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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馬上生活

  羅偉章

  學校對我們的歡迎宴,舉行得稍嫌遲緩。但也很難說,這不是一種用心。校長姓張,祖上三代都在百節煤礦,因而被稱為“老百節”,相當於土著了。城鎮裏的許多土著,都有些看不上外地人,但好職位大多被外地人占了,錢財也大多被外地人賺走了,土著的心裏,不可能不起一點波浪,再麵對外地人的時候,眼裏有了光彩,隻把不屑埋在骨子裏,說話做事,都跟你保持著距離。不知道張校長是不是也這樣。他有五十多歲年紀,體胖,個矮,臉龐寬大,不管說什麽話,都像在跟人爭吵。他多次到班上聽我們上課,詳細地做記錄,但下來並不跟我們交涉。他也到宿舍看過我們,對李冬梅門上的那副對聯,大加讚賞,聽說聯語是李冬梅自己編撰的,連聲說:才女!才女!但他並沒誇獎我的書法。學校還開過幾次教職工大會,他跟書記坐在主席台上,從頭至尾,都是他說,書記隻是木頭似的陪在他身邊。每次開會,他都以這樣的話結束:我們應該請一請新來的同誌。

  但說過就丟開了,直到兩個月之後。

  百節煤礦被群山圍困,距達州市區有兩個多小時車程。我大學畢業那年,分配到這裏,任子弟學校教師。苦讀十多年書,到頭來,卻落腳在比自己家鄉還要偏荒的地界,心裏並沒覺得委屈。早就讀累了,早就想奔向社會,掙自己的錢,過自己的日子。那時候,總覺得學生生活是被柵欄隔開的,逼仄、拘束,外麵的世界卻寬闊無邊,有天高任鳥飛的感覺。更可喜的是,那年份到百節子弟學校的大學生,男男女女共有九個,且跟我一樣,都是本科畢業,這夾皮溝裏什麽時候來過本科大學生?老一輩的教師,大多隻有高中文憑,去井下挖幾年煤,學校差教師了,便從他們當中挑選,選中了,即刻摘下礦燈,將钁頭換成教鞭,這樣都還湊不夠數,還得從附近的農村招聘代課教師。現在突然來了這麽多正正經經的大學生,礦上很珍惜,把一排早就不用的平房教室,用磚牆隔開,給了我們一人一個單間。單間僅六七個平方米,但在我們眼裏已足夠寬敞了;上初中以後,就過集體生活,哪怕大熱天睡覺,也習慣把臉蒙住,保住一點所謂的私人空間,那真不是滋味。抓了鬮,各人進了各人的屋,免不了一番收拾,把自己對生活的理想,都盡量外化,讓人一目了然。因我練過書法,當然要寫一幅字的,就用行李包裝紙寫,皺皺巴巴地貼在牆上,卻也讓剛剛粉刷過、到處都是石灰疙瘩的小屋,成了勉強可以安頓自己的地方。

  我左邊住的是男教師楊貴華,右邊住的是女教師李冬梅,兩人進到我的房間,見字寫得不賴,讓我幫他們也寫一幅。李冬梅說,我不要你寫在牆上,我要你幫我寫副對聯,貼在門上。言畢,她到礦區買了紅紙,小心裁開,再送過來,同時送來的,還有她自撰的聯語“馬人遇蛇年凡謀不舉命由天定嗟歎不已;風耳悟空音三思後行麵從心生勤奮為懷”。我們畢業那年,屬蛇,李冬梅的屬相是馬。

  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麽容易滿足。

  礦區像山城樣式,起伏不定。學校也是。我們住的那排平房,呈長條形立在丈餘高的堡坎上,與新修的教學樓隔著一個空壩,因而很獨立。平房前麵又是堡坎,筆陡,高過屋簷,下麵是條水溝,裝了水泥做的洗衣槽。這裏並不隻是住著我們九個人,還有學校別的單身教師。我們來之前,他們住在礦上父母的家中,父母沒在礦上的,就住在機修廠的工人宿舍裏。總之,學校沒有單獨的房子給他們。現在沾了我們的光,也得到一個單間。他們住西邊,我們住東邊。更東邊是一個小小的籃球場,空地上配了單、雙杠等鍛煉器具。每天清早,九個人中凡沒有早自習輔導的,都到球場上去瘋;晚自習下課後,便聚在一起,下棋,談天,打撲克。反正學生都是礦區孩子,不住校,隨你把屋頂鬧翻,也沒人管。住在西邊的教師,同樣不管。西邊總是靜悄悄的,門窗緊閉。

  有時候,在屋子裏鬧不過癮,就相約去礦區喝酒。學校沒有食堂,像我們這種外地來的單身漢,早中晚三餐,都是到礦區食堂買飯。因每個時段都有出井的工人,食堂晝夜營業。但許多時候,我們都不去食堂,而是到食堂對麵一家名叫“紅光滿麵”的私人食店。食店老板是個年近六旬的婦人,每次去,都給我們講她的女兒。她女兒姓朱,二十歲出嫁,生了兩個孩子,小的那個還不滿一歲,她就到成都一家庵裏修行去了。說到這件事,婦人很是驕傲。她那兩個外孫,六七歲的樣子,圓頭圓腦,偎在外婆膝間,聽她講母親的故事,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們笑。

  在成都那個清寒的庵舍裏,姓朱的女子會憶起自己過去的生活嗎?會思念她的孩子嗎?每次聽婦人講,我們都會默想這些事。但酒沒少喝,肉也沒少吃。

  隻有李冬梅,她從一開始就流淚,直流到席終人散。她邊流淚,邊去抱那兩個孩子。孩子不要她抱,把頭鑽進外婆的懷裏,發出抗拒的聲音。見此情景,楊貴華問,他們媽媽回來過嗎?回來的時候,他們要媽媽抱嗎?婦人說:嗨,咋不要媽媽抱?天遠地遠的,就撲過去了。我女兒回家,從不事先通知,可這兩個小家夥頭天絕對知道,夜裏覺也不睡,把他們往被窩裏塞,都強著不肯,說等媽媽。果然,第二天清早,我女兒就回來了!

  楊貴華眼珠通紅的,盯住李冬梅笑,說你別自作多情了,你沒有慧根,你連孩子的那點兒慧根也沒有,還是拿起筷子,端上酒杯,吃吧,喝吧!李冬梅卻沒動,兩隻手握在一起,鬆鬆地垂在腹部,明顯有些不悅。她長得很好看,臉上和身上都很有肉,是豐肥的那種。

  這種胡鬧並沒持續多久。表麵上看,是因為李冬梅的情緒與大家不協調,因而總使聚會的氣氛顯得怪怪的,骨子裏其實不是這樣。當那股興奮的勁頭過去,我們發現,礦區實在太狹小了!這隻是一個不成規模的鎮子。從學校向西走,通過長長的水泥路巷道,再過若幹稠密的人家,是一個燈光球場,最繁華的所在,都圍繞燈光球場展開;所謂繁華,也不過是十數家店鋪、酒樓、小吃攤和電影院,此外就是食堂、辦公大樓、礦工宿舍。燈光球場總是閑置著,電影院裏也老放那麽幾部片子。學校以北,聳立著一座渾圓的山體--臥牛山,機耕道上,自晨至昏,牛車拉著石頭、煤炭、樹種,嘰嘰咕咕地來往,人沉默,牛也沉默。山腳底下,是一些和礦區緊鄰的散淡農田,農人在莊稼地裏勞作,也跟大地一樣沉寂無聲。我們九個人,雖大多出身寒微,可畢竟去南京、西安、成都、重慶等大城市待過了四年光陰,城市的白天和夜晚,如一棵大樹,枝葉伸展,鋪天蓋地,讓人覺得生活從來就沒有終止過。而在這礦區,白天似乎也就等同於夜晚,所見所聞,今天和昨天是一樣的,明天也必定和今天一樣。我們教的學生,都是初中生。這學校隻有小學部和初中部。在剛畢業的大學生眼裏,初中課本不就是些小玩意兒嗎?學校要求備課,但我們都是在鈴響之前,潦草地塗抹幾筆,算是完成了備課的任務,隨後就站到講台上去。學生自然是聽得一頭霧水。那怪誰呢?隻怪他們文化太淺,聽不出我們的高深。

