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文
1
鐵門,被得克薩斯的陽光一天天剝蝕,最表麵的褐色油漆皸裂,尷尬地露出下麵一層斑駁的乳白,像一片被壓扁的樹皮。
太陽城監獄該給門刷新漆了,本傑明想,監禁近千名移民囚犯,每年從聯邦政府拿到三千萬美元撥款,刷油漆的錢還出得起吧?這副破敗的樣子真讓人depressing(鬱悶)!
在過去的十年裏,本傑明跨進這扇鐵門很多次,隨意得如同步入麥當勞快餐店。出示移民警察證,交送、提押、遣送囚犯,他對這套程序熟稔於心,甚至重複得機械。有些墨西哥非法移民幾進幾出美國,成了他的老熟人。他們不止一次對本傑明說,一百多年前,在美墨戰爭中,美國人打了勝仗,墨西哥把三分之一的土地劃給美國,包括今天的加利福尼亞、內華達、科羅拉多、懷俄明、猶他、亞利桑那,還有新墨西哥。在一夜之間,成千上萬的墨西哥人發現自己睡在了美國的土地上。那時邊境越過了墨西哥人,現在墨西哥人越過了邊境,這是曆史的遊戲。曆史,對於本傑明,像老祖母遺留下來的寬肥睡袍,能有多少美感呢?而日複一日,把偷渡的墨西哥人群羊一般地趕出美國,他們又群羊一般肆無忌憚地湧回來,本傑明打的似乎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役。
“戰役的意義是戰役,就像人生的意義是人生。”這話是他的頂頭上司查爾斯說的。
監獄的門,對於囚犯,意味著監禁,而本傑明擁有自由,因此每次跨入,總優越感十足地把腰板挺得筆直。這一天他卻有些萎縮。製服把身體裹得越來越緊,脊背上已密密地排滿了汗,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
早晨在家門口,他發動了汽車,又躊躇起來,隨後熄了火,回到房間裏換上了這套簇新的叢林綠製服。他從鏡中端詳自己,竟捕捉到了神情中青澀的局促,中學生初次約會女孩式的局促。他有些惱,想立即脫下新製服,但最終手軟,因為確認自己看上去比平素英俊了幾分。
他即將提押的囚犯,不是彪悍吵嚷的墨西哥非法移民,而是一位名叫菡的中國女子。
菡告訴過他,“菡”是waterlily(荷花)的意思,那越是開在汙水裏越美麗的花兒。
去年夏天,有一次本傑明和母親索尼婭,還有菡共進晚餐。菡在一張餐巾紙上,用圓珠筆寫下自己的名字。他注意到,菡有一雙可人的小手。她一筆一畫地,竟畫出了一朵花,讓他直看得頭暈。寫“菡”字顯然比拚寫water lily困難得多。中國人怎麽發明出這麽複雜的文字?豈止文字,中國人的很多東西都是難解的謎。
“那中間的四點,是什麽?”他好奇地問。
“花苞,雨滴,露水,眼淚……你想象成什麽就是什麽。”菡說。
那四點兒究竟是什麽呢?本傑明仍在琢磨。他一向承認自己的想象力不夠豐富,但對做他這行的,想象力就像聖誕禮物的包裝紙,精美,但在禮物被拆開後,就會被立即丟棄。
他終於推開了沉重的鐵門,走進了監獄。監獄大廳的設置有些像話劇舞台:收審台在正麵,左側麵是拘留室,右側麵是體檢室,體檢室旁有一架古董般的電梯,中間的一片空地專供演員活動。一身簇新的他,似乎成了今日的主演。他用目光搜索拘留室的鐵籠,敏銳得像獵人搜索獵物。按慣例,早在一小時前,獄警就該把候審囚犯帶出牢房,放到鐵籠裏,但那裏空蕩蕩的,仿佛所有的囚犯都在一夜之間越獄潛逃。
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本傑明的搭檔佩蒂半倚著收審台站著,正和兩個無所事事的獄警聊天。佩蒂左手攥著一副鋥亮的手銬,右手捧著特大號的星巴克咖啡紙杯。佩蒂是墨西哥裔,健壯得像得克薩斯草原上的母牛,皮膚油亮,讓人聯想到剛出爐的巧克力。佩蒂衝他咣當當地搖了搖手中的鐐銬。
“嗨,‘藍眼睛的本傑明’,你把自己搞得像個製服模特,要去約會嗎?”佩蒂嬉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本傑明的父親是白人,母親是墨西哥裔,他天生一雙藍眼睛。他的同事大多是黑眼睛或棕眼睛,所以半妒半羨地送他綽號“藍眼睛的本傑明”。
“別拿我開心了。”本傑明有些窘。
半年前,本傑明的搭檔克裏因不堪工作壓力,得了精神憂鬱症,含淚離職。查爾斯讓佩蒂替補。查爾斯認為“藍眼睛的本傑明”腦子算聰明,可有時優柔寡斷,和個性果斷的佩蒂搭檔再合適不過。佩蒂在太陽城移民局算是老資格,但年過四十還是初級警察。她的丈夫凶蠻,有時甚至打得她鼻青臉腫,讓她在同事間很失麵子,按查爾斯的說法,“佩蒂辦事利落,但畢竟是個女人,再強的女人也強不過男人”。
“這個叫‘菡’的囚犯怎麽還沒下樓?”本傑明問,特地把重音放到“囚犯”上。
“說是身體不太舒服,天知道,她玩什麽把戲?”佩蒂聳了聳肩膀,呷了一大口咖啡,“我永遠搞不懂這些中國人!二十年前,這裏幾乎沒有中國人,現在突然間冒出一堆來!都是你,害得我也要辦他們的案子!”
兩年前,本傑明在西鎮臥底,破獲了“88中餐館”偷渡案。西鎮離太陽城大約一百英裏,那裏的移民案件都歸太陽城移民局管理。克裏出麵,逮捕了“88中餐館”的十二名非法移民。雖然一時疏忽讓餐館的老板、首犯福康逃脫,使本傑明屢次捶胸頓足,但兩人還是得到了查爾斯的賞識。在辦案期間,本傑明讀了一本《中國當代史》,學了三句半中文,此後查爾斯總把中國人的案子派給他。
“你辦了這麽多年墨西哥人的案子,不覺得單調枯燥嗎?”本傑明問。
“單調枯燥又怎麽樣?我不用傷腦筋!我懂他們的語言,知道怎麽對付他們,急了,我還可以踢他們兩腳!你的這個中國女囚犯,一副能被風吹跑的樣子,我一腳能把她的腰踢斷。”佩蒂一臉的不屑。
本傑明沉默了。也許佩蒂是對的,和中國人打交道的確傷腦筋,而菡的案子,傷的不止是腦筋,還有心髒。
幾天前,本傑明結束了在加州為期三個月的警察培訓。剛回到移民局,就被查爾斯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查爾斯有一間看得見風景的辦公室,牆上還掛著兩杆神氣十足的獵槍。據說那是查爾斯曾祖父的遺物,曾被用來保護查爾斯家族在南得州的富裕莊園。
本傑明奉查爾斯為偶像,曾多次想象自己十年後坐到他的位置上。查爾斯長年戴牛仔帽、穿牛仔靴,威風、直率,在太陽城移民局,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他可翻雲,也可覆雨。
查爾斯說:“西鎮又出了個中國人的案子,你去處理一下。正好你回來了,不然我還不知道讓誰辦。”
“案犯叫什麽?”
“名叫菡,姓夏。”
本傑明一震:“她是幹什麽的?”
