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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到金茂大廈去

  楊邪

  我從來沒去過金茂大廈。一直以來,我對金茂大廈充滿了反感。我之所以對金茂大廈反感,倒不是因為上海早已經有了一座著名的金茂大廈。上海怎麽啦?上海有了金茂大廈,我們共城難道就不能有金茂大廈了?我覺得這完全沒問題。在我們共城還有巴黎呢。有一次由於堵車,七轉八彎地,我把車開到了新城區的一條陌生而寬闊的大道上,我和我太太幾乎同時看到了巴黎,我們都驚呼了起來。是的,沒錯,那兩個字雖然寫得太眉飛色舞,但我們都確定,是巴黎。巴黎也許是一家大酒店,也許是一家咖啡廳,又或者是一家金樓、珠寶行,或者是一家服裝商場,甚至有可能是一家夜總會。反正,我的車速比較快,幾乎是一掠而過,事後我和太太都不能確定它的性質,我們能確定的隻是,毋庸置疑,它確實叫巴黎。

  我之所以對金茂大廈充滿了反感,也不是因為它這個名字的俗不可耐。對於俗不可耐的東西,我早已見怪不怪。這個時代,它本身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你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俗不可耐的事物與場景,聽到俗不可耐的新聞、故事和事故,乃至連在空氣中聞到的氣息,你都會覺得太俗不可耐……

  我好像有點信馬由韁了。我知道,在這個俗不可耐的時代,大家的耐性都是極其有限的。現在,我必須明確地說出我對金茂大廈的反感的理由。

  我對金茂大廈充滿了反感,這是因為,它以前不叫金茂大廈,它原本有一個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名字--時間大廈。

  金茂大廈原本叫時間大廈。大家覺得有問題嗎?是不是覺得有問題的不是金茂大廈而是時間大廈?是不是也連帶覺得,有問題的恐怕還有我這個人?

  我想,大家應該是對的。

  在這個俗不可耐的時代,像我這樣的前詩人是比較有問題的。前詩人,這個稱呼在最初僅僅是我自己的謙辭。在已然遙遠了的大學時代,我曾經是一位詩人,並且在全國範圍內都能算得上是頗有知名度的校園詩人,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在大學裏是出過一些風頭的。但後來我就不再是詩人了,我把這歸咎於自己就讀的是金融專業而不是中文專業的緣故。大學畢業後,自從走上工作崗位開始,我每天麵對的是錢幣,除了錢幣就是跟錢幣有關的層出不窮的數據與信息,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就不再寫詩了。不過我喜歡前詩人這樣的稱謂,雖然是過去式,但畢竟有一個與眾不同的過去式。所以,前詩人,這樣的謙辭每每從我口中吐出來,其實都帶著一種隱隱的或者說婉轉的驕傲。然而前詩人這個稱謂後來到了我太太的嘴裏,就變了味兒了,它已經不是謙辭,而是貶義詞,幾乎完全是一種揶揄了。

  作為一位前詩人,我一直認為,把時間大廈改名為金茂大廈,這絕對是愚蠢的行為,當然這也正好印證了這個時代的俗不可耐。但是,我太太卻不這樣認為,她認為我的心智一直停留在那個可笑且荒謬的文學時代而不能自拔,所以才有了如此違背時代潮流的識見。

  時間大廈?哈哈,起這個名字的人是一位哲學家?是一位詩人?我太太漂亮的臉蛋上寫滿了嘲弄,嘁,都什麽時代了,還這麽酸溜溜,他不嫌牙疼我們嫌牙疼!我看,把好端端的一幢大樓的名字起得這麽抽象,那個人要麽是神經病,要麽以前一定是個文學青年!

  好多年前,二十四層的時間大廈還是我們共城的最高建築。這幢白色的大廈,胸前佩著它的名字--黑色,豎寫,行草,狂放不羈又不失雅致。據說,那四個讓我歎為觀止的字,出自身居京城的共城籍某著名老畫家的顫巍巍的手筆。每當陽光強烈的中午,“時間大廈”那四個字的每一個筆畫都會發射出刺目的光芒。

  然而那四個字卻招致了無休止的熱議,歸納起來,大致有三個方麵的問題:

  一、那四個字太難以辨認,乍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寫的是什麽;

  二、哪有這麽難聽的名字?什麽意思?太不像一幢大樓的名字;

  三、雪白的牆體,寫著黑咕隆咚的字,像是白聯子,太不吉利。

  以上不是我歸納的,是我曾在共城市政府的網站上看到一位網民歸納的。他的帖子有數千的點擊量,後麵跟著數百個回帖,而那些回帖絕大多數是表示讚同或罵娘的。我點擊到最後一頁,看到最後一個回帖,不由得莞爾。

  為什麽叫時間大廈?因為這幢大廈一共有二十四層,正好對應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一年二十四個節氣!不過我的遺憾是,時間大廈的額頭上應該再安裝一隻巨大的瑞士進口的石英鍾,讓它每時每刻給我們共城人民精確計數流逝的美好時光!

  有位網民自問自答。

  真不好意思,我還是一再信馬由韁了。

  不過,這也是這金茂大廈太讓我感慨了的緣故--時間大廈屹立了大約不到兩年時間,它就在共城永遠地消失了;它被改了個與時俱進的名字,改叫金茂大廈了,而且它整個兒的外牆也被重新塗過,塗成了金黃色,它的名字則換成了四個金光閃爍的舒體字。

  在金茂大廈剛剛替換時間大廈的一段時間裏,我曾經刻意詢問過自己的許多朋友與熟人,在時間大廈與金茂大廈之間,他們居然無一例外地讚成了後者。我暗暗想,莫非真的是我這前詩人的腦袋出了問題?那再找十個,繼續詢問,假如最終能碰上一個站在我這邊的擁護者,就算我的腦袋沒問題。但結果還是如你所料,沒有,連一個擁護者都沒有,這太讓人沮喪了。

  好了,現在趕緊言歸正傳。

  如前所說,我從來沒去過金茂大廈。但是今天,我必須要去一趟金茂大廈了,而且得帶上我的太太,攜手一起去。

  我們要到金茂大廈去,原因很簡單,我們銀行的一個綽號叫做體育老師的同事,他馬上要結婚了。當年體育老師剛進銀行,他待的第一個崗位就在我的手下,每天要上百次地喊我為師傅。後來,體育老師又到了我太太的手下,有意思的是,他不喊我太太為師傅,而是喊師母。再後來,體育老師到了另外的部門,雖然跟我和太太都不搭界了,可是人前人後,他一直都以師傅和師母相稱。今天早晨,我把車開進銀行的地下車庫,剛停泊妥當,體育老師的車就緊接著停在了邊上。我和太太下了車,他立即把窗玻璃降下來,伸手出來向我們示意。

  嘿,師傅,師母!體育老師出來打招呼。

  我禮節性地停住了腳步。

  師傅,師母!他神情有點兒嚴肅,說,我跟你們商量個事兒。

  什麽事情這麽嚴肅?我和太太對視了一眼,好奇地看著他。

  他說,師傅,師母,我快要結婚了!

