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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們的底牌

  弋舟

  日子還是過下去,是啊--不過一個傻子卻很快要同他的自尊心分手了,也許到世界末日也不會再碰頭。

  --馮尼古特《囚鳥》

  1

  曲兆福和曲兆祿一同來找我,這可是讓我意想不到。他們一胖一瘦,仿佛哼哈二將,橫在店門前,恰好塞滿了門框。我的小店立刻變黑了,猶如一團烏雲,遮住了本來明媚的陽光。尤其當我看到他們的眼睛裏都飄著一縷似有似無的白翳,心頭更是一驚。他們這是要幹嗎?

  我確實被他們的到來嚇住了。我們雖然是一奶同胞,但可恥的生活早已泯滅了我們之間的親情。他們倒是經常光顧我的小店,但都是獨來獨往,今天來個胖的曲兆福,明天來個瘦的曲兆祿,伸出胖的或瘦的巴掌:給錢!沒錢?那完蛋了,他們會搶我的貨物,一塊移動硬盤,一隻MP3,最不濟,也要搞走我幾個鍵盤。瘦的曲兆祿真狠,有一次搶了我的移動硬盤,公然就在我的小店前轉賣起來。賣多少錢?二百!這是他伸手向我要的那個數目。我哪能眼睜睜看他把一塊簇新的移動硬盤就這麽給賤賣了,隻能上前和他討價還價:二百?還能便宜不?不便宜了?那成,賣我吧!這樣看起來,好像是我在我自己的小店前撿了個便宜。胖的曲兆福稍微溫和一些,他是搶了就走,從不繼續為難我。但是他的力量驚人,有一次衝進櫃台,撞倒了我的店員小鴿,令小鴿的盆骨骨折。為此,我不但負擔了小鴿的醫療費,而且從此也負擔起了小鴿,小鴿成了老板,我成了店員。

  不是我懦弱,更不是我對他們抱有溫情,是我實在不願招惹他們。我也企圖抗爭過:再鬧!再鬧喊警察了!而那時小鴿也已經舉起了手機,110,多便捷的號碼,我想搶下來都來不及。警察隨叫隨到,誰?誰搶劫?可我卻直擺手,對不起,對不起,誤會了。怎麽誤會了?顯然,我們是親兄弟,這是家務事,我的店員,喏,就是這個小鴿,誤會了。我為什麽敢於糊弄人民警察?是因為我看到了我兩個哥哥眼裏萌生出似有似無的白翳。這有什麽了不起?又不是萌生出殺機。可我寧願他們萌生出的是殺機,也不敢正視他們眼裏那縷似有似無的白翳。當那縷似有似無的白翳飄上他們的眼珠,就預示著他們即將打出一手致命的底牌,預示著他們即將倒下,嘴眼歪斜,口吐白沫,姿態一直低下去,低低低低,一直低到塵埃裏,去吃土!我懼怕這張底牌被他們亮出來,這張底牌不是大貓二貓,不是紅桃A或者梅花K,它是我難以啟齒的家族史,如果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小鴿麵前,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新生活,新生活裏的新秩序,必定土崩瓦解,而我,也將必定萬劫不複,重新回到我的家族的序列中去,用一雙飄著白翳的眼珠去打量生活。

  小鴿對此不能理解,經過無數次卑鄙的誘導,我才將她的思路引向了片麵的歧路。我讓她將我的妥協歸根結底在“善良”上。你太善良了!這句話就成為了小鴿的口頭禪。她愛我的時候,指頭一戳,說;她恨我的時候,指頭一戳,說;我們恩愛的時候,她充滿深情地說;我們打架的時候,她無限輕蔑地說。

  而此刻,曲兆福和曲兆祿眼裏飄著白翳,高揚著底牌,共同駕著烏雲而來,我不知道我的“善良”還有沒有餘地了。我情不自禁地想往櫃台下麵縮。櫃台下麵是小鴿的兩條美腿,那裙下的旖旎,更加滋長了我埋頭鑽進去的渴望。但小鴿的腿適時並攏,像一扇門,黯然關閉。我聽到啪噠啪噠的拖鞋響。透過幾台數碼相機,再透過櫃台的玻璃,我看到他們來到了我的眼前。一瞬間,我有了絕望之感,並且無比空虛。

  你起來!他們喝。我聽出來了,這是曲兆福的聲音。

  我當然不想起來。我甚至決定不惜代價,迅速打發掉他們。我的手都伸進櫃台裏了,抓住了兩台數碼相機。小鴿立刻捕捉到了我的企圖,她真敏銳啊!我聽見,她似乎驚叫了一聲,然後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控製著我的企圖。我企圖什麽呢?用這兩台數碼相機做板磚,劈頭蓋臉地痛擊敵人?當然不是這樣的!同樣是損失兩台數碼相機,我當然選擇把它們奉獻出去。你太善良了!我似乎能聽到小鴿肚子裏幽暗的歎息。我們的手伸在櫃台裏,艱難地較量著:給!不給!還是給了吧!--你、太、善、良、了!

  這是沉默的一刻,也是死亡和爆發概率各半的一刻。

  曲兆祿不耐煩了,一拍櫃台說,搞什麽搞!我們找你說正事。

  正事?他們哪次來搞過正事?他們的正事就是要,就是搶!我感到我恨他們。我的手在下麵做著努力,目光冰冷地凝視著他們。突然,我覺得有一團東西飄進了自己的眼眶,我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塊毛玻璃……

  曲兆福甕聲甕氣地說,你不要慌,我們不要你的錢,我們是來和你商量曲兆禧的事。

  曲兆禧?是誰?哦,她是我們的妹妹。我的手立刻鬆懈了,眼前的白霧也旋即消散。他們要和我商量曲兆禧的什麽事呢?我都幾乎要忘記自己的這個妹妹了。

  2

  我和曲兆禧最後一次見麵是三個月前。我們家的老房子要拆遷,她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去一趟。說實話,對於自己的那個家,我是沒什麽感情的,我的父母還健在的時候,我就已經盡量避免回去了。我懼怕那些鄰居的目光,他們對我們家知根知底,而我們家的根底是一筆巨大的爛賬,連曲兆福和曲兆祿都避免去翻,更何況如今已經煥然一新的我。

  好在我的家已不複當年,這裏曾經是一所小學的校園,如今校園早已搬遷,左鄰右舍也七零八落,我家的破屋現在夾在高聳的樓宇之間,十足一副苟延殘喘的模樣。我暗自鬆了口氣,趾高氣揚地出現在曲兆禧麵前。

  但是曲兆禧的模樣卻令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覺得,我並不是出現在了我妹妹的麵前,我是出現在了我母親的麵前。這當然不可能,我母親已死去多年。但是麵前的曲兆禧宛如母親在世。她的臉盤有一個籃球那麽大,但身子卻瘦成了一根竹竿,更為關鍵的是,她胸前那對曾經惹是生非的乳房也不翼而飛了。那曾經是一對多麽激烈的乳房啊,掛在胸前,不昂首挺胸都不行!可是,如今它們去了哪裏?我不禁一陣心酸,這讓我意識到,畢竟,眼前這個比例失調了的女人,是我的妹妹。我迅速猜測出在曲兆禧的身上發生了什麽,乳腺癌,除了乳腺癌,還會是什麽呢?乳房又不是氣球,一根針就能報廢掉,隻有乳腺癌,才能徹底根除掉它們。這個知識我很早就掌握了,因為,我母親就是一名乳腺癌患者。當年,乳腺癌光臨了我的母親,她隻能割掉它們,據說是貼著肋骨刮,直到寸草不生,空空如也。然後,我母親的臉盤就有一個籃球那麽大了,身子卻瘦成了一根竹竿,好像提前預演了曲兆禧的今天。遺傳,這是遺傳的力量!我首先想到了這一點,然後諸如血緣、宿命這樣的觀念充斥了我的腦袋。我不免悲觀,本來不錯的狀態也消極起來。