“開個什麽‘88美分店’。”
果然是他認識的夏菡!他突然恐懼了起來,似乎牆上的兩杆獵槍,同時把槍口黑幽幽地轉向自己。
查爾斯接著說:“有人接到一個告密電話,菡的綠卡申請已經作廢,她在美國非法滯留。”
“綠卡申請怎麽會作廢?”
“她丈夫替她申請的,不過後來他們離婚了,她隱瞞真相,險些就讓她蒙混過了關……”
“我們有他們離婚的證據嗎?”
“還沒有,所以我要你去找,去調查,也好立案……”
“那麽多偷渡移民都沒抓,偏抓這麽個有綠卡申請的……”本傑明低聲說。
“你什麽意思?”查爾斯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有人舉報,我就得處理!她是在西鎮被抓的,你該見過她的,怎麽讓她從你眼皮底下溜掉?”
“我不可能調查那裏的每一個中國人。”本傑明替自己辯解。
受查爾斯之命,本傑明前來提押菡到太陽城移民局問話。在過去的三個月中,他反複設想過與菡重逢的情景,但其中任何一種都不是發生在監獄中!設想,怎麽拚得過紅塵的力量?他似乎被驟然卷入一場意外的競技,對輸贏的結果一片茫然。如果菡承認自己從法律上已離婚,他就可以向查爾斯交差,或許還算立下一功,但他真想把菡交給移民法庭,看著她繼續坐牢,經曆一道道法律程序的折磨嗎?
這時體檢室的門被推開,菡出現了,緊隨其後的是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女獄警。菡緩緩地走過來,遠遠地看到本傑明,陡然一震,像被電棍擊中了似的。本傑明感覺自己像一個魔術師,猝不及防的變臉使觀眾受了驚嚇。在西鎮時,他的公開身份是衛生局的檢查員,現在卻成了移民局的警察!菡快到本傑明和佩蒂麵前時,女獄警指令她停下腳步,她聽從了。
菡顯然剛出浴不久,頭發還濕漉漉的,膚色是受驚後的慘白,眼眶浮腫,像溺水後剛被拖上岸。神情依然落寞,又添一層囚犯式的沉鬱。她並不抬眼看本傑明,但睫毛卻分明顫動,隨時會被折斷似的。她上身純棉的白襯衣,倒平整,透露出一貫的文雅和隨意。下身的墨綠色棉布褲,是監獄發的,對她太寬肥了些。她右手上纏著一團白紗布,斑斑點點的血跡仍默默滲出。
“怎麽這麽晚?”佩蒂不滿地問。
“去看獄醫了。”女獄警回答。她二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單薄,皮膚白得有些病態,倒像也在坐監牢似的,神情嚴肅得近乎滑稽。
“她的手是怎麽回事?”本傑明問。
“砸門砸的。”女獄警聳聳肩膀說,“她是一進宮,文化休克,和同牢房的囚犯鬧矛盾,整天神經兮兮、哭哭啼啼的,我一氣之下把她關進了單人間……”
“單人間?”本傑明不由得驚叫起來。
“就是沒有窗戶的那種……每天隻能出來15分鍾洗個澡……”
本傑明不客氣地打斷了她:“我知道什麽叫單人間。”
“她受不了,砸門想要出去……我才不理她,結果她把自己的手搞成這個倒黴樣子……”
“醫生怎麽說?沒骨折吧?”本傑明接著問。
“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這不是她看醫生的原因,”女獄警輕描淡寫地說,“她懷孕了。”
本傑明一驚,心狂跳起來:“懷孕了?誰的孩子?”他把探詢的目光轉向菡。
菡並沒有抬頭迎接他探尋的目光,隻畫中人般默立著。
“怎麽才發現?”佩蒂問。
戴眼鏡的獄警說:“起初她不知道,沒來那個,還以為因為坐牢受了驚嚇,直到上個星期開始嘔吐……今天早晨吐得更厲害了,就央求我去看醫生……”
“幾個月了?”佩蒂問。
“三個多月了。”仍是女獄警替菡回答,“醫生說她的身體狀況不太穩定,建議讓她今天休息,不要押到移民局問話了。”
“這我們可做不了主,”佩蒂翻翻眼白,“我們得問老板。”
按理說,菡的案子歸本傑明管,他該向查爾斯請示,但他突然怯懦了起來。“你打個電話給查爾斯,好嗎?”他對佩蒂說。
佩蒂從口袋裏拿出手機,走到拘留室旁去打電話。本傑明一時無語,就和菡相對僵立著。他意識到菡自從走出體檢室,還沒說過一句話。即使他拔出腰間的手槍,向天空扣動扳機,也穿不透菡的沉默。在監獄大廳裏的這一刻靜寂中,他似乎聽到了菡腹中胎兒的心跳。
過了幾分鍾,佩蒂回來了,搖搖頭:“老板發話了,按原計劃進行!”
“那好吧,”女獄警聳聳肩膀,“She is all yours!(她全歸你們了!)”
She is all yours!本傑明暗自品味這句話,菡歸了他嗎?哪一個獵物願意歸屬獵人?
菡無聲地把雙手遞給了佩蒂。佩蒂把咖啡杯丟進垃圾箱,利落地給菡戴上手銬,見本傑明仍站在原地發呆,說:“還愣著幹什麽?走呀!”
本傑明麻木地跟隨在佩蒂和菡的身後,走進了地下停車場。停車場裏燈光幽暗,使他一時無法適應。半小時前還熟門熟路的每一條通道,此刻竟變成了迷宮中的曲徑。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菡白色的背影。在她的身體中,一個小生命正懷著對這個世界的期望,熱切地生長著,偏偏在這致命的時候!
2
本傑明開動囚車,轉瞬就上了高速公路。天地驟然寬曠,他原本繃緊的神經鬆弛了一些。大片大片的陽光明燦燦地撲過來,似乎霎時驅散了監獄留在眼底的陰影。
他喜歡開車。自十六歲那年拿到駕照,便行不離車。當上警察之後,在外辦案,追蹤罪犯,更是長年在路上奔波。母親索尼婭叫他“公路之子”,他倒覺得“孤星之子”更準確些。得州州旗上隻有一顆星,所以得州有個酷酷的別名:Lone Star State(孤星州)。得州是美國唯一一個有權獨立的州,但他認為,獨立,不是得克薩斯人的向往,因為得克薩斯人比“紐約客”更代表美國精神,要承擔改變美國的責任,現任的美國總統,在得州土生土長的喬治布什不就是典範嗎?