  嗯,這個我們聽說了呀,哈哈,祝賀你終於結束了鑽石王老五的生涯!我太太搶在了我前麵,俏皮地說。

  我也對他笑了一笑。我想,他是給我們發請帖吧。

  可是我猜錯了。

  他說,中午有空嗎?我想請師傅、師母先來我家看看,順便吃一頓家常便飯。

  我猶豫了一下,結果發言權又被我太太搶去了。

  好哇,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太太在不在家。你總得讓我們先睹為快才是啊,你說是吧?我太太說。

  當然,這個當然!我請你們過來,就是想讓我老婆露一手她的廚藝呀!那就這麽說定了,中午下了班我在這兒等你們!他有點兒喜出望外的樣子。

  他看著我太太,又特別喜悅地望著我。

  好,那中午就上你家做客吧。我報以微笑,說,聽說新房在金茂大廈?

  是啊,在金茂大廈,中午隻有師傅、師母,我不請別的客人!他一臉的誠意,還給了我們一個不無溫馨的提示。

  平心而論,體育老師長得還是蠻帥氣的,棱角分明的國字臉,挺直的鼻梁,一個高大健壯的大男人,就是眼睛小了點,不過那小眼睛被他自己美其名曰關羽牌丹鳳眼,想想也算得上是小得頗有特色。體育老師之所以被叫做體育老師,是因為他愛好運動,什麽長跑啦,遊泳啦,足球啦,跆拳道啦,幾乎每一項他都熱愛,並且也貨真價實地擅長。由於長期熱愛運動,體育老師渾身肌肉發達,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顧盼自雄。有一次,他下到國際結算部任職,沒兩天,那些女同事就議論開了,說假如他胸前再掛一個口哨,就完全像是她們記憶裏的中學體育老師了。體育老師的綽號就這樣被傳開了,可以想象,這個綽號既然出自女同事之口,那麽它多多少少應該還是有點兒譏諷的成分在裏頭的,可是體育老師卻毫不介意,他始終把這當作是一個美譽,甚至還經常以此自詡。

  體育老師在同事們中間被提及的頻率越來越高,那是他先後與幾個女同事談了幾次對象以後的事。

  體育老師與女同事談對象,一個一個談過去,先後約莫談了三四個,結果顆粒無收。為什麽呢?根據大家的總結顯示,這都是體育老師的錯,因為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根本不知風情為何物。後來在我們銀行裏流傳開了許多關於體育老師的經典台詞。

  電影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去洗腳呢,洗腳多舒坦!

  這公園裏栽這麽多熱帶的樹,簡直是勞民傷財!

  你怎麽這麽脆弱呢?趕緊開始鍛煉身體吧!

  一定要有肌肉,沒有肌肉是不行的,沒有肌肉就沒有美感了!

  我喜歡性格直爽的女孩子,女孩子要是像一個男人就好了!

  談戀愛嘛,就要爭取做到純粹,先要嚴肅地談一場純粹的戀愛,然後才是……

  體育老師倒是比較熱衷於談對象的,談完了銀行內部的,再談別家銀行的,銀行係統的談完了,然後是工商的、稅務的、政法的、醫院的、學校的,樂此不疲。幾年下來,他應該是談了不少的女孩子了,但幾乎都是從興致勃勃始,以索然無味終。

  當然,體育老師真正在同事們中間被熱議,還是今年以來的事。年初的時候,據傳他終於談到對象了,要結婚了,談到對象了要結婚了原本也不值得大驚小怪,讓大家大驚小怪的是,別人熱衷於買二手房,體育老師他要娶的是個二手老婆。

  體育老師可是從來沒結過婚的呀,他怎麽能娶個二手老婆呢?

  體育老師談了這麽多年的對象,在時間的跨度上都能媲美抗日戰爭了,一個鬥誌昂揚的老革命,怎麽就被一個離過婚的女人俘虜了?

  那女人是何方神聖啊,她怎麽就有這麽大的魅力呢……

  同事們的議論雖然七嘴八舌,但是沒有眾說紛紜,因為他們的觀點幾乎是一致的,就是渴望及時並且準確地了解體育老師背後的那個神秘女人。

  群眾的力量真是無比的強大。據說就在體育老師宣布自己已經談到了對象的第二天,我們銀行就有同事目擊到他親昵地牽著一個女人的手,進了一家美發中心;第三天,又有我們銀行的同事幹脆在一條狹弄裏堵到了他們倆,並且認出那個神秘女人來了;第四天,銀行裏傳布開了那個神秘女人的資料:胡菲,三十三歲,市公安局前局長的第二任前妻,平安保險公司的前業務經理,四年前的窗口形象照顯示她長得比較像歌星王菲……

  半上午的時候,我太太打電話過來與我商量去體育老師家的事。自然,依照慣例,類似這樣的商量隻是一個形式,更準確地說,這樣的商量實質上不是商量,其實是指示。我太太說,中午我們如果空著手去史勁鬆家,這不合適。史勁鬆是體育老師的真實姓名,我太太是銀行裏少數幾個不習慣叫體育老師這個綽號的同事之一。我說,是,是有點兒不合適。我太太說,那我們買點兒什麽禮物最合適呢?我說,是啊,那我們買點兒什麽禮物最合適呢?我在話筒邊做出思考狀,一邊用嘴角發出噝噝的吸氣聲。我太太說,我覺得吧,我們還是買兩瓶紅酒去比較合適,一定要高檔點兒的。我說,對對對,就買紅酒吧,高檔的,兩瓶,我去準備!