  我們開始懷念大學生活。對大學生活的懷念,也就是對城市的懷念。到這礦山來,不是實習,不是支教,更不是旅遊,它就像一枚圖釘,把我們摁在這裏,任隨時光老去。這種覺悟,使我們心驚。那時候,周末隻有星期天,星期天早上,整個礦區還隻是一個淡青色的輪廓,我們幾人就起床了,早飯也不吃,就到辦公大樓前坐上了去市區的早班車。大半路程都是土路,顛簸晃動,塵土飛揚,加上車子破舊,黃霧被風吹打進來,嗓子眼裏竄進一股土腥氣,發癢。到了市裏,臉上都被蒙了一層。州河繞城而過,去河邊把臉洗了,像模像樣地,再去逛大街、商場和公園。

  達州隻不過是川東北一座中等城市,人口僅三十餘萬,這時卻顯出了一種壓倒的氣勢。

  我們已經不是從大城市來的大學生了,而是跟張校長他們一樣,成了礦山人。

  --這時候,學校決定請我們了。

  宴會安排在酒樓裏。幾十號教職工,坐了好幾席。書記、副校長、教務主任、政教主任、辦公室主任等等一幹人,平時都像被張校長點了穴道的,在酒桌上,穴道終於被解開,顯然興奮、激昂。張校長先敬三杯,其餘的人再依官階大小,次第上陣,頻頻起立,頻頻舉杯。那頓酒喝到什麽時候,又是怎麽回到宿舍的,我全然不知,事後也想不起來。九個人中,基本還算清醒的,唯有劉暢。劉暢跟我是大學校友,我學中文,他學數學,因而以前彼此並不相識。次日是星期天,早上八點過,張校長帶著他的手下來了,把門敲開,見我們醉眼惺忪的樣子,他哈哈大笑,還手舞足蹈,與平時的風格判若兩人。大家都起了床,洗漱之後,都聚到劉暢的屋裏去。他是昨晚的英雄,格外被器重。大家七嘴八舌,說著數小時前的酒局,特別是說到我們出的洋相,笑得眼淚花直轉。以前我們目中無人,既不跟校領導有任何私人的接觸,也不跟平房西邊的教師接觸。在我們眼裏,這學校是一潭死水,張校長率領著一群木偶--除我們之外,別人都是木偶--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那麽回事,個個都妙語連珠。他們喝下的酒,不比我們少,甚至更多,但沒有人殘存絲毫的醉態。

  不一會兒,姚中慶進來了。他就是住在平房西邊的教師,去年中師畢業,我們來之前,是最高學曆。姚中慶提來滿滿一袋熱騰騰的包子,是特意為我們九個人買的。他說,老師們,趁熱的吃下,剛醉過酒,空著肚子不行。大家道聲謝,一擁而上,很快把一袋包子消滅光。這期間,西邊別的教師也圍過來,屋子裏站不下,就站在外麵的走廊上,都喜形於色,像遇到什麽節日。

  沒想到,好幾十天都不理不睬,隻因喝過一頓酒,就其樂融融的,快成兄弟姐妹了。

  當天晚上,劉暢來到我的房間,把門閉上,鄭重其事地問我:昨晚和上午的事,你有什麽感受?我說,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其實他們挺好的。劉暢冷笑一聲:他們終於成功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你沒感覺到那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在我們麵前,他們是自卑的,包括張校長在內,都很自卑,於是就想用喝酒來把我們壓倒。遇上你們這些家夥又不爭氣,沒幾個回合就被放倒了,洪金輝和謝明燕當場狂吐,逗人家笑話。劉暢把事情說得那麽嚴重,不就是喝一台酒嗎?可他認為,表麵上看,隻是一台酒,但酒背後是有文化的,你聽說誰的接風宴要等到兩個月之後才舉行?之所以拖這麽久,是觀察我們,做到知己知彼。我說,說白了,大家都是教書匠,各進各的教室,各改各的作業,又不是國民黨跟地下黨,哪有那麽緊張?

  劉暢把桌子一拍:說得太好了,“大家都是教書匠”,人家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我們放在宿舍裏的書桌,都是學生桌,有一個傾斜的坡度,一支筆被劉暢拍到地下,摔斷了。我很痛心地拾起來,笑他神經過敏。但他比我還痛心,他說呂小虎你說說,住在那邊的教師(他往西邊指了一下),以前和我們隔麵又隔心,今天早上就跟我們說笑了,這證明,人家已經把我們看成跟他們是一樣的人了,就像你說的,“都是教書匠”,--而我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來到這裏,我們並不甘心,而他們早就把根紮下了。一旦與他們打成一片,這輩子,就永遠也別想走出礦山!

  這幾句話,說得我悚然一驚。

  他輕蔑地扭了一下脖子,接著說:姚中慶把包子買來的時候,你們還搶著吃呢--我不吃!

  我偷偷地笑。我親眼看見,他一口氣吃了六個。他也意識到了,補充說:我即使吃,也隻吃進胃裏,不吃進心裏,總之我不能丟了架子,架子丟了,人也就垮了。隨後他說:你相信我,好戲還在後頭。今天他們覺得跟我們平起平坐,再過些天,還會想辦法整治我們,到時候,整個兒就顛倒了。

  我平時從不想這些事,在劉暢麵前,一定是傻乎乎的。他看出了我的傻,問我:你在大學當過什麽沒有,比如班幹部?我說沒有,我連小組長也沒當過。

  他那長了許多疙瘩的臉上,自進到我屋子以後,第一次綻出笑容。他說難怪,我是當過兩年副班長的,還差點進了校學生會,你的政治經驗沒有我豐富。

  這夾皮溝裏的學校,最大的官,也就是科級幹部,卻聯係到“政治經驗”上去了,可見劉暢對自己的人生是下力氣的。但不管怎麽說,事情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在向前推進。緊接著是期中考試,我們九人教的課,跟別的班比較起來,成績都要低一些,楊貴華教兩個班的曆史課,平均成績比另兩個班低了整整五分。開總結會的時候,張校長提到了這件事,但語氣輕描淡寫,似乎並不以為意。沒過幾天,他又召開會議,這次就聲色俱厲了,說有人傳播謠言,給我們九個人的班,是慢班,學校分班的時候,都是好壞平均搭配的,沒有快班慢班之分。當時我很吃驚,因為我從沒聽到過這種謠言。我坐在前排,看不清別人的臉,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跟我一樣吃驚。張校長最後宣布,為了消除謠言,學校決定舉行青年教師講課比賽,年齡限定在三十五周歲以內。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張校長強調說。

  比賽的結果,隻有盛東民得了個二等獎,其餘八人,無一人得獎。盛東民跟我一樣,教語文。評委都是老教師,張校長怕我們不服,分別安排我們聽一堂課,講課教師都是各科一等獎得主。語文科得一等獎的,是姚中慶。聽姚中慶那堂課,讓我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平時我講課,更多的是發掘課文中的情感,有許多課文,因為沒有情感,或者情感虛假,還讓我相當憤怒。而姚中慶不這樣講,他把文章一刀一刀地割開,割成屍體,刨出裏麵有用的東西,別的都丟掉。所謂有用的東西,就是考點。這麽一比較,我講課就顯得大話多,空話多。學生的反應也證明,他們不喜歡情感描述,隻需要指明能讓他們考出高分的方向。雖然是礦區孩子,可誰也不願意接父母的班,下井挖煤,或者去煤山上撿矸石。盡管還不知道父親在井下匍匐而進的辛苦,但父親出井時的樣子,他們是看見過的,要是站在那裏,不轉動眼珠,你甚至不以為那是一個活物。有人不幸得了矽肺,每換一口氣,都得把骨縫裏的力氣摳出來,掙得青筋暴突,大汗淋漓,最終,肺凝固成一塊黑黑的炭石,把人活活憋死。這些事情,學生們都知道,他們夢想著逃離。