窗外,牧場連天,偶爾地,一兩幢白牆綠頂的房屋會閃過。此刻,看到這些房屋,菡會有什麽感想呢?本傑明揣測著。
囚車是廂式的,被一張鐵網隔成兩節,頭一節裏坐著提押者本傑明和佩蒂,後一節坐著在押者菡。
一張鐵網,分割出兩個世界,但菡呼出的溫熱氣息,似乎伸出無數隻細小的手臂,幾乎要擁抱住他的肩背了……
本傑明第一次見到菡,是在西鎮。
太陽城移民局抓走“88中餐館”的非法員工後,就勒令餐館關門了。本傑明原本申請結束臥底,但另一家大型中餐館即將開張,還有一家香港人的工廠也雇傭許多非法員工,查爾斯就讓他繼續留在西鎮。大半年過去,餐館的房子仍無人租用,而本傑明的母親索尼婭作為這處房產多年的代理人,一直希望能找到租戶。
那天索尼婭打電話給他,說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國女子和她預約見麵,要看一下原“88中餐館”。可惜到了約定的時間,她的高血壓病複發,頭暈目眩,隻好求本傑明替她出麵。
本傑明是索尼婭的獨子。索尼婭認識本傑明的父親亞瑟,是在一場持續三天的露天音樂會中。那是她生活中最high(興奮的)的三天。整日唱歌、跳舞、喝酒,晚上睡搭在公園裏的帳篷。本傑明是狂歡的紀念品。索尼婭和亞瑟奉子成婚,可亞瑟一直頑強地保持著瘋狂單身漢的風格:酗酒、吸毒、泡妞,帶回家的永遠隻有數目驚人的信用卡賬單……在本傑明九歲那年,索尼婭和亞瑟離了婚。在整個離婚的過程中,小本傑明是索尼婭堅決的支持者。亞瑟讓他蒙羞,而任何讓他蒙羞的人都應該從他的生活中消失,那時他已然認定了這個原則。索尼婭離婚後,有過兩段同居關係,一段維持了三年,一段延續了八年。當第二段同居關係結束後,她開始迷戀甜食,體重迅速翻了倍,健康每況愈下。本傑明常阻止她暴食甜點,但她把甜點藏在壁櫥裏、床底下,藏在所有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搞得整幢房子都彌漫著餿奶油的氣味。本傑明對她的憐惜一日比一日濃重,凡事隻要她開口求助,他從不會拒絕。
本傑明到了原“88中餐館”門口,看到一個窈窕的中國女子,正在餐館外的荒草間踱來踱去。她似乎並不思量這處房產的生意前途,隻是玩味這片荒涼。
女人把頭發在腦後梳著一個簡潔的馬尾,穿米色無領無袖短衫,沙棕色的卡其布短褲,雙手插在褲袋裏,神情靜寂平漠,竟和得克薩斯的荒野很相配。本傑明曾在德治頓的唐人街見過一幅名叫“江南春”的油畫,畫中的女子和菡十分相似,白淨,周正,似乎生活在一個遙遠時代的遙遠地方,卻有一雙大眼睛,大到足以在瞬間把男人拉近自己,甚至讓男人迷失其中。
女人看到他,就走出了荒草叢。
他說:“我希望你不是千裏迢迢來這兒拔草的。”
菡一笑,立即比油畫上的中國女子多了幾分親切和靈動,說:“我承認我腦子有點暈,但還沒暈到一塌糊塗的地步……”
兩人相視一笑。
“我叫菡。”她禮貌地伸出小手,和他分寸有致地握了握。
本傑明說:“我是索尼婭的兒子,本傑明,很抱歉,她身體不舒服,隻好失約了。”
“我希望你母親能盡快恢複身體。”她說。
菡的聲音低緩,英文發音比較純正,不像原“88中餐館”的打工妹們。她們常在餐館大廳裏叫嚷說笑,即使是在問候客人時,也會操著蹩腳的英文高喊,像是在跳蚤市場討價還價。
她倒是有些特別呢,本傑明想,可自己對中國女人有多少了解呢?美國電影中寥寥可數的幾個,不是順從地忍辱,就是卑微地乞求,隻有匍匐在地服侍男人的份兒,而近幾年,武打片裏飛簷走壁、揮刀舞槍的中國女子又奔向了另一個極端……
本傑明打開了餐館門,讓菡隨意參觀。
“你不進來嗎?”她問。
他搖頭:“如果你有什麽問題,明天打電話給我母親好了,我對房地產一竅不通……”
本傑明的妻子詹妮弗曾在“88中餐館”當經理,在餐館關門後離家出走,至今杳無蹤影。詹妮弗說過,8是中國人的幸運數字,而88代表雙倍的幸運,但對於本傑明,8隻代表一顆被思念扭結的心。
半個小時後,菡從餐館裏走出來,客氣地向本傑明道謝,隨後告別。
過了不到兩星期,索尼婭興奮地告訴本傑明,菡準備租下原“88中餐館”,開一家專售日用品的“88美分雜貨店”。本傑明不知道菡為什麽要用這個名字。他懷疑菡和原“88中餐館”的老板福康有什麽瓜連,但又找不出證據。索尼婭終於租出這處房產,去掉一塊心病,執意請菡到家裏吃晚飯慶祝,還叫本傑明作陪。
索尼婭不擅長廚藝,結果還是本傑明手忙腳亂地幫她做好了晚飯。
“其實你請菡到餐館去吃,不就簡單多了嗎?”本傑明不無怪怨地說。
“餐館裏哪有家庭氛圍?”
晚上七點,菡準時到了。還是梳著簡單的馬尾,不過換上了一件細肩帶休閑裙裝,露出光潔的後背。裙裝墨綠的底兒,胸前點綴著細小的紫荷花。
索尼婭熱情地擁抱了菡:“You are eye candy!(你真養眼!)”
本傑明也忍不住恭維:“西鎮因為你,都變得涼爽了。”
在席間,索尼婭問菡:“你來美國幾年啦?”
“五年。”菡回答。
“原來住在哪兒?”
“洛杉磯。”
“我看你沒戴婚戒,單身一人?”
“和老公分居了。”
“在美國有什麽其他親人嗎?”
“沒有。”
“可憐的孩子!”索尼婭歎口氣,“一個人多不容易!”
“不像你想象的那麽難……”
“你離開中國的時候,沒有受到刁難吧?”
“刁難?”菡詫異地反問。
“聽說中國政府不讓人隨便離開呢。”
菡恍然:“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中國在變呀。”
本傑明插嘴道:“那你怎麽想到要搬到得州呢?”
“因為得克薩斯是理想的傷心地。”菡說。
本傑明驚訝地看著菡。
“你看過電影《得克薩斯州的巴黎》嗎?”
他搖搖頭。
“你真是得克薩斯人嗎?”
他點點頭:“從頭到腳都灌滿得克薩斯的熱氣……”
“我第一次看《得克薩斯州的巴黎》,是在上大學的時候。我看電影從不看第二遍,不過這個電影,我在過去的十年裏,看了五遍。”
“真那麽值得一看嗎?”
“很多人可能會覺得沉悶……”
“那是什麽感動了你呢?”
“你看了,就知道了。”菡說。
晚餐在溫馨的氛圍中結束。本傑明很久沒和母親一起吃一頓正式的晚餐,因為菡的出現,他竟找回幾分家庭感覺。
轉天,本傑明特地到錄像店裏去借《得克薩斯州的巴黎》,錄像店裏沒有,後來又去了圖書館,終於找到了。
影片在得克薩斯的荒漠上拉開了序幕,本傑明無比熟悉的荒漠。很多鏡頭是空的:車窗外寂寞的荒野,孤獨的吉他聲訴說憂傷和懺悔……
男主人公在得州的沙漠裏獨自行走了好幾年,後來回到了弟弟在加州的家,竟拒絕說話。沒有人知道在他和妻子之間發生的事情。他四處打聽,終於尋到妻子的行蹤,於是帶兒子開車去得州。他走進一幢破敗的建築,在一個小房間中找到從事色情業的妻子。牆壁是半透明的,他可以看到妻子,但妻子看不到他。他將過去的事娓娓道來。以前妻子總想離家出走,出於妒忌,他把妻兒鎖在車庫裏。有一天半夜醒來,他發現家裏失火,急忙奔向車庫,但妻兒已遠走……他終於讓妻子“認出”自己,並告訴妻子兒子旅館的住址,讓她們母子團聚,自己則悄悄地離開……
在黑暗中,本傑明和男主人公的影子慢慢融為一體。自從詹妮弗失蹤後,他常做同樣的夢:在沙漠上漫無目的地跋涉……
“88美分店”開張了。本傑明選周一的晚上去購物,因為那時客人比較少。
他剛一出現在門口,菡立即走過來迎接他。菡把頭發盤起,穿紫藕色的唐裝,更像畫中的女人。
“歡迎光臨!”菡說,淺笑著,於是一句職業性問候就摻了幾分曖昧的暖意。
他買了六節電池,半開玩笑說:“質量能保證嗎?中國製造的東西名聲不太好呢。”
“在我這兒買的,質量不好,包退換的。”
“做得到嗎?”
