馬小路的名字就是這麽來的。從那時起,我就成了他哥。
兩年前馬小路看上了陳利,但陳利不怎麽鳥他。對於這件事情馬小路想不明白。當年在家鄉讀高中的時候,有那麽多女孩子圍著他轉,他說那時他就是學校裏的賈寶玉,想要薛寶釵就有薛寶釵,想要林黛玉就有林黛玉。我知道他是在吹牛,即使他不是吹牛,他過去的輝煌經曆也不足以構成他如今談情說愛的資本。這裏不是家鄉,這裏是他媽的深圳。我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台資工廠,進了這家工廠,他這個曾經的寶玉就成了一塊廉價的石頭。這點我比他清楚多了,因為我在這家工廠已經待了整整五年,對廠裏的一切了如指掌。廠裏的女工找男友,首要條件是職位,跟長得帥不帥沒多大關係。陳利看不上馬小路,這件事早在我意料之中。但馬小路是個很執著的人。馬小路說,陳利看不上他,他也得追,他得堅持不懈地去追,一直追到陳利投懷送抱為止。這就是馬小路。從他身上我能夠體會到什麽叫情比金堅,什麽叫堅定不移,什麽叫愛情的力量。
馬小路有很多夢想,比如說,某天睡覺的時候天上會掉錢,一覺醒來發現有很多花花綠綠的鈔票堆在他的床頭;比如說,三下五除二就把陳利弄到床上;還比如說,有朝一日他能參加廠裏的足球隊,哪怕是當個守門員也行。在我看來,對於馬小路來說,天上掉錢和踢足球這兩大夢想不是那麽容易實現;天上掉錢,隻有傻瓜和暴發戶才會做那樣的美夢;至於踢足球,馬小路根本就不是那塊材料,他喜歡足球,足球卻不喜歡他,他練來練去還是那三腳貓的功夫,就憑他那點技術,我估計他在球場上跑上一整天,皮球也到不了他的腳底下。但是把陳利弄上床,我認為還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陳利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她確實是很漂亮,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而且能吃苦耐勞,可她就是沒有多少腦子。我認為一個長相漂亮的女人,如果沒有腦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就比如說陳利,她一心想找個課長級別的男人做老公,讓自己在廠裏的前途也跟著一片光明。可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廠裏的課長,一共就那麽十幾二十來個。能混到課長級別的男人,最起碼都三十以上了,如果不是缺胳膊短腿的,肯定都結了婚。結了婚的男人,自然不在陳利的考慮範圍之內,因為她找的不是情人,而是老公。我算是個例外,我運氣比較好,手裏有張重點大學的文憑,工作起來也比較賣力,所以不到三十就當上了課長。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沒有結婚。這兩點結合起來,我完全符合陳利擇偶的標準。我為什麽沒有成為陳利的老公?因為結婚是兩個人的事。
在馬小路看上陳利之前,我曾經喜歡過陳利,並且我也像馬小路一樣,一心想把她弄上床。但當時我隻是個拉長,不在陳利的考慮範圍之內,所以陳利同樣不鳥我。我當上副課長的時候,她開始注意上我了,那段時間她到我宿舍裏來過三次。我摸過她,也親過她,還看過她身上一些不該讓我看的地方,最後我還想把她弄到床上去,她很堅定地拒絕了,她說幹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幹那件事,要想跟她幹那件事,得等我當上課長之後才行。
我當上課長的時候,陳利到我宿舍裏來過五次。每次來了之後,她都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床上,P股底下就像生了根,一坐就是半天。我不攆她,她就不肯走。她的意思是,隻要我喜歡,那麽我隨時都可以把她弄上床了。但這隻是陳利的意思,我已經沒有了想把她弄上床的興趣,更準確一點地講,是我不能跟她上床了,因為那時馬小路已經看上了她。既然馬小路看上了陳利,那麽我隻能忍痛割愛。誰讓我叫馬大路,他叫馬小路?我是他哥。看上陳利的那天,馬小路跑來問我,他說,哥,你很喜歡陳利是不是?
我說,是啊。
他說,從今天開始,你不能喜歡陳利了。
我說,為什麽?
他說,因為我也喜歡陳利。
他說我是他哥,當哥就得有點當哥的樣子,當哥的怎麽能喜歡弟弟的女人?這就是馬小路的混賬邏輯。這種邏輯對全世界的男人都沒有用,就對我一個人有用。馬小路要我放棄陳利,我乖乖地就放棄了。因為那時我已經想明白了,就算我把陳利弄上了床,那又能怎麽樣呢?她看中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課長的職位。所以當陳利來我宿舍裏找我的時候,我隻能一次又一次地把陳利攆走。最後一次,我攆她她也不走了,她變成一棵樹紮到了我床上。我說,你怎麽還不走啊?
她一聲不哼就把衣服脫了。
我說,你什麽意思?
她又一聲不哼把褲子也脫了。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響起來,我說,你真不走?
陳利還是不說話,然後她把乳罩也脫了,胸前兩座白色的小山丘一下子蹦出來,在我麵前很活潑地晃著。我就像被人在腦門上敲了一棍子,腦子裏劇烈地晃了一下,緊接著又晃了一下,半天才回過神來。然後我的呼吸開始紊亂起來,就像被一雙大手掐住了脖子。這時的陳利就像一隻被拔光了毛的綿羊,身上泛出乳白色的光暈,在我眼睛裏蕩來蕩去。我腦子裏的響聲更雜更亂了,額頭上的血管突突突地跳,我全身上下就如同是著了火,大有一觸即燃之勢。但我必須在她麵前保持一副十分冷靜的樣子。我聳了聳喉結,把一口唾沫咽進幹澀的嗓子裏。我說,你到底走不走?
她咬了咬嘴唇,說,不走。她不但沒走,最後她把內褲也脫了,她在我麵前變成了一件光潔的瓷器。
我說,你不走我走。我拔腿就逃,一轉身鼻血就順著上嘴唇掛了下來。我走的時候很狼狽,左腳在右腳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在門口。但是再狼狽我也得走,再不走的話,我身上的火就會越燒越旺,那時我就會給馬小路一頂綠帽子。
這事我沒敢跟馬小路說,我是他哥。既然馬小路看上了陳利,那麽我就有責任把他和陳利撮合到一起。但這件事情有點難度,陳利想嫁的是課長,可馬小路不是課長,連拉長也不是。所以馬小路追了陳利兩年,也沒取得什麽成果。在馬小路的死纏爛打麵前,陳利就像塊堅硬的石頭,很顯然,馬小路的身上的熱度遠遠不夠,融化不了這塊石頭。馬小路想過許多辦法,比如說霸王硬上弓,比如說先用啤酒把她灌醉,然後趁她昏睡之時把她給辦掉,還比如說給她吃春藥等等。但這些充滿罪惡的方法他光說不練。他懂法律,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他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通過光明正大的手段把陳利搞到手。有一天,馬小路跑來問我,他說,哥,陳利喜歡吃剁椒魚頭是吧?