  我不敢想我的家族都發生了什麽。生活宛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割裂著我們的親情;生活又宛如皮筋,用乳腺癌這樣的東西柔韌地將我們聯係在一起。對於曲兆禧,我同情起來,並且有些慚愧。她是我的妹妹,而我已經快要忘記她了,如果不是她打電話,我根本想不起她。我從腸子裏決定和我的家告別,除了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兩個家夥時不時地來騷擾我,這個家也的確和我沒什麽關係了。我完全投身在看上去蒸蒸日上的生活,已經開始和小鴿商量著要買一台車了。我對小鴿幾乎百依百順,與此同時,我的妹妹卻迎接了乳腺癌,而我卻置若罔聞,仿佛毫不相幹,這樣就形成了比較和落差。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麵對失去了乳房的曲兆禧,我突然有了檢討的願望。

  在這種願望的驅使下,我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曲兆禧的要求。

  我家的房子要拆遷了,這預示著巨大的利益。曲兆禧神情淒怨地請求我,放棄屬於自己的那部分。在我看來,她的理由太充分了,她失去了一對傲然的乳房,還有比這更理直氣壯的嗎?何況,她還離了婚(沒有了乳房的女人,天經地義地就沒有了婚姻,這也沒什麽好說的),帶著個上初中的兒子,不照顧她,簡直說不過去。我心頭一熱,立刻表態說,沒問題,哥答應你,都給你!旋即,我耳邊就回響起了小鴿的歎息:你太善良了……與其說被自己感動了,毋寧說我立刻就產生了一絲悔意。我家的房子可是不小。當年疏於管理,家家都是由著自己的需求擴建住宅的。我那在小學教語文的父親,雖然弱不禁風,但也是發了狠,努力營造了一個大宅子,連廚房帶雜物間,居然弄出上百平米。想一想,如今這樣的規模,又身處鬧市,該值多少錢?盡管我如今已煥然一新,但並沒有富裕到張狂的地步,我自己現在就沒房子,之所以想先買台車,也是因為房子實在太貴。

  可是話已出口,想收回來就不容易了。我試探著問曲兆禧,這事你和他們商量過沒有?我指的是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個時候,我搬出這兩個瘟神,就仿佛打出了一張凶狠的牌,這的確是有些陰暗。

  曲兆禧搖著籃球一樣的頭,憤然說,關他們什麽事!爸媽活著的時候,就把他們趕出去了!何況,這麽多年,是我守在這個破家的,你以為守在這兒舒服嗎?哪樣不要我操心?房頂漏了!鬧白蟻了!電線老化了!地基塌陷了!鄰居圖謀侵占了,要吵架,要鬧!我的病就是這樣折騰出來的!

  我覺得曲兆禧說得天塌地陷,基本上是說給我聽的,既然這樣,似乎我也不該染指這裏麵的利益。她還使出了殺手鐧--她的病,她以一對乳房為代價,獲得了毋庸置疑的權利。

  她這麽說,讓我有些不能接受了。在我看來,如果物盡其用,她的乳房隻能喚起憐憫,不應當作為籌碼,當一副牌那樣地摔在我麵前。她的乳房隻有處在弱勢的時候,才能博得親情。

  我這麽想是有曆史依據的。想當年,曲家有女初長成,曲兆禧含苞欲放,一對好乳惹得四方惡霸垂涎三尺,終於激起了一場事件。那時候曲兆禧隻有十五歲,凸凹畢現的身材助長了她的春心,她不思學業,有空就混跡於一些是非之地。離我們家不遠,是省體工隊的駐地,那裏開風氣之先,開起了全省第一家贏利性的旱冰場。曲兆禧昂首挺胸地來到旱冰場,迅速掌握了滑翔的技巧,像一隻飽滿的燕子,穿梭往複,時而正著滑,時而倒著滑,時而兩條腿交叉成一把剪刀,頻繁疊加,同時把胸脯挺得更高。這樣的情景連我看到都心跳加速,會惹出多少麻煩,大家可想而知。旱冰場是什麽地方?體工隊裏是什麽人?麻煩說來就來,很快,幾個練摔跤的混蛋就盯上了曲兆禧。曲兆禧實在是太奪目,她那對乳房波浪翻湧,不被人盯上簡直就是荒謬的。那幾個混蛋毫不掩飾自己的方向,他們說,就是衝著曲兆禧的乳房來的!曲兆禧被嚇得不輕,雖然她春心萌動,但麵對幾個一身橫肉的體工隊員,她還是驚慌失措了。從此再也不溜冰了,可不溜也不行,人家追到門上來了,在上學的路上堵她。這裏麵最倒黴的是我,因為我和曲兆禧同年同月同日生,從小上學就分在一個班裏,有時候還坐同桌。我們結伴出入無可避免,於是,我的倒黴也無可避免。

  我們雙雙被幾條大漢堵在路中間。對於曲兆禧,他們還算客氣,言辭輕浮,甚至言辭懇切;對於我,就是下了狠手的侮辱。他們輕而易舉就能把我的頭夾在胳膊裏,一直把我憋得眼冒金星。或者,他們就把我擠在牆根,像床墊一樣地背靠著我。他們這麽做,是一種要挾,他們以我的痛苦來謀取曲兆禧的妥協,這樣,我就是他們手裏的一副牌了。他們幻想著用我這副牌打得曲兆禧落花流水,繳械投降。但曲兆禧不妥協,她居然因此厭惡我,仿佛她的不幸是因為我造成的。被人像一副牌似的攥在手心,我該多委屈?我知道我是在替曲兆禧受罪,是在替她的那對乳房受罪。他們渴望夾住的並不是我的頭,是曲兆禧的乳房!他們渴望靠住的,也並不是我門板一樣的身體,是曲兆禧的乳房!

  我一度憎恨曲兆禧,憎恨她惹是生非的乳房。但是,有一天,當她的乳房被一個混蛋正麵襲擊了之後,我的立場迅速轉變了。

  那天,幾個混蛋終於厭倦了拿我來過癮,公然將曲兆禧圍在當中,其中一個,於撕扯之間,駭然抓在了那對夢寐以求的乳房上。我聽到了一聲悲哀的呻吟。我覺得那不是曲兆禧發出來的,是她的那對乳房,是它們,像無助的嬰兒一般,被侵害後,發出了令人心碎的啼哭。我的血一下子燙了,滾燙的血將我變成了一張紅彤彤的鋒利的紅桃A,勒令我義無反顧地衝上前去。結果可想而知,我被打慘了。他們像訓練一樣,把我做了沙袋,前摔!後摔!掄起來摔!直到他們練累了,才揚長而去。

  事情鬧大了。我隻剩下了半條命。我父親找到體工隊,接待他的那個教練更混蛋。我父親說,我女兒還是個孩子。那教練一揮手說,我見過你女兒,哪兒是個孩子,孩子有那麽大的胸嗎?就這樣,曲兆禧的胸反而成了人家手裏的牌。看來是說不清了,麵對一群體工隊員,我父親就好像是秀才遇到了兵。那就沒辦法了嗎?講理的地方總歸會有吧?是我父親不善於講理嗎?不是這樣的,相反,我父親是一個非常善於講理的人。但是由於他自身的原因,一些講理的地方他不太敢去了,這個我以後會說明。總之,我父親做過一些事情,從此令他麵對不公時,總有些忍辱負重。

  我們家愁雲密布。也許,曲兆禧的乳房就是在那個時候造下了孽,於是,終究難逃被根除的惡報。但那對乳房何其無辜啊!難道,它不是美好的嗎?難道,它不應當被眷顧?那段時間,我有著古怪的好惡。我厭惡曲兆禧,卻憐憫她的乳房。我將這兩者割裂開,提前摘除了曲兆禧的乳房。

  我想,曲兆福和曲兆祿應該也是懷著和我一樣的好惡才挺身而出的。他們從來不喜歡曲兆禧,曲兆禧在我們這個家掠奪了太多的資源,幾乎是錦衣玉食,不如此,她也不會發育得如此完好。平日裏,曲兆福和曲兆祿這兩個瘟神巴不得曲兆禧倒黴,但是,這一刻,曲兆禧的乳房喚醒了他們的良知,他們決心捍衛那對乳房。