“我對假的東西過敏。”菡的神色嚴肅了起來。
本傑明心一動。求真的人,能讓他心動。他說:“我順便想告訴你,看了你推薦的電影,《得克薩斯州的巴黎》。”
“感覺怎麽樣?”
“像是專給我拍的……”
菡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怎麽可能?”
“被離棄的人把被離棄的感覺藏得最深……”他說。
“那就是有共鳴了。”
“不過我不明白,在十幾年前,八十年代的中國,你怎麽會被感動?你的生活離得克薩斯那麽遙遠……再說,十幾歲的女孩子,該喜歡花呀草呀的……”
“花兒、草兒會枯萎,荒原不會;親密是暫時的,疏遠是永遠的;逃離、流浪、漂泊……這些東西才永恒。”菡的口氣隨意,像談論一支歌曲,或者一道菜。
本傑明怔怔地望著菡,心想在她的這雙大眼睛裏,究竟潛藏著多少他不能讀懂的內容。
“我一直都在逃,”菡歎口氣說,“像一隻小老鼠,可總覺得背後有一隻貓,白色的或黑色的……我那時想,逃到荒原上,我就可以解脫……”
荒原,在車窗外執著不倦地出現……
“現在,我成了菡背後的貓。”本傑明一邊開車,一邊想,“此刻她一定非常想逃……”
本傑明的手機刺耳地響起來,劃破了囚車內的沉默。本傑明接起手機,是查爾斯打來的。
“本傑明,你聽仔細了,”查爾斯說得字字清晰,“你馬上調轉方向,押送夏菡到德治頓移民局!明天就遣送她回中國!”
“為什麽?”本傑明驚問。
“你忘了我的規矩了?我一旦做出了決定,就不要問我為什麽。”
“可是,”本傑明壓低了聲音,“她的情況比較特殊……”
“我知道她懷孕了,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要遣送她!這是這些人喜歡玩的花樣,以為生個美國公民,就可以永遠留在美國……”
“這……我不能確定……”
“不管她的動機是什麽,她犯了法,我們就要懲治!”
“可是……她的案子還沒到法院……我們有權這樣做嗎?”
“上麵有新規定,我們可以隨時遣送非法移民!”
“是不是太倉促了?”
“你怎麽這麽羅唆?我已經和德治頓移民局聯係好了,他們會幫你安排航班。拿出一點鐵腕來!這幾年我們沒什麽業績,真是恥辱!別忘了,布什總統是我們得州人,我們要讓他為我們而驕傲!”
“好的……”本傑明說。
他掛斷了電話。把囚車轉進了一個加油站,隨後掉頭,扭亮指示燈,向南行駛。
佩蒂問:“我們去哪兒?”
“德治頓。”本傑明回答。
“去德治頓做什麽?”菡放棄了沉默,問。
本傑明從後視鏡中看到了菡驚詫的神情,他說:“到那裏你就知道了……”
“我有權現在就知道……”
“先去德治頓移民局。”
“我的案件不歸他們管……”
“德治頓移民局隻是協助我們,我們老板決定遣送你回國……”
“遣送?”菡驚叫起來。
“是,遣送。”本傑明說。
“在這麽特殊的時候?我……”
本傑明無言以對。
“那我的生意怎麽辦?”
“這……你能托付給親戚嗎?”
“我在美國沒有親戚!”
“那……當地政府……會處理的。”本傑明結巴地說。
“你們不可以這樣做,我要給我律師打電話!”菡抗議道。
本傑明轉過頭,遭遇了菡的目光,憤怒、驚訝、怨恨……他的眼睛像被山火燒烤到一般,倉皇地逃開。
佩蒂插嘴道:“我們不會讓你隨便打電話。”
“你們不可以這樣對待我,我在任何時候都有權利找律師,這是美國法律規定的!”
“哼,美國法律!你對美國法律懂多少?”佩蒂說。
本傑明試圖解釋:“規定剛改,我們可以隨時遣送非法移民……你應該懂的,每次政府改規定,總有一些人會受到影響……”
“總有一些人要做犧牲品,這太不公平了!”菡情緒激動地叫道。
佩蒂低聲對本傑明說:“早點兒把她送回去,我們也能結案,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本傑明想,會像吃一片奶油蛋糕那麽容易嗎?
太陽仍深情脈脈地懸在天空,高速公路在眼前綿綿地延展,牧場上的牛馬依然悠閑散步。似乎什麽都沒有被改變,除了菡的命運……本傑明突然有些眩暈。這將是怎樣的旅途?是遣送,告別,甚至是永別……
而在菡的身體中孕育的小生命,很可能是他播種下的!
3
在汽車的馬達聲中,本傑明還是分辨出了菡的呻吟。他轉過頭去,看到菡的臉色愈發蒼白了,大顆的汗珠掛在額頭上。他不用去摸,就能感覺到那汗是冷的。
“你沒事吧?”他問。
“我……要去洗手間……”菡神色窘迫。
佩蒂轉過頭,一臉嚴肅,厲聲地說:“你可不許撒謊!”
“我撒什麽謊?我記得得克薩斯,印第安話‘tejas’,是‘朋友’意思,你怎麽就不能把我當朋友,對我友好一點?”
“你是誰?”
菡沉默片刻,又說:“我肚子痛,真的必須去洗手間。”
本傑明把囚車停進了一家“小醜”快餐店的停車場。三人一走進快餐店,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兩個男孩,正在為搶奪冰淇淋而大聲爭吵,看到他們進來,立刻閉了嘴。
兩個全副武裝的移民警察押著一位中國女子,這樣的鏡頭夠捉人眼球了。本傑明想。
坐在角落裏的一個女子,原本正在筆記本電腦上打字,竟驚訝地站了起來。她對菡問了一句話,菡立即回答了。兩人對話用的是中文,讓本傑明十分惱火。菡聽得懂英語,他卻聽不懂菡說的中文,這是不公平的遊戲。
佩蒂立即製止菡:“閉嘴!”
那女子二十幾歲年紀,生氣勃勃,把一頭短發挑染出至少四種顏色:紅、黑、褐、金,在銀灰的長背心外束了一條寬腰帶。腰帶上的骷髏圖案,似乎立即把她劃入了時尚行列。
本傑明、佩蒂跟在菡的背後到了洗手間門口,本傑明對佩蒂說:“你和她一起進去,小心她尋短見。”
“你還挺在意她!”佩蒂譏諷地說。
本傑明麵無表情:“保證她不出任何意外,是你我的責任。”
佩蒂和菡走進了洗手間。
這時彩發女子走過來了,卻被本傑明攔住:“你等她們出來再進去。”
“你沒有權利阻攔我上洗手間!”彩發女子用純正的英語說。
一看就是個ABC(American Born Chinese:美國出生的中國人),本傑明暗想,自以為一出生就可以享有美國公民的所有權利。他不客氣地說:“我有權力阻止你接近我的囚犯!”
