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江
--你該走了。
電話裏的男人,聲音沙啞,沉痛,具有不可抗拒的啟發性和無限關懷,仿佛從舞台深處蕩來,幽靈一般。
吳韌整個身體瞬間飄浮了。
之前,關乎自己生死命運的關鍵一刻,曾以各種方式或情境被吳韌無數次揣摩過,唯有這個電話,跳出了他的揣摩範圍。
比如,睡夢中,警察突然破門而入,把赤身裸體的吳韌從妻子的被窩裏拖出,隨即銬上手銬。為此,吳韌好久不脫褲衩睡覺了。哪怕和妻子完成世俗交合,也要抓緊時間把褲衩穿上。妻子吉雪曾冷臉譏諷,說你病得不輕。對此,他不作任何解釋。他們之間幾乎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之所以還能同眠一張床,是因為有一張看不見的網,把他們牢牢罩住。兩人即便都曾上過另一個女人或另一個男人的床,以目前狀況,誰也不想掙脫這張編織了十餘年的網,情願暫棲其中,過著自欺欺人的生活。他們都清楚,誰先撕破這張網,也就意味著他們的厄運提早降臨。為此,吳韌嘲笑自己,當然也嘲笑吉雪,人若深陷不義之途,廉恥感蕩然無存,便動物般沒羞沒臊了。令吳韌稱奇的是,久而久之,竟然從沒羞沒臊中享受到了某種莫名的愜意。
再比如,吳韌突然接到政府辦通知,要他去縣方參加礦難現場會。那起礦難已時過境遷,該捕的捕了,該判的判了,該處分的處分了,所謂現場會無非是走走形式,以示領導者持續重視安全生產的姿態。假如一次現場會能夠起到杜絕礦難發生的作用,當然值得。可惜,恰恰相反,礦難以牛皮癬的賴勁,在全國範圍內屢屢發生,層出不窮。這一次吳韌很得意,僥幸自己的手尚未伸進這家煤礦。那麽,參加這個現場會,算例行公事,他不必心存顧慮,便欣然前往。然而意外發生了,途中他的車被攔下,有人敲開車門,亮出紀委或檢察院的證件,核對了他的身份後,立馬沒收了他的手機,毫不客氣地把他請到另一輛車裏,直接送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扣在那裏。他好像並不慌張,既不伸張也不狡辯,以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保持沉默。為此,冥冥之中,他對自己的表現倍加自賞。
不過,上述兩種可能,都不在吳韌最後的確定之中。按照他的推理,隻有當妻子吉雪仰仗的煤大佬或他的上司蘇市長蘿卜一樣被拔出,他才是被翻出的土。煤大佬現已身居國外,蘇市長昨天晚上還活動在電視裏,出席一個大型招商項目的奠基儀式。
還比如,有一天,有那麽一個人,用電話偷偷通知他,說老吳,情況不妙,快去自首吧。那麽,這個幽靈般的沙啞聲音接近後一種揣摩。令吳韌費解的是,不是讓他去自首,而是說--你該走了。
走?什麽意思?
他是誰?