我說,沒錯。
馬小路說,那為什麽我請她吃她不去。
我說,可能她今天沒胃口。
他又問我,她是不是喜歡吃紅燒肉?
我說,那當然,這事廠裏很多人都知道,她看到紅燒肉就像餓狗見到肉包子一樣。
馬小路說,我給她紅燒肉,她也不吃。
我說,還是同一個道理,她胃口不好,胃口不好對什麽都沒興趣。
馬小路說,我看她不是對那些菜沒胃口,而是對我這個人沒什麽胃口。文的武的我都試過了,我死纏爛打搞不定她,來文明的那套還是搞不定她,我徹底沒轍了。哥,這事你得給我支支招。他遞了支煙給我,說,芙蓉王,從家鄉帶來的,一直舍不得抽。真的,要不是在哥麵前這煙我絕對不會拿出來。
我說,我能支什麽招?我要有招,像我這年齡,兒子好幾歲了,現在我還不是王老五一個?
馬小路說,哥,你老實說,你覺得我帥嗎?
我說,帥,怎麽不帥?帥呆了。我把煙點上,讓馬小路自己去照鏡子。他的確很帥,別說女人,就算是男人見了都會喜歡他。
馬小路說,那陳利為什麽看不上我?
我說,她想要的不是帥,帥能當飯吃?
馬小路說,那她想要什麽?
我說,她想要的東西多了去了。
馬小路說,再多我也不怕。
我說,她要星星你有嗎?
馬小路說,這沒問題,我給她摘。
我又說,她要月亮你有嗎?
馬小路說,這也沒問題,我照樣可以給她摘。
最後我說,她想要一雙百利牌波鞋,你有嗎?
馬小路愣了愣,說,這還是沒問題,我給她做。
我說,是做?還是買?你喝多了吧。
馬小路說,是做,不是買,我沒喝多。
我說,那你先把鞋做好了再說。
馬小路說,你說得對,我得先把鞋做好。哥,我聽你的,我現在就去準備,我一定要把星星給她摘下來,把月亮給她摘下來,把百利牌波鞋也給她做出來。說完他把剩下的半包芙蓉王塞到我手裏,轉身就走了。
全廠一萬多員工,馬小路誰都不服,就服我。因為我是他哥,同時我是我們村裏的第一個大學本科生。他總覺得我說的話很有道理,放個屁都有幾分香味。在家鄉的時候,馬小路就以我為榜樣,那時他還不叫馬小路,他叫李梁。到了深圳,他還是以我為榜樣。到了深圳他不叫李梁,叫馬小路。這兩個身份確實很容易混淆,就連我也時常會恍惚地想,他到底是李梁還是馬小路?
3
馬小路決定給陳利做一雙百利牌波鞋,這是個秘密,除了馬大路,他誰都沒告訴。他天天收集廠裏的邊角料,就是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算過了,他每天收集一塊皮革,這樣的話,半個月之後,就能存夠十五塊皮革,十五塊這樣的皮革,可以做成一隻波鞋。一個月之後,他就能存夠三十塊皮革,三十皮革就可以做成一雙波鞋。馬小路想,陳利不就是想要一雙百利牌波鞋嗎?這容易,要星星要月亮這事不太好辦,跟要命差不多,要鞋就好辦多了,我可以做,隻要我把波鞋做好,那時我自然也就能把陳利弄上床了。馬小路被自己的想法陶醉了,他覺得自己真他媽是個天才。
三十塊皮革收齊後,馬小路發現,做波鞋光有材料還不夠,還得懂製造車間裏所有的工藝。馬小路是個劃料員,而且是個優秀的劃料員。一塊皮革,裁切的時候,他從來都不用量具去量,拉長隻要報個數據,他哢嚓兩剪刀就裁出來了,裁完後質檢員用卡尺一量,形狀跟尺寸都毫厘不差。但馬小路隻懂剪切皮革,問題就出在這裏。皮革切得再好也沒用,一雙波鞋是經過很多道工藝之後才製作出來的。對其他工藝,馬小路是一竅不通。這點馬小路不怕,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不懂可以學,做鞋又不是做原子彈。高科技的東西他有點敬畏,幹那種工作腦子裏得裝滿知識,馬小路什麽都不缺,就缺知識。做鞋就不一樣了,隻要手巧,肯賣力,誰都可以把它做好。馬小路是個很聰明的人,手底下的活他從來都沒懼怕過,學什麽都是一兩天就上手,一兩周之後就成為老手。馬小路覺得,隻要自己肯努力,就沒有他馬小路學不會的事情。他是個很有信心的人。
馬小路決定先學批邊。什麽叫批邊?就是把皮革之間的縫合處批薄批光滑,好拿到電車上去走針。在馬小路看來,這項工作再也簡單不過,不就是批個邊嗎?跟磨刀差不多。可是看事容易做事難,實際操作起來,卻讓馬小路傷透了腦筋。同樣的工具,別的批邊工能把皮革的縫合邊批得又亮又均勻,到了馬小路手裏,不是批多了,就是批少了,皮革的邊緣參差不齊,看上去就像被狗嘴啃過一般。
馬小路是個善於尋找問題根源的人,他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不是天才,既然不是天才,就不可能無師自通,那麽他就應該找位師傅好好學學。馬小路很快就有了人選。全廠批邊批得最好的,就是方師傅,車間裏的批邊工,都是經他的手培訓出來的,在批邊這個工位上,方師傅就是把尺子,你有多高水平,能拿多少工資,經他一量就出來了。所以馬小路一想到學習批邊這項手藝,腦子裏連彎都沒轉,就直接把目標鎖定在了方師傅身上。名師出高徒,這個道理馬小路還是懂的。找位好師傅,學起來可以事半功倍,為了及早把陳利搞到手,他得拜方師傅為師。下班之後,馬小路去了方師傅宿舍。
馬小路說,馬大路是我哥。
方師傅說,我知道馬大路是你哥,我也知道你叫馬小路。
馬小路說,他是課長,是你上司對不對?是他讓我來找你的。
方師傅說,他隻是我上司,又不是我爹。
馬小路說,他雖然不是你爹,但比你爹更能管你,你說是不是?你不承認也不行,因為這是工廠,不是你家,在工廠裏,上司的命令,下級是不是該服從?