菡和佩蒂出來了。菡看到彩發女子又說了一句中文,彩發女子立即點了點頭。
離開快餐店,回到囚車上,本傑明稍微鬆了一口氣,但菡目光中的失望和敵意,讓他全身立即僵冷起來。他打開音響,希望能緩解車中緊張的氣氛。得州鄉村音樂台正在播放著名墨西哥裔歌手席琳娜(Selena)的歌,《Captive Heart(被俘虜的心)》:
I see him walking,I sense the danger
I hear his voice and my heart stops
He wears a face of the night
Ooh,the perfect stranger
And Im falling,ready or not
……
本傑明和菡曾一起聽過這首歌,在一家名叫“Tejas(朋友)”的墨西哥餐館。半年前,他邀她去太陽城遊玩,並請她品嚐正宗的墨西哥餐:玉米餅塔哥,卷烤牛肉和五色蔬菜。
四個戴草帽的墨西哥男歌手,每人手裏拿著一樣樂器,來到他們的餐桌旁。其中年長的一位說:“給你的女朋友點一首歌吧?”
本傑明微笑,並不解釋:“隨你們唱吧,她喜歡憂傷的,談情說愛的。”
菡微笑著搖頭。微笑是默認,搖頭是否認,菡就是這麽矛盾的女子。
於是四個人就萬分抒情地唱起了這首《被俘虜的心》:
I hear his voice
And my heart stops
……
My captive heart(he holds the key to these emotions)
My willing soul(let me drown in this ocean)
And I carry the flame
And I play my part
Like I did from the start
As long as he‘s callin’,callin
My captive heart
Fire burns
So Ive been told
But I like the way it feels
He has a wild passion
That drives away the cold
And I know his touch is real……
一曲終了。本傑明給了歌手小費,他們滿意地離開了。
“夠憂傷吧?”本傑明問。
“仔細想想,陷入危險愛情的人,和坐牢的人,有什麽兩樣呢?”
“這首歌,讓我想起了我妻子詹妮弗……她是席琳娜的崇拜者。”
“她現在在哪兒?”
“失蹤了,就像《得克薩斯州的巴黎》裏的妻子……”本傑明一臉黯然。
“對不起,觸動了你的心事……”
“你知道,被遺棄是什麽感覺?”
菡點點頭。
“誰遺棄了你?”
“我的前男友。”
“為什麽?”
“他說,我這人適合當情人,不適合當妻子……那時我們住在中國北方,他給省長當秘書,我在出版社當翻譯。我去南方出了一趟差,回到家,他已和另外一個女人訂婚了。”
“我不明白。”
“他希望有朝一日當上省長,他需要一個在仕途上對他有幫助的人,陪人吃飯,巴結、賄賂別人,這一套我玩不來……我這人比較散漫,不懂進取。”
“他願意永遠和我做情人……”
“他在訂婚時就準備好了欺騙他未來的妻子?”
“我也這樣問他,他說這有什麽奇怪的,男人骨子裏都向往妻妾成群。再說,隻要我們小心一點兒,不會被人發現的。”
“這真是一個殘酷的建議。你怎麽說?”
“我說你去下地獄吧,那裏有很多女魔鬼等著你!”
“哈,你倒蠻厲害的!”
菡告訴本傑明,她前男友結婚那天,她回湖州老家探親,或許她就是想逃避。家,其實早已不是她的避難所。母親下了崗,愛羅嗦的脾氣立即膨脹了幾倍;父親在工廠裏當了多年的技術員,一直不得誌,每天一回到家就開始喝悶酒。她坐了一夜的火車,到家後又昏睡了一天。起床後,暈乎乎地走進廚房去拿水,才發現父母和姐姐菁正在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吃晚飯。那男人生得幹瘦,但全身名牌,舉止倒有幾分見過世麵的氣度。
她才恍惚記起母親說過那天是菁相親的日子。
菁端坐在桌旁,化了一臉精致的妝,像等待上場的戲劇演員。菁比菡大三歲,中學模範教師,母親身邊的孝順女兒。菁活得目標明確,做事幹淨利落,且永遠裝扮得一絲不苟。
四人對菡的出現同時露出了驚訝神色。菡頭發蓬亂,眼神迷蒙。身上的睡衣薄薄的,遮不住身體。菁嗬斥她回房間去換衣服,她便轉過身,無意中,把背後幾乎完美的起伏呈現給了那男人。
那男人名叫常笙,住在洛杉磯,看中了菡。那時的菡,像隨一群人登山,其中一些人早早到了山頂,俯視掙紮的眾生,而菡還在山間徘徊,把捉襟見肘的消沉生活過得有些厭煩,也有些恐懼,於是就想到另辟蹊徑,而常笙,殷勤地把一條西方的蹊徑鋪展到她的眼前,她無力拒絕。
菁和菡斷絕了關係。在菁眼裏,菡是把風光占盡的女人,而占盡風光,還要表現出一副不刻意的樣子。
一年後,菡踏上了赴美的班機。
常笙在洛杉磯有一幢房子,一輛BMW,日子過得算舒坦。常笙一直想要個兒子,不過三四年過去了,菡的身體並不協作,夫妻之間就有了間隙。這間隙要是在國內,被親朋好友覺察到,可能早就被齊心協力地填補了;可在國外無人理會,一天天分裂得飛快。
常笙平生最恨的東西是安全套,而偏偏又染上了一個嫖妓的毛病。他和妓女無安全措施操作的情景,便成了菡的噩夢。
菡說:“有些男女關係是有毒的,這話用來形容我和常笙的關係,再恰當不過。”
她離開了常笙,打點行裝來到了得克薩斯。
“你那時沒想過回中國嗎?”本傑明問。
菡搖搖頭:“不知道回去能做什麽。”
“我一直想象中國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那你該到中國看看。”
“社會主義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我不懂政治,所以不會解釋。”
本傑明微笑起來。
吃過午餐後,本傑明帶菡去“State Fair(州集市)”。集市上遊人如織。看賽馬,看雜技,坐過山車……每到一處,都聽得到人們興奮的叫喊。他們來到集市中的露天劇場,看鄉村歌手樂隊“得克薩斯牛仔”演出。
四位男歌手走上舞台:一位在鋼琴旁坐下來,一位準備敲鼓,一位開始調整電子琴,最後一位是主唱亞瑟。亞瑟五十幾歲,長發披肩,上身僅穿一件黑皮馬夾,露出手臂上黑龍圖案的刺青,挎一把電吉他。他們唱的是鄉村歌手漢克威廉姆斯(Hank Williams)的《Lost Highway(迷失的高速公路)》:
Im a rolling stone,all alone and lost
For a life of sin,I have paid the cost。
When I pass by,all the people say
“Just another guy on the lost highway。”
Just a deck of cards and a jug of wine
And a womans lies make a life like mine。
Oh,the day we met,I went astray
I started rollindown that lost highway
亞瑟且舞且彈且歌,完全投入到演出中,把歌曲演繹得淋漓盡致。亞瑟本人就是一塊孤獨的滾石,迷失在高速公路上,本傑明想。亞瑟的聲音比前一年喑啞,融入滄桑,反添了磁力。那變化是細微的,也許隻有他才感覺得到。
這時觀眾們都站了起來,手舞足蹈,和樂隊一起唱,把場內原本灼熱的氣氛燃到沸騰:
I was just a lad,nearly twenty-two,
Neither good nor bad,just a kid like you
And now Im lost,too late to pray
Lord,Ive paid the cost on the lost highway
……
本傑明對菡說:“那個主唱,叫亞瑟,是我爸爸!”
“什麽?”
本傑明不得不提高聲音:“那個主唱是我爸爸!”
“天哪!”菡驚訝地叫道,“你一點兒都不像他!”
本傑明把頭發梳理得中規中矩,穿棕白兩色的小方格襯衣,樣式保守的米色卡其布褲子。
一曲終了,觀眾們歡呼起來,喊著“亞瑟!”“亞瑟!”“得克薩斯牛仔!”