他的聲音顯然經過修飾,來電顯示,號碼出自路邊公用電話。
搜索無果,時間緊迫,吳韌無暇深入猜想,便著手出逃前的準備,從思想到必備的錢以及出逃途徑。
出逃途徑能在短短幾秒鍾確定,與吳韌平日關注新聞和深思熟慮有關,也與他喜歡電影戲劇有關。經驗告訴他,所有重大的搶劫、殺人、越獄或重要犯罪嫌疑人失蹤的案件發生後,全城所有出城路口都會在第一時間設卡堵截。即便坐上飛機,飛到任何一座城市,實名製也會讓罪犯在飛機降落時,麵對警察寒光凜冽的冰冷手銬。即使奔進北郊的山,等同於鑽進鳥籠,全民皆兵大搜捕是中國追捕疑犯的強項,就算插上四隻翅膀也在所難逃。再說火車,毫無機動性,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疇內。那麽,隻有乘長途客車了。長途客車班次頻頻,出城線路東南西北四通八達。吳韌果斷決定,向東。東方在他的潛意識裏具有象征曙光的意義,隻要客車走出一百公裏,到了另一個地區,再換乘另一輛隻要不是回頭方向的車,基本上就算逃離成功,起碼在短時間內警方尋不到他的蹤跡。
此刻的客運總站,想必戒備森嚴。吳韌又在第一時間,否決了去客運總站的思路。他抓起黑色皮包,飛奔下樓。這時,他才感覺出,腳下如同踩了棉花般柔軟,身體和高樓起起伏伏。他令自己站住,穩穩神,猶豫片刻後,繞到後街,堵了一輛的士,對司機說,去333路終點站。
333路終點在東郊,是客運總站發往東方的長途客車必經之路。
吳韌之所以選擇在東郊333路終點站乘長途客車,是為了避開出城的堵卡。他特意繞到後街打的士,是不想在家門口留尾巴。試想,等警察撲來,走訪查找線索時,街坊鄰居或有著足夠警惕覺悟的出租車司機,會在第一時間把他的去向報告警方,那麽,他出逃的路線顯而易見會被警方所獲,他能走多遠呢?他再一次為自己在關鍵時刻,冷靜地作出判斷和正確選擇而自得。
出租車已臨近333路終點站。遠遠望去,出城路口已經被全副武裝的防爆警察和武警占據,每一輛出城的車,包括貨車和摩托車,全部被叫停。所有長途大巴的乘客,都一一下來接受盤查。
吳韌在離堵卡百餘米的地方讓司機停車,付了車費後,以閑人的姿態,慢慢悠悠朝堵卡走去,又以圍觀者的身份,走入忙於查車的警察和武警中間,還和大巴上下來接受檢查的人打招呼,問,出什麽事了?
一位戴鴨舌帽的乘客,在接受檢查和盤問的同時,朝吳韌聳聳肩,說,不知道。吳韌故作茫然地說,一定出大事了。
警察朝吳韌喝道,離遠點!
吳韌在警察的驅趕下,輕輕鬆鬆走過堵卡,走向公路深處,停在長途客車站牌下。之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
幾分鍾後,那輛接受完檢查的大巴開到站牌下,吳韌不慌不忙上了車。
到底發生了什麽大案?吳韌故作鎮靜地問。
那個戴鴨舌帽的人說,搶銀行了吧?
另一個人說,不像。好像殺人了。
吳韌完成了以示自己是局外人的姿態表演以後,和戴鴨舌帽的人點點頭,找到一個空位子坐下。
車啟動了。
這時,吳韌忽然發覺,自己的心跳異常激烈,且口幹舌燥,腿腳抖顫,身體潮濕無力……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沉悶。異味。仿佛拱在被窩裏。吳韌心裏罵了一句,真他媽的不幸,怎麽上了一輛垃圾味十足的破車?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把頭伸出,更不想睜開眼睛,寧願窩在異味和沉悶的空間裏,顛簸,沉墜或飄浮。
一定是殺人了。有人在耳邊小聲推測。
又有人說,光查出城的車有什麽用?警察太愚蠢了!要是那個殺人犯不坐車,走步出城怎麽辦?
吳韌的心突然驚乍,我殺人了?
