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驛
一
父親坐在床上,一隻胳膊套上了毛線衫,一隻胳膊赤裸著,他一邊穿衣一邊跟母親講他昨晚做的夢--他這個習慣保持了差不多三年了。讓人驚奇的是,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做夢。什麽夢都做,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人間有的,人間沒有而地獄有的,他都夢。比如夢見一隻大鳥鑽進了我們家爐膛,被火燒得吱吱叫;比如夢見一群龍飛在我們家天上,後來又落在我們家屋頂上等等,五花八門、離奇荒誕。當然,有時候也會很生活。多年不見的老鄰居啦,考試啦,喝汽水啦,比如有一次他夢見了我們老家的一棵棗樹,上麵卻結了很多繡球花,風一吹,簌簌地落……
我們家的電腦成了父親的雙腳接通地氣後的第一站。他上網,查他的夢。然後朗朗有聲。廚房裏的母親這時候就會把鍋碗瓢盆敲得更響。等父親坐到飯桌前,或攢眉或訕笑時,母親正甩開腮幫子大嚼,好在七點五十分之前趕到廠裏去,她都懶得看父親一眼了。
父親的生活像一杯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他是一家工廠的配料工人,他今後無非兩個結局,下崗或者退休。照理說,這麽一種一點也不充滿未知的生活,夢的預兆作用就沒什麽施展的機會。可父親不這麽認為。
父親有幾次成功的現身說法。照他的經驗和《周公解夢》的解釋,夢到屎,乃是富貴的象征。果然,在夢到屎的第二天,他撿到了十塊錢。又一次,他夢到包餃子,《周公解夢》的解釋是全家將要團聚。而他從小聽他母親講,夢到包餃子是要犯小人。他寧信壞兆頭,第二天一天都格外謹慎,可還是在臨下班的時候跟一個工友吵了一架。這件事啟發了他,那就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周公解夢》也有不實之詞,有時候還不如來自民間的經驗準哩。
可更多的時候,父親做了理應發財的好夢,早上喜滋滋地出了門,回來卻耷拉著一張臉。他不灰心,他認為夢沒能實現是有原因的,或者會在幾天後實現呢,或者積聚到一定地步就會實現呢。他仍然每晚就早早鑽進被窩醞釀好夢,努力奮鬥一夜之後,他會略顯疲憊地醒來,大聲嚷嚷幾句,上網查一通,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才會懷著不同的目的,小心翼翼地出門。
可是,有一天,當父親又一次半裸著上身給母親講他的夢時,剛剛下床的母親從自己的耳廓上揪下一片半透明的薄皮來,那東西類似耳屎,卻薄,呈片狀,她盯著那件古怪的東西看了半晌,忽然衝父親大吼,你這個窩囊廢!以後再給我講你這些狗屁夢,你就滾!你瞧瞧我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
最近這兩年,母親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經常當著我們的麵說出讓父親滾這樣的話來。
父親茫然地看著她,他隻聽說幹活磨出繭子來的。這種情況下,父親常常是茫然的,說不出一句話。母親又吼,老大在家裏都待了三個月了,你是瞎子?
