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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翁先生的葬禮

  祝紅蕾

  電話鈴響的時候,閻喜斜靠在一隻維尼熊抱枕上,懶洋洋地吃著一桶蘇打餅幹。她伸頭向書房看了看,不用說周正浩還在打他的紅警,已經進入了物我兩忘的狀態,電話鈴聲仿佛已經進入不了他的世界。閻喜嘴裏嚼碎的餅幹還沒咽下去,低頭看了看泛著油光的手指,她熬忍著不去接電話。牆上的鍾指向10點24分,這個時間沒有人會找她,多半是周正浩的狐朋狗友,找他喝酒吃肉。一幫無聊之徒。她才懶得做他的傳聲筒呢,他們已經兩個星期不說話了,如果不是有人用手榴彈在她鼻梁前逼著她,她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費一滴唾沫了。

  電話鈴響了兩遍,周正浩那邊巋然不動如入無人之境。在焦躁的電話鈴聲裏,閻喜生氣地咽下了滿嘴的餅幹,腹中產生了一種非常不舒服的飽脹感。這是她吃的第五塊蘇打餅幹,她本來要吃掉半桶的,沒吃早飯,她的胃一直虛弱地抗議著。她拿周正浩沒辦法,但是卻有本事讓自己的胃一直哀號到10點,最後她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姿態,到壁櫥裏拿出那桶餅幹,快意恩仇地吃起來。她想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的話,她吃完餅幹就要睡午覺了。一段時間來,她照鏡子總是看到自己臉色陰暗,眼神枯幹,像一個中年婦女一樣死氣沉沉,或許隻有睡覺,才能有所補益。當電話鈴終於停下來時,閻喜感到胸口提著的一口氣沉了下去,她將油花花的手指伸入餅幹桶,正準備拿出第六塊餅幹的時候,電話鈴又催命一般地響起來,她不想去喊正浩,又不想讓自己食欲全無,隻得低聲罵一句,拖出一張餐巾紙,捏起電話,沒有好聲氣地說:“喂!”

  電話那頭有人急促地說了句什麽,閻喜繃直了身子,雙手攥緊了電話,湊到耳邊,恨不得把整個頭都塞進話筒的架勢:“什麽時候的事?”

  那邊一副沒工夫給她解釋的架勢,說完就要扣電話,閻喜抱著電話不撒手:“先別扣電話,是真的嗎?不會是開玩笑吧?”

  電話砰的一聲扣了。打電話的人也是亂了方寸。電話在閻喜懷裏發出嘟嘟的忙音聲,閻喜低頭一看,上麵粘上了自己的油手指印。她拿紙巾胡亂擦了兩下,扣好。她感到胸更悶了。牆上的表指向了10點38分。窗子開著,有些孩子在草坪上踢球,傳來啊啊的喊叫聲。沒有風,看不到雲彩。陽光很足,對對麵樓上的米色瓷磚牆、長條方塊玻璃窗反射著太陽熱辣辣的光。相比之下室內是清涼的,她甚至感到有些發冷了,她環視四周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書房裏,周正浩還在他的紅警世界裏廝殺,她突然想抓住一點什麽,徑直走到書房裏。周正浩頭也不抬,但是感到了她木頭一樣杵在他身邊。

  “翁先生死了。”

  正浩嗯了一聲,仿佛她原來跟他說要吃飯了一樣。但隻是一秒鍾,正浩突然抬起頭來:“你,說什麽?誰,誰死了?”

  “翁先生。”

  周正浩看閻喜瞪大了眼睛,驚慌失措的表情,知道不是開玩笑。可他還是不確定:“哪個翁先生?”

  “老翁,翁瑞同。”

  “不可能啊,昨天早上我還見過他呢,在百貨超市那裏等24路車,我還捎了他一段呢。”

  “昨天晚上9點死的。明天葬禮。”

  “怎麽會呢,媽的!”他從電腦桌前站起來,從冷水瓶裏倒出一江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在屋子裏轉了幾圈。越想越覺得不靠譜,可是死人這件事沒人拿來開玩笑的。他從手機裏查詢認識翁先生的人,然後一一撥過去,撥到第三個的時候,電話還沒通,他就摁了停撥鍵。

  他單腿站在牆邊,右腳腳丫子撓著左腿肚,他的藍拖鞋底汪著淺淺汙垢,正印出他腳丫的形狀。

  估計他這雙拖鞋除了親吻他的腳丫子,鮮少有機會到清水裏沐浴沐浴。兩個星期來,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閻喜懶得碰一切和他相關的東西,他也樂得清靜,一下班就跑到書房,打開電腦,打開那個讓閻喜詛咒了一千遍的紅警遊戲。他們一個睡在臥室,一個睡在書房的臨時小床上,外人看著兩人進了同一個家門,卻不知道在關起的門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世界。