  掛了電話,我找了個借口,溜到對麵的超市挑選了一盒紅酒,放到轎車的後備箱裏。

  待到下了班,我和太太一起進車庫,體育老師已經早一步進了自己的車子,伸手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們跟著他走。

  說心裏話,對於答應去金茂大廈,我是有點兒猶豫的,不是因為金茂大廈本身,而是體育老師這個人。我對體育老師的反感始於同事們的一個玩笑,他們說,體育老師一直暗戀著他的師母。體育老師的師母就是我的太太呀,他們當著我的麵開這樣的玩笑,太過分了,顯然是居心叵測。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玩笑話可以一笑置之,但第二次第三次聽到同樣的玩笑話,我的心裏就有點兒不好受了,再也無法淡定。我太太一直被公認為是銀行裏的第一美女,多年來,無論銀行招收進來多少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我太太的地位都絲毫沒有動搖過。像我太太這樣的女人,在銀行裏被人暗戀,這很正常,暗戀她的人多著呢,甚至那些領導還曾起了色心多次試圖占她便宜呢。可是無論如何,我覺得體育老師對我太太動心,卻是很不應該的。我可是他體育老師的師傅哇,他怎麽能對比自己年齡大一截的師母動心呢?此為大不敬!我是個比較感性的人,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還是比較理智的,我沒有停留在猜測上,而是通過了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還作了必要的調查研究,用來證明我的猜測的準確性。事實證明,我太太對體育老師也存在著明顯的好感,而說體育老師對師母暗戀是不對的,因為體育老師已經把話挑明了,他發送給我太太的許多火辣的猛料的手機短信,已然逾越了暗戀的界限,多少帶有T情或者說勾引的性質。

  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如此,我吃體育老師的醋便是必然的了!

  當然,今天中午,對於體育老師那長得像王菲的太太的好奇,逐漸衝淡了我心中醞釀了很久的醋意。

  金茂大廈距離我們銀行也就不到一公裏的距離,我們很快就到了。停妥了車,在走向大廈入口的途中,我以不經意的姿態向體育老師遞了把軟刀子。

  對了,聽說這金茂大廈上麵住的可都是政府機關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哇,你是什麽時候買的房子?是二手房嗎?我盯著體育老師的眼睛,問道。

  誰知道,體育老師的回答是那麽的直接、坦蕩,讓我不由得羞愧。

  房子倒不是二手房,但是,老婆是二手的。體育老師自我解嘲說,上麵那套房子是我老婆的前任老公的,一直空著沒裝修,他給了我老婆,現在我們把它簡單裝修了一下,將就將就。

  我看到我太太瞪了我一眼。

  我裝出一副頗為驚訝的樣子,對著體育老師,而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師傅真是孤陋寡聞呐!我又裝出一臉的尷尬。他瞥了一眼我太太,又說,沒關係的呀,反正紙包不住火的,所有的秘密,哪怕國家機密,都有解密的時刻,同事們早晚都會知道的。

  當然啦,我覺得她是個十分優秀的女人,能夠碰上她,是我的福氣吧!說難聽點兒,我是瞎眼耗子掉到了米缸裏;說好聽點兒呢,所謂三生修得同船渡,我無怨無悔!在等電梯上樓的當兒,體育老師看看我太太,又看看我,神情嚴肅地說。

  金茂大廈實際上從二樓開始分東西兩幢,每幢樓實際上又從四樓開始分南北兩幢,體育老師的家在東幢的南幢,十八樓。

  出電梯,經過一段寬敞的大理石過道,右拐,是一扇其貌不揚的防盜門。開門而入,展現在眼前的裝修風格讓人霍然一驚。

  在共城這樣的一座俗不可耐的城市,能夠把家裝修得如此粗獷又細膩、樸素又典雅的,這顯然是絕無僅有。

  我太太未必喜歡這樣的裝修風格,但是至少,她也被驚呆了。

  哇,裝修挺有個性,是請什麽人設計的?我問。

  胡菲,我老婆!體育老師回答。

  我說,真的呀?

  體育老師說,當然是真的,這房間裏所有的東西,一切都是按照我老婆的設計裝修的,她還是全程的監工呢。

  我驚詫不已,幾乎不知道再說什麽。而這時候,傳說中的胡菲,那個俘虜了體育老師的神秘女人從廚房裏出來了,她戴著白色的高筒廚師帽,係著白圍裙,套著白袖套,雖然全副武裝得嚴嚴實實,但她的漂亮還是無法掩飾:高挑的個兒,玲瓏的身段,皮膚白皙,明眸皓齒。

  小菲,貴客到了!體育老師說。

  師傅、師母好!她彬彬有禮地迎上來,落落大方地說,今天能請到你們倆,真是榮幸!

  我和太太都盯著她看,她似乎是有點兒羞澀,臉上泛起了動人的紅暈。

  這樣吧,老史你先招呼師傅、師母,我回廚房,再過十分鍾就好了。說著,她非常得體地向我們點點頭,婀娜地退回了廚房。

  老史,小菲?這稱呼蠻有趣嘛。我打趣說。

  不,不是老史,是老師。體育老師說,單位裏大家不是都叫我體育老師嘛,她也這樣叫,不過簡便一些,隻叫我老師。

  原來不是老史,是老師啊。

  體育老師的解釋,讓我和太太忍俊不禁,也使得屋子裏的氣氛融洽了許多--此時此刻,還沒來得及進入廚房的胡菲顯然也聽到了我和體育老師的對話,她驀然回首,笑靨如花。

  胡菲大約忙碌了十多分鍾,所有的菜肴都擺上了餐廳的寬闊的玻璃餐桌。而在這十多分鍾裏,體育老師帶著我們,把一整套房子,著著實實地領略了一遍。

  在這一路領略的過程中,我覺得自己的心情是很複雜的,老實說,這其中有驚訝,有不解,有歎服,也有羨慕,甚至是嫉妒。

  他們的客廳擺放了太多高大的盆栽植物,像是一個既局促又廣闊的公園,主臥室的基調是溫馨,溫馨得簡直讓人渾身酥軟,副臥室像是如夢似幻的童話世界,客房則像是高檔賓館的標準房。最豪華的是兩個青石貼麵的衛生間,容得下雙人的衝浪浴缸,盡顯尊貴的鎦金馬桶,說不出怎麽精巧又得體的洗漱台……

  據體育老師介紹,房間中用來裝修的木料,全部都是純天然的實木,沒有一塊是合成板,桌子、櫥櫃和床等木製家具都是專門定做的,沒有動用一滴油漆和膠水,這樣一來是為了環保,二來是為了達到原生態的效果。而幾處嶙峋的牆體和懸空的管道,則是為了刻意保留空間的立體性和一點點的原始味。此外,客廳牆角上的狂草是胡菲親筆書寫的,而遍布客廳和各個房間的那幾十幅用來裝飾的大小不一的攝影作品,也都是出自胡菲之手。

  我的太太向來是意見領袖,不管是在家裏、單位還是其他的什麽場所,但是對於這套房子裏的所有裝修設計,她似乎是被震懾住了,自始至終,沒有發表她的負麵意見,這也讓我舒了一口氣。

  最後我們回到了餐廳。餐廳幾乎是一個風格十足的現代酒吧。我又用一種貌似妥帖的姿勢,迅速地過去張望了一下廚房,發現那廚房倒是沒有任何叛道離經的前衛風格,白瓷磚,成套的廚衛,與所有人家的廚房並無二致。唯一與眾不同的是,裏麵的抽油煙機非常特別,它不是通常的安裝在灶具上方的那種頂吸式抽油煙機,而是靠牆安裝在灶具裏側的側吸式抽油煙機,側著抽風。

  五味雜陳之後,我們落座,而胡菲解除武裝出了廚房,嚇了我一跳--她不像歌星王菲,竟然更像是電影界公認的才女徐靜蕾!