  較量約在了肇事之地--旱冰場。

  曲兆福和曲兆祿當然不是人家的對手。他們淪為了和我一樣的命運,從人,變成了沙袋。那通摔啊!摔得旁觀的我都痛起來,身上像著了火,又像是罩了冰。我的心都被摔得縮緊了。我疼痛地看著曲兆福和曲兆祿最後一次掙紮著爬起來。我看到他們對視了一下,有一道白霧,像電流一樣,在他們的四隻眼睛中交流,劈劈啪啪,打出火花。然後,他們雙雙扭擺起來,那姿態,像是在翩翩起舞。當然,這很荒謬,哪有邊舞蹈邊翻白眼的?他們不但翻起了白眼,而且旋即訇然倒地,身體如遭電擊,起伏成劇烈的波浪。這樣子太嚇人了,幾個大腦簡單的體工隊員麵麵相覷。起初他們還在傻笑,但是他們立刻就笑不出來了。曲兆福肥胖的身軀僵直地繃住,雙手痙攣地勾在脖子上,像是要把自己掐死。曲兆祿緊隨其後,同樣往死裏掐自己,並且口吐白沫,嘴唇閃電一樣令人目不暇接地來回翻闔。圍觀的人群驚叫起來,要出人命啦!要死人啦!體工隊員魂飛魄散,這個後果太嚴峻了,一對乳房惹出兩條人命,想一想都恐怖!他們開始分別施救,用力掰曲兆福和曲兆祿的手,企圖把手從他們的脖子上分開。可是曲兆福和曲兆祿的手像磐石一樣不可動搖。一些氣聲從他們的喉嚨湧上來,發出窨井下濁流堵塞般的聲音。我目睹了這樣慘烈的一幕,淚水頃刻間奪眶而出。

  這件事的結局是,曲兆福和曲兆祿被送進了醫院,體工隊領導出麵慰問了他們,他們過了段神仙般的日子。從此,曲兆禧和她的乳房獲得了安寧--這是誰呀?這麽大胸?你可別招惹她!她倆哥有病!--喏,就是這樣。

  我回憶了曲兆禧和她乳房的往昔,開始後悔自己剛才的承諾。我想,如果她不用那對乳房來要挾,如果她不和我打牌,事情或許會好說一些。我敷衍她說,那你還是先跟曲兆福和曲兆祿說,他們同意了,我沒二話。這麽做我也是迫於無奈,她跟我打牌,我就隻好回她一手牌,我們這對兄妹就隻能這樣,你一手我一手地打來打去。

  曲兆禧瞪著我。我看得出,我令她非常失望。在她的觀念裏,我和她應當是同一戰壕的,我們孿生嘛!而曲兆福和曲兆祿應當是我們共同的對手,他們倆孿生!要說打牌,也應當是我們倆打對家。但是,現在我這個對家背叛了她,像那對乳房一樣,成為了她的異己分子。

  我從我家的房子逃出來。那一番重溫令我很是煎熬,我要立刻擺脫這一切,去過我的新生活。我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

  3

  我忘記了這件事。所以麵對曲兆福和曲兆祿,我就不解地問,曲兆禧怎麽了?

  曲兆祿說,我們家要拆遷了,你知道不?

  我想了一下,想起了這件事。但是我搖了搖頭,表示我並不知道。我這麽做,完全是出於對曲兆祿的厭惡。相對於曲兆福,我更加反感曲兆祿。我的這位二哥像他的長相一樣令人不愉快,除了眉眼相似外,他長得根本不像自己的孿生兄弟曲兆福。曲兆福肥頭大耳,頗有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憨態,曲兆祿卻麵目枯瘦,像蛇一樣地陰沉。這當然和後天的喂養有關,曲兆福受到我父母的優待多些,但我毋寧相信是先天使然。

  曲兆祿噝噝地說,那我現在告訴你,我們家要拆遷了,曲兆禧要獨霸房產!他總是這樣說話,發出蛇一樣的聲音,令人不快。

  我說,怎麽會,她怎麽獨霸法?你們倆這麽厲害。

  曲兆祿說,你不知道,她狠著呢!我們來就是和你商量,我們要起訴她,和她打官司!

  我支吾著,不想正麵回應他。我看到一旁的小鴿瞪大了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看我。這讓我警惕,我不想讓她摻和到這件事情裏來。如果她總用“你太善良了”來幹擾我,這件事情會更複雜的。

  我說,打什麽官司,還是坐下來談談好。

  曲兆福發話了,我們和她談過了,根本談不攏,要不,我們一起再去談談?

  我並不想去,但是身邊的小鴿卻敦促我,去談談,去談談,這麽大的事!

  我有些生小鴿的氣,但仍然繞出櫃台,和他們會合在了一起。我突然覺得,小鴿很討厭,這隻是我們家的事,她那麽聚精會神做什麽!

  我們兄弟三人一同走出我的小店,一同走入明媚的陽光裏。這種感覺很奇怪,我厭惡我的兩位哥哥,但是同他們並肩而行的這一刻,卻有些百感交集的滋味。想一想,我們這樣齊頭並進,已經是多年以前的情景了,恍若隔世啊!

  我內心剛剛滋生出的一些溫情,旋即便被曲兆祿抹殺了。我讓他們先行一步,我自己騎摩托車隨後就到。曲兆祿卻不幹了,他要求我用摩托車帶上他們。這簡直是胡扯,即使他瘦若竹竿,但加上曲兆福,也完全超過了我摩托車的承載量,何況,交警也不會允許。

  我說,交警抓到怎麽辦?要罰款的!

  曲兆祿開始和我講條件,他說,那你給我們錢,我們打車去。

  我實在是煩透了,正準備摸錢給他,卻看到一個民工模樣的人,左手一隻塗料桶,右手一把大排刷,來到了我的小店前。這個人站在我們身邊,對我們視若無睹,他端詳了一下我的店麵,然後跨步上前,朝著牆壁上刷了個又黑又大的“拆”字!他的動作實在太快了,看來是做慣了這個差事,我根本來不及阻攔他,他就已經在那個“拆”字上又添了一個大黑圈。

  我衝上去推他,喝問,做什麽?你做什麽?

  他右手的排刷一揚說,我做什麽你看不到嗎?

  我說,誰讓你幹的?啊?誰?

  他說,我們頭。

  我說,誰是你們頭?

  他看了我一眼,剛要回答,卻欲言又止,說,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我看出來了,這個民工因為手裏的家夥平添了某種驕傲感,他覺得他是在工作,所以對我這個看起來還算衣冠楚楚的城裏人有了一種歡樂的鄙視。

  我對他大喝一聲,我是這個店的老板!

  他好像很驚訝地看著我,說,噢噢噢,是老板。說完他就揚長而去了,好在還給我撂下了一句:老板你去問街道辦事處吧。

  我的頭大了一圈,感覺有些不妙。我還有些驚恐,這種驚恐雖然不是很尖銳,但像鳥喙一樣淩亂地啄著我,令我忐忑不安。我的這個小店是我新生活的全部依賴,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經營起它,它像一道玻璃,隔在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之間,我好不容易可以透過它去展望生活了,如今卻被這個家夥塗上了一個黑大笨粗的“拆”字,阻擋住我憧憬的視野。怎麽會這樣?街道辦事處,我們不是簽有合同嗎?我租了整整十年啊!現在才幾年?兩年!曲兆禧那兒顯然是不能去了,我要去街道辦事處理論。

  曲兆祿卻拽著我不放,他說,你不去可以,把車錢給我們。

  我火了,吼一聲:你們進去搶吧!都搶走!然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街道辦事處找到了那個王主任。她是一個中年婦女,很幹練的樣子,留著短發,穿著運動服,卻不是英姿颯爽,反而有些像個男人。我的租房合同就是和她簽的,我們很熟。王主任開誠布公地告訴我,是,是要拆。為什麽?城建規劃,誰也由不得!合同?喔--合同,王主任叩著腦門,像個男人一樣思索了一下,給我舉了個例子。她問我按揭買過房子沒有,我說沒有,她說她有,正在還貸款,壓力大著呢!可這關我什麽事?王主任說明道,她借銀行錢也是簽了合同的,可是利息卻一漲再漲,合同?合同是個什麽?和國家簽的合同,就要聽國家的!這個例子太有說服力了,我不禁啞口無言。但是要我就這麽認了,我顯然做不到,盡管她亮出了“國家”這張大牌。何況她隻代表街道辦事處,並不是國家。我說,我的損失怎麽辦?她卻不回答我,反問我,我反複多掏利息給銀行,我的損失怎麽辦?我被這個男人婆弄糊塗了,一頭霧水,好像來質問的不是我,倒是她。我說,王主任,大家要講道理啊!她說,我是在跟你講道理啊。我憤怒了,虛張聲勢地給她撂下句狠話:好,我們走著瞧!不是我火氣大,毋寧說我是真的慌了手腳。我太害怕失去目前的生活,重新淪落到那種踩在棉花上一般虛妄的日子裏去。

  我回到店裏,一臉的愁雲。

  小鴿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回來了?這麽快?你家的房子當然要有你一份!