滿頭大汗的亞瑟麵露笑容,從肩上摘下吉他,揮舞著向觀眾致意。突然,他雙腿一軟,撲倒在舞台上,把吉他摔到了幾英尺以外。全場觀眾幾乎同時發出一聲驚叫。本傑明反應得甚至比保安人員還迅速,撥開人群,衝上舞台,嚷道:“你,你怎麽啦?”
亞瑟沉默,成了高速路旁躺臥的岩石。
“你醒醒!”本傑明的聲音顫抖,充滿恐懼,“The party is not over yet……(派對還沒有結束……)”在過去二十幾年中,他從未這麽靠近過亞瑟,甚至嗅到了亞瑟頭發中的汗味兒。
過了十分鍾,急救車到了。本傑明和菡跳上救護車,陪亞瑟去了醫院。
兩個小時後,醫生宣布亞瑟因心肌梗塞,離開了人世。那一首《迷失的高速公路》,成了亞瑟的絕唱。
本傑明和菡一起回到集市。遊人早已散去,旋轉歸於靜止,喧嚷融入無聲。他在露天劇場的舞台上找到了亞瑟的吉他,弦弦皆斷。
“我爸爸總說,他會活得痛快,死得年輕,這被他說準了。”
本傑明告訴菡,在索尼婭和亞瑟離婚三年後,亞瑟曾回到家來,乞求索尼婭的原諒。索尼婭有些心軟,但本傑明阻止她收容這個浪子。像亞瑟這樣的人,永遠以自我為中心,不會為索尼婭,也不會為本傑明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成長的歲月裏,本傑明一再避免的,就是成為亞瑟,因此他選擇了警察這個對自律性要求極高的職業。享樂的一代有時造就刻板的下一代,這在亞瑟和本傑明身上得到證明。
“我當初是不是對他太冷酷?”本傑明問菡,“現在他走了,我再沒有機會了,”他伸出雙手握住了菡的雙肩,“你說,他會理解嗎?”仿佛菡成了亞瑟的代言人。
“我想,他會的。”
本傑明像負罪的人得到了豁免似的,如釋重負地把頭埋進了菡的肩胛裏,隨即他呼吸到了菡清爽的氣息,清爽如荷花在晚風中送香。他尋到了她的唇,那寬恕他、讓他忘憂的源頭。
那一夜,在露天劇場的舞台旁,菡這個來自遙遠中國的女子,把她圓潤的身體一寸寸地展示給了他,讓他終於開始理解她那複雜如畫的文字。身份和差異被忽略,背景和經曆被淡化,年輕的身體無聲地嘶喊,隻為共同的願望尋求綻放的理由。他把生命的雨幾次傾注進她的花蕊……
高速公路上的滾石似乎停滯,得克薩斯的天空從未如此恬靜。
4
在德治頓移民局,一位名叫諾曼的警官接待了本傑明和佩蒂。諾曼是白人,五十幾歲,一臉和氣,舉止動作與其說像警察,不如說更像社區義工。
諾曼說:“我最快能把菡送上後天去北京的班機,你們得先把她關到德治頓監獄。”
這時本傑明接到了線人的電話:福康出現在德治頓唐人街!他像被注射了興奮劑般,立即進入了備戰狀態。他讓佩蒂押送菡,自己去追蹤福康。他從諾曼那裏借了一身便服穿上,就上路了。抓到福康,不僅可以讓“88中餐館”案有個了結,還可能打聽到妻子詹妮弗的下落。
四年前,詹妮弗在太陽城一家食品公司當會計。有一天她到一家銀行去存錢,沒料到排在她前麵的男人轉過頭,像抓小雞般把她抓在手裏,用手槍對準了她的太陽穴……雖然搶劫犯在當天就被製服了,但詹妮弗的世界卻開始坍塌,似乎麵前的每一個人都會隨時轉過頭來,把自己變成人質。她患上輕度精神分裂症,情緒時起時落。在本傑明被派回西鎮臥底時,她已停止工作了一段時間,但依然不願到小城裏生活。本傑明幾乎是強迫地拉她搬到了西鎮。
詹妮弗偶然看到“88中餐館”招聘經理的廣告,便去應聘,本傑明沒料到她居然立即被雇用。
詹妮弗在“88中餐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矚目,所有的人都叫她“Pretty Girl(美女)”。她天生金發碧眼,讓那些容貌暗淡的女侍應生羨慕不已;她穿大紅的絲綢唐裝,尺寸卻小一號,且真空出場。廚房裏那些單身男人,在夢中都和她睡過,而且不止一次。顧客們第一次見到美國女人穿上唐裝,眼前總是一亮。她成了一道東西方共同欣賞的風景。老板福康更是不懈地用他僅有的幾十個英文詞恭維她,會一天說幾遍“You are sexy!(你真性感!)”他的目光隻要有三十秒鍾的空閑,就一定粘在詹妮弗的身上。
詹妮弗常念念叨叨餐館裏的一些事情。據說,福康偷渡到美國,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有幾次還險些送了命。在泰國時,他被警察追捕,情急之下跳進河裏,結果被毒蛇咬傷,在右臂上留下一長條傷疤。福康到了美國,頑強不息地幫他的三親六故偷渡美國,這些人現在分別在美國的十幾個州開中餐館。他下一步要安排他的幾個同鄉偷渡。本傑明見過福康幾次。福康留平頭,雖然個子不高,但寬肩闊背,腳步生風,一望便知是個意誌堅定的人物。
出於職業的敏感,本傑明從這零零碎碎的故事中理出了一些頭緒,斷定福康是一個偷渡集團的頭目。把一個人從中國偷渡到美國,收費大概五萬美元,福康做的是暴利生意。本傑明請求查爾斯立案。太陽城移民局包抄了“88中餐館”,審查了每一位員工的身份,唯獨對正宗美國公民詹妮弗連話都沒問一句。
當天晚上本傑明回到家裏,看到詹妮弗坐在沙發上,哭紅了一雙眼睛,精神恍惚。
“88中餐館出事了!”她說。
“我聽說了。”
“那些可憐的人,都被抓進了監獄。”
“他們是罪犯。”
“他們整天都在工作,一周七天,一天十五六個小時,什麽時候去犯罪?”
“他們非法入境,就犯了罪。福康隻需打電話,就可以組織偷渡了。你聽得懂他在電話裏說什麽嗎?”
“他隻是幫親戚朋友的忙……”
“你太天真了!”