  閻喜的習慣是每頓飯都要喝湯,大米湯小米湯紫菜湯肉絲湯,如果一頓飯沒有喝湯,她就覺得肚子裏堵得慌。原來她都是將菜端上桌後,再將那個別出心裁的湯放到飯桌中央,然後兩把藍花瓷湯勺,兩隻薄胎小瓷碗。她喜歡上湯的那種儀式感,更喜歡湯菜結合飯湯融合的渾實感。自從吵架後,她默默地走進廚房,還是做湯,但也僅僅是剛舀滿一碗的湯,有時候做多了,就倒掉。她把菜湯倒進洗碗缸,底下的菜葉子則倒進垃圾筐,一邊倒著的時候她有種痛快淋漓的感覺,就像有一次她的甲溝炎犯了,她拿小刀將指甲割開了一道口子,看著鮮血汩汩地流出來。最開始冷戰的幾天,周正浩到廚房裏轉一圈,仿佛領導視察下屬單位一般,不用說,閻喜悶聲不響地在那裏切肉或者摘菜,他有本事對她視而不見,然後拿一雙筷子,走到客廳裏去了。一陣肉火燒或者漢堡包的香味繚繞過來,周正浩吃得興味盎然,末了還聽見嘴唇吧嗒做聲。三五分鍾他的一頓飯就解決了,然後他跑到衛生間裏洗洗油手就到書房裏與他的紅警廝纏去了。

  閻喜是聖德婦科醫院的護士,有輕微的潔癖,每次飯前要洗手三次以上才肯拿鍋蓋,她在廚房裏聽到周正浩嘴皮吧嗒咂著的聲音,越發胸悶氣堵,有一次她在手上打了五遍洗手液後望著在胳膊上堆積的泡沫發呆,厚實的泡沫如同奶油塔,在嘩嘩流淌的水龍頭前輕微抖動。她買回來的血紅色羊肉躺在白色長條案板上,方便袋裏還有沒有開封的王致和豆腐乳,豆綠色芥末油,焦黃色的豆瓣醬,齊整的小香菇捆成一束,像突兀冒出的淺黃色泡泡。她想做的是培根香菇湯,黃色香菇,肉紅色培根,還有碧綠的香菜,蔥白,薑末,香濃欲滴的,勾人食欲的……可是周正浩挑戰的大嚼聲澆滅了她的廚事激情。她端著兩手泡沫,仿佛端著兩垛石膏雕塑的木呆模特,後來她就自虐一樣洗了十幾遍手。她做飯的激情就這樣讓周正浩給破壞了,後來她買回來的一大堆調料小山一樣堆積在廚房案幾上,仿佛開了一個醬菜鋪子。她重新記起了大學時代的特色小吃和零食。她買回馬宋餅、肉夾饃,還有懶老婆餅等,有時候則抱著鬆子、腰果、蘇打餅吃一會子,然後出去逛街,不出去的時候就蜷在沙發上看電視,或者躺在床上聽MP3,看《風尚》《上海服飾》。有一次她熬了一點稀飯,在臥室裏躺了半天才想起來,跑去廚房的時候,看到煤氣灶上蹲著一隻嶄新的小鋼精鍋,不用說裏麵正煮著周正浩的麵條,有一股醬香味。鍋台旁放著一瓶剛打開的幹煸牛肉醬。周正浩做好了拿出一隻大碗,連湯帶水全倒進去,然後餓狗一樣端著顛進書房。第二天早上閻喜經過書房門口,還聞到一股嗆倒人的醬香牛肉味。這麽無情的男人,這麽無味的婚姻,還要它幹什麽呢?