大哥那年大專畢業,天天在家玩網絡遊戲。他上半年一直在找工作,無非給人打工,打累了,就回來了。剛回來的時候,父親也說,回來好。回來找個正經工作,總比給人打工強。但一晃三個月過去了,大哥連打工的工作都找不到了。大哥說,現在沒錢、沒權,去哪兒找工作?我一個同學的爸爸是正科級,兒子直接進機關。我另一個同學的爸爸是總經理,甩了十萬塊,兒子直接進大企業當項目經理。
既然矛頭直接指到了爹的頭上,父親就隻能挺身而出了。
父親雖然隻是一個工人,但卻有一個在我們這個縣城裏身居要位的同學。當下,雖然時興什麽“同學會”,像互助組一樣,父親也隨禮湊份子,但卻跟同學們沒什麽更密切的往來。說起來,父親活到這麽個一目了然的地步,也不願跟他們去吆五喝六添這份堵了。但這回,不一樣,父親決定去試試。
二
父親找了一個主吉順的日子去找他的老同學。頭天晚上的夢裏,風起浪湧,汪洋一片。有一種說法,叫火是財,水是命。水火無情,居然被賦予了這麽美好的象征,我想,還是與事物之間的屬性有關。火是越燒越旺的,錢財是有了大的好生小的,越多越好生,就像柴火,越多越好燒一樣。祝人家生意做得好、多賺錢,要說紅紅火火,可見火一定是跟財富有關的。而水呢,水是千萬年一直奔湧的,但有自己的流向,有不可更改性,常說,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跟一個人的命運多麽像啊。
父親自認為他的夢的預兆作用完全符合這個亙古流傳的說法,母親耐著性子聽完了他的解釋,伸出手從她耳廓上揪下來一小塊薄皮,有指甲蓋大小,母親顯然顧不上這些了,隻咕噥了一句,就去櫃子裏給父親找西裝,父親那套灰色西裝是他們廠前幾年紅火時發的,現在套上去,有些晃蕩了。母親又塞給父親五百塊錢,囑咐他給老同學買一箱好酒,才打發他出門。
直到下午三點多,父親才被老同學的司機給送回來。他醉醺醺的,倒頭便睡。
晚上,我們終於聽到了父親的說話聲。那聲音高昂、興奮,摻雜著得意。父親說,老同學告訴他,他去得正是時候,再晚個兩三天,恐怕就要錯失一個大好機會。近期,縣裏要在高速上增設一條監測線,正要招幾名工作人員,關係隸屬交通局。我們都睜大眼,這可是正兒八經的事業單位啊,比幾年河東幾年河西的企業不知要好多少倍。
父親頓了頓,說,老同學還說,得按行情走。
多少?母親問。
最少得五萬塊。縣領導、交通局、人事局,哪個衙門口不花錢?
母親半天沒說話。大哥也半天沒說話。
接連兩天,我早起晨讀,都聽到父母在臥室裏討論該不該花這筆錢。母親這兩天新添了一個毛病,就是手指時不時就去耳廓撚,母親一邊撚,一邊跟父親說話,若撚到並揪下來一小片薄皮,母親會停下來看看,再說話,聲音不知怎麽就高了,母親說,快刀斬亂麻,你能不能簡單點說?叨叨叨,叨叨叨,都聒死了,你瞧瞧我的耳朵!若撚不下來,母親會說,你省心能省到天上去,連句話也不說,裝什麽土地爺?
父親不知道怎麽說,就見縫插針地講他的夢,三言兩語的,不知怎麽,母親居然聽進去了,母親的臉上是一種少有的沉靜,手雖然還在耳廓上撚,但明顯慢下來了。
第三天早晨,還沒待父親套上第一條袖子,母親就破天荒問父親,昨晚做了個什麽夢?父親灰黑的臉像被接通了電源一樣,一下子就亮堂起來。父親一邊穿毛線衫,一邊說,從未有過的好夢!
什麽夢?
滿院子的大紅帳子!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好看的帳子,上麵繡滿了花兒,比誰家結婚掛的帳子都喜慶!紅彤彤一片,把天都染紅了。
有這麽個好夢支撐,在母親的授意下,父親又換上了那套還算挺括的灰色西裝,這回,還背了一個人造革書包,包裏鼓鼓囊囊的。
這回,父親沒喝醉,是自己騎自行車回來的。西裝依舊,書包卻癟了。父親因為這癟成了我們家的大功臣。照他說的,該拜的佛都拜了,該燒的香都燒了。中午,還跟縣長一起吃了飯,縣長還跟他握了手,還在宴會上笑眯眯地看著他。最重要的是,縣長還連著兩次囑咐陪同的人,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
縣長發了話。父親說,那還不是鐵板釘釘!
有兩天,我和母親沒聽到父親講他新做的夢。講也是講的,一開口,都是大紅帳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享受到了無夢的睡眠。父親坐在電腦跟前,沉思半晌,在框裏輸入的也是:大紅帳子。他每天都要查大紅帳子的喻義,《周公解夢》上沒有具體的解釋,網上也沒有。但無疑是好的。從未見過的好看和喜慶,還能不好?再說,“紅”不正預示著開門紅嗎?