方師傅說,你到底想幹什麽?
馬小路說,我不想幹什麽,我隻想拜你為師,跟你學手藝。
方師傅說,你不是想拜我為師,你是想要我的命。
方師傅說的是實話,他不是不肯教馬小路,而是沒時間。上班時間,馬小路肯定是不能去學的,他得先幹好本職工作,才不至於被老板炒魷魚。下班時間,方師傅卻不肯教。對於方師傅這樣的老員工來說,在工廠裏待不了多長時間了。深圳是座屬於年輕人的城市,二十出頭的人待在這裏最好,有廣闊的天地可以讓你放手一搏,當你處於這個年齡段的時候,你該跳槽就跳槽,該炒老板魷魚就炒老板魷魚,總之,隻要你不犯法,你想幹什麽都行;三十出頭的人待在這裏也還算不錯,如果你積累了一定資本,那麽你趕快抓緊時間投資吧,把一萬塊錢變成十萬塊,十萬變成一百萬,一百萬變成一千萬,把該賺的錢都賺進自己的口袋;假如你上了四十歲,如果你撈夠了足夠的錢,有房有車還有花不完的存款,那麽,你生活在這裏仍然還算不錯,你可以抓緊時間找幾個情人,養幾個二奶,把感情生活搞得紅紅火火;但是如果你到了四十歲還沒有撈到足夠的財富,那麽,很不幸,你還是回老家種地去吧。方師傅已經上了四十歲,這種年齡段的男人,既無財富又無事業,還能待在深圳苟喘殘息,這足以證明他的毅力有多麽堅強。像他這樣的老男人,什麽努力啊,拚搏啊,財富啊,都已經與他毫無關係了,他最大的追求就是下班之後能抽兩支好煙,睡個好覺。所以,下班後的這段時間,是誰都不能占用的,這些時間就是他的命。所以馬小路想占用他下班後的時間,就相當於是要他的命。
馬小路也不想要方師傅的命,但陳利也是馬小路的命,如果馬小路不要方師傅的命,那麽馬小路就會丟了自己的命。所以馬小路還是努力把方師傅的命收買下來了。他知道方師傅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抽煙。這就夠了,這個老男人喜歡抽煙,比起陳利喜歡百利牌波鞋,喜歡找課長做男朋友來要好辦多了。馬小路將兩條好日子塞在方師傅手裏。方師傅看了看,將兩條煙掃進抽屜裏。他歎了口氣,說,去車間吧。
馬小路就像撿到了幾萬塊錢,眼睛忽地一下亮了。他騰地一下站起來,並攏雙腳,把手舉到齊眉的地方,對著方師傅哢嚓一下來了個軍禮,然後響亮地叫了一聲:師父。就跟著方師傅去了車間。
一個星期後,馬小路學會了批邊。學會批邊的那天,他感覺陳利忽地一下就跳進了他的腦子。
接下來馬小路又去找陳師傅。陳師傅是廠裏最厲害的打磨師傅,年紀不大,不但會打磨波鞋,也會打磨女人,他的老婆剛來深圳的時候像顆飽滿的葡萄,才一年,就被他打磨得瘦骨伶仃,風一吹就倒。如果不是為了把陳利弄上床,馬小路是不會跟這類人交往的。交朋友得注重人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個道理馬小路非常明白。馬小路對陳師傅說,我想跟你學打磨。
陳師傅說,你知道我喜歡什麽嗎?
馬小路搖搖頭說,不知道。
陳師傅說,肉。
馬小路說,那簡單,豬肉、牛肉、羊肉,隨你選,隻要不是人肉。
陳師傅說,我喜歡的恰恰就是人肉。
馬小路說,陳師傅真會說笑。
馬小路請陳師傅去小肥羊,點了一斤涮羊肉。馬小路覺得這個地方來對了,陳師傅的確喜歡吃肉,不到半個小時就把一斤羊肉消滅幹淨了。這斤羊肉馬小路沒吃到幾塊,為了讓陳師傅吃個痛快,馬小路隻是虛張聲勢地舉著筷子,半天才往鍋裏湊一下。陳師傅一邊吃一邊咂著嘴巴說小肥羊就是小肥羊,味道真他媽的不錯。馬小路把兩百塊錢掏出來,很豪氣地拍在桌上,叫服務員又加了一斤,他讓陳師傅別客氣,盡管放開肚皮吃。
陳師傅當然不會客氣,他把肚皮完全放開了,他吃得很痛快,那張嘴巴一張一合,就像台高效率的絞肉機,讓馬小路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在馬小路看來,陳師傅吃的不是肉,而是錢。陳師傅每吃一塊羊肉,馬小路就發現那兩張紙鈔掉了一片。等陳師傅吃得滿嘴流油,拿著紙巾擦嘴巴的時候,那兩張紙鈔也沒有了。陳師傅抻著脖子打了一連串的飽嗝,這串飽嗝讓馬小路滿意極了,他覺得陳利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從小肥羊出來後,馬小路問陳師傅,什麽時候開始教我打磨?
陳師傅沒有想教他的意思,陳師傅說,肉呢?
馬小路說,你剛才吃的是什麽?難道是屎?
陳師傅說,我說的是人肉。
馬小路說,哪來的人肉?
陳師傅指著路邊的一家發廊,這裏麵就有。
馬小路順著陳師傅手指的方向看,他看到了一間朦朧的屋子,兩扇玻璃門敞開著,燈光是粉色的,屋子裏有張沙發,幾個露著大腿和肚臍的女孩子坐在上麵,臉上濃妝豔抹,嘴巴裏叼著煙。馬小路拍拍腦袋恍然大悟,原來陳師傅好的是這一口,他心想他娘的又不早說,害我白搭了一頓小肥羊。
馬小路隻好又掏了次腰包,請陳師傅吃了回人肉。這次更讓馬小路鬱悶。在小肥羊吃羊肉的時候,馬小路好歹還嚐了幾塊。可是這人肉,馬小路隻能讓陳師傅獨吃,不敢同流合汙,否則他就對不起陳利。馬小路袖著雙手,蹲在門口幹瞪著眼等,一邊等一邊想,等他的鞋子做好後,一定要好好地把陳利吃上一回。他看了看表,二十分鍾過去了,陳師傅還沒出來。他隻好又在想象裏把陳利吃了一回。當馬小路在想象裏把陳利吃了三回後,陳師傅提著褲子出來了,他對馬小路說,回工廠吧,我教你打磨。
馬小路說,現在?