  是什麽時候他們開始吵嘴,最後連嘴也懶得吵了?閻喜忘記他們第一次吵架是為什麽了,但是她記得自己將圍巾摔在沙發上,打開門怒衝衝地往外走。是一個冬天,夜已經深了,蒼白的街上偶爾駛過一輛破吉普車。在黑暗處,有穿著臃腫的情侶抱在一起,像著了色的晃悠棉花垛。街燈的光暈也給凍得模糊不清。怒氣讓她胸口發熱,呼出的白汽也火辣辣的。她不知道要走向哪裏,在這個城市除了和周正浩的家,她沒有第二個安身之處。在一個廢棄的汙舊電話亭邊,她停下來,摸到了一手鐵鏽,這才發現手被凍得火辣生疼。她突然心神茫然,懊惱不已,蹲下來抱住頭,就在這時有人突兀地從後麵抱住了她。她猛地站起來,極力想掙脫開,那雙手卻牢牢地交扣在她胸前,勒得她胸都悶了。街上沒有幾個人,她萬分恐懼,要大聲喊叫,卻覺得那人將頭靠在她肩上,“你能走到哪裏去呢?”是周正浩,這個混蛋,她掙脫開,使勁地捶他。他任由她發泄,然後再次攬住她。兩個人拖拖拽拽地回了家。後來在床上,在黑暗裏,周正浩摸索她的眼睛鼻梁嘴巴,把她的頭發纏在手指上,“吵歸吵,你為什麽要跑開?在這個城市裏你是我的,隻屬於我,你能跑到哪裏去呢?”好像因為吵架的插曲,他們談戀愛時的激情又回來了,後來閻喜咬著他的胳膊睡著了。她清楚記得第二天睜開眼睛,廚房裏傳來一股焦糊味,她臉也沒洗,趿著拖鞋,到廚房裏一看,正浩手忙腳亂地下著麵條,一隻鍋裏熱氣騰騰,一隻鍋裏蔥花給炒焦了,黑炭一樣浮在油湯上。那是一頓難忘的早餐,周正浩用嘴巴示意閻喜看胳膊上的紫紅牙印。閻喜紅了臉,兩人眉眼都是笑地喝光了焦糊發黑的蔥花鹵麵條。

  後來知道他們吵架的翁太太說,哪家夫妻不吵架呢?好煞的夫妻不到頭。小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哪裏有記仇的?這話結婚頭些年是對的,到了後來就不對了。

  閻喜懷孕後,周正浩的母親從城北的家裏趕來,要照顧小兩口的飲食起居。老太太在棉紡廠退休,老姐妹們都當上奶奶姥姥盡享天倫了,她還整天在家裏和老頭子大眼瞪小眼。周爸爸喜歡養花養草,一有空就對著花兒草兒咕咕噥噥,用在花草上麵的時間比陪老婆兒子的時間都多。逮著兒媳婦懷了周家接班人,老太太便大包袱小包裹,艾草,黑豆,小圍嘴,儼然挎著一個百貨超市義正詞嚴地住進了兒子家。在這之前,每逢小夫妻去過周末,老太太都要夾槍帶棒地隱喻半天,方式含蓄意思明顯,閻喜肚子遲遲不見動靜,到底是沒納入計劃,還是哪個有問題?小兩口要是會算計,趁著她這兩年身子骨還壯實抓緊生個寶寶,她還能幫著看大,如果再拖幾年,有個這病那災的,有那心也無那力了。如果身體不行,抓緊找人看看,她還認識個很神的老中醫呢,據說找他看的人生雙胞胎的占百分之五十。末了還偷偷塞給兒子一個花哨的小冊子。周正浩回家便扔到旮旯裏了,閻喜撿起來,媽呀,上麵盡是些生男生女秘籍、如何盡快受孕之類。閻喜在農村長大,結婚後閻喜的媽媽也給她口授了若幹生男秘方,她嗤之以鼻。閻媽媽不跟女兒一般見識,語重心長地說,你要想在周家立起來,一定要生個兒子。大媳婦生個兒子,你再生個閨女,接著就矮半截,古時的話沒有錯的,母因子貴。嘮叨幾次,閻喜也就煩了,閻喜不相信她如果生個兒子,和周正浩的感情就水漲船高,生個女兒感情就落花流水,哪裏有這個理。現在這個社會什麽地位不地位的,她自己有工資,隻要和周正浩感情好,誰還能動她一根指頭?她不理這個茬。