  堅硬的現實不能打破,他們的願望不能滿足,你所描述的情感,才是最徹底的虛假。

  我想,其他人也有了同樣的感受,因為那之後,大家都沉默了許多。首先是李冬梅,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履行那副對聯中的話:勤奮為懷。每個周末,她都在宿舍裏看書。平時,空閑下來,她也閉門不出,手不釋卷。說“閉門不出”,隻是一句方便用語,她坐在屋子裏看書,是從不閉門的。那時候,秋風勁吹,天已很見涼意,她大敞著門,坐在書桌前,任冷風吹打她的後背。她是學政治的,經常拿在手上的,卻是許國璋編的英語教材。她還從學校借來一部閑置著的錄音機,聽英語磁帶。這架勢,明顯是準備考研了。這無形中給了我們壓力。有一回,楊貴華和劉暢來我屋裏坐,話沒說兩句,李冬梅朗讀英語的聲音飄進來了,我指指隔壁說,你看看人家!劉暢說,向她學習,向她學習。明顯有些不以為然。楊貴華更是,嗤了一聲,不屑地說:你見過有這樣讀書的嗎?當年毛主席去鬧市讀書,是為了錘煉意誌,她敞著門讀書,也是錘煉意誌?又說,五天前,我去她宿舍,見她翻到第20頁,昨天我去,還是第20頁。最後,楊貴華歸結為一個字:裝!

  很不幸的是,恰恰是楊貴華,喜歡上了李冬梅。這當然是後話。

  李冬梅之外,其他人的變化看上去不明顯,劉暢依然會提到他的“政治經驗”說,他認為,別說在一家開采長達半個世紀的礦山有政治,就連客廳、臥室甚至衛生間裏,都有政治。教英語的冉強照舊是樂嗬嗬的,不管跟他說什麽事,他都是兩個字:要得。盛東民呢,還是老樣子,你不跟他說話,他就不理你,你跟他說話,他又顯出過度的熱情,像跟你是八輩子的兄弟姐妹,有多少知心話說不完似的,弄得人無所適從。洪金輝也沒改嚴肅刻板的作風,問聲好,也問得一本正經,哪怕吃飯時不小心把筷子掉到了地上,他也要前思後想地弄個明白,這筷子究竟是為什麽掉下去的……這些,都說不上有什麽變化。但畢竟,我們聚在一起閑聊、下棋和打撲克的時候少了,深更半夜去礦上喝酒的時候少了,見到平房西邊的教師,點頭問好時,也有了完全不同的心境。

  張校長卻沒鬆手。沒過多久,又舉辦全校教師板書大賽,接著是硬筆和軟筆書法大賽。比賽之前,劉暢對我說,小虎,這回就看你的了!說得很悲壯,弄得我格外緊張。其實,板書和硬筆我不敢說,對毛筆字我還是有信心的。首先比的,就是毛筆字,場地設在會議室裏,教工早就把桌椅拖至牆角,摞起來,正中隻留一張長方桌,筆墨紙硯都擺在上麵,參賽者按所拈號數,依次上陣。我拈的是三號,前兩個人,都寫得不好,我上去後,把墨填得非常飽滿,寫了三個大字:臥牛山。我住的那房間,打開窗子,就能望到臥牛山,寫這三個字的時候,它的一日三景,還有鳥鳴聲、牛車嘰咕聲,都匯聚到筆尖,與以往的字相比,不僅有字的結構,還有字的聲音。寫完後,我就出去了。我想在這山窩窩裏,還有誰的毛筆字能勝過我呢?拔頭籌是自然而然的事。

  跟講課比賽一樣,結果令人失望。我拈了第三號,也隻得了第三名。第一名被張校長拿了,第二名是個女教師,名叫李亞,四十多歲。張校長寫了幅狂草,真個叫龍飛鳳舞,學的是懷素;李亞寫了幅漢隸,秀逸多姿又骨力峭拔,學的是《合陽令曹全碑》。他們都是認真臨過帖的,不像我,從不臨帖,提筆就亂畫,所謂字好,不過因為愛寫,經常摸在手上,熟悉毛筆的天性,也多少悟出了些道理,若要論到功力,是談不上的。

  堡坎之上的那排平房,自此終於徹底清靜下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在一個小地方站穩腳跟,也不那麽容易。人家又不是不承認你是大學生,甚至比往常更加尊重你,可在我們自己,驕氣已經泄掉,眼裏的礦山,雖依然那麽狹小,但它於我們,再不是毫不相幹,而是有了想抹也抹不掉的血肉聯係。

  九個新來的教師,六男三女,除李冬梅,另外兩個女子都是沒心沒肺的那種。剛來的那段時間,我們不僅去礦區和市裏閑蕩,還步行將近四個小時,去四川有名的佛教聖地,也是風景名勝地真佛山。從學校出發,翻過臥牛山,沿百節河一直向北走,河水清澈,卵石累累,洗衣的村姑,在淺灘處把水弄得琤琤淙淙,間或扭動腰肢,揮動搗衣棒,搗衣聲卻不來自姑娘的手底下,而是從河的對麵回蕩過來。李冬梅虛著眼睛,帶幾分憐憫地盯了村姑幾眼,繼續往前走,而那兩個女子,謝明燕、付昕,卻翕開嘴唇,站下來看,站下來聽,一站老半天,喊都喊不走。真佛山有千餘步排馬石梯,走不了多久,李冬梅就揉肚子,甚至幹脆坐下來,大家隻好等她,可她不要我們等,說你們走吧,我不上去了。這時候,楊貴華一步跨到她麵前,歪著嘴說,你又不是小姐,何必裝小姐樣呢!楊貴華身體壯實,不像學曆史的,倒像學體育的,嘴角長著一顆疣子,疣子中心生出一撮黑毛,歪嘴說話的時候,那撮黑毛動來動去。聽見這話,李冬梅越發不肯動身,眼裏有淺淺的淚光。沒辦法,隻有留下她,我們快去快回。楊貴華說,算了吧,我陪陪她,算我倒黴!我們走出老遠,都聽見楊貴華罵罵咧咧的。上到山頂,見石壁凹陷處供著一尊菩薩,謝明燕和付昕倒頭便拜,旁邊站著一個婆婆,很憐惜地望著她倆,待她倆起身,婆婆說,好好拜,靈呢。去年我媳婦來拜了,今年就生了個白胖娃娃。原來那是送子娘娘。要是李冬梅,不知道該羞成啥樣,謝明燕和付昕卻隻是互相拍打,哈哈大笑。歸途中,走得太累,就歇歇,謝、付二人找一塊光滑的石板,躺下去睡,而且很快就睡著了。我們幾個坐在一處,望著細長的河水、莽莽的群山和青綠的田疇,說些天高雲淡的閑話。

  楊貴和李冬梅則單獨在一起,與我們相隔著十餘米的距離。

  很顯然,他們戀愛上了。楊貴華之所以總是對李冬梅尖刻,是因為他擁有了對她尖刻的權利。

  那時候,我們心裏是有點兒酸的。盡管,李冬梅並不是我們欣賞的那類女子,但畢竟她漂亮,比謝明燕和付昕都漂亮。謝明燕比李冬梅還胖,確切地說,李冬梅是豐滿,謝明燕才是真正的胖,胖得脖子都不大能看出來;仔細瞅她的五官,沒一樣不精致,就因為胖得過分,又加上沒心沒肺,臉上便失去了光彩。付昕卻走向另一極端,瘦,瘦得出奇,都快二十二歲的人了,臉上還像孩子似的暴露出藍色的筋脈,那雙手,慘白慘白的,看上去連皮也沒有,隻有骨頭。

  但大體上,我們酸得並不過分。那時候還沒從幻想中走出來,還以為腳下的土地跟自己沒有關係,還把“天涯何處無芳草”的老話,掛在嘴上的。學校舉行書法大賽後,情況起了變化。最大的變化,是我們感到了寂寞--這裏是我們生活的地方,要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得有一個家。