  關於這頓午餐,按理是應該仔細敘說的。

  沒錯,我是說按理。不過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都不是按理來說的。所以,請允許我不按牌理出牌,敘說得粗略一些。

  如前所說,玻璃餐桌的桌麵比較寬闊,可能是這個緣故,菜顯得不是很豐盛,然而感覺卻很精致:煎牛排、燉肥腸、清蒸鵝肝、紅燒鴉片魚頭、鹽水蝦、爆炒土豆絲、油炸腰豆、水煮高山菜,外加一個紫菜脆皮榨菜湯。另外,他們已經準備了法國軒尼詩紅酒,放置在支架上。

  胡菲去客廳開音響,熟悉的旋律讓我立刻分辨出來了--莫紮特的小夜曲,像一株植物一樣隨風搖曳了起來。

  我們男左女右而坐,我和太太在這邊,體育老師和胡菲在那邊,我的對麵是胡菲,我太太的對麵是體育老師。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麵麵相對,仿佛都略微有點兒局促。

  是的,今天的這頓午餐來得似乎有些不是那麽的自然而然,也就是說有點兒莫名其妙。我暗暗問了自己幾遍,這一頓有必要嗎?我每一遍給自己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好在,我在第一時間誇起了胡菲的廚藝,而我正好誇到了節骨眼上,體育老師說,胡菲曾經跟一位特一級的廚師學過兩個月的廚藝呢。

  在我誇過胡菲之後,我太太開始誇體育老師了。體育老師這會兒已經脫掉了工作服,換了一套休閑的。我太太說,小史就是健美,有型,脫了衣服,更健美,更有型。

  我嗬嗬而笑,我說不對,這句話有問題,應該說是脫了工作服之後更健美更有型。

  其實在我們日常的口語中,倘若細究起來,是會發現很多語病的,譬如我太太的所謂脫了衣服。當然,這時候我鄭重其事的糾正是為了打趣,是為了調節氣氛。可是,弄巧成拙,我太太臉上卻掛不住了。

  你神經啊!我太太豎起了柳葉眉,哪有你這麽咬文嚼字的,神經病!

  神經病。是的,就是這麽一個刺耳的詞,我仔細地咀嚼了一下,又仔細地咀嚼了一下。然後,我努力了一下,想把它迅速遺忘,像吞咽一口嚼爛了的碎骨頭一樣。可是,我沒能做到,或者說,我隻做到了一點點。

  我知道的,我太太的脾氣是大了點兒,可是,在這樣的氛圍裏,麵對體育老師和胡菲,她如此發作,確實是我始料未及的,也是讓人非常難堪的。

  我清晰地記得,體育老師就是在這個時候勸起酒來的。他對胡菲說,我師傅是海量,從來沒有醉過,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能喝多少。他似乎為了更有說服力,還描述了幾個經典的戰役,以證明自己此說非妄。他還說,我師母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這樣的紅酒,她有一次喝下兩瓶,居然能聲色不動神情自若……

  我已經到了古人所謂不惑的年齡,我相信,自己之所以著了體育老師的道兒,酒性大發,並不是由於他的勸酒,而是,今天中午,我有太多莫名其妙的感覺,這些感覺告訴我必須得喝酒喝酒喝酒。

  午餐的整個過程比較複雜,反正是,後來胡菲也開始勸酒,我和我太太都喝了很多,她自己和體育老師也喝了不少,桌子上法國軒尼詩紅酒的空酒瓶越來越多。當然一邊喝酒,話題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紛呈,越來越混亂。反正是,後來我提到了“格調”和“詩意”,我用這兩個詞,來形容胡菲對這套房子的設計理念,而體育老師,由“詩意”這個詞提起我曾經風光的詩人生涯。胡菲經體育老師這麽一提,突然眼睛放出異樣的光芒來,仿佛一下子成了當年校園裏熱愛詩歌的小女生。麵對這樣久違了的目光,我忽然也激動起來了。

  胡菲特別地來勁,應該就是這時候,而我的太太,也基本上是在這時候更與我和胡菲較起了勁兒的。平常,我太太與我較勁兒,就是否定我,貶低我。今天也一樣,不但一樣,還更誇張。她說,什麽詩意呀,屁!詩人都是神經病,都是屁,而且呀,你還是個過時的神經病,過時的屁!說完,她哈哈大笑。麵對如此不雅的言辭,我幾乎憤怒至極,但是我忍住了,我哈哈哈大笑三聲說,咦,這話在哪裏聽過,這麽耳熟能詳啊,對了對了,是前不久上映的薑文的電影《讓子彈飛》裏的台詞,你說得比劉嘉玲更有氣勢!顯然這個時候我太太也已經喝多了,她說,劉嘉玲?劉嘉玲她媽的算個屁呀!今天我說的就是我李玲玲的台詞!

  每回喝多了酒之後,我覺得有一件事特別奇妙,就是我發現自己仿佛戴上了一副奇妙的隱形眼鏡,能夠發現別人臉上的隱形的雀斑在綻放,能夠捕捉到別人臉上的非常隱秘的表情。這一回,透過我的隱形眼鏡,我發現,我太太的臉上突然多了不計其數的小雀斑,而與此同時,我在胡菲臉上捕捉到了她的一絲嘲笑。要命的就在這裏--胡菲是帶著那一絲嘲笑而附和我太太的,她說,對,劉嘉玲算什麽呀,她哪比得上師母你的漂亮和天生麗質!