吳韌摸了一下手提黑包。他把這個自問,解釋為瞬間緊張而導致的思想錯亂,是精神恍惚的結果。他努力確定,包裏沒刀。
吳韌曾收藏過一把可用於殺人的刀。當然也是一把可以用於自殺的刀。可現在,刀,莫名地不見了。
吳韌隨即放鬆了神經,他想抬頭看一眼說話的人。他想說,持刀上車的人,是最愚蠢的人。他還想對人家說,他一直鄙視殺人,更不曾有過自殺的念頭。但他馬上提醒自己,說了,說多了,才是最愚蠢的人。
不過,吳韌終於想起,自己確實動過殺人之念。說來心酸胃寒,他要殺的人,竟然是同床共枕十餘年的妻子吉雪。當然,那個殺人之念,僅僅在腦子裏瞬間閃過,也僅限於吉雪封給他一頂綠帽子的時候。瞬間過後,他以他寬宏的氣度和異樣的思想境界,成功地把綠帽子改換顏色,借那頂綠帽子完成了自我身份上的轉換,由一個兵不厭詐的小卒,搖身進入錢權階層。
給吳韌編織綠帽子的人,是本地區名人梅達年,外號煤大佬。
五年前,一個平平淡淡的日子,在外貿公司工作的吉雪,電話通知吳韌,下班後直接去聚龍閣餐廳,參加一位朋友的宴請。
吉雪很少帶吳韌參加社交活動,吉雪的理由很明確,一個在區政府信息辦工作的老公,除了匯總毫無價值的資料,幾乎就是一個無職無權的擺設,上不了台麵。無奈的吳韌,常以生不逢時還擊吉雪,這又成為吉雪更加不屑的理由,因為生不逢時的話,他說得次數太多了,多到已經不敢輕易張口,所以不得不忍痛笑納吉雪對他的所有評價。但他相信人生如同戲劇,劇情說變就變,也堅信自己終有鹹魚翻身之日。吉雪主動請他赴宴,大多是老同學聚會,少了他,吉雪自然難過酒官司。所以,吳韌以習以為常的心態,答應了。
吳韌乘一輛出租車剛剛停在聚龍閣門前,身後又開來一輛奔馳。吉雪手挎紅色坤包以優雅的姿態從奔馳車上下來。吳韌略略愣怔一下,很快消除了疑慮,對吉雪而言,搭豪華便車出席社交場合早已是家常便飯了。吉雪說過,你給我買一輛車,哪怕是一輛吉利,我也不坐別人的車。吳韌隻能繼續失語。關於買車,他已經許願多次了,同樣到了再也無法張口的地步。
誰請客?吳韌拿出麻木的樣子問。吉雪想了想說,梅達年。
吳韌頓在了原地,問,誰?吉雪說,煤大佬!
吳韌眨眨眼,你怎麽認識他?他為什麽請我?吉雪誰了一下眼皮說,請你?你是誰?人家請幾對夫妻,把我捎上了,因為我前不久給他推薦了一個翻譯,他很滿意。僅此而已。請你?真不知天高地厚!
吳韌自嘲地說,那就再厚一回吧。
能和身價數億的大老板吃飯,非常符合吳韌的心理需求。他整理一下衣襟,伴著吉雪邁進聚龍閣。
推開包間門,偌大的包間僅僅坐了一個人,梅達年。吉雪的臉色首先僵了,她發現餐桌上僅擺了三套餐具。
梅達年,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煤大佬立刻站了起來,熱情洋溢地說,這就是吳韌先生了,來來,請坐。同時伸出手,和吳韌握了握。
吉雪問,沒有其他人?梅達年說,我隻想請你們,請吳韌先生。
盛情難卻,誠惶誠恐。這是吳韌當時最真實的心態。
梅達年感謝吉雪為他找了一位合格的翻譯之後,一瓶五糧液已經被三個人喝光了。等打開第二瓶時,梅達年或許是在酒精的激勵下,豪情滿懷,開始大談女人。吳韌看到吉雪麵露色,便有了如坐針氈般的感覺。突然,梅達年口吐狂言說,我喜歡女、女、女人,可我、我從、從不嫖妓,和、和我上床的女人,都是素、素、素、素質高的漂亮女人。說話間,眼神直瞟吉雪,又對吳韌說,比、比如說你夫人,吉、吉雪。
吉雪目瞪口呆。
吳韌疑是自己喝大了,聽錯了,頻頻眨眼。
嘿嘿嘿嘿。梅達年得意地笑了。笑得很順溜,毫無醉意。
吳韌發現,吉雪麵紅耳赤,諾諾不語,眼裏閃著驚噓噓的光。
僅僅一瞬間,吳韌就確認了這個事實。以他對吉雪的了解,以她的性格絕不會在聽了梅達年赤裸裸的表述後,諾諾不語;以他對梅達年的耳聞,煤大佬在女人問題上的肆無忌憚,已成為公開的秘密。梅達年這是公開向自己挑釁!或者說,談不上挑釁,是侮辱,或……吳韌已經不可遏,但是,同時他又覺得自己蒼白無力,一個機關裏跑堂的小科員,麵對身家幾個億的煤大佬,就像當年韓信手無縛雞之力,在淮陰市上兩個少年要他從胯下鑽過去時,都鑽了,何況自己?麵對煤大佬的赤裸表現,以吳韌的觀世經驗,區區類似男盜女娼之事,等同於空中鴻毛,無人顧及,隻能作為風花雪月般的笑資,一笑了之。自己若想計較,如飛蛾撲火。
僅僅一瞬間,或許是男人的本能起了作用,吳韌忽地站起,演戲一樣將酒杯往桌子上一墩,拂袖而去!