  家裏得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礦上有的是女人,而且不乏長得好看的女人。礦山女子大多漂亮,這說不出什麽讓人信服的道理,勉強說,也不過是山好、水好、空氣好,這三樣東西,都是養人的,尤其養女人。但老實說,以前我們並沒怎麽發現漂亮女子。唯一發現的那位,在食堂門口擺個推車賣燒臘。那女子姓戴,算起來,年齡應該比我們大,因為她兒子都已經五歲了,可我們都叫她戴妹兒,小身子,巴掌臉,眼睛又大又黑,皮膚給人一種晶亮感。去食堂買飯的時候,我們愛去她攤子上稱二兩燒臘,每次稱了過來,都發現分量不足,搖搖頭,自嘲幾句,發誓再不去照顧她生意,但最多間隔三天,就又管不住自己的腿。除了戴妹兒,還真沒看見有特別養眼的。

  可不知怎麽,那學期快結束,臨近放寒假的時候,漂亮女子竟一堆一堆地湧現出來。

  原來,我們這批大學生要分到百節煤礦去,消息早就傳開。那年月,大學生是稀罕的,礦區尤其稀罕,全國上下興起的文憑熱,又正處於波峰浪尖,偏荒地界的女子,如果能嫁給一個大學畢業生,非常榮耀,這輩子的幸福,也仿佛事先預定下了。大學畢業生肯定不會長時間下井,在礦難中喪生的可能性很小,得矽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由此,女人當寡婦的可能性,也會大大降低;如果混得好,有著高文憑的丈夫還可能在學校或礦上弄他個一官半職,甚至調進市裏去--礦務局總部,就設在市裏的。夫貴妻榮,這是多少年就傳下來的生活常識。礦山女子,見慣了傷痛,見慣了生死,腦子裏總繃著一根弦,有了嫁一個好丈夫並進而改變命運的機會,當然不願錯過。但她們並不莽撞行事,她們知道,一旦莽撞,被對方回絕,路就被堵死了。最好的辦法是待機而動,從單位上回到家裏,就躲在窗簾背後,掀開一隻角,偷偷往街上瞧。我們不是天天去食堂買飯嗎?不是常常結伴去燈光球場那邊閑逛嗎?她們就下細地盯住我們看,選定自己的如意郎君,時機成熟,再行收網。

  這些話,是姚中慶說的。

  姚中慶的話自然有搞笑的成分。以前看不到漂亮女子,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們的眼光。當心裏活躍著天高地闊的夢想時,身邊的人事自然就沒有位置。

  不管怎樣吧,快放寒假的時候,那些女子都撲到眼前來了。

  在礦山,因條件所限,自由戀愛的並不多,礦上倒是有一個舞廳,偏偏遇上我們幾個都不愛跳舞,教師的身份,本身也是一種限製。這些撲到眼前的女子,當然不會自己上門求親,而是按照鄉下的規矩--礦區差不多也就是鄉下--請了媒人,媒人一串跟一串的,成天來我們這排平房走動。

  那些天,真是應接不暇。媒人進了誰家的屋,彼此都清楚,當媒人離去,幾個男人會坐在一起,議一議。有一天,晚飯過後,媒人老半天也沒從劉暢的屋子裏出來,我們等不及,輔導晚自習課去了,下課之後,幾人去找劉暢。劉暢喜形於色的,說給他介紹的那位,在機電廠上班,本姓歐陽,但簡化了,隻單姓一個陽字,技校畢業,剛過二十歲。我越聽越不對勁,問他,你看過她照片沒有?劉暢說看過了。我說那張照片上的陽妹子,是不是穿著白色線衣,袖子老長,把手全都籠起來的?這回輪到劉暢覺得不對勁了,你怎麽知道?我笑岔了氣。今天中午別人才給我介紹過她,且是同一個媒人。劉暢聞言,氣惱得一張臉憋得血紅。誰知,我的笑還沒收住,洪金輝又說話了,洪金輝說,昨天傍晚就把她給我介紹過了,還說等兩天就去看人的呢!嚴肅的洪金輝無法理解,怎麽給他介紹了,還沒看人,更沒表態,就又介紹給了別人,而且介紹了兩個?誰知,他話音剛落,冉強將手掌一掄:洪金輝你算啥?雖然我是今天早上才聽媒婆介紹的,可媒婆說,她願意在機電廠親自給我焊接一副啞鈴,讓我鍛煉身體!冉強把雙臂舉了幾下。他個子瘦小,看上去跟付昕差不多瘦。劉暢盯我一眼,又盯了洪金輝和冉強一眼,再也撐不住,惱怒不起來了,拊掌大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他媽的,真好玩!他說。

  礦上待嫁的女子那麽多,這邊的男子隻有六個,而楊貴華已經跟李冬梅戀愛上--現在,兩人再不跟我們一塊兒坐在食堂的餐桌上吃飯,都是楊貴華把飯菜買回,送到李冬梅的房間裏去,你一勺我一勺的--除掉楊貴華,隻剩五個,媒人為做到萬無一失,往往把同一個女子給五個人都介紹一遍,誰看上給誰,要是幾個人都看上,就依先來後到的原則。

  正因此,我們五個人,誰也沒去跟任何一個女子見麵。

  媒人並不氣餒,依然不辭辛勞,往平房裏跑,我們也隻好接待。這麽說,好像我們不願意接待似的,其實不是;五個人中,隻有盛東民慢慢退出了,不再應承媒人,其餘幾個,都還興致勃勃的。無論是技校生,還是初中也沒讀滿,甚至隻念過小學的,無論是機電廠的、服務公司的,還是洗衣坊的,都會讓我們向往一陣。向往的倒不是女人本身,而是覺得,在未來的日子裏,這其中的某一個人將跟我們共同度過,就免不了湧起一股麻酥麻酥的暖流。

  這卻把跟我們同來的女性冷落了。李冬梅自是名花有主,謝明燕和付昕呢?她們開放著,卻沒人看見。媒人也從不往她們的房間裏去。主要的原因,是她們的大學生身份。這是有一種觀念的,女人傍男人,天經地義,男人傍女人,就被人瞧不起了。似乎隻有領導才配做謝明燕和付昕的丈夫,然而,凡當了領導的,都已結婚生子;礦裏如此,學校也如此。

  當然,除了領導,就是我們幾個,但我們幾個誰也沒對她們產生興趣。

  繼楊貴華和李冬梅不跟我們一塊兒吃飯之後,謝明燕和付昕也不去食堂了。她們自己做飯,炊具放在謝明燕的屋子裏,兩人搭夥。燒電爐,又幹淨又方便,不一會兒工夫,飯菜就熟了。生在煤礦,電總是不缺的,雖然礦上為防火災,明令禁止燒電爐,但對燒電爐的住戶,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的。跟我們,她們也生分起來,甚至帶著敵意。有天中午,謝明燕在洗衣槽洗鞋襪,我從走廊路過,跟她打招呼,她不理。那時候她正擰開水龍頭,往水槽裏放水,我以為是因為水響,她沒聽見,便站到她身後去,對著她胖嘟嘟的、白如嫩藕的脖子,大叫一聲,她連頭也沒回,更沒應聲,像沒有我這個人,弄得我一臉的尷尬,不知道在哪件事情上把她給得罪了。

  我心裏不能裝事。當天晚上,我從教室出來,正碰上付昕也從隔壁教室出來,就攔住她,把那件事說了。付昕沉默了一下,說你放心,你沒有得罪她。

  又說,你們這些人,太沒出息了。

  付昕長著一顆虎牙,說完這句話,她把嘴合上,但那顆虎牙還留在外麵,在燈影裏閃閃發光。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無言以對。

  要是她們知道,我們五個誰也沒去向她倆求愛,並非不敢,而是沒興趣,她們會受到多大的傷害。

  生活變得有些混亂,有些朦朧,好在終於放寒假了。二十多天的假期,加上中間插著一個鬧哄哄的春節,足以把許多事情忘掉。開學前兩天,我回到了學校。那時候,大部分人都來了,個個臉上都有一股新鮮的氣息,連謝明燕和付昕見到我們也笑,彼此問問春節過得如何,再問問家裏的情況、父母的身體。那種類同於兄弟姐妹般的情誼和氣氛,因為久違,所以珍貴。