  也是憑著我的奇妙的隱形眼鏡,我發現,當胡菲在與我討論格調與詩意時,她顯得急切,她的臉上寫著好奇與真誠。於是我忍不住說了一句話,我說,小菲你真的像一個人。胡菲說,誰?我說,老徐。老徐?哪個老徐?胡菲很好奇。老徐就是徐靜蕾呀,大才女!我說。是的,我真的是忍不住才說出這些話的,因為事先我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該這麽說,但我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說出這樣的話之後,我的隱形眼鏡讓我目睹了胡菲臉蛋上如蓮綻放的喜悅,同時也讓我真切地目睹了我太太平靜的臉上所蘊藏的迅速聚集的風暴。

  到這個時候,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確實是喝多了。然而酒精的作用是很奇怪的,它似乎讓我這個人分裂成了兩個人,這一個我在勸說另一個我盡快結束這頓午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而另一個我卻又反過來勸說這一個我留下來,繼續喝酒,繼續逞口舌之強……

  接下來我們說了些什麽呢?有很多我記不起來了,反正是,我記得越來越亂了套,我一直管胡菲叫小菲,李玲玲直接叫體育老師為老師;而體育老師和胡菲一會兒叫我師傅,一會兒叫我師母;李玲玲呢,則無數次被他們倆喚作師傅。我隻記得我與胡菲還討論到了書法。胡菲說她小時候一直被自己的祖父逼著練書法,她說練書法有一個好處,就是後來使得自己對藝術的一些門類都有廣泛的涉獵,視野開闊。而李玲玲與體育老師討論起了健身的諸多好處,又由健身討論到了人生的縱深地帶。我還記得我們一起討論到了愛情與婚姻,討論到了上海的海派清口掌門人周立波與溫州女老板胡潔的那場慈善婚禮,以及剛剛曝出的影視紅星姚晨與她那不夠紅火的老公淩瀟肅的離婚新聞……

  我們的午餐是被我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的。是行長找我詢問一件事,我順便請了下午的假。我看了下時間,原來早已到了下午上班的時間。體育老師說他事先已經請假。我問我太太是否要請假,她橫了我一眼,起身離席,說得走了。

  於是我隻好也跟著起立,與太太一起告辭。

  體育老師和胡菲手牽著手,把我們送到電梯口,胡菲索要了我的一張名片,因為剛才我對她的那些攝影作品讚不絕口,她說要把那些作品的電子版發送到我的電子郵箱裏,她需要我的郵箱地址。胡菲又體貼地說,師傅、師母就把車泊在樓下吧,打個的回去算了。我太太說,不,我們可以開車。胡菲說,那不行,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萬一碰上交警測試酒精,現在可得刑拘了,攤上這事非常恐怖的,犯不著冒險。

  電梯是體育老師摁的按鈕,一會兒,電梯門打開了,裏麵有一對小夫妻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他們靜靜地站著,遞過來微微有些訝異的目光。我們趕緊進電梯,體育老師和胡菲執意要把我們送到樓下,但最終被我們攔下了,他們倆隻好在電梯口揮手對我們作最後的道別,胡菲柔聲說了一句什麽話,我隻聽見“師傅”兩個字,電梯門就完全關閉了。我側首,去摁按鈕,按鈕居然摁不住,這才意識到錯了,電梯是向上走的。

  就這樣,我們陪那對小夫妻和他們的小女孩從十八樓一直上到了二十四樓。奇怪的是,我太太居然沒察覺錯誤,她一錯再錯,竟尾隨那小夫妻他們仨出去了。

  我大笑說,錯了,李玲玲你錯了,這裏是頂樓!

  神經病!我太太白了我一眼,正要繼續說什麽,她的手機響了。

  我太太在拎包裏掏出手機,瞥了一眼顯示屏,急切地接聽起來。我邁出電梯,拉了一下她的衣角,被她用力一把甩脫了。

  這時電梯門關上了,我趕緊摁按鈕,電梯門重新敞開。我一腳踏在電梯裏,一腳留在門外。

  李玲玲,走哇!我喊。

  她不理我,背對著我,隻是顧著聲情並茂地與手機說話。

  我提高聲調,又喊,李玲玲,你到底走不走哇?

  她回過頭來,白了我一眼。但又轉過頭去,繼續與手機說話,一邊還誇張地渾身發顫地笑。

  我已經忍無可忍。好,那我先下去了!我氣呼呼地說了這一句,就進了電梯,關門,下底樓。

  電梯一路暢通無阻,到十八樓,停了,打開門,可門外沒人。

  我張望了一下,還是沒人。心想,應該是剛才體育老師摁錯了按鈕的緣故吧。

  關門,繼續下,但是意外出現了,電梯到了七樓,停下來,門卻開不了了。外麵有人拍門,拍了幾下,不拍了。電梯再也不動彈了!

  我在裏麵鼓搗了幾下,還是於事無補。

  我腦子裏的第一個反應是給我太太打電話。

  撥過去,對方正在通話中。

  神經病!一心急,我罵了一句我太太的口頭禪,再撥,還是在通話中。

  沒辦法,我動用電梯裏的應急電話。對方是個稚嫩的女聲,她說,真的嗎,電梯真的壞了,不會吧?我說當然是真的!她說,那請你耐心等候,我趕緊通知有關部門。

  有關部門。怎麽電梯故障也得聯係一個有關部門?對於有關部門這個曖昧的名詞,我都有點兒過敏了。

  我又給我太太打電話。我想,她不會還在通話中吧?誰知,她還真的在通話中。我決定繼續撥打,因為她的手機在通話中有第三方來電提示。我連續撥了四次,歇了口氣,再撥,居然,她關機了。

  我再撥打,對方已關機;再撥打,對方已關機;再撥打,對方已關機……

  電梯是半個小時後被打開的。

  被困在電梯的這半小時裏,我想過給體育老師打一個電話,可是轉念一想,我打給他幹什麽?告訴他我被困在他們家的電梯裏,而他的師母卻幸免於難?就是告訴了他,又能怎樣?他能為我們做什麽呢?

  這樣想著,於是作罷。

  我不死心,又向我太太的手機撥打過幾次電話,還是關機。

  我想,我太太應該是乘坐相鄰的另一架電梯下樓了,此時此刻,她是站在這金茂大廈的底樓等我吧?她知道我被困在電梯裏了嗎?不,她肯定沒留意,要是她知道我被困在電梯裏了,那她應該重新開機,給我打個電話,最起碼也應該等我撥打她的手機吧?那麽,既然她不知道我被困在電梯裏,而在底樓又找不到我,是不是要火冒三丈?火冒三丈了,她是不是要馬上撥打我的手機向我興師問罪?可是她根本沒有。

  後來,我幹脆就不再想這些事了。我琢磨起了胡菲。

  胡菲真的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其實翻遍整個天底下也是不多見的。像她這樣的女人,年齡大一點又有何妨呢?別說大體育老師兩歲,就是大五歲八歲,體育老師也應該娶她;同樣的道理,像她這樣的女人,即便有過短暫的婚史,又有什麽關係?就比如房子吧,你買到一套新房,這並不能說明它一定是新房,有些新房其實有可能是隱性的二手房,當你買到它的時候,你就已經不知吃了多少虧了。

  當然,胡菲與前公安局長的離婚,這個問題本身也值得琢磨。在這一事件上,胡菲有可能是主動的,比如前局長是個渾蛋,生活作風敗壞,比如他年紀大了,在生理上趕不上趟兒了;但是並不能排除,前局長是主動甩了胡菲。前局長不要胡菲,有可能是胡菲紅杏出牆?有可能是胡菲個人有什麽隱性的生活上或者生理上的大問題?