我們都認為,父親的大紅帳子夢將成為他人生的高潮。
父親這輩子,憑汗珠子吃飯。年輕的時候,他一天能扛四噸的原料,上下幾百階樓梯。快五十了,也能扛個兩三噸。三年前,廠裏改革,這類體力活都包給了臨時工,臨時工工資低。而他有兩條路,要麽跟臨時工一樣幹活拿工資,要麽內退。父親在家裏悶了兩天,選擇了前者。同樣是甩汗珠子,但顯然,有很多東西不一樣了。好像就是從那時起,父親開始做夢,做各式各樣的夢,一直做到今天。除了上班、吃飯,就是做夢。好像就像母親指責的那樣,父親再不會幹別的了。但這回的大紅帳子夢跟大哥的人生聯係了起來,而且是非常有利地聯係了起來,這就讓我們家包括母親在內的所有人都對父親的夢改變了看法。
母親問,不會有啥差錯吧?
父親言之鑿鑿,不會。
母親又說,那可是咱家全部的積蓄啊。
父親說,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縣長?
母親說,縣長親口答應的?
父親說,親口。還當場交代給下頭的人去辦了。不會有錯的。
母親說,他沒喝酒?
父親說,清醒得很。
按老同學的說法,三個月內,監測線的人就會全部配齊。三個月後,就正式上崗了。大哥等了兩個月之後,開始采買東西,小旅行箱一個、真皮公文包一個、新手機一部、西裝一套、夾克衫牛仔褲一套。洗漱用品也都收拾得妥妥帖帖的,隻等一紙令下,就去報到了。
那段時間,父親的新夢層出不窮。夢見吃雞肉、夢見從深穀裏往上爬、夢見舉家遷徙等等。凡是主吉順的,父親都會高興地說,老大的事兒準成!又做好夢了。凡是主敗運的,父親都認定那是衝著自己來的,不是廠裏又扣罰了獎金就是誰又要找他的茬呢。那段時間,母親也格外關注父親的夢,父親做了好夢,母親就雙手合十,連念阿彌陀佛。父親做了不好的夢,母親就趁日光初升的時候跑到院子裏,對著一麵牆壁念念有詞:
有夢不祥,來到西牆。日光一照,百事無妨。
而且,母親耳廓上的薄皮也像它的神秘來臨一樣,神秘地消失了。母親的手又回到了她一貫的位置上,再不在耳廓後撚了。
久而久之,我們一家都對夢小有研究了。我們知道一些常用的解夢常識,比如夢大都是反的。夢見哪個人死了,那個人在世上會添壽。夢見哪個人生病了,那個人一定健健康康的。比如火是財,水是命。比如棺材就是官和財。比如瓜果就是有結果,比如開花就是煙消雲散。都是父親常常念叨的。說到底,也不過是一種暗合和關聯。
三
那些夢卻沒有因為我們的善待而給我們帶來好消息。像漫長的一場征程終於到頭了,我們才恍然發現走反了方向。先是不肯相信的。三個月過去了,據說監測線的員工都上了班,可大哥這裏連個信都沒有。父親紅頭漲臉地去找老同學,老同學說,咱說話晚,得再等等。你別著急,沒問題的。就又等了一個月。父親又去找,老同學說,縣長都同意了的事,沒個跑。但得容人家個工夫,再等等。就又等。等到第十八天頭上,父親和母親正為要不要再去找老同學而爭吵時,他們意外地在電視上看到了縣長突然調走的消息。父親頹然地坐了下去,母親瞪著眼睛,看父親,看了足有兩分鍾,才吼道,你這個窩囊廢,讓人家當傻蛋給耍了!你去,給我把錢要回來!
錢當然是要不回來的。但母親吼到第三次的時候,父親還是抓起衣服出去了。
老同學不在,父親在辦公室等了一下午,也沒見到個人影。晚上,電話終於打通了,老同學在那頭不溫不火地說,縣長走了,可下頭辦事的沒走啊,你不是都說到了嗎,沒關係,再等等。
這時候,我們已經知道這個“再等等”就是慢性毒藥,隻不過讓你“死”得沒那麽撕心裂肺而已。可我們還不肯徹底放棄,總覺得那麽多錢都花出去了,總不會一點響聲都聽不到吧?