  我回校的當天晚上,幾個人去菜市場買了許多東西,搬進謝明燕的屋子去燙火鍋。大家動手,洗洗切切,沒多久,菜準備好了,火鍋底料也熱騰騰地熬開。謝明燕說,沒那麽多碗筷,去把你們自己的拿來吧。碗筷拿來後,聞到滿屋裏飄著牛油香。付昕麻利而安詳地把鍋麵上的黃色泡沫舀去,謝明燕則把蔥花和蒜泥加進我們碗裏。隨後,付昕往每隻碗裏舀鮮湯,讓我們大滾地喝下去,出出汗,去濕。百節這地方,被山圍困,風吹不進來,雨卻沒少下,濕氣是很重的。

  李冬梅是不做事的,我們去走廊水槽邊洗菜,她也隻是站在一旁,懷裏抱著個暖水袋,說這樣菜可用刀切,那樣菜卻隻能用手撕,因為一旦沾了鐵器,味道就丟了。聽上去很內行,其實沒一樣說到點子上。楊貴華倒是勤勞,菜洗得又快又幹淨,還要不停地附和李冬梅。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楊貴華就不再對李冬梅刻薄了;非但不刻薄,還不放過任何機會,向別人標榜一下李冬梅的能幹。本來應該用“表揚”而不該用“標榜”這個詞的,但楊貴華表揚李冬梅的時候,明顯帶著崇拜,如果李冬梅在場,他說話就帶著甘居下位的口氣,因而說成標榜,似乎更確切些。

  正式開吃的時候,楊貴華又是搶先一步占據話頭,說到李冬梅的英語多麽了得。春節期間,先是楊貴華去了李冬梅家,然後李冬梅又到了楊貴華家。李冬梅的老家在開江縣的一個百年老鎮上,楊貴華的老家在宣漢縣城。幾年前,宣漢縣發現了儲量豐富的石油和天然氣,請來了一些外國專家幫助開采。外國專家住在縣城一家酒樓裏,因楊貴華和縣委某主任是高中同學,縣裏請外國專家團年的時候,也把他和李冬梅叫上了,李冬梅就在餐桌上跟外國專家用英語交流,嘰裏哇啦地說了好一陣,還唱了幾首英語歌,其中一個專家說:密斯李的歌比他們國家的歌星還唱得好!

  楊貴華敘述這件事情的時候,李冬梅安靜地咀嚼著謝明燕拈給她的耗兒魚。無論說話還是吃飯,李冬梅那張豐潤柔韌的嘴,都張得很小,咀嚼的聲音自然聽不見,隻有吹彈即破的腮幫,在輕輕地蠕動,相當的淑女。楊貴華則顯得很昂揚,再香的食物也沒時間吃,每說一句話,眼睛就朝外鼓一下;疣子上的黑毛是剪掉了,臉上卻油光光的,像把牛油熬出的氣體和氣味,都吸附了一樣。

  人家說得這麽山高水長,聽的人自然要應和幾聲,我們都不看楊貴華,而是看著李冬梅,說李冬梅你真厲害呀,真不愧是張校長說的“才女”,你是念書的時候英語就好,還是畢業後突擊出來的?李冬梅嫣然一笑,說我念書時英語就好,這邊來也突擊了一些。冉強說,你既然給外國專家都唱歌了,也給我們唱一首吧,我們還從沒聽你唱過歌呢。李冬梅又是一笑:要說唱歌,還真是我的強項,念高中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向歌星方向發展。於是,大家齊聲邀請她唱,可她既不說唱,也不說不唱,反正就是沒有聲音。

  席麵上有了一些難堪。

  一旦出現這種局麵,就很難挽回。好在謝明燕和付昕像兩個盡職盡責的主婦,給大家夾菜,添湯,領頭說一些平平淡淡的家常話,才敷衍過去了。

  隻有盛東民和劉暢沒參加今晚的聚會。盛東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說他太累,肚子又不好,不想吃。不想吃,來坐坐也行啊,等把一應東西準備齊全,付昕去叫他,卻發現他不在屋子裏。劉暢早就到學校來了,甚至有人說,他根本就沒離開百節。他的老家很遠,在川西綿竹;我們九個人的老家都比較遠,但除了劉暢,都在川東地界,也都屬達州市管轄。遠,不是劉暢不回家的理由,他的真正理由是留下來相親。相親的對象,就是機電廠的那個由歐陽變為陽姓的女子。對此,五天前就來學校的洪金輝知道內情,說那女子叫陽霞,是陽青的姐姐。

  陽青是誰呢?是姚中慶的女朋友。姚中慶來百節不到三個月就談上的。

  我和冉強相視而笑,沒想到劉暢竟有這一手。他把自己的“政治經驗”學說,運用到生活中了。可他還說過,他不願意跟先於我們到百節來的教職工有任何牽扯,怕跟他們打成一片後挫損了意誌。可現在,他和姚中慶準備娶同一家的女兒,成了老挑,那牽扯可就大了。

  正說劉暢,劉暢就來了。是跟姚中慶一起來的。兩人都把外套披在肩上,像早些時候的下鄉幹部。他們明顯喝過不少酒,耳根透紅,劉暢臉上的小疙瘩,仿佛一粒粒凝固了的血珠子。剛進屋,劉暢就大聲武氣地訓斥謝明燕和付昕:請他們燙火鍋,為什麽不請我?謝明燕在自己床上鋪了張布單,讓兩人坐下,又去給他們準備餐具,說我們是打平夥。付昕的嘴卻不饒人,斜眼看著劉暢:你要是想告訴我們你到嶽母家喝酒去了,明說就是,沒人嫉妒你。劉暢笑起來,姚中慶也笑,兩人邊笑,邊勾肩搭背的,說他們今天晚上喝了多少白酒,又喝了多少啤酒。

  有了兩個醉鬼的加入,屋子裏再次熱鬧起來,說話的音量也提高了許多。

  隻有洪金輝沒做聲。自劉暢和姚中慶進來後,他就沒說過一句話。

  過了些日子,有天中午,姚中慶到我屋裏來,說有個教學上的事需要商量。最近,他被提拔為語文教研組組長--順便說一句的是,對教書這個職業,我們說不上熱愛,但都是相當認真的。凡走上教學崗位,百人之中,有九十九個都會認真,這沒有別的原因,隻因為你麵對的是人,是一雙雙活泛的眼睛,想不認真都不行。既然商討教學,我問姚中慶,是不是把盛東民也叫來?姚中慶說,不必了,又不是什麽大事,我倆議一議就行了。我知道他不喜歡盛東民。學校比我們老一批的教師,大都對盛東民另眼相看,認為他古怪。他本來就古怪,放假前的那段時間,變得更加古怪了。應承了一陣媒人,他就閉門謝客,門閉起來,有時候在家,有時候不在家,不在家的時候,是到“紅光滿麵”去了。他酒量並不大,更不獨自飲酒,去那裏幹嗎呢?這學期開學後,他往“紅光滿麵”跑的時候越發頻繁,我們也才知道,他是去陪朱姓婦人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跟他感情也相當好。我們原以為,朱氏修行去了,自然而然就沒有丈夫,誰知她還有丈夫,在掘井隊上班,盛東民去得過多,跟朱氏丈夫鬧了矛盾,兩人還在食堂外麵吵過架。這件事在礦上被傳得風雨交加的,都不理解盛東民為什麽要那樣做。

  說是商討教學上的事,其實沒什麽好商量的,隻不過是關於幾個文言詞句的解釋,參考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文言詞典上也很方便就能查到。姚中慶找我,真正的目的,是心裏憋著話,想找人說。

  那時候,恰好洪金輝也來了。這家夥能弄一手好泡菜,自己買了個小小的陶罐,泡了些豇豆和白菜梗進去,蓋子一揭開,老遠就異香撲鼻。昨天我隨口說了聲,讓他教我,今天他就來問我是否把陶罐買回來了,其實我哪有那心思。見姚中慶很神秘的樣子,明顯有話說,洪金輝覺得自己不便聽,準備離開,而姚中慶卻拉住他,說坐啊,坐啊。他便坐下了。

  姚中慶去把門閉了,先笑幾聲,才煞有介事地問:你們找到女朋友沒有?