陳師傅說,對,就現在。
馬小路說,好。他心想陳師傅褲襠裏那玩意真是不錯,怪不得他老婆會變這麽瘦。
這樣,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馬小路從陳師傅那裏學會了打磨。然後是王師傅、李師傅……馬小路掏了一次又一次的腰包,學會了一道又一道的工序。在學習過程中,他想著的不是那雙鞋,而是陳利,他每學會一道工序,就會想象著陳利身上的衣服少了一件。他學會批邊的那天,他想象著陳利脫掉了上衣;學會打磨的那天,他想象著陳利脫掉了牛仔褲;學會針車的那天,他想象著陳利脫掉了乳罩;等他學會了最後一道工序之後,他想象著陳利變成了一條光溜溜的美人魚躺在他的床上。
4
我發現馬小路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比如說生活習慣,比如說興趣愛好,還比如說他來我這裏的次數。往常他瘋了似的喜歡看球,一下班他就貓在我宿舍裏看電視,鎖死在幾個體育頻道,翻來覆去地找球賽看,看完足球看籃球,看完籃球再看排球,然後是乒乓球。橄欖球和羽毛球他從來不看,因為它們不是圓的。他說他隻對長得圓的球感興趣,因為地球也是圓的。我心想這他媽算是什麽理由?這就是馬小路,他說話做事從來就不需要什麽理由,他的很多想法實在有點令人費解。
現在馬小路不看球了,所以他很少再來我這裏。以前他經常來我這裏的時候,我有點煩他,可是他突然之間不來我這裏了,我卻覺得有點不太適應。人與人之間,還真是有很多微妙的地方,就比如說我和馬小路,我明知道他不是我弟弟,可我卻默認了我們之間的兄弟關係。我想,如果不是在深圳這麽一塊遠離故土、遠離親人的地方,我會不會接受這個魚目混珠的家夥?
馬小路不到我這裏來,那麽他去了哪裏呢?他喜歡上了車間,喜歡上了車間裏的那些機器和工具,他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能待在車間裏。他偶爾到我這裏來,也是來去匆匆,P股還沒坐熱就往車間裏跑。在那些日子裏,馬小路不再是馬小路,他在我眼裏變成了一隻忙碌的工蜂,一到晚上下班之後,便在車間裏各個工位上來來回回地穿梭不止。我不知道他葫蘆裏裝的是什麽藥。
馬小路大約每周去找陳利一次,如果陳利鳥他,他就請陳利去吃個打特價的剁椒魚頭,有時也會去街邊的排檔上吃愛情麻辣燙;如果陳利不鳥他,他就來找我。馬小路來找我,是想向我匯報一些情況。有一天馬小路跑來找我,他說,哥,我學會批邊了。一周後,馬小路又跑來找我,他說,哥,我學會打磨了。兩周後,馬小路再次跑來找我,他說,哥,我學會打碼子印了。三周後,馬小路又跑來找我,他說,哥,我學會做幫和車幫了……
我說,你老老實實當好你的劃料員就行了,學什麽批邊?學什麽打磨?學什麽打碼子印呢?……你以為學會這些雞巴東西,你就能把陳利搞到手?你這是不務正業。
我罵了馬小路一頓,我知道這段時間他總是打著我的幌子,軟磨硬泡,讓車間裏的那些師傅教他各種製鞋工藝。這讓我很是惱火。這樣的事情,一次兩次還沒什麽,可是次數多了,就會對我的形象造成傷害。
馬小路說,哥,你不懂,我怎麽就不務正業了?我這是為了愛情。愛情,你懂嗎?
我說,你真以為一雙波鞋就能換到愛情?
馬小路說,哥,你不懂。
我說,我不懂?我談戀愛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馬小路說,哥,你真不懂。
他搖搖頭,從桌上順手抓過我的煙盒,彈出一支叼進嘴裏。這就是他媽的馬小路,他以為全世界就他一個人懂愛情。有時我真想找支槍把這個自以為是的家夥幹掉。在我看來,他想把陳利弄到手,就跟癩蛤蟆想吃到天鵝肉是同一碼事。他就算是很懂愛情,把愛情這兩個字研究透了也不管用,因為他不懂陳利。陳利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我再也清楚不過。她想嫁的是課長。如果你是課長以下的職員或者員工,你想接近她,那麽,你得不停地請她吃紅燒肉或者是剁椒魚頭,否則她鳥都不會鳥你。如果你當了副課長,那麽,她會到你宿舍裏來三次,那時你可以抱她,可以摸她,也可以親她,但是她不會讓你跟她上床。如果你當上了課長,那麽,她會到你宿舍裏來五次,她會把上衣脫掉,把牛仔褲脫掉,把乳罩脫掉,把內褲也脫掉,你想在她身上幹什麽都行。這就是陳利,一個現實得有點可怕的女人。她喜歡吃剁椒魚頭,喜歡吃紅燒肉,她一心想找個課長級的男人當老公,她還想穿我們廠生產的世界名牌--百利牌波鞋。這一切馬小路都無法為她提供,馬小路既不是課長,也買不起百利牌波鞋。所以,我認為陳利不適合馬小路。
我奉勸馬小路,讓他放棄陳利算了,我說廠裏的女工又不止她一個。我說的是實話,工廠一萬多名員工裏麵,有七千多女工,比陳利長得漂亮的也有一大堆,憑馬小路的外形條件,找個漂亮女朋友不是什麽難事。可是馬小路聽不進我的勸告,他隻顧著向師傅們學手藝,學手藝的同時,馬小路也做些與陳利有關的美夢。他沒把我的話當回事,他一心想著要為陳利做一雙百利牌波鞋。