沒有人提那五萬塊,就像皮膚下隱藏的血管一樣,我們看著那些血管變得青紫,卻不敢去觸摸,隻怕一不小心,就會引發大流血--我們都繞著那五萬塊走,小心翼翼地。而在私下裏,那五萬塊卻時時奔湧在我們的血液裏,讓我們在無人時隻想大喊大叫。
最先放棄的倒是父親。
因為,我們注意到,父親不跟母親講他的夢了。父親坐在床上,一隻胳膊套上了毛線衫,一隻胳膊赤裸著,他張了張嘴巴,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講他的夢,而是打了個哈欠,接著就發起了呆。發一會兒呆,他才會套上另一條袖子,磨磨蹭蹭地下床。電腦他也不怎麽開了。本來,除了查夢,他在電腦上幾乎不會幹別的。
但母親耳廓上的薄皮還是長了出來。
很突然地,在一個沉默的早晨,母親穿衣服的時候,手觸摸到耳廓,就揪了一片下來。母親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大聲衝父親喊,天啊,我的耳朵又長出繭子來了!都是你--她停頓了一下,還是喊道,都是你的破夢!
父親茫然地看著她。這種情況下,父親常常是茫然的。雖然他已經好幾天不講他的夢了,但母親耳廓上的薄皮無疑跟他脫不了幹係。
母親耳廓上的薄皮大有愈長愈旺之勢,每天早晨都會有一層。撕下來一層,隻要睡,就會又長一層。母親每次撕那層薄皮時,都會衝父親吼,吼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難聽。終於有一天,母親吼道,都是你做的好夢!二十多年的積蓄讓你一個夢給夢沒了,二十年的積蓄啊,什麽不能信,信你的狗屁夢!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種蠢貨啊!
父親不說話。
撕了一星期,吼了一星期後,母親驚恐起來,要大哥陪她去醫院看病,她以前從不肯去醫院看病,總說醫院宰人。我和父親聽到,她出門的時候嘟囔,反正都這樣了,愛咋咋吧。都這樣了,愛咋咋吧。
父親不說話。父親就像沒聽到。
四
我高考過後,天天在家讀小說。有一天早晨,我剛起床,父親就鑽了進來。父親賠著笑,說,我昨晚做了個夢。我警惕地看了一眼廚房門,說,你不是不做夢了嗎?別讓媽聽到了,媽最不能聽你講夢了。父親說,夢見一條開滿鮮花的峽穀,我從這頭爬到了那頭。我覺得你能考上大學,等著瞧吧。我說,你別自欺欺人了。大哥不就是個例子?父親一改過去猶疑的神態,說,那是我自己記錯了。我後來想起來了,我確實夢到了滿院子的大紅帳子,但那是鄰居家的院子,不是咱們家。都怪我,沒有把大紅帳子夢到咱們家。我看到父親兩鬢的白發,忽然有些心酸,說,好了,但願我能考上。可考上了又怎麽樣呢?畢業回來,不是一樣不好找工作嗎?
父親得到了我的支持,當天就在飯桌上開了戒。他先檢討自己,對自己沒有把那麽好看和喜慶的大紅帳子夢到自己家表示了悔過,接著就開始講他昨晚的夢。大哥斜著眼看他,然後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來。他現在在一家超市當保安,就待在超市門口,看人,看一個月,給八百塊。母親最近心情還算不錯,她的工廠這幾個月效益很好,她耳廓上的薄皮也不長了。前幾個月,母親為那些層出不窮的薄皮去了好幾家醫院,有說中耳炎的,有說耳朵硬化症的,有說火皮的,把我們家墊底的那點錢都折騰沒了,也沒見好。現在,什麽藥也不吃了,倒自己好了。我看了一眼滿臉謙卑的父親,心裏對他升起了崇敬之情,他太會抓機會了。果然,母親沒有蹦起來,讓父親滾,她一門心思地吃著飯,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父親坐在床上,一隻胳膊套上了毛線衫,一隻胳膊赤裸著,他一邊穿衣一邊跟我講他昨晚做的夢。是的,昨晚父親睡到我房間裏來了。
父親開始講夢那天晚上,直到母親憤怒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裏,我才明白,中午飯桌上的和諧其實是一種假象。母親是要等到晚上找機會算總賬的。也許父親得寸進尺了,要跟母親進一步探討他的夢,也許父親什麽都沒說,但父親臉上的鬆懈讓母親看不慣,母親就吼,我這輩子嫁給你算是倒了黴了。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連給孩子找個工作都找不到,還配做什麽夢?別說給我講你那些破夢了,就是做,你也不要做了。再做,你就滾!