  懷孕後,她食欲倒是好了許多,能吃能睡,小肚子也水漲船高。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周媽媽做飯花樣特別多,豆腐丸子肉丸子,做出來卻不是原色,而是紅黃綠,看上去特別喜人。紅的是用胡蘿卜汁染的,綠的是芹菜汁,黃的則是菠蘿汁。雞蛋肉卷上麵撒一層切碎的肉鬆,茄子肉餅,每個餅幹大小,用鍋蒸出來……每頓飯都有肉,或者紅燒,或者清燉,或者做成卷,或者剁成餡,花樣多得讓閻喜的味蕾經常處於驚喜狀態,更奇怪的是吃起來一點都不膩。許多孕婦對油腥都是很不感冒的,但是閻喜越來越喜歡上了葷菜,她驚歎婆婆深藏不露的廚藝,有相處甚晚之感,那段時間,見到閻喜的人都說她吹氣一樣,見風就長。最初小腹微微隆起時閻喜是有些害羞的,很想用衣服遮掩起來,後來隆起得明顯了,她反而坦然了。她穿著周正浩嫂子拾給她的孕婦裙,一臉的風輕雲淡,腮上又有了嬰兒肥。有一次周正浩大嫂過來看到婆婆正在廚房裏樂顛顛地煎炸煮熬,對撚了一粒杏仁在嘴裏嚼著,對閻喜說,小閻,還是你有福氣,我生壯壯的時候,咱媽那個時候愛崗敬業,在家裏都看不到她人影,你看,現在你的寶寶才剛上身,咱媽已經在這裏發揮餘熱了……不用看大嫂的臉,閻喜也可以感覺出她滿腹的酸水,可這個時候她心寬體胖,有充分的理由聽大嫂的抱怨並有責任安撫她。她占了便宜就要學會嘴甜一些,她拿一個大臍橙遞給大嫂:我還是頂服氣你的,一個人又是上班又是帶孩子的,可是什麽也做得不比別人差,我要是有你那麽一半就好了……安撫了大嫂,有時間她還要安撫婆婆,周媽媽是個很好強的人,什麽也容不得比別人差,偏偏周爸爸老好人一個,萬事好說話。兩人吵了一輩子,眼不見心不煩,一閑下來周媽媽便逮著媳婦訴苦,以前她也找兒子說過,兒子心不在焉加滿臉不耐煩。閻喜想周正浩不聽她嘮叨,也是她的寶貝兒子,她閻喜如果有絲毫不耐煩,就別想再吃她做的彩色肉丸了,吃了人家嘴軟嘛。得了好處不假,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有一次閻喜散步回來,感到眼皮重沉,匆匆洗漱後睡下了。迷糊醒來聽到母子倆在客廳裏說體己話,周媽媽說,別是你媳婦的例假不準吧?

  周正浩含糊道,我哪裏記得住。

  如果是三月裏上身的,就應該是兒子。可是看她那個做派怎麽看怎麽像是個丫頭?什麽辣吃什麽,酸倒是不沾一點。走路也像,才幾個月啊,就那麽埋汰。我懷著你的時候,快要生了走路還像小跑呢。

  聽到這裏閻喜心裏梗了一下,像咽了一塊棉絮。這腔調怎麽聽著這麽不舒服呢,這哪裏是白天做飯做湯勸吃勸喝的熱乎勁兒啊?

  這時她聽到了周正浩軟不拉嘰的聲音:我哥是個兒子了,我再要個丫頭不更好嗎?

  周媽媽說,可是你爺爺就你爸一個獨苗啊,單傳不如多傳……咱樓裏有好幾個孫子的呢。

  ……

  娘倆就未出世的寶寶性別還有兩人的夫妻生活頻率嘀咕了半天,閻喜聽著手腳發涼睡意全無。窗紗拉上了,她隱約看到外麵青藍的天,前麵樓頂的太陽能,還有不鏽鋼柵欄,她趴在床上肚子扭到一邊,胳膊麻了,她將頭扭到一邊換了一個姿勢。她看了一下自己的臥室,從客廳傳過的微光裏,一盞圓盤子一樣的頂燈,天花板是巴洛克浮雕,對著床尾的是他們36寸的婚紗寫真照,她拿著一束百合心無城府地挨著正浩的胸口笑著。純白色壁櫥,裏麵他和正浩的衣服疊在一起。她的襯裙挨著他的背心,他的領帶和她的胸罩圈放在小格子收納盒裏,他身上的荷爾蒙味道沾染著她身上的“一生之水”味道。看上去他們是一體的,不可分離的,這間臥室是他們的,四四方方的小天地。周正浩曾經說過這是他們的天堂。可是在這一刻她分明感到她自以為獨成一體的天堂正被放在周媽媽的手上被打量被端詳,更可怕的是關於在這天堂裏的諸多細節她都牢牢掌控著,比如孕期兩人親熱的次數,比如如何辨別肚子裏孩子的性別,女孩在裏麵動是一鼓一鼓的,男孩呢,則是衝撞,像捶拳頭……她像是突然驚醒了,從自己身體上跳出來,打量著自己臥室裏的擺設,打量著白天自己所承受的厚待,打量著自己的幸福感……然後她覺得胃裏一陣翻滾,眼淚流淌下來了。她用枕巾擦了擦,還是流,泉眼一樣堵不住。後來正浩走進臥室,躺到她身邊,用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肚子--他以為她睡著了,然後他就打個哈欠側過了身子。在確定他已經睡著了後,閻喜轉過身子,打量著他張嘴呼吸的樣子,睫毛輕輕眨動,喉結也上下浮動,她不止一次看過他的睡姿,這一次她卻覺得無比陌生。