後來我顧不上去管馬小路的這些破事了,我又不是他爹,連這個哥都是假的,我憑什麽去管他?我開始忙碌起來,馬小路要做一雙鞋,我也得做一雙鞋。因為幾個月以後,歐洲杯就要開賽了。原本歐洲杯跟我沒什麽關係,可是老板決定在廠裏搞個球鞋設計大賽,歐洲杯就跟我有關係了。這次設計大賽,就是為了迎接歐洲杯而準備的。我們老板是個很有本事的商人,他知道每次大型的足球賽事前後,球迷們的熱情都會漲向一個高潮,球鞋的需求量自然也會驟增,比狐狸還精明的老板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賺錢的大好時機。為了讓參賽者設計出世界一流的球鞋,老板把這次大賽的獎金設得很豐厚,一等獎十萬,二等獎八萬,三等獎五萬。老板下了死命令,全廠各個部門都得準備作品參賽。這件事情讓我傷透了腦筋,設計球鞋,我認為是設計部門才能幹的事,可老板卻硬要將它攤到全廠,有點趕鴨子上架的意思。老板是這麽認為的,真正的設計天才,未必就一定出在設計部裏,就像名貴的珠寶,往往是藏在那些不為人所知的地方。所以除了設計部之外,資材部、資訊部、采購部、業務部、財務部、總務部,隻要是廠裏的部門,都得參加這次比賽,由各個部門的課長帶頭,快馬加鞭,早日把參賽作品弄出來。這完全是霸王條例。真是操他奶奶的蛋,設計部的人個個才高八鬥,他們吃的就是設計這碗飯,讓我們跟他們一起去比賽設計球鞋,這就相當於讓烏龜和兔子去賽跑,讓老鼠和大象比舉重,我們累死了也隻不過是陪太子讀書。
這次球鞋設計大賽真是把我害慘了,那段時間,我腦子裏想著的全是歐洲杯和廠裏的球鞋設計比賽。既然非參賽不可,那麽我也想拿到那十萬塊錢的獎金。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我絞盡腦汁,拚命想設計出一雙可以一舉奪魁的球鞋。可是我越努力,腦子裏就越沒有鞋的概念。當老板提到歐洲杯的時候,我腦子裏突然跳進了一個足球;當老板提到球鞋設計大賽的時候,我腦子跳進了一堆足球。當老板提到十萬塊錢獎金的時候,我腦子裏已經被足球擠滿了。這沒什麽用,我要的不是足球,而是球鞋,但我腦子裏就是不肯出現一雙球鞋的樣子。後來我隻好急病亂投醫,我原本不喜歡看足球,世界杯和歐洲杯與我都沒有多大關係,可是為了這次球鞋設計大賽,我卻不得不找來曆屆歐洲杯的資料,從中篩選出印有球鞋的圖片,在宿舍裏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馬小路很驚訝地問我,哥,你怎麽突然喜歡起足球來了?
我說,因為足球是圓的,地球也是圓的嘛。
馬小路嘿嘿嘿地笑,他說,哥,你有進步啊。
我說,沒你進步快。
馬小路說,那是,哥,我跟你說,這段時間我還真是進步神速,以前我隻是個劃料員,對吧,但是現在,我能做個波鞋設計師了。
我說,那正好,你可以代表我們部門去參賽,得個一等獎可以拿十萬塊錢回來。
馬小路搖搖頭說,我學做波鞋,可不是為了去參賽,我是為了把陳利弄上床,與陳利比起來,十萬塊錢算什麽?
這就是馬小路,有時我喜歡他,有時我又想狠狠揍他兩頓。我喜歡他以及想揍他,都來自於同一個原因。因為他厚顏無恥,他不知天高地厚,他身上有股一根筋繃到底的傻勁。在他心裏,十萬塊錢居然還抵不上跟陳利上一次床。
馬小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說要給陳利做雙波鞋,過了沒多久,他果然就把一雙花裏胡哨的波鞋擺在了我麵前。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很了不起。他指了指這雙波鞋,興致勃勃地對我說,哥,你看看,你仔細看看,看完以後,你就會覺得我對得起“馬小路”這三個字了。你是馬大路,你是課長,我是馬小路,我是個劃料員,但現在我不僅僅隻是個劃料員,我更是個優秀的波鞋設計師。
奶奶的,他還真把送給陳利的波鞋給做出來了,可是,從這雙波鞋上麵,我實在是看不出馬小路跟波鞋設計師有什麽聯係。這雙由三十塊皮革像搭積木一樣拚湊而成的鞋子,讓我大跌眼鏡。我說,這是什麽鬼東西?
他說,哥,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假看不出來?
我說,我真看不出來。
馬小路說,這是鞋,我做的波鞋。
我哈哈大笑。
馬小路說,哥,你笑什麽?我很好笑嗎?
我說,不是你好笑,是這雙鞋好笑。
馬小路那張臉刷地一下就掛下來了。他說,哥,你不該笑這雙鞋。
我說,我笑的就是這雙鞋。
馬小路說,我寧可讓你笑我,也不想讓你笑我這雙鞋。他指著那雙鞋,這是什麽?這就是我的愛情,是我的幸福,有了這雙鞋,我就可以把陳利弄上床了。你笑這雙鞋,就是笑我的愛情和幸福。
我也不想發笑,可是我看著那雙波鞋,怎麽也抑製不了自己的笑聲。這雙由三十塊皮革拚湊起來的波鞋真是太他媽滑稽了,鞋麵上黑一塊白一塊地間雜著,看上去就像是爛影碟中的馬賽克,這哪裏像雙鞋啊,活脫脫就像兩個足球。
馬小路說,哥,你能不能不笑?你可以笑我,但不能笑這雙鞋,你要是再笑這雙鞋,我可就要揍你了。
我說,去你媽的,這是鞋嗎?這明擺著就是兩個足球。
馬小路拿起那雙鞋,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他摸摸我的額頭,問我,哥,你是不是有病?