父親做了幾年的夢,豈是想不做就不做的?再說了,做夢又不耽誤幹活,又沒有汙染,一個人管天管地,還能管得了人家做不做夢?但父親跟別人不一樣,父親做夢是有講究的。我也是在父親住到我的房間後才知道的。那就是父親每睡醒一覺,就要把剛做過的夢記錄下來,他說,不記錄下來,第二個夢就會衝掉前麵的夢,到時候就想不起來前麵的夢了。
這樣,父親就達不到母親的要求。父親半夜起來,擰亮台燈的時候,看到母親的上眼皮猛地翻開,暴怒的眼珠子凸了出來。他手裏的大黑皮筆記本就“吧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但父親一定也是努力過的。因為,一個多星期後,父親才蔫巴巴地抱著被子來了我的房間。隨他來的,還有那個大黑皮筆記本。我好奇地翻了翻,父親記得很全麵,有夢的內容、從網上查到的解釋、當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以及父親的總結。那總結就像一個法官最後的裁定,是有理有據的。而且,我還發現父親很有文采,一篇篇小短文雖然隻是一種記述,卻明白曉暢。我恍然想起父親當年也是很喜歡讀書的,他有一紙箱子《說嶽全傳》、《七俠五義》之類的書。從什麽時候父親不讀書了呢?我想不起來了。現在,父親一副重拾昔日時光的樣子,在我的書架上翻來翻去。
我跟父親開玩笑,你這個筆記本上得寫個名字,叫《梅公解夢》。
五
在飯桌上講夢,還是保留了下來。父親開戒那天,母親沒有當場翻臉,就是給了父親這個暗示。父親是感恩戴德地接受的。他起初是小心翼翼地講,講個一句兩句就算了,但夢的準確度是一定要強調的。看母親沒有不悅的表示,父親講得慢慢多了起來,最後竟神采飛揚了起來。我們見多了母親對父親的打擊,母親能給父親留這麽一個薄麵,我們感到很寬慰,畢竟,連我都是高中畢業的人了。
可是,大哥被超市開除了。大哥待在門口看人,天天看,看了幾個月,卻沒有看到一個小偷大搖大擺進了超市,雖然隻是偷了幾包零食,大哥還是被開除了。
大哥又住回了我的房間。父親就抱著被子回到母親房裏,其實,父親是想回去的,我看到父親臉上的笑紋,就跟父親開玩笑,珠子還是要回到匣子裏的。
母親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敲敲我們房間的門,喊一聲,差不多就睡吧啊!大哥有時候應,有時候不應,大哥在網上玩遊戲,每天都玩到很晚。每天早晨,我起來,都看到母親憂心忡忡地朝大哥的被子努嘴,意思是幾點睡的,怎麽還不醒?我也隻能擺手,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幾點睡的,更不知道他幾點醒。
那時候,我的同學們有一大部分都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我幾乎天天跑學校,看有沒有我的。我每次出門,父親都要在背後說,兒子,別著急,慢慢騎,今天肯定能接到你的通知書,我昨晚做的夢不賴!如果我動作慢一點,他就會抓緊時間給我講完他的夢,這時候母親往往已經上班了,他的聲音也因為無所顧忌而大了起來。
兩個星期之後,我再出門,他的聲音照例響起,兒子,今天肯定能拿到,我昨晚做的夢不賴。我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把自行車騎得飛快,還故意去撞小區門上的木板,心裏恨恨地想,就知道你的破夢!--我從來沒有因為父親的夢而見到我的通知書。
母親就是那時候爆發的。我又一次空手而歸的時候,父親顛顛地迎了上去,有了夢的父親是跟現實隔膜的,他根本看不到我滿臉沮喪,反而信心百倍地問我,兒子,拿到了吧?我甩開父親,故意撞翻了一把椅子,鑽進房裏,“咣當”一聲用力關上門,再不肯出來,母親幾次喊我吃飯,我都沒有出來。
母親的聲音就炸響了,你還有完沒完?老大的五萬塊讓你弄丟了,現在,你又要毒害我的老二了?