  閻喜陷入了失眠期。睡晚了早上醒來滿臉浮腫,睡早了則半夜兩點以後總要醒來。她左翻右轉難以入睡,有時就打開床頭燈,以前她看到酣睡的正浩總要將手掌覆在他的腮上,正浩鬢角很靠下,她的手掌就有那種毛茸茸的觸感。正浩有一個習慣動作,閑來沒事或者走在路上的時候吹額前的頭發,他鼓了腮幫子起勁去吹的樣子印在她心裏,她一想起來就覺得心裏軟軟的,癢癢的,他的酣睡總讓他想起吹氣的動作。可是這會兒她半夜裏醒著,婆婆在另一間臥室裏睡著,周正浩睡著,呼吸均勻,有時偶爾蹬緊了腿抽一下,一定又在做那種掉下懸崖的夢。她冷冷地打量著他,覺得他的一部分已經離自己而去,或者壓根就沒有在過,原來她沉醉在兩人的小世界裏,迷迷糊糊,因而發生了拿無當有的錯覺。她不想把腿搭在他多毛的腿上,甚至不再拖著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肚皮。有一次周正浩去解她孕婦褲上的帶子,她一把打開了他的手,正浩以為她在逗他,伸了手去再接再厲,不想那隻溫情款款的手著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正浩抬頭去看,閻喜豎眉瞪眼,臉色大變,仿佛他不是在愛撫她而是要羞辱她一般,他吃了一驚,臉上有些掛不住。他們還沒正兒八經撂下臉過呢,正浩打起精神,好不容易整出一個嬉笑來:“嘿,是不是嫌我這兩天幹勁不足?”閻喜冷笑一聲:“為了你們周家後代你就省省吧!”翻身過去留給他一個後背。這不像是開玩笑了,周正浩搞不懂天怎麽突然就變了。女人懷孕比男人懷才還難辦呢。他突然覺得沒意思,湧起來的熱望消失殆盡,他賭氣爬起來,趿著拖鞋躺到沙發上打開電視,他特意瞅了瞅母親的臥室,燈已經關了,估計也睡著了。他撥到體育頻道,魯能泰山和大連實德對決,下雨了,運動員在濕漉漉的草坪上懶散地奔跑著,看著看著,他竟然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經微明,黑夜像烏鴉羽化而去,他正想躡手躡腳到臥室裏去,周媽媽從衛生間裏出來了。原來她早就醒了。正浩隻得站起來懶懶地打個哈欠:啊,哈,看球賽沒想到看著看著睡著了。

  周媽媽狐疑地看看兒子發青的眼圈,又看看閉得緊緊的臥室門。早飯端上來,玉米羹,小蛋糕,蔥花雞蛋餅,蘿卜丁和一碟榨菜,三杯奶。閻喜隻吃了一隻雞蛋餅,就想起身,周媽媽說話了:小閻啊,你可不能吃這麽少,做媽媽的人哪能虧待孩子呢?

  閻喜生硬地笑了一下:虧待不了,有時候越是嬌慣,孩子越吃虧呢。

  周媽媽愣了一下,也端出一個笑:孩子沒出皮,你現在體會還不深呢。哪個當媽的也見不得孩子吃屈,不信你試試。

  類似這樣暗藏機鋒的話,不知道正浩是聽不懂,還是裝傻。閻喜也懶得去分辨,除了肚子裏的孩子,她已經對兩人的新生活心灰意冷,婆婆的到來掐滅了她對正浩的全部幻想。但是婆婆這句話恰當與否,閻喜卻無法驗證了。俗話說一語成讖,真是不錯說的。