詹妮弗沉默了。
“好了,別難過了,”本傑明接著說,“你願意在餐館工作,我們還可以聯係其他餐館呀。”
本傑明那些天太忙了,找不出時間陪詹妮弗,也不知她整天想些什麽。一個星期後,他在深夜回到家,不見詹妮弗的人影,隻見到了她留下的紙條:我走了,不要設法找我。
本傑明自然不會聽取她的建議,他想方設法四處找她,但她蹤跡全無。他一直懷疑詹妮弗的出走和福康有關,而福康像一粒沙,了無痕跡地融入了荒漠。
德治頓的唐人街在霓虹燈下愈發陌生,寫滿中文的招牌像在無聲拒絕本傑明的來訪。幾個聚在職業介紹所門前的中國人和墨西哥人,打著赤膊,彼此用簡單的英文開著粗俗的玩笑。
本傑明按照線人提供的信息,來到了“初春按摩店”。按摩店設在一幢舊樓的底層。店主把一間大辦公室分割成十幾個格子間,亞裔按摩女們便像棋子般嵌進每個格子間裏。在曖昧的燈光下,劣質的家具倒展出幾分虛幻的美感,而按摩女們也把色情的彩妝塗得有濃有淡。在看過了《得克薩斯州的巴黎》後,本傑明總有一種幻覺:在一個曖昧的地方撞見落入風塵的詹妮弗,就像男主人公找到從事色情業的妻子。
他拉開一扇又一扇門,既忐忑又惱怒地審視一對對正以不同的姿勢尋歡的男女。其中一個中國男人,很像福康,但並不是福康。他極想把那個男人從床上揪起來,臭揍一頓,發泄一下心中怒火,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他失去追蹤的目標,離開按摩店。在深夜裏,像一個疲憊而沮喪的獵人,在唐人街的叢林中逡巡著……
第二天早晨,本傑明剛走進德治頓移民局大樓,迎麵碰上諾曼。諾曼說,有兩個男人在接待室裏等本傑明。
本傑明隨諾曼走進接待室,看到一個精幹的白人和一個瘦小的中國人。諾曼向兩人介紹了本傑明。白人向本傑明伸出了手:“戴維卡特,洛杉磯的律師,”隨後指指中國男人,“這位是常笙先生,夏菡的丈夫。”
本傑明和常笙也握了握手。常笙的手像一小把幹柴,硬而枯。聯想到這雙手曾在菡柔潤的身體上遊走,本傑明的臉色沉了下來。
戴維說:“我們坐昨天的夜班飛機趕來,就是想了解菡的案件。”他穿一套做工講究的西裝,頭發被削得短短的,目光如鷹,一望便知是伶牙俐齒的主兒,能在法庭上讓死刑犯被無罪釋放。
“你聽誰說菡在這裏的?”
“我們自有消息來源。”戴維的神情頗得意。
一定是那個彩發女子走漏了消息!本傑明想,菡對她說中文時,告訴了她常笙的電話號碼。菡會向背叛她的常笙求救,而不向他這個移民警察求救。他的妒火突然被點燃了起來。他冷漠地說:“我無可奉告。”
“常先生作為菡的丈夫,有權了解菡的案情。”
“常先生告發了菡,他該比任何人更了解案情!”本傑明語含諷刺。
常笙驚訝地叫道:“你怎麽知道的?”
本傑明微微一笑,這個幹瘦的家夥果然中了他的詐計!
戴維立即插嘴道:“誰告發了菡,現在不重要,你們已經抓到她,重要的是案件有新發展,菡懷孕了!孩子很可能是常先生的,他要求做胎兒親子鑒定。”
本傑明轉過頭問常笙:“你最後一次見到菡是什麽時候?”
“三個多月前。”
“什麽?”本傑明似乎沒聽懂常笙的話。
“三個多月前,我在西鎮見到她,和她睡了……”常笙理直氣壯。
本傑明想,菡居然這樣?她不是說一想到和常笙睡,就覺得惡心嗎?難道她也和許多女人一樣,擅長用謊言把毒汁描述成玉露瓊漿?
“如果胎兒是你的,你打算怎麽辦?”本傑明問。
“如果是我的,我就要求撤銷菡的案件;如果不是我的,隨你們怎麽處理她。”常笙直截了當。
本傑明冷冷一笑:“撤銷她的案件,你有這麽大的能力嗎?”
“我可以恢複她的綠卡申請。”
“那你以前向移民局報案,就等於向執法人員撒謊了,我可以逮捕你!”
“且慢!”戴維說,並指了指常笙的鼻子,“從現在開始,你,閉嘴!你,本傑明,去請示你的老板,我知道你做不了主的。”
本傑明顯然受了羞辱,臉漲紅了,極想出拳砸向戴維的雙眼,讓他鷹一樣的目光霎時暗淡下去。為什麽前人在設立警察這一職業時,又要設立律師?
本傑明說:“你們先在這兒等等吧,你得拿出足夠的耐心來。”隨後和諾曼離開了接待室。
本傑明派佩蒂去德治頓監獄押解菡,他要澄清事實真相。在諾曼的協助下,他迅速地調出了常笙的移民檔案。
常笙曾住在中國湖州,靠賣小商品為生,後來開了一家貿易公司。上世紀90年代初,一樁異族婚姻成了湖州的頭條新聞。美國駐湖州領事館的黑人簽證官和一個中國女人結了婚,兩人的婚姻得到了當地政府官員的祝福,市民的關注。簽證官的太太豪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她周圍的人下海經商,都發了財,她眼紅了,苦思冥想,想出了一條生財妙計:變相出售美國簽證。一時間,做著美國夢的湖州人都千方百計地和她拉上關係。丈夫坐在辦公室發簽證,她坐在家裏收錢。常笙在她手上買到了一張企業家簽證。美國外交部發現湖州領事館的漏洞,立即撤了簽證官的職,但為掩蓋醜聞,隻好放棄對上千非法簽證持有者的追究。
常笙到了美國後,迅速找到了一個合夥人,開了一家中美合資的貿易公司,專營偽造名牌貨。兩年後,拿到了企業家綠卡。
本傑明打電話向查爾斯請示常笙的要求,查爾斯聽了,十分不滿:“怎麽會有人知道你要遣送菡,怎麽會走漏消息?你是不是同情這個女人?”
本傑明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如果查爾斯發現他和菡的關係,他就不會再有一天安寧的日子。
查爾斯接著說:“你告訴那個姓常的,還有那個什麽大牌律師,他們要是能從德治頓移民法官那裏拿到一個injunction(指令),我就允許醫院做親子鑒定,拿不到的話,就讓他們立即滾開!”
本傑明向常笙和戴維轉告了查爾斯的決定。
戴維說:“我們有權見一下菡吧?”
本傑明猶豫片刻,說:“好吧,我可以讓你們見她。”他是可以拒絕戴維的要求的,但他被好奇心折磨著,他想知道菡和常笙的關係究竟是不是“有毒的關係”。
十幾分鍾後,佩蒂押著菡走進了接待室。菡比前一天更虛弱,似乎一夜無眠,眼眶青黑,像被人惡作劇般塗上濃重陰影。幾個月前還像花一般的女子,竟然這麽快就枯萎。
常笙麵露喜色,說了一句中文,被本傑明立即打斷:“我不允許你們在這兒說中文!”
常笙改用英文:“你到底還是爭氣,肚子大起來啦!到這種時候,還是想我吧?”
“我和你是有協議的,我不揭發你,你也不撤我的綠卡申請!你怎麽這麽不守信用?”菡質問。
“我以為你是說氣話要離婚的,誰想到你會跑到得州來獨立?現在我不是來救你嗎?”
“你如果不害我,不強迫我……今天也不用救我……”
本傑明立即問:“什麽?他強迫你?”
佩蒂叫起來:“他要是強迫你,你可以告他的!”
常笙不屑地一笑:“什麽強迫不強迫的,我們是夫妻!”
本傑明立即反問:“如果你承認和她是夫妻,那菡就不是非法滯留啦!”
戴維阻止常笙:“你閉嘴!我們去找法官吧。”
戴維和常笙離開後,菡問本傑明:“你們可不可以推遲遣送?”