  當是什麽事呢!我說,你是不是也想當媒人?

  姚中慶把鬢發用指尖挑了一下。他皮膚白淨,鬢發自然卷曲,長得有幾分帥氣,是典型的白麵書生那種,隻是不知為啥,他臉上老帶著一些或明或暗的傷痕。

  他說我才到礦上一年多,認不了多少人,給你們當媒人,還不夠格。你們應該向劉暢學習。

  劉暢的女朋友陽霞,我們已經見過了,臉嘴兒很一般,人挺本分,跟她妹妹陽青,像不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陽青可用俊俏來形容,走路時身姿挺拔,小時候明顯練過舞蹈,一站下來,腰又微微彎曲,連衣服的褶痕裏,也探頭探腦地顯露出藏不住的嫵媚。關鍵是陽青機靈。碰見熟人,她從不像姐姐那樣打招呼,可她的眼睛活泛、幽深,裏麵有捉摸不透的內容,而她姐姐雖然禮貌,可眼裏一是一,二是二,一加一也隻能等於二。這種對比,姚中慶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並深感驕傲。

  姚中慶雖然去年才中師畢業,可他念中學的時候,多次留級,因此年齡比劉暢大。這時我給姚中慶開玩笑,我說中慶,你恐怕要依陽青,把劉暢叫哥才行呢!

  我就是虧在這裏啊!姚中慶做出很痛苦的樣子說,你們不知道,媒人當初給我介紹,說的是陽霞而不是陽青,我去她家裏見人,她父母回避了,但陽霞讓妹妹陪她,結果我把她妹妹看上了。兩天過後,吃了晚飯,我去約看電影,進屋就說:陽青,我們看電影去吧?當時一家人都在,都愣住了,陽霞和陽青的臉,都像浸出了血。這時候當爸爸的指著大女兒,說了聲:她叫陽霞。我像沒聽見,又說,陽青,我先去電影院門口等你啊?我在電影院門口等了足足一個鍾頭,電影早就開映了,才看見陽青像影子一樣飄過來。她說:你為什麽不約我姐姐?我看上的是你,為什麽要約你姐姐?她說,我媽媽哭了,哭得傷心斷腸的。你姐姐呢?她開始也哭,後來就不哭了,還勸媽媽,然後又勸我快來,免得人家久等。要不是她勸,我是不會來的。

  說到這裏,姚中慶笑了。他把自己的驕傲說了出來,希望有人分享。但他很快意識到,劉暢跟自己在同一個單位,這種話是不應該在同事間說的,眼神裏浮起一絲後悔,站起身,走了。

  我隻是當成一段故事來聽,洪金輝卻不。不管陽霞是否好看,是否聰明,媒人是最先把她介紹給他的,盡管後來又介紹給了別人,但大家都沒去相親,這事就過去了,總算沒失兄弟情分,誰知劉暢春節連家也不回,利用這空當,撇開眾人,跟陽霞把關係定下來。這實在太不成體統了。洪金輝把姚中慶的話,一五一十地轉告給了劉暢。目的不是挑撥姚中慶和劉暢的關係,而是讓劉暢難受。

  學校沒什麽可娛樂,我們來之前,那麽多年的時光,也不知教職工們是怎麽過的。因學校與主礦區還有段距離,放學後,這裏就沉寂下來,樓房,山野,田園,都如同墜落到遠古的歲月裏。以前我們閑聊,打牌,喝酒,去旁邊的球場上瘋,多少還弄出一點動靜,現在這點動靜早就沒有了。

  楊貴華、李冬梅、劉暢,都有了各自的世界,跟我們打堆,自然抽不出時間,也沒有心情。盛東民同樣有自己的世界,對別人異樣的目光,他不管不顧,當然解釋是有的。他說,朱氏跟她丈夫,雖沒辦離婚手續,但關係早就名存實亡,那男人幾年前就有了同居女人,對兩個兒子,從來就沒照管過。這解釋並不能服人,人家的兒子,管不管與你有何相幹?對盛東民的家史,我們並不了解,大家猜想,他是不是跟那兩個孩子一樣,從小沒得到過父愛?總之,他跟我們,幾乎沒有任何私下的交往了。至於謝明燕和付昕,隻要不是進教學樓,都是手挽手地來,手挽手地去,那關係,仿佛水也潑不進。還剩了三個,我,洪金輝,冉強,所教科目不同,加上洪金輝太正經,由於過分正經,免不了斤斤計較;冉強呢,不僅人瘦,聲音也瘦,尖利如刀,聽他說話,感覺身上在被一刀一刀地割,吃力而且痛苦,因此我們三人雖依舊還是單身漢,卻沒了單身漢之間的那種粘合力。再說,我們的教學任務都很重,上學期,學校還保留了幾個從農村招聘來的代課教師,這學期把代課教師全都放回家了,他們所擔的課,分攤下去。我以前教兩個班,現在教三個,洪金輝教四個班,冉強則把初二、初三兩個年級的英語課都攬了下來,上課就跟打仗一樣。

  九人構成的那個團體,可說是徹底瓦解了。念大學的時候,隻要遇上周末,我們都喜歡睡懶覺,剛畢業那陣,卻不喜歡睡懶覺,天麻麻亮,就起了床,哪怕啥事不幹,隻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閑逛,也不願橫在床板上;而現在,隻要時間允許,就賴著不起,跟住在平房西邊的教師一樣。

  真正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劉暢所謂的“打成一片”,終於成為事實。打成一片不是形影不離地抱成一團,而是認同了別人所過的、你本不想認同更不想過的那種生活。

  學校的死氣沉沉,張校長也感覺到了。張校長從四十歲就當百節煤礦子弟學校的校長,當了十多年,也沒感覺到死氣沉沉,此刻卻感覺到了。這是有個對比的,與我們來校之初對比。我們的到來,與學校舊有的氣氛之間,有意無意地在進行著一場和平演變,演變的結果,是舊戰勝了新。然而,獲勝的一方,永遠都不可能勝得那麽幹淨徹底,不可能絲毫不沾染失敗者的氣息,更何況這種勝利不是三下五除二的戰爭得來的,而是演變得來的;所謂演變,就有浸潤的意思。有一天,張校長說,怎麽搞的呢?這日子為啥這麽沒意思呢?那天是星期六,下午學放得比較早,太陽歇在西山頭的鬆垛上,大如輪盤,柔和的光焰,一縷縷地透過鬆針,照射過來,把田野和學校的樓房、道路,染成一片金輝。張校長就站在平房西邊的金輝裏,說了這句話。

  吃晚飯的時間沒到,再說周六不上晚自習課,也沒必要急著去吃晚飯,許多人圍在張校長身邊,作一些必要和不必要的交流。那地方有坡石梯,石梯外側是石欄杆,人也分布得上上下下的,或倚或坐,很鬆弛。張校長這人,說話做事雖然霸氣,卻沒架子,隻要不在工作中,他是很隨和的。

  可這時候,沒人應他的話。

  在老教師和新教師的心裏,都各有了一份悵惘。

  看這樣行不行,張校長說,我們自己組織一個舞蹈隊,自己編,自己學,然後又表演給自己看。礦上的舞廳,越來越不像話,燈光紅一條綠一條,像切西瓜那樣把人切開;跳的舞呢,無一例外,都是麵貼麵的,實在不好看。平時要求大家別去舞廳,倒不是對你們不放心,而是太不雅觀了!張校長像女人那樣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搖搖頭,問:你們的意思呢?