  這樣的問題瞎琢磨下去,是個無底洞。

  我轉而又琢磨起了我的太太李玲玲。

  我與李玲玲結婚已經十四年了,前些天,剛好有多事的同事替我們碼過了,說我們已經經受了兩個七年之癢的考驗。

  在銀行,我也算是一個帥哥了,當然我的帥,經常被我的才能所掩蓋。我與李玲玲,一直以來被同事們認為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同時,我們也是公認的恩愛甜蜜的一對,是單位裏的革命樣板,是楷模,甚至是一個小小的奇跡。

  事實呢?作為當事人,這些年來,我仿佛越來越感覺到了李玲玲對我的不滿,還動不動就發脾氣。雖然,由於我的智慧,我們從來沒有把爭執升級到吵架的地步。

  李玲玲對我有什麽好不滿的?這個問題,我真的想不通。然而細究起來,我倒好像有很多大可以對她表示不滿的地方。比如對外,她是個開心果,她好動,在男女界限上,有時候概念模糊,這使得她經常惹出疑似的緋聞,雖然事後都證明她是清白的,無辜的。對內呢,她喜歡打扮自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出身高貴的貴太太,卻不善於做家務,整理房間,甚至還討厭做菜,常常敷衍了事。如果說,對於上述問題我能夠忍受的話,那麽,有一個問題卻是我實在難以忍受的,那就是,李玲玲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李玲玲式的邏輯思維。

  仔細思量,這些年來,我是深受李玲玲式的邏輯思維傷害的。

  李玲玲式的邏輯思維,大致地說,一是從眾,凡是大多數的就是對的,至少是合理的;二是一根筋,認死理,毫無回旋的餘地,幾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對我來說,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任何屬於大多數方麵的觀點或意見都是值得懷疑的;至於一根筋,那就更可怕了,這個世界是紛繁複雜的,任何事物都有多麵性,一根筋無疑是瞎子摸象,或者是如臨深淵。

  就在最近幾天裏,我和李玲玲之間發生了兩件事,在這裏恰好可以用來作為佐證。

  一件是染發事件。我從來沒有染過發,但是我不得不開始染發了,原因可想而知,是我開始長出白發了。但我染發不是由於我頭上開始長白發,而是由於李玲玲建議我染的發。李玲玲說,你四十歲就開始白頭了,真是悲哀。我說,要是幹脆全白了更好,就儼然是老教授了。她說,你趕緊去染發,要不然和你走在一起,我心裏發毛。我說,染發呀,太恐怖了,染發劑會致癌的!她說,不是有植物染發劑嗎?我說,那是騙人的,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植物染發劑,全是掛羊頭賣狗肉!她說,那別人呢,你看看,滿世界的女人都在染發,滿世界的像你這樣白了頭的男人也在染發,你怕什麽?我說,你這是什麽邏輯?大家都在染發,就能說明染發劑是安全的?我覺得我的反問很有邏輯上的力量,但悲哀的是,最終我並沒能在這個問題上取得勝利,為了息事寧人,我屈服了,染了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

  另一件是湯匙事件。那天李玲玲在廚房失手打碎了一隻湯匙,讓我去最高的那隻櫥櫃裏取一隻新的湯匙。我取了,一看,是髒兮兮的。我遞給她,說,洗一洗。她說,幹幹淨淨的,洗什麽?我說,不幹淨的呀,髒兮兮的!她來了脾氣,說,前段時間我親手洗幹淨了的,怎麽髒兮兮的呢?她賭氣地隨手洗了一次。我拿起那隻湯匙,說,你看,還是髒兮兮的!她不再拿眼睛去看湯匙,而是發飆了。神經病!跟你說過了湯匙是幹淨的,你為什麽不相信我的話?現在我再洗一遍了,還不行嗎?她手舞足蹈起來。我笑了,我說,李玲玲你看一看呐,你用眼睛看看好不?看看它是幹淨的還是髒兮兮的!說著,我把湯匙舉到她的眼睛前,可是,她一把奪過,把湯匙就地摔了個粉碎……

  其實,也許李玲玲更適合與體育老師一對,而胡菲呢,她似乎是更適合我的!

  當有關人員把我從電梯裏解放出來的時候,我正在做這樣可笑的幾近無恥的胡思亂想。

  但是,從電梯裏出來,坐另一架電梯由七樓到底樓,許多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都隨著我的身體越來越接近堅實的地麵而消失了。

  半個小時過去了,我的太太李玲玲還會在底樓等我嗎?我想,這個期待並不現實,但說實話,我還是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希望她在底樓翹首以待,希望她在底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當然了,如你所料,奇跡根本沒有出現。

  不,有一個奇跡出現了,我們的轎車不見了。

  車鑰匙放在李玲玲的拎包裏。李玲玲不但走了,而且,敢情她還是開著轎車走的!

  她可是喝了不少的酒哇。她幹什麽?急著上班去?

  我再次撥打她的手機,還是關機。

  接著我撥打她的辦公室電話,她對麵的同事說李玲玲不在,剛才打電話過來請過假了。我咬牙切齒說,那就好!

  是的,既然請過了假,那李玲玲一定是回家了。

  回家了,那就好辦了!

  我再給家裏打電話,無人接聽。又打,還是無人接聽。我明白過來,李玲玲既然決定關了手機,她自然是不會再接我的電話了。

  金茂大廈後麵是個人口密集的小區,小區邊上一整溜兒全是賣美食小吃的店鋪。這些店鋪與金茂大廈之間,空間小得可憐,人流量卻大,人車並行,三步一堵的。我心中還是抱有一絲僥幸,目光在這狹長的地帶反複搜尋我們那輛銀色的奧迪,但卻完全徒勞。

  按照路況分析,李玲玲開車回家,應該從金茂大廈的後麵繞到相對寬敞的左側,然後進入金茂大廈前麵的廣場,向西,再從廣場西南角的那個十字路口向南走。

  我又迅速追向金茂大廈前麵的廣場。

  陽春三月的下午,金茂大廈廣場上空的太陽竟然很是有點兒毒辣了。我跑過去,爬上一個高高的花壇,舉起右手架在額前,遮擋強烈的陽光,然後踮腳四處張望,活像電視鏡頭裏躥上雲端的孫悟空。

  我來回掃視了幾遍,廣場周邊停泊著的奔跑著的,根本沒有銀色轎車的影子,而沮喪地爬下花壇的一瞬,抬頭仰視了一下整幢金光閃閃的金茂大廈,突然覺得一陣暈眩。

  我也真的是有點兒喝多了。可李玲玲呢?她同樣喝多了,她還開著車!