  這一刻我覺得小鴿豐滿的身體簡直就是一根硬邦邦的木頭。她是幹什麽吃的?我們的小店被人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她卻毫不知曉,也許我們出門那會兒,她腦子拋錨了?她腦子拋什麽錨,莫不是也惦記上我家的房子了?這就讓我很不舒服。我覺得我們家的事,和小鴿無關,她沒理由這麽蠢蠢欲動。我不想讓她滲透到我的血緣中來,討厭她的虎視眈眈。不敲打她一下,我後患無窮。我拽起小鴿,把她拉到門外。那個黑乎乎的“拆”字,在陽光下變得藍油油的了。看著小鴿目瞪口呆的樣子,我居然有些幸災樂禍。

  小鴿氣憤地嚷嚷,誰!誰這麽惡作劇!

  我冷笑一聲說,什麽惡作劇,是真的要拆。

  我冷笑什麽呢?也許看著小鴿張皇失措,我的焦慮才能緩解一些。

  弄清楚了原委後,小鴿卻顯得比我冷靜。告他們!她斬釘截鐵地說。

  是啊,告他們,我怎麽沒想到呢?有困難找法律,起訴!賠償!維護正當權益!法律這手牌就是為這種狀況準備的啊。

  心情糟糕得一塌糊塗,我們都沒心思做生意了,早早關了門,回家,進一步商量對策。

  目前我們住在小鴿家,說是家,不過就是間宿舍。小鴿的父親是一家國有企業的廠長,可是這個廠早破產了,他父親以權謀私,弄了間廢棄的宿舍給小鴿住。這間宿舍一定比我的歲數大,身處那種老式的筒子樓裏,常年飄散著廁所的氨氣。可就是這麽個宿舍,居然也成了小鴿手裏的牌,也讓小鴿在我麵前理直氣壯乃至氣勢洶洶。有時候我不太認可,發生爭執時她以此打擊我,我也反駁,冷嘲熱諷,說他媽的白給我住我也不住,你爹一輩子就貪汙了這麽個破宿舍。小鴿就讓我滾蛋,滾蛋!我終究是沒有滾蛋,因為我還是懂道理的。客觀地說,這間宿舍真的很糟糕,但同樣客觀地說,小鴿跟著我也沒落上多大的好。不錯,她一沒文憑,二沒技術,曾經隻是我的雇員,但是她年輕貌美,僅此一條,對於生活,她就擁有發言權。可是小鴿啊,年輕和貌美何其短暫,短暫到近乎虛無,以此對生活發言,不也是虛無的嗎?我覺得我們都應當懂道理,這就是規則,我們和生活打牌,如果沒了規則,還怎麽打得下去呢?

  我們坐在宿舍的沙發裏,鼻腔中灌滿了氨氣,一切仿佛處於一場化學反應當中。今天回來得早了,陽光依然明媚,透過年久失修的破窗戶照進來,居然令我們都有些沒來由的尷尬。我們早早回來,本來是打算商量一下對策的,但是充斥著的氨氣和陽光,把我們都搞得有些恍惚。生活麵臨變化,是好是壞當然還不能過早下結論,但我固執地覺得,好壞的比例一定不會是令人樂觀的。我也沒文憑,我也沒技術,可謂一把的爛牌,而且我還是個男人,和世界打牌,已經天然少了一分。我背著個破包在科技街上打了十年工,終於攢起一家小店,生意穩定,前途似乎還不錯,可是如今,我的店被刷上了黑大笨粗的“拆”字!我覺得那個“拆”字是刷在我心窩上的,針對的是我的明天,而我的生活,麵臨的也不僅僅是變化,毋寧說是破產。我太悲觀了嗎?不,我以為我是了解生活的脆弱的。

  我是覺得有些累,有些麻木。不知道小鴿的感受是什麽。小鴿起來去洗黃瓜,她蹲在我的麵前,那兒有兩隻水桶,一隻是清水,一隻是汙水,小鴿用水瓢舀了清水,就著汙水桶衝洗。我突然傷心了,這都二零多少年了,一個城市女人還這麽洗黃瓜!而且,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城市女人……我覺得我對不起小鴿,也覺得自己真的是沒什麽了不起。

  小鴿過來把一根水淋淋的黃瓜遞給我。我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進我的懷裏。不知怎麽,小鴿有些反抗,我也有些凶狠。我們無聲地對抗了一會兒,當我吻住她,吮吸住她的舌頭時,她一下子變得順從了。我也一下子變得順從了。我們已經多久沒有接吻了?做愛倒是還算頻繁,可是接吻就少多了,我甚至有些討厭和小鴿接吻,人真他媽的複雜!事後,我們躺在床上,被陽光很好地覆蓋著。我睡意陡生,簡直困倦得不行。小鴿卻在我耳邊說起話來,你家的房子你一定要去爭取,這一次,你可不能再那麽善良了。她的話一下子把我的睡意驅散了。但我繼續裝著迷糊了過去。我的腦子很清晰,但是我的心情很沮喪,典型的做愛後遺症。我不去思考我家的房子,也躲避著那個碩大的“拆”字,讓思緒往遙遠的地方奔逃。

  4

  當年有一首歌這麽唱道:

  人口是成倍成倍往上翻,往上翻,二十年來總人口是成倍往上翻……

  這首歌節奏鏗鏘,有著進行曲般的感染力,它唱出了巨大的人口帶給我們的壓力,因此也顯得不無憂患。

  我的父親在一所小學教語文,我們全家都住在學校裏。有一段時間,每到清晨,學校的大喇叭就會響起這首嘹亮的歌,它“成倍成倍”地飄蕩在校園的天空中,提醒送孩子上學的父母們意識無度生育帶來的危害,並且強有力地暗示出大家都可意會的政策要求。每當這首歌回響起來,我們家就陷入在一種無形的尷尬與慚愧之中,仿佛在被強烈地譴責著。我的父親,垂頭喪氣地喝著清晨一成不變的稀粥;我那一貫冷漠的母親,也會因為這頭頂的旋律而變得焦躁不安,甚至怒氣衝天,她不斷地吆喝著,像對待一群牲畜般地催促著我們上路,該出去的都抓緊出去,上路!去上學!去玩!似乎我們迅速從她眼前消失,就會改變她眼前的處境,令她擺脫掉內心的悲憤。

  應當說,這首歌的確表達出了緊迫的國情,起碼,對於我們家而言,它是非常貼切的。我始終認為,我的父母都是樸素之人,他們的一切言行乃至願望,都建立在樸素的情懷之上(後來我父親雖然沾染上了作風問題,但從一個男人的角度出發,我依然覺得他犯下的隻是一個樸素的錯誤)。譬如,在生兒育女這件事情上,他們樸素地期望養育出一兒一女,這是一種最好的搭配,一兒一女活神仙,大家都這麽說,而追求大家都這麽說的東西,就是一種樸素。何況,大家說得也很有道理,一兒一女這樣的比例,的確體現出了一種平衡與和諧。然而事與願違,就像所有樸素的東西都易於被捉弄一樣,我樸素的父母被某種神秘的因素捉弄了。這種因素來源於他們自己的身體,但因為無法落實究竟是哪個身體起了決定性因素,便為他們其後的相互推諉埋下了無盡的禍根。在他們爭吵得最殘酷的時刻,他們相互將對方比喻成繁殖能力過剩的某種家畜,詆毀對方的身體,將生活的一切苦果都歸咎於對方。