哈哈哈哈。身後傳來煤大佬的開懷大笑。
這個場景,一直以舞台話劇的形式留在吳韌的記憶裏。他也一直想弄清楚,他拂袖而去後,那間包房裏又發生了什麽。常以潔身自好和爭強好勝自詡的吉雪,如何看待煤大佬突然襲擊式的侮辱?從吉雪的目瞪口呆和眼裏閃過的驚噓噓的光,毫無疑問,煤大佬的突然襲擊,絕非和吉雪事先合謀演繹。那麽,當時不予以製止或不敢製止的吉雪,事後會以何種態度化解即將麵臨的後續麻煩呢?吳韌想了一百種可能,都一一否決。唯有一種可能,讓他想象不到。
當天晚上,吉雪未回家。吳韌想,這個家,吉雪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無法麵對他了。那麽,你就走吧。你也該走了!可是,第二天吳韌下班回到家,發現吉雪已經回來了,並做好了飯,見吳韌進屋,她開宗明義地說,關於我和梅達年的事,我不想解釋,解釋也沒意義;你想和我離婚,可以,不離也成。停了一會兒又說,梅達年問你,想不想換個地方,想,他給你安排個位子,能管他的,正處級,一步到位。
吳韌仿佛站在舞台上,仰頭冷笑,隨後想豪情滿懷地哈哈大笑。可僅僅一聲冷笑,竟寒透全身,因為冷笑的最初含義,在哈哈大笑之前,瞬間變質了。他的本意,是想借助那聲冷笑,把對吉雪的恨,以哈哈大笑的形式置於自己的蔑視和崇高境界裏,或在隨後的拳腳相加中擊碎。可吉雪的直言不諱,說明她在煤大佬那裏陷得很深,煤大佬既然能左右吉雪,同樣也能左右他吳韌,甚至左右這個行業。拳腳相加的後果,必然是自取滅亡。久藏於心中的那個鹹魚翻身的欲望,難道是以這種形式降臨嗎?