  李玲玲醉酒駕駛,被交警逮住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疾步向廣場的西南角走去,走了一段路,忽然慢下來,放慢腳步,一再地放慢了腳步。

  慢慢地,大約步行了五分鍾,在接連打了三個酒嗝之後,我終於做出了一個艱難而重大的決定--我要趕緊回家,與李玲玲大吵一架,與此同時,我必須出手,出手狠狠地揍她一頓,質問她為什麽非要在金茂大廈的頂樓接聽那個電話不可!要是她不接聽那個電話,我們早點兒下樓,說不定電梯的故障就不會發生了!我還要質問,質問她為什麽要關機,質問她為什麽不等等我,質問她為什麽要醉酒後開車!當然,我還有更多要質問的。我已經想好了打擊目標:她的每天精心護理的臉蛋或者是那一根筋的整個兒腦袋,當然,劈頭蓋臉更帶勁!

  我之所以步行五分鍾後才做出這個決定,就是為了讓自己盡可能地再冷靜片刻,盡可能地消除酒精對我的慫恿。

  這些年,李玲玲曾經在不同的場合表達過一個始終相同的觀點,她說一個女人是絕對不應該容忍家庭暴力發生的,哪怕是一次--正如一麵鏡子,一道裂痕,就使得破鏡難圓,而家庭暴力事件一旦發生,婚姻就破裂了,這樣的婚姻絕對不能苟且,這樣的婚姻就應該立刻結束。

  我想清楚了,現在我迫切需要的就是馬上對李玲玲實施一次家庭暴力!

  我已經到了金茂大廈廣場西南角的那個十字路口。我攔住了一輛出租車,我感覺,這個時候的自己,幾乎完全是一個躍躍欲試的正騎上駿馬準備出征的將軍。

  一路上,我不停催促司機快點快點,可出租車剛到我們家小區的邊界,前麵正好下水道一樣堵塞住。我等不及了,幹脆下來,跑步從一個小側門進了小區。

  繞過幾幢房子,遠遠就望見我們位於小區中心三角區的那幢點式樓,我看得真切,我們家大衛生間的窗戶打開了。

  我突然惡狠狠地咧嘴樂了一下,又使勁再樂了一下。

  為了防止灰塵的入侵,平常出門上班前,我們習慣把所有的門窗都關閉。大衛生間的窗戶,幾乎每次都是我親手關閉的,而現在它大大咧咧打開著,那麽唯一的原因就是,李玲玲她早已經回家了。

  我跑得有點兒氣喘籲籲,所以慢下了腳步,由跑步改為快步走。走了不一會兒,覺得不對,覺得自己必須加速衝刺,於是又跑了起來,跑得更快。

  許多事情都是需要一鼓作氣去做的。我想,實施一次家庭暴力,對李玲玲進行一次非常規的打擊,那更需要一鼓作氣了!

  我衝進樓道,衝上三樓,一手摁門鈴,一手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防盜門,進屋,甩手帶上門,連鞋都不脫了,直接衝進去。

  可是,李玲玲呢?李玲玲到哪兒去了?

  客廳裏沒有,臥室裏沒有,衛生間裏沒有。對了,大衛生間!大衛生間裏也沒有,有的隻是衝過澡的跡象,地麵有一攤水跡,水龍頭還有一點餘溫。

  我衝上陽台張望,樓下我們家的停車位上沒有我們的銀色奧迪。一轉身,赫然發現洗衣機上丟著李玲玲今天剛剛穿著的那套裙子。

  真是胡鬧!敢情,李玲玲是換了一套衣服,又開車出去了!

  我又撥打李玲玲的手機,手機裏還是說,對方已關機。

  關機,關機!混賬東西!

  不知有多少次,我跟李玲玲說,我最恨兩種人了,一種是頻繁更換手機號碼的人,另一種是動不動就關手機的人。一個人使用手機,既是方便自己,也是方便別人,而一個頻繁更換手機號碼的人,他隻知道自己方便,卻不懂得方便別人,也就是不懂得尊重別人。關機呢?那好比是單方麵撕毀合約,使得別人上天入地卻都無門,更可惡。動不動就關機的人,比如一睡覺就關機的人,是自私的;而大白天也關機的人,不是見鬼,就是有鬼!

  我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李玲玲就喜歡換手機號碼,也習慣在睡覺前關機。

  每當我這般數落時,她都不置可否。可有一次,她認真地盯了我一眼,吐出了一句話。

  莫名其妙!她說。

  對於李玲玲的評判,我倒真的莫名其妙了。

  我怎麽莫名其妙了?我說得不對嗎?莫名其妙!現在這個詞可以用在李玲玲的身上了--竟然大白天也關機,真是見鬼!

  我得承認,是“見鬼”這個詞讓我想起“有鬼”這個詞的。而“有鬼”這個詞,讓我突然跳了起來,仿佛是身上哪個部位被狠狠紮了一針。

  我撲過去查看電話機上的顯示屏,上麵顯示著我的手機號碼。客廳裏的電話機如此,臥室、書房的電話機也都如此。那就是說,在我最近一次給自己家裏撥打電話之後,並沒有人再打來電話,而這三部電話機,在此之後都沒有撥出去過電話。那麽之前呢?我又把它們查了一遍--在今天早晨我們出門上班之後,它們都沒有被打入或者打出過任何電話。

  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撒了泡尿,之後,我下決心給我那在移動公司當領導的同桌同學老屁撥出了電話。

  我報上李玲玲的手機號碼。我說她喝了很多酒,竟然開車出去,還不知道去哪了,她的手機又沒電了,我想查一下她最近一小時的通話記錄。

  幹嗎呢?老屁永遠是一副吊兒郎當兼油腔滑調的嘴臉,他在電話那頭有氣無力地說,你老婆那麽漂亮,她該不會是被劫持了吧?你應該去找老麻,讓他的天網恢恢幫你找老婆呀。

  老屁說的老麻,是在監控中心上班的我們的另一個同學。

  別這麽誇張!我一邊暗罵老屁,一邊陪著他幹笑。

  誰會劫持她呀,我又說,我隻是擔心她被交警攔住了測試酒精含量,這樣就麻煩大了!

  你要明白一點,找老麻幫忙,老麻必須幫你的忙,因為這是他的本職工作;可是找我幫忙呢,就大不一樣,今天我要是幫了你的忙,我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老屁拖長著聲音說。

  我說,關起門來犯法,就你知我知,連天地都不知啊!

  你也喝了酒了,喝了不少,舌頭都放不下來啦。老屁說。

  我和老婆剛才在同事家一起喝的酒,我沒醉,我怎麽會醉?我口齒清晰地說。

  說沒醉,就是醉了嘛。老屁說。

  我們先不討論醉不醉,先說你答不答應,行不行?我急了。

  還是不行!從來不正經的老屁當了領導之後竟然有點兒軸了。

  那你要怎樣?我更急了,我說,李玲玲是我老婆呀,我又不侵犯別人的隱私,算我求你了,叫你一聲爺爺好不好?