  在我父母眼裏,生活這個枝頭結出的最大一枚苦果,就是我們四個小孩。正如歌中所唱,這枚苦果在他們願望的基礎上,成倍地往上翻了一番。很顯然,他們的幸福卻沒有因此翻上一番,四張嗷嗷待哺的嘴,反而成功地將他們的苦惱翻了一番。造成這樣的局麵,老實說,我的父母是有些委屈的。他們並非縱欲無度的人,也具備應有的生育常識。但是造化弄人,他們的身體有著比常人翻一番的繁衍能力,那就是,我的母親以兩次生育,卻繁殖出了四個小孩。當我的兩位哥哥降臨人世之時,我的父母既有些驚訝的喜悅,又有些難言的失落。他們當然會覺得遺憾,如果這一胎產下的,是兩個不同性別的小孩,那麽對他們而言,無疑將是一次完美的豐收,他們將一勞永逸地實現最初的願望,隻用一半的成本,就成為令人羨慕的活神仙。

  我那樸素的父母,像任何樸素的人一樣,多少都具有一些投機與賭博的心理,他們覺得,自己距離活神仙並不遙遠,那個使家庭平衡與和諧的女兒,並非遙不可及。沒有實現的幸福最鼓舞人,同時也最影響人的判斷力。我的父母決定再努力一次,反正下一次生育就是計劃內的事情。他們忽視了自己奇特的身體,堅定地奔向心目中的幸福。於是,我和曲兆禧接踵而至。直到此刻,我的父母才如夢方醒,我的到來終於讓他們醒悟,原來計劃根本沒有變化永恒,我,曲兆祿,我們這兩個額外的家夥,已經成倍地放大了他們的目的,令疊加了的幸福走向了它的反麵。

  我的母親夠苦!作為四個小孩的母親,她的艱難可想而知,因此,她有資格率先向生活開炮。不堪重負的母親敏銳地指出,正是因為我父親取給我兩個哥哥的名字,才導致出了接連不斷的額外生殖。這個發現的確驚人,似乎有著無可辯駁的說服力。我那身為小學語文教師的父親,在給兒女們取名時,再一次表現出了他的樸素。老大曲兆福,老二曲兆祿,於是,天經地義地,我成為了曲兆壽,後麵跟著個曲兆禧。是我的父親具有先見之明嗎?不知他當初是如何盤算的,福祿在前,壽禧隨之而來,簡直就是理所當然。沉重的生活因為我母親的這個結論而呈現出了宿命的色彩。她甚至不無譏諷地說,如果老大叫了曲柴,那麽她就一定會源源不斷地生下七個,直到湊齊柴米油鹽醬醋茶。父親也為這個玄秘的斥責而深感不安,但母親的誇大其詞依然令他惱火不已。爭端由此而來,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的每一次戰爭,最終都會集中到一個主題上,那就是,究竟是誰導致了兩胎四胞的誕生?誰應該為此負責?誰?誰!他們彼此都沒有科學的依據,我母親的宿命論往往就占據了上風。

  宿命論成為了我母親最有力的武器。久而久之,她便習慣於將生活中的一切歸於某種叵測的因果。譬如,她會將我的感冒與數日前的某句話聯係在一起,那句話本來尋常無比,在她的詮釋之下,居然真的會充滿了不祥之兆。在這種氣氛下,我們家漸漸被一種虛無所籠罩,生活的麵目在我們眼裏縹緲如水,即使它巨大堅硬,也仿佛披著柔曼的輕紗。

  身為一名教師,我的父親,嚐試過采用科學的實證方法,重新引導這個家的邏輯。他與一位學生家長勾搭在了一起,並且成功使其受孕。事情敗露之後,父親的人生大為改觀,他從一個善於講理的人,變得理屈詞窮。但在家裏,他卻打出這麽一手牌來為自己申辯:他要用事實說話,如果對方生下的隻是一胎,那麽盛產孿生的這個罪名,他就可以洗去啦!並且他已經想好了,如果這個證據降臨,他就會堅決以“曲柴”為之命名,以此駁斥母親的荒謬邏輯。父親的狡辯當然也是強詞奪理,但是這個荒謬的狡辯,卻有效地平衡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係。那個被扼殺在子宮裏的曲柴,成為了父親的底牌--子虛烏有的曲柴永遠無法被落實,就像真理一樣既實在又渺茫,隻是某種更高的存在,遙遙凝視著我的母親。

  我母親因此而變得消極、冷漠,她不再喋喋不休,開始活在沉默的宿命論中,宛如一個承受著苦難的神秘女巫,直至在沉默中消耗掉自己的兩隻乳房,並且,最終走向死亡。我父親以荒謬覆蓋荒謬,效果看起來還算不錯,這就給我們幾個小孩上了一堂生動的課,並且,植根在我們的世界觀裏。在我們眼裏,世界是不可捉摸的,生活是難以證偽的,一切都是怪異的,並且是可以被虛構的。對,虛構,它不僅僅是一種急中生智,它是一種恒久的手段與策略,是一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救命的底牌。

  如今,我的新生活被悍然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幾乎無能為力,隻有被恐懼扼住喉嚨。我該以怎樣的虛構來應付危機?就是說,我該打出怎樣的牌?去做一顆尖銳犀利的釘子戶?這太難了!我經常上網,重慶那顆聞名全國的釘子戶,對我當然有所啟發,它傲然屹立於萬丈溝壑之上的孤絕姿態,充滿了虛構的魅力,但成就這種姿態的先決條件是什麽呢?最基本的兩點是:一,男主人肌肉發達,是勇猛的散打高手;二,女主人伶牙俐齒,宛如新聞發言人。僅此兩點,就足以粉碎我成為一顆釘子的夢想。我非但不肌肉發達,非但不勇猛,甚至堪稱單薄;小鴿呢?小鴿還是個孩子,在我眼裏,她有時候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們根本沒資格去做偉大的釘子戶!

  由於被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店裏的生意就提前崩潰了。被刷了“拆”字的小店,就好像被診斷出絕症的病人,行將拆除的店鋪,就好像行將就木的老家夥,根本沒什麽信譽可言。而且,那黑乎乎的“拆”字很快就刷滿了半條科技街,它威力巨大,像一陣狂風,把曾經的繁榮吹卷一空。店主們很快聯合起來了,共同的災難把曾經爾虞我詐的人們召喚在一起,談判,抗議,組織對話,新聞呼籲,看起來都收效甚微。小小的街道辦事處,強大如國家,賠償方案丟在你眼皮下,多少?當然是杯水車薪,攤在我手裏的,大約也就是五萬塊錢。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五萬塊錢,開什麽玩笑!我會把我躊躇滿誌的新生活如此賤賣嗎?那樣,我的生活就會變成踟躕不前。

  告他們,打官司,運用法律武器!小鴿這樣鼓勵我,我也這樣去鼓勵其他店主。起初群情激奮,一呼百應,大家高舉法律之牌。但幾天後形勢就急轉直下。我的同盟者,那些店主們,態度突然曖昧起來,言辭含混,虛與委蛇,而這時,我已經找好了律師。顯然,他們被分化瓦解了,街道辦事處各個擊破,無非又多承諾了幾個錢。而我,作為一名煽動者,成為了街道辦事處重點迫害的對象。街道辦事處把我和其他群眾區別對待了,根本不再搭理我。

  5

  已經有一些店鋪關門了。他們妥協了,拉貨的汽車組成一支撤退的大軍,從我麵前滾滾而過。我終於明白了,他們是和我不一樣的人。我是什麽人?我是一個生活的落水者,我抓住到手的稻草,力爭上岸,妄圖換上一把揚眉吐氣的好牌。而他們,都是些習以為常者,生活在他們眼裏模棱兩可,似是而非,比較容易對付。

  我站在自己的小店前,眼含熱淚,目送著這支撤退的隊伍,與其說感到了背叛與遺棄,毋寧說感到了孤獨和憤怒。

  這時候,曲兆福龐大的身軀逆車流而上,出現在我麵前。他來做什麽?無外乎是向我伸出肥胖的巴掌!但我卻錯了,他是來提醒我的。也許是我眼裏的淚花讓他驚訝了,他把臉湊在我眼前,張開了嘴。不錯,有口臭。

  曲兆福說,老三,我來提醒你,咱們家的房子應該有你的份。嗯,你日子過好了,也許看不上那些房,可哥跟你說,人得留後路,說不定你哪天就破產了,那麽多大老板,說完蛋就完蛋,哢的一聲,就完蛋!