  李亞老師接過話:張校長,你那麽熟悉舞廳的情況,是不是經常去?是不是也寫了不少詩?眾人大笑。這裏有個典故:前年夏天,礦上鬧了一起離婚案,是一對退休的老夫妻,結婚都快滿四十五年了。有一天,老頭子不在的時候,老太婆收拾房間,從臥室的三屜桌裏,取出一大堆筆記本,翻開一看,竟全部是詩,老頭子寫的詩!老太婆可從不知道老頭子會寫詩,一時間有種奇異的新鮮感,就坐下來看,開始幾句是這樣的:“頭發黑,皮膚白,腰肢亂擺眼兒斜。”老太婆盡管文化不高,但老頭子的詩明白易懂,一看即知是寫給女人的。幾大本詩,全都寫給女人,且每首詩的後麵,都落了創作日期。老太婆翻到最後幾首,心裏一鼓搗,發現這幾天,或者中午,或者晚上,老頭子是單獨出去過的,就跟今天一樣。她不動聲色,跟蹤調查,終於發現老頭子是去了舞廳,心裏那個氣,非離婚不可!最終是否離了,沒人關心,但這段故事是傳播開了。

  見李亞這樣問,張校長衝到李亞麵前,要摟住她跳舞。大家笑得更厲害,因為李亞是個高個子,張校長的頭隻能到她的胸部。聽說,李亞的女兒比她還高,在這學校讀到初二,就離家出走,獨闖深圳,現在已在深圳當了車模。這可不是李亞期盼女兒要走的道路。又聽說,李亞字寫得那麽好,就是女兒出走之後,她的傷感無以排遣,才去習帖的。

  這氣氛奠定得非常好,張校長很高興,決定從今天晚上開始,就把場子拉起來。

  吃罷晚飯,願意參加的都去天橋集合。

  初中部和小學部,相隔很近,一座弧形天橋,將二者連成一體。之所以選在這裏集合而不到球場上去,是因為天橋敞陽,夜裏,明亮的路燈把橋身照耀得如同白晝。到場的並不多,除張校長外,基本上都是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張校長說自己編自己學,可由誰來編,又由誰來教?我們誰也沒想到,張校長竟是跳舞的高手!他那麽矮,滿身的贅肉,可錄音機裏的音樂一起,那滿身贅肉就像長在他身上的羽毛,讓他騰挪,飛翔,空靈而且生動。“文革”時期,百節煤礦跳“忠字舞”,就是由張校長把大家教會的,那時候他二十出頭,隻是生服公司的一個普通職員,跳那幹係重大的舞蹈,他並沒專門跟人學過,隻是去外地看別人跳過幾場,就把舞步全都記住了。除了“忠字舞”,他還自編自創了《永遠跟黨走》、《永不落的紅太陽》等一係列“永”字頭舞蹈,小小一個百節礦,文藝演出不僅在礦務局拿獎,還在全市拿獎。現在他教我們跳,自然還是當年的那些老套路,“忠字舞”是不跳了,其他的,比如《北京的金山上》、《頌歌獻給毛主席》,都跳得十分紮勁。幾十年不跳的舞,張校長竟沒有忘記,一招一式的,根本不需要想,音樂自會讓它們從他的肢體生長出來,就像春風吹綠樹枝。他是在回憶自己人生的春天,特別的忘情。

  我們這群人,因為新奇和好玩,差不多也跟他一樣忘情。

  學得最快的是姚中慶。他長得帥,估計念書的時候沒少進舞廳。一段時間之後,如果某個周末張校長有事,姚中慶就充當我們的老師。張校長是很喜歡姚中慶的,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培養他。

  本以為這種文娛生活會持續下去,卻被一記耳光扇掉了。

  挨耳光的就是姚中慶。誰敢打他呢?當然隻有他女朋友,陽青。

  在一些不諳世事的小青年眼裏,女人之間的重要差別自然是長相,然而,略閱人世,就會明白,女人之間的重要差別其實不是長相,而是性格和教養。陽青跟她姐姐比,性格和教養上就天懸地隔。陽霞很獨立,陽青的骨頭卻是長在姚中慶身上的,需要靠,所謂小鳥依人。這也是讓姚中慶驕傲的地方--他把陽青對他的靠當成對他的愛。兩人好的時候,陽青也確實愛他,愛得發黏,發膩,愛得在姚中慶的世界裏,隻能有她,而不能有別的。她一開始就反對姚中慶跳舞。又不是跳交誼舞,更不是貼麵舞,怕什麽呢?她不怕什麽,就隻是需要姚中慶陪。她是一根藤蔓,天生要有一棵樹纏的。每個周末的晚上,音樂剛起,她就到天橋的一頭站著,不說話,也不笑,不管遇到在我們看來是多麽滑稽的場麵,也沒見她笑過。事實上,她就沒大往我們這邊瞧。她冷淡著臉,望著別處,偶爾才把細細的脖子扭過來。那時候,我們往往笑得前仰後合,而她呢,隻看一下,就把頭別過去了。這似乎顯得我們很傻。趁這空當,姚中慶跑步到她身邊,搶時間跟她說幾句話,她不回應,隻把眼睛一翻,下巴一揚,望著寶石藍的天空。這明顯是不高興了。

  張校長也不高興,他知道陽青到這裏來,是等姚中慶的,至少要練兩個小時,你何必站在這裏幹等?這分明是在給姚中慶施加壓力,讓他跳得越來越不盡心。張校長曾經邀請過陽青,讓她一起跳,她隻哼了一聲,像不屑於與這群人為伍。既然願意等,你就等吧,張校長不再理會她了。可這卻苦了姚中慶,他向陽青身邊跑的時候日漸增多,張校長轉過頭咳聲嗽,他也要跑過去說上兩句。

  這天,姚中慶低三下四的,說了好幾句,也不見過來。張校長實在看不下去,說,姚中慶,你回去算了。姚中慶不願在眾人麵前輸了誌氣,笑著大聲回答:誰說回去?再跳一個鍾頭!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他挨耳光了。

  我們的那份吃驚,難以言說。同時也明白了,姚中慶臉上為什麽總有或明或暗被抓撓出來的傷痕。

  張校長把錄音機一關,怒氣衝衝:婆娘都管不住,還指望他管啥呢!

  姚中慶挨的那一耳光,就像一出戲的結束鼓,終止了我們的文娛生活。很可能,也終止了姚中慶奔往仕途的前程。

  那天回屋後,劉暢洗了把臉,就到我房間來了,緊接著,冉強、洪金輝他們也來了。

  大家都議論姚中慶跟陽青,唯劉暢一言不發,隻是聽。

  我承認,我很佩服劉暢。那次,洪金輝把姚中慶的話轉告給他,他氣得臉上的疙瘩一抖一抖的,都以為他要跟姚中慶吵一架,甚至要跟陽霞解除關係,可過後悄無聲息,陽霞還是他的女朋友,他和姚中慶之間,雖不火熱,可表麵的關係維持得滴水不漏。跳舞的過程中,陽青站在那邊,不僅張校長心裏有氣,我們也比較厭惡,有時還說兩句怪話,把陽青跟陽霞比較,說都是一個媽生的,人家陽霞為什麽就不來找劉暢的麻煩?對此,劉暢從不應承,連表情也沒有變化。

  今天照樣是這樣,他聽了一會兒,說我身上癢,去洗個澡,就起身離開了。

  幾個人都有洗澡的想法。學校沒有澡堂,平房裏的人,都各自準備了一隻塑料桶,小洗,塑料桶就能解決,大洗就不行了,得去礦上。礦上的澡堂跟食堂一樣,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的,而且,澡堂對礦上的所有職工都免費。這天,我、洪金輝、冉強、劉暢四人,結伴去礦上澡堂時,大概是晚上九點過,穿過黑燈瞎火的燈光球場後,要經過幾幢家屬區,其中一幢,是住礦領導的,那幢樓從外觀上就跟別的樓房有區別:它有陽台,別的樓房沒有。我們正要過去,突然看見楊貴華從有陽台的樓房裏出來了,劉暢輕叫一聲:藏起來!旁邊是幾棵粗大的槐樹,往槐樹背後一撇,就躲得嚴嚴實實。這是為了免除楊貴華的尷尬。這個時間段往那樓房裏跑,幹嗎去了,再沒有政治經驗,也能猜出個大概。最近,學校辦公室主任要退休,還聽說張校長要調走--礦務局正在市區裏建一所中學,叫通礦一中,以高中為主,將集全局學生、教師和領導幹部之精華,衝擊高考升學率和重點大學上線率,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通礦一中辦成名校,與市裏另外兩所名牌高中抗衡,改變局裏長期以來貼錢辦校的曆史。聽說張校長要調去當副校長,至少是教務主任。當然,那所位於市區北郊的學校,才把地基平出來,張校長要去,還有好長一段時間,而辦公室主任退休,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楊貴華定是為那把椅子給自己鋪路去了。校領導是礦裏直接任命的,像辦公室主任這樣的中層幹部,由校領導提名,最後還得礦上批,當然礦上也可以直接壓給學校。