  關於她孕期的回憶還有很多,煩惱的事,隔著時間回頭看,猶如隔著清水看水滴石子,曆曆在目;甜蜜被以後的痛苦所對照,顯得尤為麵目可疑。那段時間,她形容枯槁,待在家裏,不洗臉不梳頭,自暴自棄得像個丐幫女人。翁太太一手抱著一束鮮花,一手抱著一個不鏽鋼飯缽,裏麵盛著當歸黃芪燉的老母雞,放好了,坐到她床邊,嗔怪地罵了她兩句:“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自己這麽糟蹋自己,讓做父母的心裏怎麽安穩?”閻喜臉一黃,眼淚就下來了。哭過了,翁太太拿溫水泡了毛巾,讓她擦了臉。小產後她聽到最多的是責怪,連自己的媽媽過來,又是心疼又是心恨地說她不小心。她未嚐不知道是因為當著婆婆--周媽媽臉皮都快耷拉下來了,一個勁唉聲歎氣。閻喜那天也是犯了迷昏,非要刷刷拖鞋底,她坐在小凳子上,一隻腳搭在另一個凳子上,拖鞋底確實是有些髒了,汙水順著刷子流淌,等鞋底見白了,她伸腳丫子要穿上,就在腳夠到拖鞋的那一瞬間,板凳一滑,她整個人摔地上了。她想慢慢爬起來,卻突然看到一條血蚯蚓汩汩地從大腿根部汩汩地爬出來,她嚇壞了,大聲喊叫,悄無聲息。周媽媽買菜去了,正浩不知道死哪裏去了,她自己撥打了120,到了醫院,一切都晚了。是個男嬰,閉著雙眼皮的眼睛,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周媽媽哭得比她還要厲害,幾次暈厥過去,正浩就在那裏給她掐人中。她辛辛苦苦伺候了幾個月,卻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過是她出去買菜的功夫,好好的孫子就沒影了。閻喜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著房頂,周媽媽的哭泣遠遠的,仿佛在三丈之外,她感到自己離自己的身體也遠遠的,疼痛不在了,她的腹部已經扁扁地塌了下去,一些貨真價實的東西也不在了。似乎都不像真的,她懷孕了,一天比一天出懷,走路像隻企鵝一樣搖搖擺擺,坐公交車都有人主動給她讓座,她享受著這準媽媽的待遇,仿佛看到小寶貝就在她眼前蹣跚著,一路走來。可是一夜之間,一切化為烏有。

  “她為什麽非要洗拖鞋底呢,就那麽一會工夫……”周媽媽為這樣的執著念頭折磨著,祥林嫂一樣嘟嘟囔囔,飯菜的質量明顯下降了,有一次閻喜竟然從粥裏吃出了一根洗碗布的纖維。有次閻喜聽到廚房裏水嘩啦嘩啦地響,以為忘記了關水龍頭,走進去卻發現周媽媽一手拿著洗碗布,一手拿著碗,呆呆地發癡。房間裏的大胖小子貼圖,都撕了下來,那些奶嘴、圍兜,以及卡通的拉舍爾小毛毯、新做的小褥子,全被托到了櫥頂,沒有人想看到那些。後來,周正浩辯解道,不就是那麽一句話嘛,至於那樣!還是婆婆說的那句話,從周正浩嘴裏說出來,閻喜徹底崩潰了,她歇斯底裏地把枕頭扔到地上,是我故意的,我有病,我故意弄死自己懷了八個月的孩子!行了吧?周媽媽和兒子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眼眶烏青的女人光著腳丫子站在床上,眼淚滾滾的,幾乎是一個瘋子了。在堅持了半個月後,周媽媽情長氣短地離開了兒子的家。

  閻喜跟翁太太說:“我要離婚!”翁太太拍拍她的頭,笑了一下:“你以為離婚就是兩片嘴皮一吧唧那麽簡單?如果這樣我和老翁早離了八百次了。要等離婚也要你身體好後再說話,你這個樣子,人家跟你離婚那是遺棄你呢。”

  閻喜身體複原後,人變得懶懶的,倒是周正浩勤快起來,也不知道是他突然覺悟呢,還是翁太太讓他開了竅。他練習洗衣做飯,並買了菜譜,悶頭照著做了起來。蛤蜊湯是黑乎乎的,大約醬油加多了;紅燒蹄膀則一片白花花,鹹得仿佛打死了賣鹽的,就連簡單的雞蛋西紅柿,也是黑炭一樣黏在鍋底,色相全毀……閻喜熬忍不住,將正浩從廚房裏趕了出去,打點精神自己做飯,她十二歲就幫媽媽炒過菜,不相信好端端的菜可以弄得這麽慘不忍睹。菜端上來,很簡單,但是色香味都是值得品評的。燈光打在兩個人油光光的臉上,筷子和嘴都是油光光的。屋子裏很靜,聽得見魚缸裏魚尾巴撥水的聲音。

  周正浩看著閻喜,這個幾個月前還失魂落魄的女人,她站在廚房裏,係著碎花圍裙,耐心地將香菇摘掉粗頸,把芹菜葉子一片片摘下來,女人真是不可思議。但是更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後頭,在正浩吃到一頓無比正宗的香嫩鮁魚後,抹抹嘴唇,得意地說:“老周家的女人一個頂一個,心靈手巧。”閻喜冷笑了一聲:“哼,我們還沒血肉相連呢。沒給你老周家添丁,算不得數的。”

  有一次周正浩正行飽暖之後事,突然聽到了閻喜說,你是不是算準了日子要傳宗接代?