  我的心情正是落寞的時刻,順嘴說,我已經破產了!

  曲兆福木然地看著我,他和我近距離對視,我看到了一張被生活洗滌掉所有表情的大臉。這張大臉上的五官都有些病態的浮腫,頭發已經斑白了。我突然有些感動,我覺得曲兆福也是個不幸的人。我相信他的善意,他來提醒我,是沒有其他用心的。他現在扮演的是我父親的角色,他在為我的明天擔憂。

  曲兆福八歲的時候,發生了改變他一生的事。他和幾個同齡的小孩去護城河遊泳,結果一個小孩給淹死了。本來想在護城河裏淹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失意的時刻曾經去試過水,結果直接走到了對岸。那條河淺得很,最深處也就是一個成人的高度,何況他們下水的地方並不在最深處。但的確是淹死人了。別的小孩跑得快,曲兆福卻給那個被拖上岸的小孩施救,壓肚子,捶背,搖腦袋。死小孩的父母聞訊而來時,恰好目睹了曲兆福的舉動--他正運足氣,猛擊死小孩的肚皮。曲兆福想把死小孩鼓成皮球的肚子給捶下去,他認為肚子癟了,人也就活了。孰料,他的野蠻行徑嚴重刺激了那對父母。他們把喪子之痛全部發泄在曲兆福身上了。那個母親,我父親的同事,瘋了一樣地把曲兆福撲倒在地,一頓暴風驟雨般地廝打。這還沒完,他們居然把死小孩的屍體抱到我們家來了。這可把我們嚇壞了。那時候,我父親剛剛經曆了作風問題的洗禮,整個人的性情都一路下滑,向著卑微而去,麵對一具兒童屍體,簡直是如遭雷擊。我母親也是神誌恍惚,根本沒有足夠的智力去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接受了這個現狀,把那具屍體和曲兆福聯係在了一起,她也像那個喪子的母親一樣,不由分說,嗷的一聲,就把曲兆福撲倒在地,也是一頓廝打,也是暴風驟雨。但這樣並不足以平息事件,反倒慫恿了那對父母,他們居然把那具屍體撂在我們家了。我們家成了恐怖的深淵。大家集體守靈,死小孩的屍體就平躺在我家床上,麵部青紫、腫脹,鼻孔和嘴角冒出些粉紅色的泡沫,一臉古怪的壞笑。大家都被死小孩的屍體俘虜了,縮成一團,觳觫不已,無暇關注無辜的曲兆福。

  八歲的曲兆福蒙受了怎樣的摧殘啊?我想,那一夜他一定是經曆了漫長的煎熬,就像坐在菩提樹下的佛祖,白雲蒼狗,百感交集,終於,豁然開悟了。第二天,那對父母又殺上門來,正當大人們交涉的時刻,曲兆福出其不意地亮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手牌。八歲的曲兆福訇然倒下,他像一枚炸彈,擲地有聲,無望地在大人們腳下翻滾,四肢痙攣,口吐白沫,像一條擱淺的魚,撲通撲通地打挺。轉機就此出現,那對父母抱起死小孩的屍體,倉皇而逃。

  從此以後,曲兆福的臉就被洗滌掉了所有的表情,與其說是呆板,毋寧說是蒼白,那種蒼白不是指膚色,是指一種蕩然無存的荒涼。他也變得越來越能吃,幾乎一個人就能吃掉全家的口糧。我的父母認識到了些什麽,情感的天平不自覺地向著曲兆福傾斜,很快就把他豢養成了一名肥胖兒童。曲兆福,這個肥胖兒童,孤獨,沉默,麵臨危機時,就亮出他的底牌,口吐白沫,訇然倒地。這副底牌就像他的盒子炮,別在他的腰裏,隨時可以掏出來,對著生活射擊。吃不上了,射擊!穿不暖了,射擊!考得差了,射擊!打不過了,射擊!於是,生活就對他網開一麵了。

  麵對一切困難開槍射擊的曲兆福,麵對曲兆禧時,卻無能為力了。他對我說,曲兆禧太不講理了,他和曲兆祿想搬回家去,可是曲兆禧隻留下一間她自己住的,她居然用鐵條把其他房間的門窗都焊死了。

  曲兆福說,我們隻有一條路了,上法院告她去……

  我有些同情曲兆福了。我知道,雖然他腰裏別著盒子炮,但生活對於他總體上還是苛刻的,他在獲得特權的同時,也被無情地剝奪。他都快四十歲了,卻至今未婚,在一家合資企業做保安,基本上也是個沒有明天的人。如今我的明天也搖搖欲墜,我就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何況,他還能兼顧到我的明天,跑來提醒我不要忽視自己應得的利益,要時刻準備被生活哢的一下,我不能不感動。我說,那就告吧。他問我,你不告嗎?我?我不太拿得定主意,我正準備把街道辦事處告到法院去,如今又要把自己的妹妹也告了去嗎?其實,即使告街道辦事處,我都有些勉強,我對生活充滿懷疑,對法律的信任也很淡薄,我覺得,有時候法律都不如一把盒子炮,我隻是缺乏盒子炮,才去尋找法律的武器。何況,曲兆禧畢竟是我的妹妹,不管用法律還是用盒子炮,我都有些下不了手。

  曲兆福看出了我的猶豫,他說他也不想告,可是沒辦法,他要替自己老了打算。曲兆福癡癡地說,其實老三我已經老啦!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算是提醒你啦。說完他就走了,笨拙的身體緩慢地匯入到滾滾的車流裏。

  遠處已經出現挖掘機了,它們巨大的鐵臂正徐徐舉起,分明戳痛了天空的神經。我的耳邊響起一聲歎息:你太善良了……

  當然是小鴿,她在偷聽我們說話。我瞪了她一眼,我不喜歡她這種鬼鬼祟祟的樣子。

  6

  我像一個孤獨的鬥士,舉起了法律的長矛。我把街道辦事處告上了法庭。得知消息後,王主任把我喊去談了一次話。

  當時十點來鍾,街道辦事處飄蕩著廣播體操的旋律,工作人員集合在院子裏,敷衍了事地做著鍛煉。王主任,這個像男人一樣幹練的女人,在她的辦公室裏一邊做體操,一邊和我談話。這是她的特權。

  她對我的執拗表示不理解,小曲啊小曲,你鬧什麽?搬就搬了嘛,換個地方一樣做生意,會死人嗎?

  她當然不理解我,如果我也像她一樣,有個能在辦公室裏做廣播體操的工作幹,我也不會這麽拗。我承認,在這件事情上,我的確有些一根筋。我並不是一個難纏的家夥,永遠隻能仰視光芒四射的釘子戶。但是現在,在王主任的眼裏,我的形狀卻可疑起來,仿佛初具了釘子的形狀。在她看來,這樣很可笑,在我看來,這卻是悲哀。她永遠不會理解,一個完全自食其力,把自己的明天和今天牢牢掛起鉤來的人,會多麽珍視自己現有的一切,當生活突然哢的一聲時,會作出多麽忘我的掙紮。當然,搬就搬了,又不會死人,可換個地方一樣做生意,說得太輕鬆了!有本事她換個地方試試,看還能不能在辦公室裏做她的廣播體操,我敢打賭,現在把她趕到院子裏去跳,她都會不適應。

  我說我並不想鬧,我打拚了十幾年,剛剛穩定下來,如果不是在科技街上,我根本不會去做這個生意,如今要我換地方,等於是要我的命,我太了解這一行了,分散去做,隻能坐以待斃。

  王主任說,怎麽會?去科技廣場啊,那裏都是做這種生意的。

  我說,科技廣場?你知道那裏一年的租金是多少?說出來會嚇死人的!