父親怔了怔,說,五萬,五萬,你老叫五萬幹嗎?打麻將和牌啊?我告訴你,咱家這牌和不了,全賴你整天瞎叫喚!
母親沒想到父親一下子變得這麽口齒伶俐,她的嗓子因用力過大而有些沙啞,我叫喚?我不叫喚,你連飯都吃不到嘴裏!我怎麽這麽倒黴嫁了你這麽個蠢貨,要啥沒啥,就知道糟踐錢!就知道一頭鑽進你的春秋大夢裏!有本事你做個夢,一頭夢死算了!
六
父親找了一個木匠,“叮叮當當”一陣響,把我和大哥的房間隔開了,一間略大一些,一間略小一些。略小一些的,他把一張從舊貨市場買回來的單人床塞了進去。他又一次抱著被子從母親的房間裏出來了,這次,他睡到了自己的單間裏,跟他的大黑皮筆記本一起。
隻有我知道,父親有一個偉大的夢想要在他自己的房間裏得以實現。
父親說,我隻告訴你啊,你是個好孩子--他不惜把我叫回到十幾年前而進一步拉近我們的關係,是你媽提醒了我,這麽多年,我什麽夢沒做過?連《周公解夢》上沒有的夢,我都做過。我就是沒有夢到過死!
他挑一挑眉頭,接著說,這麽說也不全對。夢也是夢到過的。夢到我死了,你和你媽他們都哭。夢到一家人給我送葬。但我沒夢到過一個人怎麽死,死了之後會怎麽樣,靈魂上天還是入地。
我吃驚地望著他。
他又說,從來沒人知道死的過程和死後的事情,因為死的人再也活不過來。我要是能夢到死,然後醒來,不就成了天下第一人了嗎?
他還說,孔子說過一句話,叫,未知生焉知死。他停頓一下,一字一頓地說,未--知--生--焉--知--死。知道吧?那麽,孔子到底知不知死呢?他又停頓一下,說,反正整部《論語》根本沒有有關“死”的論述。我看過《論語》,真的。就是從你的書架上拿的。父親的嘴巴朝我的書架努了努,眼睛裏一下子光芒萬丈,接著說,可孔子又說,五十而知天命。你想想,他都知了天命了,能不知死嗎?
他又停頓了一下,說,我看孔子是個大滑頭,他什麽都知道,包括死。他就是不說。你想啊,他能知死,我也就能知死。他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而且,我還要說出來,讓人們都知死。
我目瞪口呆。我第一次知道父親還是一個哲人。而這種“哲”,讓我害怕。
雖然答應了父親不告訴任何人,但我還是告訴了母親。
母親不屑地一笑,他還能做出什麽花樣?
我說,他要夢死!是真的,他天天琢磨著怎麽夢死呢!
母親說,他要夢死就會夢死?他要夢到你大哥有個好工作,怎麽沒有?他要夢到你能上個好大學,怎麽沒有?
我說,可那是……死啊。
母親說,連生都不行,還會死?
我略略放了心。我下了決心複讀,每晚都跟大哥睡得一樣晚。
隔壁,父親的房間裏,卻早早就熄了燈。那個時候,父親正在全力以赴地夢死呢。我想,父親就像我小時候迷武俠小說一樣,迷過了這幾年,就好了。
父親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白天要不停地想死,要不斷地研究死,才能在潛意識裏種下“死”這粒種子。還有一點,父親靠近我的耳朵說,有時候,白天不經意看到的一個場景,就會引發夢境。所以,我要盡可能地多走路,多參加別人的葬禮,看到街頭埋人,我也要感同身受,上去拜一拜。這樣,就在我的潛意識裏又埋下了一粒“死”的種子。最後,至關重要的一點,要能成功夢死,還得在進入睡眠之前,進行充分的導入。
導入?我說,就像我們語文老師講新課一樣?
父親說,是啊。
怎麽導入?