吳韌後來承認,他本質上的變化,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他要利用吉雪和煤大佬為他編織的綠帽子,改換顏色,重新開啟他未來的人生。於是,那天晚上,他一句話也沒說,喝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最大量的酒,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吉雪也是一言不發,上床後,隔著吳韌兩尺遠的距離,默默躺下。她尚未搞清楚吳韌的真實想法,並且難以預測吳韌接下來的行為走向,躺下後,也是忐忑不安。
兩人默默躺在床上足有二十分鍾,吳韌本以為酒勁上來,困意也會隨之而來,把自己睡進另一個世界,等到醒來時,再換出一個全新的吳韌。可酒精並沒像以往那樣快速產生睡意,而是竄進大腦,進行一次前所未有的攪拌,最後竟然攪拌出赤身裸體的吉雪和煤大佬滾在床上的畫麵。他的大腦瞬間膨脹了,他翻過身,一把卡住吉雪的脖子。
吉雪驚恐萬分。然而,吳韌的另一隻手,卻在撕扯她的短褲。一個信號即刻緩過她的恐懼--吳韌不是要掐死她,而是想幹她。
盡管吳韌以極其粗暴的動作繼續卡吉雪的脖子,似乎要置她於死地,而隨後來勢凶猛的肉體撞擊,再一次緩解了吉雪的災難性想象。她睜開眼睛,吳韌的臉已扭曲變形,同時她也發現,吳韌的麵頰上,竟然有兩行終止不動的淚珠。自始至終,吳韌盡管沒說一句話,他的無語和瘋狂的發泄,已經讓吉雪明白了,吳韌投降了……她也在這一瞬間,生出一絲絲的愧疚。
從這一天開始,他們的生活便進入了一個不正常的軌道,有時平行,有時交叉,有時各奔東西,有時激烈碰撞,撞得體無完膚,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我殺了吉雪?
吳韌悶在異味的空間裏,努力回憶。
昨天,或前天,或前不久,吳韌突然一時難以確定了。那一天,吉雪回到家,從臉上表情可以看出,像遭受到了滅頂之災。她突然發潑,並詛咒,你們都不得好死!我要把你們統統送進監獄。
你們,當然包括吳韌。吉雪說,我要把你從天堂再拉回地獄,讓你身敗名裂!把我氣急了,我先殺了你!
女人的歇斯底裏,假如不過分或直接影響到具體問題,吳韌有足夠的氣度來化解。綠帽子都能化解成進入權錢領域的台階,一個女人的歇斯底裏算得了什麽?然而吉雪過了,越過了吳韌的思想底線。她竟然要殺他。他相信她能做得出。因為她正行走在雞飛蛋打的末途,因為煤大佬跑到國外去了……
吉雪突然又說,我人不人鬼不鬼活著,都是因為你!當初你要是有出息,我能被煤大佬戲耍嗎?
一股寒風灌進吳韌的肺裏,險些被嗆死。曾經忍下的屈辱被吉雪的混蛋邏輯激活,頓時怒悲交加。現在可以確定,那個殺人之念就在那一瞬間產生了。他熱血沸騰了,沸騰到了他的手裏真就握了一把刀子,他像演戲一樣,拿出舞台上哈姆雷特的腔調說,我的吉雪,我曾經可愛的妻子,你像魔鬼一樣冒犯了我,使我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格侮辱,甚至改變了我美好的人生。我不想殺你,可你要殺我,天理不容啊!我要替天行道了!
渾厚的膛音,應該來自吳韌年輕時的戲劇情結。記得和吉雪結婚後,他曾想去戲劇學院進修,被吉雪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盆涼水。吉雪知道他在大學時參加過學校組織的話劇演出,那僅僅是一個活動,活動而已,和他的計算機專業毫無關聯。吉雪氣憤地說,你腦殘呀?都工作五六年了,想演劇?現在還有人看話劇嗎?你也太幼稚啦!一看就是個沒出息的坯子!人家都在想法子掙錢,你可好,盡想些異想天開的事情!
異想天開嗎?
不,吉雪,我可憐的妻子!吳韌被自己陌生的戲腔蕩漾著,為自己在生活中真的演了一場戲而心滿意足了。他再次高呼,我要替天行道了!
聽完吳韌的戲腔,吉雪竟然也進入到了劇情裏,她哈哈大笑,拉著長音說,難得呀,難得呀!姓吳的,你真出息了,來吧,來吧,往這捅吧!說著,扒開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脯。你有種,就往這捅吧!