我又一次笑了起來,因為我發現滿臉漲得通紅的馬小路,看上去也像個足球。馬小路說,哥,你再笑,我可真要揍你了。
我還是止不住笑,馬小路做出來的這雙鞋太他媽好笑了。我捧著肚子,笑得一顫一顫的。馬小路真的就動手揍我了,我眼前突然一晃,笑聲戛然止住,然後我看到了馬小路的拳頭和許多金星。
這就是馬小路,狗日的馬小路,他管我叫哥,可是為了一雙波鞋,他居然把我給揍了。但是我沒有跟他計較,因為廠裏的設計大賽迫在眉睫,我的參賽作品還沒有設計出來。你先看看馬小路的身板,再看看我的身板,你就知道我為什麽不跟馬小路計較了。如果我跟他打上一架,我一定會進醫院,這樣,我就無法參加這次球鞋設計大賽,無法去爭奪那十萬塊錢的重獎。
可是,我的參賽作品在哪裏?馬小路說的沒錯,我想我真的是有病了。我眼睛裏隻有足球,沒有別的東西。當馬小路打我第一拳的時候,我看到我的房間也變成了足球,他打我第二拳的時候,我看到我房間裏的床、桌椅、窗戶,通通都變成了足球。我想一定是這段時間我看歐洲杯的資料看多了,以至於什麽東西在我眼裏都變成了足球。我突然間恍然大悟,在那些圖片的影響下,我一定是先入為主了,一提到球鞋,我心裏便隻想著足球,所以我才沒辦法把那件參賽的作品設計出來。
5
馬小路實在是想不明白,馬大路是大學生,一個大學生居然弄不出一雙球鞋,看來書讀得多有時也未必是好事。因為弄不出球鞋,這次球鞋設計大賽,把馬大路快逼瘋了。他馬小路就不一樣了,雖然沒讀多少書,但他能做波鞋。所以對馬小路來說,這段時間他過的天天都是神仙般的好日子。從收集皮革的那天開始,他心中便像著了火一般燃起了希望。馬小路認為,一個人隻要有希望,就不會活得鬱鬱寡歡。希望這東西不分高低,也不分貴賤,有的人希望發財,有的人希望升官,有的人希望四十歲的時候死老婆,而馬小路的希望是痛痛快快地把陳利弄上床。
馬小路的希望正在一步步變成現實。當他把三十塊皮革批好邊的時候,他覺得陳利的上衣沒有了;當他把三十塊皮革縫合在一起變成兩隻鞋麵的時候,他覺得陳利身上的褲子沒有了;當他把鞋底做好的時候,他覺得陳利身上的乳罩沒有了;當他把整雙波鞋做好之後,他覺得陳利已經光著身子躺在他的床上等候他的光臨。
波鞋做好的那天,馬小路覺得這個世界美麗極了,看什麽都覺得順眼,在深圳呆了幾年,他從來都沒有發現這座城市這麽美麗過。那天他小心翼翼地給那雙波鞋貼上了百利的標誌,然後舉在手中,他眯起眼睛,看看窗外的天,他看到一輪紅日鮮豔地掛在城市上空;他又眯起眼睛,看看窗外的地,他看到地上四處是芳草茵茵;最後他眯起眼睛,看看坐在工位上的陳利,他看到了自己跟陳利的幸福生活。
這天下班的時候,馬小路沒有等陳利,下班鈴剛響他就衝出了車間。他把自己做好的這雙波鞋拿去給馬大路看,他想馬大路看到自己的傑作後,一定會狠狠地誇他幾句。可是讓馬小路無比失望的是,馬大路沒有誇他,馬大路隻是不停地笑。馬大路笑的不是馬小路這個人,而是馬小路做出來的這雙波鞋。所以馬小路怒氣衝衝地揍了馬大路一頓。揍完後馬小路想,我是不是瘋了?馬大路是我哥,連哥我都敢揍?馬小路有點後悔。後來馬小路又想,這件事情錯不在我,誰讓馬大路笑我的鞋?他笑我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笑我做的這雙鞋,既然他笑了我這雙鞋,那麽,別說他隻是我哥,就算他是我爹,我照樣會揍他一頓。這樣一想,馬小路就原諒了自己。
從馬大路宿舍裏出來,馬小路來到了廠門口。他又把那雙波鞋舉了起來,對著廠門口看。這次他沒有看到太陽,太陽已經沉到西邊去了,他看到暮色正在往地麵籠罩下來,然後他看到了陳利,搖擺著腰身從廠門口晃出來,她可真漂亮。馬小路發現陳利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麽漂亮過。馬小路把波鞋用塑料袋子裝好,藏在身後,他扯扯衣服,把身後鼓起來的地方拽平,然後走過去把漂亮的陳利堵在了廠門口。陳利說,什麽事?
馬小路說,很重要的事。在陳利麵前,馬小路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麽神氣過。
陳利說,有話快說,到底什麽事?
馬小路說,我還是先請你吃剁椒魚頭吧。
陳利說,怎麽,又打特價了?
馬小路說,你看你,說的什麽話?難道沒打特價我就不能請你吃剁椒魚頭?
陳利說,我沒胃口。
馬小路說,那我請你吃紅燒肉吧。
陳利說,我還是沒胃口。
馬小路想,奶奶的,這也沒胃口那也沒胃口,難道她真想要星星,要月亮?星星和月亮馬小路沒有,沒有他也不怕,因為他有雙百利牌波鞋,所以馬小路底氣十足,他說,那你跟我去宿舍。
陳利說,去宿舍幹什麽?
馬小路說,宿舍裏是不是有床?
陳利說,廢話。
馬小路說,床是拿來幹什麽的?
陳利說,廢話,當然是睡覺。
馬小路一拍大腿,說,你說得太對了,睡覺,我就是想跟你睡覺,我想這件事都想了快兩年了。
馬小路看到陳利那張臉刷地一下就變紅了。她瞪了馬小路一眼,說,神經病。
馬小路說,你以前這麽說我,我沒意見,但今天你這樣說我,我就有意見了。你不是想穿百利牌波鞋嗎?你看看,這是什麽?馬小路把手反到身後去摸那個裝鞋的塑料袋子。
陳利猛地轉過身,看著馬小路。很顯然,馬小路口中的波鞋激起了她的興趣。馬小路就像變戲法似的,把那雙波鞋從身後拿了出來,他指著鞋麵上的標誌,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百利牌。
陳利沒說話,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雙波鞋。等馬小路把那鞋交到陳利手上後,馬小路看到陳利的臉刷地一下由紅變白了。
馬小路說,穿上試試,看合不合你的腳。
陳利仍然沒說話,馬小路看到陳利的臉刷地一下又由白變成青了。
馬小路說,怎麽樣?高興壞了吧,我跟你說,隻要有我馬小路在,別說隻是區區一雙百利牌波鞋,你就是想要月亮,想要星星,我也能從天上給你摘下來。
陳利還是沒有說話。馬小路看到陳利的臉再次刷地一下從青色變成紫色。他心想這女人今天是怎麽啦?變起臉來比脫褲子還快。馬小路想來想去想不明白。還沒等馬小路想明白這個問題,陳利已經將那雙鞋一把摔在地上。她不但把馬小路給她做的鞋摔在地上,還提起腳來在那雙波鞋上跺了一腳,然後又跺了一腳。馬小路心裏就像被針紮似的,痛了一下,然後又痛了一下。他覺得體內有個什麽東西咯吱兩聲就被陳利跺碎了。他想了又想,發現碎掉的是希望,是那份在他心裏醞釀了很久的希望。這時候馬小路有點想哭,但他沒有哭,他隻是彎下腰,把那雙波鞋撿了起來。馬小路撣撣鞋底的灰塵,又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去印在鞋麵上的腳印。他對陳利說,婊子。
陳利說,你罵誰?