本傑明不敢正視菡,有些艱難地搖搖頭。
“我們帶你去諾曼的辦公室,先在遣送文件上簽個字。”佩蒂對菡說。
“我……我……”菡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今天感覺很不好,頭暈、惡心……明天恐怕坐不了飛機……”
“別羅唆了。”佩蒂不耐煩地說。
“我擔心孩子……”
“別拿孩子當借口!”佩蒂打斷菡的話,從背後推了菡一把,“走吧。”
佩蒂出手過猛了,菡踉蹌一下,身子竟撞到牆壁上。她慘叫一聲,用雙手捂住腹部,驚恐地抬起眼,聲音微弱地說:“我……肚子痛,快送我上醫院……”
本傑明看到血從菡的褲腳滴落到了大理石地麵上。他、佩蒂還有諾曼手忙腳亂地把菡拖上囚車,向離德治頓移民局最近的聖瑪麗醫院駛去。
公路上,前麵的車越開越慢,本傑明也不得從每小時55英裏,減到30英裏,隨後到10英裏,最後完全停了下來。
“前麵大概出車禍了……”本傑明對佩蒂說。
菡慘烈地哭嚷道:“再不到醫院,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本傑明把警燈放到車頂上,脫離車隊,沿著高速公路行使。佩蒂對他說了些什麽,他都聽而不聞。他把焦灼憂心都寫到了臉上,仿佛變成了一個飛車送妻上醫院的丈夫,而不是押送囚犯的移民警察。
本傑明開始暗自祈禱起來:“上帝呀,原諒我這麽遲才向你請求,如果你聽到了,求你保佑菡和她的孩子吧。”
5
聖瑪麗醫院終於到了。
在菡被放到移動床上,即將被推入急診室那一瞬,本傑明奔到她麵前,想說一句安慰的話。菡立即閉上了眼睛,但眼淚卻無聲地流了出來。
那“菡”字中的四點兒,是眼淚的意思!本傑明突然想。
他在急診室門外焦灼地踱來踱去。佩蒂和諾曼被他的焦躁惹得煩了,丟下他出去買咖啡。
大約一個小時後,一位二十幾歲的護士走出了急診室。她是白人,長相討喜,穿一身粉紅護士服,給黯淡的醫院添了亮色。從她胸前掛的名簽上,本傑明得知她叫梅麗。
本傑明立即問:“她怎麽樣?”
“她脫離危險了,不過孩子沒保住……”
“天哪!”他叫了一聲,“這是我最擔心的……”
護士看了本傑明一眼,似乎在揣度他的話。
“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梅麗搖搖頭:“她的身體很虛弱,精神也不穩定,不想見任何人……”說罷急急地離開。
本傑明跌坐在長椅上,忍不住開始想象那個流失的小生命的形狀。罪孽感,像驟被潑灑的墨汁,在心紙上迅速漫延。
踢踏的腳步聲近了,他抬起頭,看到常笙和戴維。戴維得意地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拿到法官的指令了!”
本傑明麵無表情:“太--遲--了!”
“什麽?”常笙叫起來,“孩子怎麽樣?”
“沒保住……”
常笙瞠目結舌。
戴維說:“即使孩子流掉了,你還是可以做親子鑒定。”
本傑明說,“是呀,免得你以後有疑問。”
常笙猶豫了片刻:“那好吧,既然這麽遠跑來了,花了這麽多律師費……”
戴維問本傑明:“早晨菡還挺正常的,你們是不是虐待她了?”
本傑明並不回答。
戴維把頭轉向了常笙:“他不回答就等於默認,你可以控告移民局的!”
“我可不想打這沒完沒了的官司,把賺的錢都送給你……”常笙沉下臉色。
戴維一時語噎。
這時,一群記者破門而入,立即打破了沉靜。他們膚色各異,年齡不同,但每人都舉著炮筒般的專業相機,一臉的激動。本傑明一眼便認出,跑在最前麵的,是在“小醜”快餐店遇到的那個彩發女子。
本傑明從未如此完整地暴露在鎂光燈下。各種各樣的問題陣雨般落下:
“桑提亞戈先生,你對菡流產的事件如何看待?”
“這是不是對人權的侵犯?”
“移民局為什麽執意要遣送她?”
“這件事會對中美關係有什麽影響?”
“菡真犯法了嗎?”
而那彩發女子的問題最尖銳:“如果菡是你的姐妹、妻子、情人,你也會這麽粗暴地對待她嗎?”
……
記者還沒有走,中國駐德治頓領事館的官員來了,接著是華人議員……本傑明陷入一個巨大漩渦,隨時都可能沉落。這時,他看到人群外有一個熟悉的男人身影:平頭、寬肩,是福康!男人遠遠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掉頭離開。本傑明竭力想擺脫眾人,去追趕福康,但是激動萬分的記者和官員們卻把他圍得更緊了。
第二天一早,本傑明接到查爾斯的電話。查爾斯令他趕回到太陽城移民局麵議菡的案件,留下佩蒂監視菡。手機在短短的幾分鍾內,似乎就變成了炭團,燙得他手心生煙。
他急忙踏上了歸途。
陽光依然明燦。得克薩斯的陽光總給人一種假象:今日和昨日沒有什麽不同。本傑明惴惴不安地走進了查爾斯的辦公室。查爾斯坐在一堆報紙中間,眉頭皺得緊緊的,像兩截被熏黑了的雪茄。他的獵槍,失寵的情人般,被丟在了牆角。本傑明的兩手立即冰涼起來。
查爾斯踢了踢腳邊的一摞報紙,譏諷地嚷道:“你看看,你成了名人啦!我要見你都要預約啦!”
本傑明慢慢地彎下腰,怯怯地拾起其中一張,頭版上登的便是自己在聖瑪麗醫院被記者“圍攻”的大幅照片。
“這裏還有,”查爾斯把桌子上、書架上的報紙都推到本傑明麵前,“英文的,西班牙語的,中文的,你現在是國際明星了!尤其這些中文報紙,整版整版地報道,誰認得這些鬼畫符般的文字?”
本傑明跌坐在查爾斯對麵的椅子上,像等待陪審團朗讀判決書的囚犯。
“你看網上!”查爾斯把電腦屏幕猛地擰轉向本傑明,“你都上CNN了,還有CCTV,你知道CCTV嗎?中國中央電視台!在得州電視台的網站上,一天就有幾千人給你這個雜種留言!”
“雜種!”本傑明幾乎從椅子跳起來,他的偶像居然罵他“雜種”!
“我勸你有空讀一讀……”
“這些人,真是閑得慌……”本傑明嘟囔了一句。
“還有更閑的呢,網民對你進行人肉搜索,你在西鎮臥底的身份也暴露了,他們還打聽出來你老爸是個花花公子呢!……”
查爾斯像早把機關槍上足了子彈,完全沒有放棄射擊本傑明的意思:“你再到窗口去看看……”
本傑明立即站起身,奔到窗口前。上千中國人,還有一些白人和墨西哥人,舉著大幅標語正在移民局門口示威。剛才本傑明從後門直接進入地下車庫,沒料到前門竟正在上演這樣一出活劇。
每幅標語,都是用英語、漢語、西班牙語三種文字寫成。“還我人權!”“救救孩子!”“善待移民!”“美國也是移民的美國!”……
“華僑團體和人權組織都來了,墨西哥人也來湊熱鬧……”
“對不起。”本傑明低聲說。
“說句對不起有個屁用!你要好好反省!”
“我疏忽了一個細節。我們在‘小醜’快餐店遇到一個中國女子,誰知道菡對她說了幾句中文,就把事情鬧得這麽大……我沒想到這小女子這麽厲害……”
“你們到快餐店去幹什麽?”
“菡要用洗手間,我總不能讓她尿到褲子裏……”
“你被利用了!她利用了你的同情心!你也是有經驗的警察了,怎麽竟掉進了一個女人的陷阱!還是個中國女人!”
本傑明沉默了。他骨子裏藏著驕傲,不肯承認自己做錯什麽,他隻是執行職責。遣送菡,是查爾斯的決定,即使他當初設法阻撓,他能說服查爾斯嗎?
查爾斯的電話刺耳地響了起來。從查爾斯對話時的語調和神態上,本傑明輕易地就判斷出來電者是查爾斯的上司。查爾斯在說了一串的“Yes”之後,沮喪地放下了電話。
查爾斯擺了擺手,對本傑明說:“撤銷對夏菡的遣送令,把她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