  王主任說,別人怎麽沒被嚇死?

  我賭氣說,我膽子小!別人?別人是什麽人?別人的腰都比我粗,買賣都比我大,別人租得起!

  王主任一邊做著跳躍運動,一邊氣喘籲籲地笑著說,噢,我知道了,你的腰有問題,比較細!然後她開始做整理運動了,甩著手對我說,這樣吧,我做主了,再給你加一萬!

  我考慮都沒有考慮,脫口而出,不幹!她以為這是做什麽?在市場裏賣菜?她是在和我的明天做交易,我的明天不容討價還價!

  王主任失望了,手一揮說,你告去吧--

  這時候廣播體操的旋律也戛然而止。我感覺她把我叫來,就是為了配合她做這套體操的。

  我的律師姓黃,是個年紀很大的老頭。我之所以選擇他,是覺得老頭比較可信,天然地胸有成竹。我沒料到,黃老頭居然也是曲兆福和曲兆祿的律師。那天我去律師樓交代理費,正好和他們碰在一起。曲兆祿正蘸著唾沫數錢,一眼看到我,就胡亂把錢塞進口袋裏。我實在是討厭他的這副樣子。

  曲兆福當年口吐白沫,還有情可原,他遽然倒下,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而曲兆祿,卻是邯鄲學步,他第一次發作,就是那次與體工隊員的較量。我不太相信他是被摔出病來的,因為,之前我也被那麽摔過。拋開動機不講,我覺得這種方式猥瑣,可恥,是一種伎倆。曲兆祿卻嚐到了甜頭,他把這種伎倆發揮到了極致,頻繁使用,倒在地上的次數大大趕超了曲兆福,而且花樣翻新,加上了吃土的動作--把觸手可得的泥土塞進嘴裏,和著白沫塗得一臉汙垢,以此加重他倒地的砝碼。和他比起來,曲兆福每次倒地的理由都顯得正當了,不過是為了一個包子,一件棉衣,頂多為一次不及格的成績。而他,卻把這個伎倆用來行惡。他偷鄰居女人的內褲,被發現了,倒也!他追求女人,遭到拒絕,追上門去,倒也!他開錄像館,放三級片,被抓到派出所,倒也!就是那一次,他開始了吃土……他們讓我為那個家深感恥辱。他們一次又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故伎重演,好像把我們家的老底得意洋洋地亮出來,這當然令我周身冰涼,羞愧難當。他們用尊嚴做牌,打來打去,以此牟取和誆騙生活,被生活暫時豁免,我的生活卻因此倍感絕望。他們逃避了的,都變本加厲地被我背負起來。他們太丟人了,毫無廉恥,不惜讓整個家庭成為別人眼裏的笑柄。口吐白沫就那麽好?又不是口吐蓮花!

  當然,曲兆祿心理陰暗,應該歸咎於我的父母。他是這個家的老二,他不是一個女孩,就成為他的原罪;他不但令一次完美的生育有了瑕疵,並且成為下一次生育的導火索。他和我一樣,都是父母眼裏多餘的人。我的父母愛憎分明,厚此薄彼,直接就把我們養成了骨瘦如柴的模樣。這樣一想,不禁令人毛骨悚然,莫非,我也心理陰暗,難免步曲兆祿的後塵?所幸,我及早從那個家逃了出來,用自己的雙手,正麵與生活去搏鬥了。

  曲兆祿搞清楚了我的來意,才把錢重新掏了出來。他又數了一遍,交給黃老頭,同時向我聲明,這是他和曲兆福的錢。我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他們現在去牟取的利益,與我無關。我懶得理他,把我的錢也如數交給黃老頭。

  黃老頭樂了,他嘿嘿笑著說,這麽巧這麽巧啊,我早該想到了,福祿壽禧,福祿壽禧……

  我用手敲一下他的桌子,我不愛聽這種腔調。黃老頭笑痛了我的神經,他把我們相提並論,在我看來,就是一種嘲諷。我不想多和他們糾纏,抬腿就走。

  曲兆福卻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說,老三,你現在簽字還來得及,和我們一起做原告吧。我聽出來了,他把“原告”兩個字咬得特別狠,分明是把那當成了一種光榮的身份。

  曲兆祿卻在身後叫,你別拉他你別拉他,他是大老板,不缺房子住。

  我回頭瞪他一眼,他嘬嘬嘴,很幸災樂禍的模樣。我討厭這種幸災樂禍,一瞬間動了念頭。我是個大老板嗎?當然不是,我也正在掙紮。那麽我也應當爭取自己應得的權益,給自己留條後路。我就這麽去做了,回到黃老頭身邊,又交了次錢,並且,在一張法律文書的上麵,緊隨曲兆福和曲兆祿之後,簽上了曲兆壽。這樣,福祿壽禧,我們家的四個孩子,在那張紙上團聚了,好像當年,我在學校填親屬關係表一樣。簽名的時候,我想起了曲兆禧那副比例失調的模樣,心頭不禁一顫。正如小鴿所言,我真的是太善良了。

  我的善良讓我對自己的行為耿耿於懷,從律師樓出來,我迅速甩掉了曲兆福和曲兆祿,騎上自己的摩托車,加大油門,衝上車水馬龍的大街。陽光真是明媚,它太明媚了,和我的心情兩相映照,都顯得過分了。

  科技街已經呈現出殘垣斷壁的模樣。推土機,挖掘機,哢!哢!哢!效率驚人,塵土飛揚。我的小店,已經有了孤島的雛形。小鴿還堅持在店裏,這其實已經沒意義了,她現在接待的不是顧客,是塵土。櫃台上很快就會落上一層灰,小鴿就不厭其煩地用抹布擦。她擦什麽擦啊,生活能被擦出一塵不染嗎?我悶頭進去,趴在電腦上上網。我現在特別關注重慶那個釘子戶的命運,覺得我們休戚與共,我也許能從他的鬥爭中獲得些寶貴的經驗。我看到,那位肌肉發達的男主人揮舞起了一麵紅旗,正當我熱血沸騰之際,砰的一聲,電腦就黑了。顯然,是斷電了,我早該想到,接下來還會怎樣?我也去揮舞一麵紅旗?不,我沒有那樣的魄力,我隻是個平凡的男人,在生活這口大鍋裏熬到了三十多歲,基本上已經非常稀鬆了。

  小鴿小心翼翼地問我律師的情況,他怎麽說?有沒有把握?最近我心情不佳,小鴿對我總是小心翼翼。我看了她一眼,突然胸中一酸。我覺得小鴿太漂亮了,她的漂亮蒙上一層小心翼翼,就像鑽石蒙上了灰一樣地不能令人釋懷。我的心一下子軟到了極點,衝動地說,小鴿我們不要這店了,拿上錢,買一台車,開著去周遊全國!我以為小鴿會驚喜,但是她沒有。她很理智,她這麽漂亮卻這麽理智,簡直是我的罪過。

  小鴿皺著眉頭說,你瘋了,周遊全國?