馬小路說,罵你。
陳利說,你敢罵我?
馬小路說,不是我罵你,是這雙鞋在罵你。你可以打我耳光,也可以往我臉上吐唾沫,但你不能扔這雙鞋,你更不應該跺它。
陳利說,我扔了又怎麽樣?跺了又怎麽樣?她一邊說,一邊將馬小路手中的鞋一把奪了過去。陳利一揮手,再次將那雙鞋摔在了地上。她提起腳來,跺了一腳,又跺了一腳。馬小路的心裏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當陳利想跺第三腳的時候,發現馬小路已經攥緊拳頭逼到了她的跟前。
陳利說,你想怎麽樣?
馬小路說,我不想怎麽樣,我隻想在你臉上打兩拳。他真的就打了,還沒等陳利反應過來,馬小路的拳頭已經落到了她的臉上。馬小路一拳一拳地數,一下,兩下……陳利在波鞋上跺了四腳,馬小路也很公平地數了四下。這四拳打得很結實,數完四聲後,馬小路看到陳利已經捂住臉倒在了地上。馬小路彎下腰,他彎腰不是去扶陳利,而是去撿那雙波鞋。馬小路把鞋子撿了起來,很小心地撣去鞋底的灰塵,再用衣袖擦去鞋麵的腳印,然後把波鞋抱在懷裏轉身走了。
馬小路邊走邊想,今天我是怎麽啦?先是揍了馬大路,然後又揍了陳利。馬小路覺得陳利罵他罵得沒錯,他就是個神經病。如果自己不是神經病,又怎麽會動手去揍馬大路和陳利呢?在深圳,這兩個人都是對他最為重要的人,一個是他哥,一個是他的夢中情人。現在,為了這雙波鞋,馬小路把這兩個人都揍了。對馬大路,馬小路還好交代,男人之間動動拳頭是常有的事,請他喝頓酒就沒什麽事了,大不了再讓馬大路揍回去,他不會皺一下眉頭。對陳利,馬小路有點後悔。他在陳利身上的這段感情,已經醞釀了整整兩年,就像釀著一缸陳年老酒,他全部的希望和幸福都傾注在這缸酒裏,可是現在,他四拳就把自己的希望和幸福給揍沒了,他心中的這缸酒砰的一聲就變成了空氣,消失於無形之中。馬小路又看了看手裏的那雙鞋,他恍惚覺得,今天揍馬大路和陳利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這雙鞋。
馬大路和陳利都不知道,這雙鞋對他有多麽重要,一個人笑它像兩個足球,另一個人摔了它兩次,還跺了它四腳。馬小路想,馬大路真會扯淡,明明是兩隻鞋,在他眼裏怎麽就成了兩個足球呢?他挨挨揍也是應該的;至於陳利,那四拳更是挨得一點都不冤枉。這雙鞋凝聚了他多少心血啊,時間和精力就不說了,隻說說錢吧。馬小路算了一下,方師傅那裏送了兩條煙,一百五;請陳師傅吃了兩頓肉,這鳥人太貪,吃完羊肉又要人肉,加起來一共花了三百五;還有王師傅李師傅……前前後後累積起來,馬小路的花費超過兩千塊。兩千塊錢完全可以買一雙百利牌波鞋了。但馬小路沒有買,他覺得自己親手做出來的鞋,更能代表他對陳利的一番心意。他真是這麽想的,所以才願意花幾個月的時間去做這雙波鞋。可是這番心意卻被陳利很輕易地就踐踏掉了。馬小路想,陳利實在是不該摔這雙鞋,更不該在這雙波鞋上跺四腳。既然她跺了這雙波鞋四腳,那麽,別說她隻是陳利,就算她是我老娘,我也照樣會揍她四拳。
6
這天半夜的時候,馬小路跑來找我,兩隻眼睛又紅又腫,顯然是哭過一場。他對我說,哥,我想喝酒。他說話的語氣真像我弟,他好像已經忘了,今天早上的時候他還打過我兩拳。想起那一拳我心裏就不痛快,但我還是打開一瓶啤酒遞給他。他抓過酒瓶,仰起頭,像耍雜似的一口氣灌下去,一邊灌一邊咳嗽,眼淚都嗆出來了。一看到他這副喝酒的架勢,我就猜想肯定是陳利又不鳥他了。每次碰到陳利不鳥他,他就到我宿舍裏來很變態地喝啤酒,喝完啤酒再看球賽。
我問他,陳利又不鳥你了?
馬小路說,哥,今天你別跟我提陳利,我隻想喝酒,再給我開一瓶。
我又給他開了一瓶,馬小路還是一口喝光。喝完後他問我冰箱裏還有啤酒沒有,有的話繼續開,沒有就下樓去買。這時我才發現事情比我想象的遠要嚴重,以前陳利不鳥他,他最多喝兩支啤酒。在我印象中,他對啤酒的需求量超過兩支,這還是頭一回。我打開冰箱,裝啤酒的那格已經空了。我說,啤酒沒有了,你到底怎麽啦?