吳韌退了一步。吉雪突然像一頭瘋掉了的獅子,大聲叫道,小樣,來吧,捅呀!就直逼過來。吳韌來不及退縮,也沒有足夠的力氣和勇氣迎戰,吉雪卻像一顆子彈,直射過來,撲在吳韌緊握刀的手上。
吉雪那雙鈴鐺般的眼睛,瞬間定格了。吳韌抱住吉雪,淚流滿麵,發出隻有在劇場裏才能聽到的回音,吉雪--
吳韌抬手抹了一把臉,想擦去眼淚,卻沒有摸到想象中的淚水。他奇怪地想再次嚐試,手尚未抬起,呼嘯的警笛聲不絕於耳。他警覺地繼續縮頭。異味的空間令他難以大口呼吸。
--你該走了。
那個幽靈般的聲音再次蕩來。吳韌冥思苦想,還是無法確認這個沙啞、沉痛、具有不可抗拒的啟發性和無限關懷的聲音發自何人。他沒有死心踏地的同黨,也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那麽,能夠在關鍵時刻提醒他的就隻剩下同謀了。
誰是同謀?
為吳韌縫製綠帽子的煤大佬,以其財力把他供到權錢交易的前台,在他的綠帽子由此塗上紅色之後,開始坐享金錢源源不斷滾進腰包,愜意的是,滾進來的,還有一位姿色女人--葉枝。正是有了葉枝,吳韌舉一反三,明確了煤大佬是不可能接納吉雪為妾的,就像自己不可能娶葉枝一樣。他發現,這個社會正在滋生著一種集體的欲望,欲望金錢的同時,也欲望著性的最大自由。財富擁有者,可以像皇帝一樣,把女人歸於自己名下,即便是身無分文的無產者,也要在女人身上胡思亂想,生怕被潮流落下。據說,女人的欲望也是如此。他同時也深深領悟到,麵對性的自由,又有多少人具備了享受性自由的思想基礎呢?後來的事實證明,和葉枝交往,如同地下工作者,絕對避開光天化日之下。再說煤大佬,攜帶自己的家眷深居國外,把吉雪毫不留情地拋在了國內。這就是說,煤大佬無需告訴他--你該走了。
誰是同謀?
吳韌的紅帽子與蘇市長有關。盡管和這位市長從未單獨相處過,即便在相關的會議上,甚至從未打過招呼。記得第一次參加由蘇市長主持的會議,蘇市長對吳韌這副相對陌生的麵孔也視而不見。然而,吳韌比任何人清楚,他們之間係著一條看不見的紐帶。盡管煤大佬從未說過,吳韌的工作是由蘇市長操辦的。吳韌十分清楚,權和利的分割,等同於骨頭連筋,我走了,難說不是骨筋分離的好方法。不過,以他對這位上司的了解,以蘇市長的睿智,假如出現即將土崩瓦解的局麵,他會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往哪走,或神不知鬼不覺將他幹掉,或要求他自我了斷。幹掉的可能性極大。這樣說來,蘇市長無需告訴他--你該走了。走得出去嗎?一旦落網,必然同歸於盡。
誰是同謀?
難道還有被自己忽略的同謀嗎?這個人,一定工作在相關機構內,聽到了對自己不利的風聲,才通風報信,冒膽相助。逢場作戲的酒肉關係不少,敢冒如此風險的人,實在難以確定。
難道是吉雪雇傭的?
煤大佬贈與吉雪的那輛十餘萬的車,現在看,已抵不住吳韌目前所擁有的權力。權力所衍生的金錢,自然超過那輛車的價值。所以,為了一輛車,吉雪無需采用調虎離山的辦法。何況,他一旦出走,無論是司法介入還是紀委介入,所有財產,都將變成國家財產予以沒收。
難道是葉枝?