  但奇怪的是,楊貴華從那樓房裏出來,並沒離開,而是站在空無一人的樓底下,朝上望,望得又很沒目標,目光的落腳點,從低到高,又從高到低,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彎腰撿起一塊石子,退後幾步,像要朝某個窗戶上扔,結果是扔到了自己腳下。然後,他走了。他沒從我們身邊過,而是選了另一條路,那是一條上揚的小路,直通學校之外的田野和山林。

  對楊貴華的這一係列怪異舉動,我們誰也沒發表意見,直到進了澡堂,脫衣褲的時候,劉暢才悄聲地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楊貴華已經發現我們了。

  他的意思是,楊貴華故意做瘋癲狀,為的是打迷魂陣。

  老實說,劉暢的話給了我很大的打擊。

  我也說不清在哪一點上打擊了我,反正就是心裏難受。人,真有那麽複雜嗎?

  盡管我不願意相信人有那麽複雜,可似乎又不能不信,那之後,我再看楊貴華的時候,就覺得他身上帶著某種堅硬的東西,我對那種東西很陌生,也很排斥,因而不想去碰。我是一個多麽沒有追求的人。我的身上還有著明顯的“學生習氣”,把什麽都看得簡單,也希望簡單。

  然而,我們畢業都快一年了!

  這時候我才從骨子裏感覺到,當學生的時候,世界固然被柵欄隔開,走上社會,就一馬平川了嗎?所謂天高任鳥飛,是不成立的;即便成立,也得看你是什麽鳥。

  這讓我無形中產生了自閉的傾向。自閉,是因為內心有了恐慌感。

  我不大想見人,特別不想見到楊貴華。他是長長的一段陰影。可不想見他怎麽可能呢,我的宿舍,夾在他跟李冬梅之間,每天,他們從我窗前,來來去去地要走很多趟。我無需抬頭看,就分辨得出他們的腳步聲,李冬梅的像鳥在落葉滿地的林間行走,沙沙響,楊貴華的一輕一重,左腳輕,右腳重,輕得像歎息,重得像夯土,不知為什麽他會養成這種走路的習慣。每當楊貴華從我窗前走過,我都在心裏打著拍子:輕、重、輕、重……腳步聲消失好久,我還在默念,中了魔法似的。

  我為什麽不跟他們換一換房間呢?

  這天放了午學,我比楊貴華先回宿舍,沒急於去食堂買飯,一直等他,聽到他門響,我過去了。

  我說貴華,我想跟你商量個事,我跟你換一換房間吧,你住我的,我住你的,或者李冬梅住我的,我住李冬梅的,都行。

  我想他是應該高興的,但他沒有。他把一大摞作業本放在鋪得整整齊齊的床上--有女朋友的人,床才鋪得這麽齊整--嘴角那顆疣子上的黑毛,搖動了幾下,沉著臉說:你為啥不早提出來?

  我現在提出也不晚啊,再說,你自己也可以提的,我又不是刁鑽古怪之人。

  楊貴華沒言聲,眼神裏變幻出非常複雜的內容,我一時沒有讀懂。

  沉默一會兒,他說,暫時不用換,需要換的時候,我再給你說。

  人一旦對自己生活的環境有了警惕,那環境就像一件泡漲的牛皮衣,風吹日曬,自會幹燥收縮,對心靈形成擠壓。我已經打算逃離這個地方了。或許,這想法並不是現在才產生的,更不是因為偶然間發現楊貴華的“秘密”而產生的,說不定它早就潛伏起來了。我記得,當我帶著派遣證,從市裏來百節報到的途中,見一路瘠薄的田地和惡相畢露的山體,就有過窒息般的感覺;那時候我以為隻有我一個呢,沒想到還有八個,正是這八個跟我同樣身份同樣命運的人,使我忘記了那種感覺。

  忘記,並不等於消失。

  然而,有什麽辦法能夠逃離呢?考研吧,前麵說過,我讀書早就讀累了,而且對英語考試心存畏懼。念高中的時候,我英語學得很不錯,我相信肯定比李冬梅好,高二的時候,我就能讀《老人與海》的原版,高考隻差兩分就得滿分,大學前兩年學英語,都沒聽過課,全是吃高中的老本,考分由高到低,低到隻有六十多分的時候,英語科就恰到好處地結業了。大學的後兩年直到今天,我從未碰過英語,偶爾還記起一個單詞,都是聽李冬梅朗讀的時候回憶起來的。如果下一點苦功,把英語撈起來也不是不可能,可我缺乏那樣的決心。

  那麽,我將在這夾皮溝裏把自己打發掉嗎?

  其實我心裏明白,所謂夾皮溝,並不是地域的狹窄,而是人心的狹窄。

  這人心,又主要不是指別人的人心,而是自己的人心。

  心裏明白和勇於麵對,還有著很長一段的距離。

  我想,如果通礦一中建成後,能及時調進去,不同樣能達到目的麽?

  過了幾天,張校長因為什麽事,來平房找付昕,他那大嗓門老遠就能聽見,那時候我正在寫毛筆字,將筆放了,出門去西邊的過道口等著。沒兩分鍾,張校長過來了,我裝著偶然碰見他的樣子,向他問好,隨後故作惋惜地說:最多再過一年,我們想見張校長都難了。他說,你這話是怎麽說的?我說,你不是要調到通礦一中去嗎?他哈哈笑,不置可否。我漫不經心地問他:那學校規模很大吧?大概招多少學生?他擠了幾下眼睛,滿有把握地說:我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你關心的不是招多少學生,而是招多少教師。我臉上發燒,矢口否認。他說,你也來關心,他也來關心,都走了,我這百節煤礦子弟學校還辦不辦?但我告訴你,想去通礦一中,你們暫時還沒有資格,籌備組有個意見,沒有五年從教經驗的教師,再能幹也不考慮。

  這麽說來,向張校長探聽那件事的,不隻我一個。當然,失望的也不隻我一個。

  我似乎找到了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可平衡的時間是短暫的,因為我到底不能跟人家比。我說的“人家”,是指劉暢、楊貴華包括姚中慶他們。有天清早,天還沒亮明白,我起了床,去旁邊的場地上,並沒有鍛煉身體的意思,隻想散散心,主要的時間,都是靠著單杠望天。天上無聲無息,四周也無聲無息。過了大約一刻鍾,我看見劉暢起床了,他屋子裏並沒開燈,隻是人站到屋前的走廊上,東張西望的。不過他沒想到這麽早就有人到了球場上,目光也就沒放那麽遠。我正要喊他,他卻進屋去了。剛進屋,又出來了--但這次出來的,不是他,而是陽霞!

  也就是說,陽霞在他那裏住了一夜。

  我做賊似的,急忙躲起來。

  我想,李冬梅也定是跟楊貴華宿在一起,陽霞的妹妹陽青,也肯定跟姚中慶做了鴛鴦。姚中慶挨了那一耳光,在人前消沉了幾天,那幾天時間裏,他基本上沒用好看的手指去挑自己卷曲的鬢發;但很快恢複了原狀,又跟陽青如膠似漆的;如膠似漆了一陣,臉上再次留下傷痕,傷痕還沒消除,兩人又蜜一樣地親熱。姚中慶就服陽青那包藥。

  他們都是在生活,而我,卻是在混日子。

  你不覺得無聊嗎?付昕對我說。

  我把付昕約到臥牛山上,向她求愛。我說得很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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