這個,我先不能告訴你。父親賣了個關子,趕我出門,睡去吧,等我有了成果,就告訴你。
父親的理論似乎很成熟。父親也很努力。他背著母親和大哥,買了許多書,都是研究玄秘文化的,他還趁母親不在家,偷偷看刀光血影的恐怖光碟。
但成功好像並沒有垂憐他。
父親睡得越來越早了,有時候,剛剛黃昏,他已經躺下了。有時候,好幾天,我都找不到機會跟他說句話,除了上班,他幾乎不出他的屋子,而他的屋子越來越充滿詭秘的氣息了。但在一些深夜,我起夜的時候,又會聽到他咳嗽的聲音、喝水的聲音,還有輾轉反側的聲音,可見,他的夢也不那麽流暢。
飯桌上,父親幾乎不怎麽講夢了,也不怎麽說話了,他一言不發地吃著飯。我和母親對視一眼--作為父親的叛徒,我把父親的每個動作都報告給了母親--我和母親會意,他因為沒有夢到他需要的內容,從而失去了講述的興趣。我們都看出了他的疲累。他越來越瘦了,像一截影子。
有一次,我在父親房裏看到了一個深紅色的骨灰盒,上麵刻著花紋,我驚懼地問他,父親說,你不懂。如果一個人睡著了,他眼皮上剛好有水,他就會夢到自己被大水淹沒了。我睡覺的時候,把這個玩意兒放到心口上,就會夢到死了。
這難道是他所謂的導入方法之一嗎?可世界上真有什麽東西,能讓死順利來臨,又如願離去嗎?
第二天,抱著骨灰盒睡了一夜的父親臉色黯淡地坐在飯桌前,看樣子,父親又失敗了。我裝作不知道,母親也裝作不知道,一家人沉默地吃完飯,母親上班前照例憂心忡忡地朝大哥的床鋪努了努嘴。黃昏,父親下班回來,一進他的屋,就急匆匆奔了出來,我的骨灰盒呢?他衝廚房做飯的母親喊。母親頭也不回,說,扔了。父親說,你怎麽能扔了?扔到哪兒了?那是我花錢買來的啊!母親憤怒的聲音立刻從頭頂上炸響了,我還沒死呢!等什麽時候你把我氣死了,再買那玩意兒也不遲!神經病!--精神病!她又追加了一個詞。父親愣了一會兒,說,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說完,拉開門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到處尋找父親,沒有找到。直到淩晨時分,他才回到家裏。第二天,那個疲疲遝遝影子一般的父親又出現了。他坐在飯桌前,沉默地喝一碗粥。
父親上班後,我去他的房間偷看了他的大黑皮筆記本,就算昨晚他隻睡了三個小時,他仍然詳細地記錄了他的夢,他夢見了撕紙,滿滿一屋子的紙,要他一個人撕,他撕啊撕,撕到最後,他的手流出了鮮血。他沒有夢見死。我還從他床下的一個紙箱子裏,發現了一個新的黑色的骨灰盒,這次,我告訴母親後,母親隻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那天,母親梳著梳著頭發,忽然啊了一聲,她用手去撚耳廓,很輕易地,就從耳廓上揪下一片薄皮來,母親跟我說,這玩意兒,怎麽又長出來了?我仔細查看了她的耳朵,白皙、幹淨、幹燥,沒有生病的症狀。別管他,母親說,過幾天就好了。
幾天過去了,早晨起來的母親,還是每天都從耳廓上揪下一小片薄皮來。好在,母親已經不拿它當回事了,她知道,就像它的神秘來臨一樣,它最終會神秘消失的。
那天,午睡起來的母親,正要習慣性地把手放到耳廓後,她聽到了敲門聲。不到五分鍾,我們屋裏的門就被撞開了,母親隻說了“你們的爸爸”五個字就癱軟在地上。那時候,大哥正在玩網絡遊戲,我正在讀書。
據工友說,父親是扛著一袋原料從樓梯上摔下來的,摔得頭破血流。工友的聲音發著顫,他爬了這麽多年的樓梯,怎麽就摔了下來?轉而又強調,是他自己摔下來的。是他自己從他天天爬的樓梯上摔下來的。好多人都見了。看我們並沒有過激的行為,他又吞吞吐吐地說,老梅臨死的時候好像說了一句,我終於死了。他狐疑地抬頭看我們,什麽叫終於死了?老梅怎麽會這麽說?
沒有人回答得了。用父親新買的黑色骨灰盒埋葬了父親之後,我收起了他的大黑皮筆記本。我常常翻看他的記錄,關於死那一頁,還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