不,我的離去,她將失去更多的利益。
算了吧!吳韌決定不去浪費腦細胞了。之所以決定出逃,總有逃跑的緣由。
或許是饑餓,或許是疲勞,或許是精神狀態不佳,吳韌暗暗告訴自己,必須抓緊時間睡覺,養精蓄銳。逃亡途中的艱辛完全在他的想象和預料之中。
睡吧。睡吧。
恍惚間,耳際嘈雜。吳韌想睜開眼睛,卻覺得眼皮沉重。於是,又一次放棄了睜開眼睛的機會。
恍惚間,又死一般的寂靜,仿佛把吳韌帶入另一個恐怖的空間。他終於睜開眼睛,卻發現戴鴨舌帽的人沒有了,再一看,車廂裏空無一人。他慌忙舉頭張望,這輛車已不是在行走了,而是在飛翔。
吳韌露出了愜意的笑,老天在助他一臂之力。他的出逃即將成功了。
繼續睡吧。
睡覺是一件幸福無比的事情,可以忘記所有的屈辱,忘記所有的張狂,甚至忘記恐懼。那麽,為了生存,為了金錢,為了女人,過去的忙忙碌碌,似乎都不值得了。冥冥之中,吳韌暗自感慨。
嘈雜聲再次鬧起。吳韌醒了。他發現自己已置身於另一輛車裏,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大巴怎麽回到了起點?何止起點,而是他曾經有意躲避的客運總站。他頓時傻掉了。
此刻,客運站周圍,警察和武警戒備森嚴,檢查外出的所有旅客,而對進站的旅客,開通了綠色通道,讓他們快速離開車站。
吳韌來不及多想車是怎樣轉換的,再次外逃已被封堵的事實,令他萬分沮喪。他隨到站的旅客走出車站,又憑借熟稔的地理環境,快速竄進一條小巷。他告誡自己,不能像逃犯,要把路走得自然和休閑一些。於是,他站住,穩穩神。他抬頭仰望,街兩旁的摩天高樓突然有了傾斜感,他慌不擇路地躲閃,卻撞上一個人。這個人大罵一句,你神經呀你!
吳韌怔怔地注視這個人,這個人也是傾斜的,甚至辨別不出是男是女,其行為動態像是一具行走的僵屍。他恐懼地蹦跳起來,難得忍讓地躲開,拱進一家超市。進了超市,他立刻想到必須更換服裝,隻有喬裝打扮,才不至於在短時間內被俘獲。
吳韌選中一件黑色風衣。當小卒的時候,他喜歡這個樣式的黑色風衣,瀟灑飄逸,再配上墨鏡,完全是電影戲劇裏黑社會老大的形象。可惜,那時勇氣不足,財力欠缺,隻能望洋興歎。等有了財力,甚至權力,紅色烏紗帽又拒絕黑色,隻好再次望洋興歎。現在,一個脫離了紅色線路的人,一個本質上有戲劇情結鍾情於黑色的人,一個需要喬裝打扮躲過追捕的人,不妨最後瀟灑一回吧。
交錢的時候,有人議論,說出城的路口都被警察封死了,那個殺了人的人,插翅難逃了。另一個人說,不是殺人,聽說是一個貪官,正在潛逃。
穿上黑色風衣的吳韌,果真像黑老大一樣,大聲說,傻逼還待在城裏,早逃走了!
那幾個人同時把目光對準吳韌。吳韌俠客一樣,飄逸般消失在超市出口處。
吳韌再次告誡自己,千萬不能隨便說話,不能放鬆警惕,不能在街上行走,必須隱藏起來;另外,不能給熟人掛電話,不能和熟人見麵說話,避免自投羅網。他心裏十分清楚,所有可能落腳的地方,和可能聯係的電話,一定有警察把守。這是電影戲劇裏的常識。他為自己在這個關鍵時刻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萬分欣慰。唯一的遺憾,是路上不該睡覺,都是睡覺惹的禍。不過,他也想得開,是禍躲不過,這可能是老天給自己一次自首的機會吧。同時,他也預感到了,被捕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那麽,被捕之前自己是否要做點什麽,比如給父母寫封信,給女兒瑤瑤寫封信?想到瑤瑤,吳韌突然激動起來,他默默地說,瑤瑤,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給你的未來……未來的瑤瑤亭亭玉立來到他的麵前。
爸爸,你回來了。
吳韌望著瑤瑤,說,瑤瑤,爸爸回來告訴你,前不久,爸爸已經為你存了一筆足以在國外生活的錢,那個存折放在你奶奶家的相框裏,就在你百日照片的背後,等你上大學時再拿走。爸爸告訴你密碼……
瑤瑤問,你去哪?