  正浩渾身發軟地站到地上,閻喜,你是不是有病!

  我有病,沒病才怪呢,你們不就把我當一工具嗎?

  這樣的吵架次數多了,兩個人都無比厭倦。有人說吵一次架,感情就加深一次,等於強化感情溝通,可是在正浩閻喜兩人身上,每吵一次架,就生分一次。閻喜一邊炒菜一邊說,我們離婚吧?正浩眼睛盯著天花板,估計在看上麵的蒼蠅屎,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好啊。離就離,誰怕誰啊,閻喜自己盛了一碗飯,澆好湯汁,在沒有鋪餐巾的桌子前吃起來。她細嚼慢咽,仿佛在品味每一粒米的味道。周正浩坐到書房裏,打開電腦。原來他們以為彼此相愛來著,誰離開誰都不行,可是他們結了婚過起了日子,有了孩子,孩子一陣煙一樣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他們原以為牢固的愛情也一陣煙似的消失了。沒有什麽是堅不可摧的。似乎連傷痛也是隨風而散了,更讓閻喜覺得徹悟的是,通過喪子之痛,她看清了愛情的真麵目,她看透了她許了一生的這個男人,原來隻以為他是個大男孩子,他的無情,自私,冷漠,沒有主心骨,比所有她見過的世故的人更讓她冷徹心扉。他們失去了中間的一個聯係,可是似乎都獲得了一個真理:對方並不值得愛,或者對方並不愛自己。他們躲避著彼此之間可能出現的聯係,唯一約好了一件事就是離婚。

  那天是國慶節,兩個人都有空,閻喜穿上一件鏤空絨線衣,下麵藏藍牛仔裙,粗粗地化了一個淡妝,打車去民政局。民政局大廳裏吵吵嚷嚷的,不止一對的青年人焦躁地等著領他們共同生活的通行證。有一對韓版打扮的男女,在等待的間隙裏,不時貼耳悄悄話,那個黃頭發青春痘的男孩子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女孩子爆出一陣壓抑的尖笑,哨子一樣劈開了嘈雜,滿頭卷發的辦事員瞪了他們一眼又一眼。閻喜超然物外地看著他們,以一種過來人的覺悟同情地看著他們,她突然想起了他們登記結束後,正浩得意地將紅皮本揣進褲袋裏:“嘿,從今天起,你想跑也跑不了了。”時隔三年,他們主動拿了紅皮本來兌換綠皮本,兌換一個可以自由出入婚姻的放行證。她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達芙妮鞋子,半舊的圓頭款,皺巴巴的軟牛皮,可是她的胖腳丫子在裏麵不受屈。而擱置在鞋櫃裏那雙金色的Ferragamo她隻在去參加舞會的時候穿過一次,細高跟,修長的鞋帶將腳踝圈住,看到的人沒有不讚歎它的優雅和出眾。可是穿過一次,她的小腳趾就磨起了一個腫泡。他們的婚姻沒有人說不配的,可是種種的不舒服她自己知道。一雙鞋要是太緊腳,就不如光腳舒服。她去看正浩,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德性,心裏更是湧起過一陣恨意。她要徹底拋開他帶給她的一切痛苦,那麽隻有離開他。她想若幹年後她會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即使不對她也不後悔,她承受過的痛苦已經夠抵押這一切了。好不容易輪到他們了,閻喜把結婚證遞過去,卷頭發辦事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將結婚證給她扔出來,撇著一口東北普通話高聲道:“我們加班隻為結婚的新人辦手續,改天再來吧。”她特意加強了“新人”二字語氣,顯露出一種趾高氣揚的囂張,大廳裏等待的人都將頭轉向了閻喜,那個哈韓族從他的準老婆耳根下抬起滿是青春痘的臉幸災樂禍地望著她。