  不好,叫爺爺也沒用!老屁說,你老婆就是你的呀?

  那我老婆是誰的?我問。

  你老婆當然不是別人的,但也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呀,老屁說,你是你,她是她,你有你的隱私,她有她的隱私。

  老屁!你他媽的,說相聲啊?你到底要怎樣?我一心急,連他從前在中學裏的綽號都喊出來了。

  可不料,不知道為什麽,我這一罵,老屁卻乖乖地屈服了。

  好好好,死就死了,我老屁怕了你了,我犯法!老屁突然換上了一副從前的嘴臉,答應了。

  他讓我再報一遍號碼。我又報了一遍,聽見那邊鍵盤劈劈啪啪一陣響。

  不對呀,你老婆的手機有電的呀!他說。

  怎麽說?我問。

  這一小時,她接了一個電話,通話九分鍾,然後有人打了十幾個電話,哦,都是你的,沒有接通,可是中間她打出了兩個電話,第一個通話半分鍾,第二個通話五分鍾……老屁說,你老婆為什麽不接你的電話,你們吵架啦?快快八卦一下,我再告訴你那三個神秘的號碼!

  真是急呀,我又罵了老屁一通,他才肯告訴我那三個號碼。

  那個通了九分鍾的電話,也就是李玲玲在金茂大廈的二十四樓接的那個電話,對方是個手機,號碼燒成了灰我也認得。那是李玲玲一個綽號叫做金剛的男同學的手機。大約有一年時間了吧,金剛春夏秋冬不分季節地老是鼻涕一樣不要臉地黏著李玲玲,曾經有幾次李玲玲關機了,準備睡覺了,他還打到我們家裏的座機上來,讓我接了個正著。

  李玲玲打出去的第一個電話,是給她自己辦公室的,半分鍾,請個假早已經足夠。

  問題是,李玲玲打出去的第二個電話,讓我好一會兒愣怔。那麽一溜兒齊刷刷六個八的手機號碼,正是我們那腆著肚子橫著走路的行長的!

  李玲玲打電話給行長,她幹什麽?那老鬼整天色迷迷的,她還跟他講了五分鍾?五分鍾,可以講多少話呀!

  怎麽辦?這是個比較棘手的問題--換是別人,我早就一個電話打過去了,但是,現在碰上了我們的行長。

  我又急著去撒了泡尿,再洗了一把臉。

  出了衛生間,我決定出門下樓。

  下樓幹什麽呢?我似乎還沒有想好。我繞著自家樓下轉了一圈,最後去了南大門。

  那個被我們私下裏叫做變態哈巴狗的門衛站在值班室外麵。遠遠地,他就涎著臉衝我笑。

  有好多次,李玲玲告訴我,變態哈巴狗總是趁她進門打卡的當兒跑出來與她搭訕,然後居高臨下,透過車窗,下流地、惡狠狠地瞄她那開得很低的領口。

  感覺上,變態哈巴狗的笑,是那種髒兮兮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笑。

  你出去呀?他說。

  我沒有回應。

  咦,剛才,你太太開車出去了的呀!他又說。

  我定了定神,才衝他笑了一笑。

  是嗎?我說,真的嗎?她都喝了酒了,還開車?

  啊,喝了酒啦?那怎麽行!他作色說。

  你是不是看錯了?我笑說,你真看見我太太開車出去了?

  說話間,我走到值班室的窗口,透過窗口,正好看見那幾個監控畫麵裏的一個,那個畫麵裏的我,瞪著血紅的雙眼,正在對著我自己笑,但是我發現,我笑得比哭還難看。

  怎麽會看錯呢?他昂著頭說,你太太長這麽漂亮,大美女呀,我怎麽會看錯!她開車進來,不一會兒,又開車出去了,我看得很清楚,她還換了一套裙子呢!

  他怕我不信,大步跨進了值班室。

  喏喏喏,你來看看監控錄像!他認真起來了,似乎怕我不信,揮著手說。

  我順勢進了值班室,而他在那一溜設備前一陣猛摁。

  畫麵終於出來了。

  李玲玲進門與出門的時間隻相隔二十五分鍾,她出門的時間距離此刻剛好半小時,也就是說,剛才我後腳進門,她則早我十分鍾左右前腳出門了!

  喏--她出了這門,在那邊上接了一個人進車,剛才,我還以為那個男人是你呢!門衛他又調出一個畫麵,指手畫腳地說。

  畫麵是小區大門口左側連接街道的那一塊空地兒。

  慢鏡頭重放。可惜,關鍵時刻,有個傻大個磨磨蹭蹭經過車P股的位置,剛好擋住了那個上車的男人的真麵目。那個背影進了副駕駛室,然後李玲玲開著我們的奧迪,駛出了畫麵……

  那男人是誰呀?我忍不住這樣自問。

  這個時候,討厭的變態哈巴狗也問了一句。

  誰呀?怎麽看不清楚呢?他露出那招牌式的惡心的笑。

  我報以坦然一笑。

  哦,我看清楚了,我說,那是我太太的表哥呀!

  我裝模作樣說出“表哥”這個詞之後,忽然覺得有點兒怪怪的,但我管不了這麽多了。

  走出值班室,我走上了大街。

  見鬼!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呀?我一邊拚命回憶剛才目睹到的模糊鏡頭,一邊又開始一遍遍追問自己。

  答案,當然是沒有。

  麵對著大街上屁顛顛奔跑來奔跑去的車流,突然,我又覺得暈眩了起來。

  我斜著走了幾步,靠上一棵梧桐樹,一咬牙,把電話撥給了同學老麻。

  媽的,還真的要靠政府的天網工程了!我暗暗說,李玲玲啊李玲玲,天網恢恢,今天我就不信找不到你!

  然而,意料不到的是,老麻的手機居然也是關機。

  關機!關機!關機!

  活見鬼!老麻,我他媽的砍死你!撥打了幾次,我猛地對著手機破口大罵,罵完了,抬頭看看前麵的車流,這些屁顛顛的車跑得越來越歡快了。

  在我的血紅的雙眼中,有兩個光暈,漸漸地,兩個光暈擴散再擴散,倏地合二為一。我看到,從巨大的光暈中衝出去一個發了瘋的男人,他揮舞著手中那把雪亮的西瓜刀,砍哪,砍哪,幻起一片白亮亮的刀光,而大街上所有奔跑著的車輛都為他停了下來……

  那個瘋狂的男人,就是喝醉了酒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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