吳韌說,爸爸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突然,一個怪異的想法替代了和瑤瑤的對話,假如吉雪已經死亡,是不是也應該分點錢給失去女兒的丈母娘呢?他笑了,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點不假。盡管丈母娘對他極其虛情假意,老人嘛,何必一定要人家不和女兒一個心眼呢。他堅信,吉雪出軌,丈母娘教唆的因素不能排除。嘿嘿,吳韌的善,隨即變了味道,拿了死去的女兒分得的錢,難受去吧!痛苦去吧!他甚至堅信,丈母娘即便再痛苦,也會如數收下這筆錢。
吳韌嘿嘿笑笑,轉身融入到人頭攢動的大街上。他仿佛看到了高倉健,行走在東京的街頭。他的目光隨著高倉健的視角,意外地發現了人群中的藍。
藍是吳韌曾經暗戀的女人。
藍也看見了他,先是一愣。她站住,猶豫不決站了片刻。同行的人喊,藍,你怎麽不走了,看什麽?藍說,沒看什麽。便被同行者拉走了,僅僅走出幾步,藍又回過頭,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姍然而去。
吳韌躲進一條胡同,在片刻的時間裏,他把藍和吉雪作了比較,假如當初娶了藍,自己不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吧。吉雪有太多的欲望了,而藍是一個安靜的女人。和這樣的女人生活,想必也是安靜的。
這時的吳韌,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即將來臨。他像一隻無頭蒼蠅,東突西避,飄浮和穿行於大街小巷,甚感疲憊。回家等於死亡。住店等於死亡。他突然站住,戲腔十足地說,吳韌,你走投無路了!瞬間,眼界裏的高樓被他的戲腔震得傾斜、抖顫、扭曲。
在傾斜的街樓縫隙裏,一家韓國快餐店的大門洞開,饑餓感旋風一般湧進吳韌的肚子裏,他僅僅邁了一步,便跨進了店門,坐到一份韓國拌飯前。剛要張口,猛然發現對麵坐的竟然是葉枝。他立刻警覺起來,葉枝可能是來釣魚。他瞬間明白了,自己的逃亡之路就此該終結了。
好久不見了。葉枝說。
吳韌勉強說,是的。眼神左右瞅瞅。
葉枝問,你好像有什麽事?
吳韌防範道,我會有什麽事。
葉枝說,有難事我幫你。
吳韌眨眨眼,又掃了周圍一眼,沒發現異常,就說,我不能告訴你,知道了,叫知情不舉,會牽連你。
葉枝說,我不怕。
吳韌忽然生出暖意,謝謝你。我正在被追捕。
葉枝像沒事一樣,絲毫未顯示出驚訝,嬉笑說,追捕?你包裏是錢吧?走,到我那裏躲躲吧。
吳韌笑了,心想,這個女人,貪婪得毫無防範。
吳韌拒絕了。他想到了陷阱。
但是,葉枝的嫵媚,仿佛是迷魂藥,吳韌在拒絕的同時,意識裏摻雜進一種放任的無奈,我是被你迷進家的,那裏就算是我最後的歸宿吧!
葉枝的家,和過去一樣,沒有什麽變化。葉枝讓吳韌洗澡,洗澡之後將要發生的情節完全在吳韌的想象之中。因為和葉枝上床無需鋪墊,目的性很直接。所以,免去纏綿一步到位。隨即,吳韌自我感覺,陷入了另一種無底的柔軟。
瞬間,吳韌遺精了……
--你該走了。黑暗中,忽然傳來吉雪的喃喃自語。
吳韌疑似再次登上舞台,側身一看,葉枝竟然變成了吉雪,就躺在他的身旁。
吳韌忽地坐起,全身虛汗淋淋。他望望四周,沒有方向感,唯有吉雪隱約可見的袒露的雙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