馬小路說,少廢話,趕快去買酒。
我趕緊下樓,去小賣部扛了一件啤酒回來。馬小路瘋了似的喝,我在一旁不停地給他開酒,他就那樣一瓶接一瓶地喝下去。很快他就喝醉了。然後他開始向我道歉。他向我道歉的時候,我房間裏已經多了八個空蕩蕩的啤酒瓶子。
馬小路說,哥,我不該揍你,但我不能不揍你。我揍你,是因為你笑了,你笑的不是我,而是那雙鞋。你知道那雙鞋代表著什麽嗎?他代表的是我的幸福,是我的尊嚴。哥,為了那雙鞋我容易嗎?不容易。我請方師傅抽了兩條煙,請陳師傅吃了兩頓肉,陳師傅這個鳥人,先是吃羊肉,吃完羊肉又要人肉。哥,你知道人肉是什麽嗎?就是小姐,才一百塊錢一次,比小肥羊還要便宜,小肥羊要兩百。還有王師傅李師傅……每一個師傅,都被我當成爹來孝敬過,我為的是什麽?就是這雙鞋。
馬小路把那雙波鞋拿了出來,擺到我麵前。我左看右看,這雙鞋還是像兩個足球,但我沒對他說,我也不敢再次發笑。上次我笑這雙鞋的時候挨了馬小路兩拳,這次再笑,沒準他會跟我拚命。後來馬小路又說起了陳利,馬小路說到陳利的時候,我房間裏已經多了十個空酒瓶子。
馬小說,哥,我把陳利也揍了。我為什麽揍她?因為她欠揍,以前我覺得她是個仙女,現在我覺得她是個婊子,這婊子把這雙鞋往地上摔了兩次,她不但把鞋摔了兩次,還在這雙鞋上跺了四腳。所以我揍了她四拳。他媽的,這四拳下去,痛是痛快,但是我的幸福也給揍沒了。哥,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用?連一個陳利都搞不定,要換成我讀高中的時候,十個陳利都搞定了。你如果覺得我沒用,你就笑我吧,你盡管笑,隻要你不笑這雙鞋,要不,你打我一頓也行……
我沒有打馬小路,也沒有笑他,我隻是默默地陪他一起喝完了剩下的那幾瓶啤酒。我不打他,因為我是他哥,做哥就得有點做哥的樣子。我不笑他,是因為我沒資格,在很多方麵,我還比不上馬小路。他好歹能做出一雙像足球的波鞋,我卻什麽鞋都做不出來。這段時間我腦子裏隻有足球,始終想象不出一雙鞋的樣子。
這天晚上,我和馬小路兩個人都喝了很多。後來馬小路開始罵人,先是罵陳利,罵完陳利又罵陳師傅。馬小路說陳利是個人見人操的婊子,現在他已經不想跟她上床了,他寧可跟頭母豬上床,也不願意跟陳利上床,母豬多好啊,不吃剁椒魚頭也不吃紅燒肉,還不會跺他做的波鞋。他說陳師傅是個嫖客,見到女人就是一副淫賤相,真他媽的騷,吃了羊肉,還要人肉,總之,姓陳的沒一個是好東西。哥,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我點著頭說簡直對極了,沒人比你說得更對。這種時候,除了附和,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安慰馬小路。馬小路罵完這兩個人的時候,我房間裏已經多了十四個空酒瓶子。馬小路掰著手指數這些空酒瓶,他還算沒完全喝醉,能準確地把手指掰上十四次。數完後他很抱歉地對我說,哥,這些啤酒花了你不少錢吧?
我說,幾十塊,小意思。
馬小路說,哥,幾十塊也是錢,你別小看這幾十塊錢,我加一個小時班才三塊八,我得加幾十個小時的班才能賺回這些啤酒。哥,你對我真好,我揍了你兩拳,你都不記恨我,你不但不記恨我,還給我買啤酒喝。這錢我就不還你了,我把這雙鞋送給你吧。哥,你知不道,為了做這雙鞋子,我花了兩千塊錢。你這十四瓶酒,換我這雙鞋,也算是值了。你拿去也許能派上用場……他一邊說,一邊歪著腦袋栽在地上,我去搖他,搖不醒,他已經睡著了,我隻好把他扶到沙發上。
馬小路睡了,我卻睡不著,為了這次球賽設計大賽,我已經失眠很多個晚上了。我把馬小路做的波鞋拿在手裏仔細打量,這時我才看出馬小路的不凡之處。我越看就越覺得馬小路的這雙波鞋做得不錯,這雙鞋,當我一隻一隻分開來看的時候,的確是不怎麽樣,鞋麵顏色雜亂,有點像馬賽克。可是當我把這兩隻波鞋放在一起的時候,我的視覺立即就對稱了。這兩隻鞋,雖然由三十塊皮革拚成,看上卻是一模一樣的,皮革之間的縫合處也相當精巧。我想,為了這雙鞋,馬小路花費的心思還真是不少,所以他才很自信地對我說我也許能把這雙鞋派上用場。
可是,我能把它派上什麽用場呢?當時我認為馬小路說的隻是句酒話,我沒太往心裏去。馬小路走了之後,我順手將這雙鞋扔進抽屜裏。令我沒想到的是,一周以後,這雙波鞋真的被我派上用場了。一周以後,老板突然召集全廠課長級的職員開會,老板說離歐洲杯開賽隻有兩個月了,今天各位課長必須把所轄部門的參賽作品交上去,否則降薪五百。老板的意思是在歐洲杯開賽的兩個月之前,一定得把一二三等獎評出來,然後製造部門參照獲獎作品小批量試產,試售。老板下的是死命令。他有權力這麽做,也必須這麽做。因為他是商人,對於商人來說,在這種情況下,時間就是金錢。
這下把我嚇壞了。媽媽個鳥,我拿什麽交呢?這段時間我腦子裏隻有足球,沒有球鞋,那個參賽作品八字還沒一撇。降薪五百塊,這還是件小事,真正讓我難堪的是,別的部門都在虎視眈眈盯著那十萬塊錢的獎金了,我的部門卻連件參賽作品都拿不出來,這實在是讓我很沒麵子。
老板的這次會議把我開得滿頭大汗,散會的時候,其他部門的課長都站起來,一臉自豪地把參賽作品交到了老板手中,隻有我像個傻瓜似的坐在那裏。我該怎麽辦?我把腦袋都想破了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後來我索性不再去想這次比賽,我開始去想別的事情,我先是想到了陳利,至於我為什麽會想到陳利,我想是馬小路的原因,因為馬小路把陳利揍了,他們之間已經玩完,如果這時陳利脫光衣服站在我麵前,我會毫不猶豫地把她摁倒在床上。想完陳利我又去想馬小路,我想,我跟馬小路還真是一對同病相憐的好兄弟,他失戀之後,我也被這次比賽逼上了絕路。
一想到馬小路,我突然想到了那雙波鞋。我拍拍腦袋,把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