  是啊,周遊全國。其實我並非囊中羞澀,我還有些錢,即使什麽也不做,這輩子吃飽穿暖,踏實地和小鴿縮在氨氣密布的小宿舍,大概不是什麽問題。但也僅限於吃飽穿暖和活在氨氣裏,應付生活中的突變,顯然就捉襟見肘了,而生活一定是會突變不斷的,哢哢哢,風起雲湧,總是令人措手不及,把一張又一張嚴厲的牌摔在你眼前。我現在決定用這些錢去周遊全國,似乎是真的瘋了。我想我沒瘋,真瘋了的話,我會說周遊世界。可我多想瘋啊,瘋了就能透口氣了。

  小鴿卻教育我說,你這是逃避,是不負責任的態度,你那樣去麵對生活,是虛假的。

  虛假的?我從狂熱中驚醒,可不是嗎?虛假的!當年我從家裏逃出來,就是為了擺脫猙獰的虛假,我不願意像曲兆福和曲兆祿一樣,趴在地上吃土,以此換取生活的恩惠,去過一種偽生活,而我現在卻企圖用另一種方式來欺瞞生活了……

  我把小鴿拉在懷裏,吻她。我吻得深情而專注。小鴿開始有些不適應,但旋即就投入了。我們親吻著,親吻多麽好啊,空氣都軟了下來,店外機器的轟鳴,都成為旋律。

  7

  我的兩個官司在同一天開庭。

  早上是與街道辦事處對簿公堂。坐在我對麵的,並不是我期望中的王主任,我一直在猜測,她會不會仍然穿著那身運動服過堂,如果是那樣,我覺得她對法律有些不尊重。而我就不同,雖然我懷疑法律,但是我尊重它,我在前一天晚上輾轉反側,並且在今天換上了整齊的西裝。但是她卻沒來,代表辦事處的隻是他們的律師。他們真的無視法律?毋寧說是輕視我。作為原告,我證據確鑿,我們之間的合同白紙黑字,印章彤紅,不容置疑;對方並不否認,但強調這是政府行為,具有不可抗拒性。這是辦事處的底牌。沒什麽好說的,法官問我們,願意接受調解嗎?我還沒有開口,胸有成竹的黃老頭就替我回答了,不!為什麽不?這裏麵有他的利益,我的訴訟請求是賠償五十萬,這也是黃老頭替我算的,如果勝訴,我要按比例分他,如果我和街道辦事處調解了,就沒他什麽事了。這是黃老頭的底牌。

  法官宣布休庭,擇日宣判。前後不到半個小時,簡單扼要,我覺得太快了,宛如夢中,哢的一聲。

  下午是和曲兆禧對簿公堂。訴訟請求很簡單,要求法院判決我們共同享有我家的房子,有權利現在就搬回去住。我沒有到庭,全委托給黃老頭了。說實話,我害怕見到曲兆禧,見到她,說不定我的善良就會跳出來,敦促我當庭撤訴;同樣是實話,我現在也很在乎我應有的權益,如果我的生活依然保持著蒸蒸日上的態勢,我可以放棄和曲兆禧爭奪,但我現在的生活岌岌可危了,我隻有去搶,去奪!我即使為了小鴿,也要這麽去做,我不能一輩子讓她生活在氨氣裏。當生活哢哢哢地恐嚇我時,我就格外珍惜起小鴿了。

  幸虧我沒到庭。我昨夜沒睡好,回去就倒頭睡下了。我做了噩夢,曲家兄妹劍拔弩張,哢哢哢,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架勢,不像是打牌,像是打仗。後來聽黃老頭說,那也真是發生在現實中的一幕。曲兆福和曲兆祿義憤填膺,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頻繁打出好牌;孰料,曲兆禧絕地反擊,哢的一聲,當庭出示了一份遺書。

  黃老頭把這份遺書的複印件拿給我看,我通讀一遍,覺得非常可疑。

  這份遺書是以我母親的名義寫的,上麵列數了她三個兒子的劣跡,曲兆福和曲兆祿的倒是言辭鑿鑿,他們的劣跡本來就罄竹難書。加之於我的罪名,卻有些牽強附會,指責我忤逆不孝,隻知道自己發財,六親不認,從來不管父母的死活,一走多年,音信皆無……雖然這基本上是事實,但我不相信我母親有這樣的文采。我母親是什麽人?紡織女工!如果這封遺書出自我父親之手,倒容易令人信服,小學語文教師嘛。可那樣一來,這封遺書的真偽就太好甄別了,一個小學語文教師,總會留有大量筆跡,以供對照鑒定,而一個已故紡織女工的字跡,就太難尋找了。這就留下了懸疑,法庭需要調查。

  而且,我也不相信我母親會對我有這樣大的成見。我當年離開家,其實是回去過幾次的,每次都是看我母親。那時候我母親已經割掉了她的乳房,我覺得她很可憐,每次見到她,都要偷偷塞些錢給她。我母親已經徹底變得神叨叨的了,接了我的錢,就要給我算命。有一次她態度莊重地對我說,三兒,你前世是隻蝌蚪,沒變成青蛙就死了,所以這輩子你也享不到父母的福。不知道為什麽,她的這番話一下子就把我說哭了。我撲進她平坦的懷中,哭得稀裏嘩啦,上氣不接下氣。

  所以我基本可以肯定,這封遺書一定是偽造的。別說我母親寫不出這樣的東西,即使寫得出,她也會寫成《周公解夢》或者《推背圖》那樣的玄奧之書。曲兆禧敢於偽造遺書,看來是決心要虛構生活了。

  可是她沒有得逞。曲兆祿很快就找到了證據。他不知從哪兒翻出了自己的一本練習冊,上麵居然有我母親的筆跡,一個拙劣的“差”字,混在我父親的批改裏麵。這個“差”就像我的那個“拆”一樣,立刻把曲兆禧的美夢顛覆了。法院做了司法鑒定,旋即判決就下達了,曲兆禧敗訴,偽造證據,並處一萬元的罰金。我覺得這樣判有些重,那一萬元就沒什麽必要。我都覺得重,曲兆禧當然就覺得更重了。她拒不履行法院的判決,一萬塊錢不交,房子依然用鐵條焊死。

  黃老頭給我們出主意,要我們申請強製執行。申請強製執行要給法院交一筆費用,這筆費用就攤到我頭上。曲兆祿認為官司打贏了,他的那本陳年練習冊作出了重大貢獻,因此要求得理直氣壯。我硬著頭皮掏了錢,交上去之後,我問黃老頭法院會怎麽收拾曲兆禧,答案讓我大吃一驚。黃老頭說會強行破門,而且,她拒交罰金,法院會拘留她。拘留?這可是我萬萬不願看到的!我的頭皮又硬了一次,自己掏出一萬塊錢,讓黃老頭去給曲兆禧交了。黃老頭被我搞糊塗了,指著我的鼻子問,你們這打的是什麽官司?我回答不了他,我自己也糊塗了。

  然後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約好時間去執行判決。

  那天我一大早就出了門。我沒有告訴小鴿我的去向,她一直都蒙在鼓裏,並不知道我已經為了她放棄了自己的善良。我還是希望永遠把那個善良的形象留給她。

  我騎著摩托車來到我家門前時,曲兆福和曲兆祿已經到了。他們都背著一大卷鋪蓋,眼看就是要紮根下來的樣子。曲兆祿還帶著他的老婆,那是個麵無表情的女人,臉上的肌肉似乎是鐵皮,我從來沒見她笑過。曲兆禧擋在門前,眼睛裏一派凜然。她那上初中的兒子,我的外甥,和她並肩站在一起。我吃驚地發現,幾年沒見,這小子活脫脫長成了我的樣子,我們像一個模子打出來的。這個發現令我難受,心裏像塞進了一團茅草。這小子瞪著他的舅舅們,像一條瘦骨伶仃的小野狗。

  福祿壽禧,時隔多年,我們終於團聚了。大家當然無話可說,那氣氛,簡直令人窒息。我們是一奶同胞,我們曾經共同捍衛過乳房,但可恥的生活根除了一切,讓世界變得平坦,胸口平坦,情感平坦。

  十點整,法院的警車準時開來了。黃老頭和幾個法警跳下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懸在了嗓子眼,好像麵臨製裁的,不是曲兆禧,是我。法警宣讀了執行書,然後上來兩個,就要控製住曲兆禧。

  當他們宣讀執行書的時候,我就看出了曲兆禧的異樣。我看到兩片白翳緩慢地爬上了曲兆禧的眼珠。她的眼珠就那麽大,但那兩片白翳仿佛有著無限的爬升空間,就那麽爬著,爬著,直到掩蓋了她整個的眼珠。我心想,壞了!

  果然,那兩個法警剛靠近她,她就嗵地栽倒了。在栽倒的一瞬間,她竟然一把撕開了自己的襯衣。她裏麵居然什麽也沒穿,兩塊明晃晃的傷疤,都有碗口那麽大,赫然烙在她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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