  閻喜一陣氣堵臉紅,剛要反問幾句,卻見正浩一推開推拉門,三步並作兩步跳到街上,他搡到了路旁一棵三角梅,落了一肩黃葉子。他的頭發枯草一樣亂蓬蓬的,腰沒有粗起來,小肚子卻鼓了,比她三個月的身孕還要大。一想到她差點做了媽媽,閻喜就胸頭發悶,她裝好結婚證,聽到那辦事員在背後嘀咕:“累死了,不看人死活,離婚也來湊熱鬧。”媽的,離婚就該受歧視?什麽年代了!閻喜怒火攻心真想去扇那卷發兩耳刮子。她怒目瞪了兩眼,氣短地逃出了目光的包圍圈。他們的離婚就此拖下來了,起居飲食都是分開的,有一次閻喜要去衛生間,推開門,正浩在裏麵衝澡,肩頭上堆滿泡沫,一見她進去慌忙將身子背過去,她感到受了莫大的羞辱,將門一摔走了出去。當離婚拿到桌麵上來,誰若主動示好,或者主動撤防,誰就是孫子。問題是誰也沒有再向對方靠攏的理由和熱情了。他們的婚姻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行將就木,隻等著那張紙來宣判正式死亡。

  可是趕在他們宣布婚姻死亡之前,翁先生死了,翁先生是他們的媒人,他們必須要出席他的葬禮,甚至應該在葬禮之後去看望翁太太。這大概是他們離婚之前唯一需要共同去麵對的事情了。

  閻喜穿著一件黑罩衫,勉強坐上了正浩的破吉普。她想這是最後一次他們兩個人坐一輛車吧。回來後他們就分手,然後永不見麵。是的,正浩,她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他了。

  靈堂設在翁先生在郊區的家,是一座枯朽的二層老樓。灰磚灰瓦,簷間露出些枯舊的和了灰泥的麥秸,閻喜記得翁太太嘮叨過,翁先生近兩年犯了病一樣,一有空就回來收拾這老房子,裏麵能動的地方都動了,倒是外麵不著一縷,人家都是驢屎蛋子外麵光,他倒好,擦粉擦到P股上。翁先生在濱河花苑有一套房子,在市中心,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黃金地段。翁太太喜歡那裏,超市、醫院、商貿大廈、城市廣場離得都近。她愛時髦,經常到時尚中心去做個發型,或者去美容院按摩一下,不喜歡到郊區的老房子裏來,可是拗不過翁先生。她年輕時大多黑藍穿著,到了這把年紀,才發現自己少過了許多人生。每當她在大衣鏡前搔首弄姿的時候,翁先生就會無孔不入地打擊她愛美愛生活的積極性。“到了你這把年紀,就該樸素一些,讓人看著也莊重。”別看翁先生是畫家,一回家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夫子,翁太太越發別扭:“到了這個年齡,土埋半截了是不是?是不是巴不得我給你倒空?”翁先生步步後退,連連擺手。每次吵嘴都是這樣的結局,看上去都是他在退,可是翁太太從來沒覺得占多少便宜。可是此刻,他靜靜地躺在一麵鋪了靛青絲綢的床板上,閉著眼,原來紅粉粉的臉孔仿佛金箔紙一般,下巴收著,嘴張成一個黑洞,頭頂的香油燈冒著煙。床邊燒著一些紙錢,煙灰騰空,有些他們不認識的親屬在那裏陪著垂淚,翁太太聲音嘶啞,眼袋發青,蓬鬆著頭發,閻喜驚奇地發現竟有一半是白的,頭頂灰蒼蒼的,不留意看,以為不小心頂了一頭蛛網。她穿著布鞋,前頭草草縫了一塊白布,一向收拾得周正的翁太太第一次讓人看著這麽衰老,無告。院子裏堆滿了碩大的花圈,菊花花籃,前來吊唁的人一撥來了,對著翁先生的那張黑白照鞠躬默哀,然後有人去握翁太太的手,說一些保重之類的安撫的話,前腳不等走出門,另一撥又來了。

  正浩一直瞪大著眼,他不相信一個人說死就死了。那個躺著的人千真萬確是翁瑞同,可是又怎麽看怎麽不像,又黃又幹,似乎身高也縮短了一段。就在前天早上,他開車去單位,看到翁先生站在碩大的站牌下等公交車,晨風吹得他有限的頭發在明晃晃的頭頂盤旋,他雙手插在灰色風衣口袋裏,像個孩子一般晃著腦袋丈量腳下的方磚。正浩突然覺得十分有趣,咧開嘴笑了。他摁了摁喇叭,大喊一聲,老翁。

  翁先生聞聲停下來,跳上車,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在副駕駛位子上坐下來。正浩笑著問:“等車的時候是不是在思考問題?蠻專注的啊。”翁先生耳朵一豎,顴骨漫上一層紅暈。他歎了一口氣:“剛才我在想啊,孩子大了,兩口子呢,也好歹磨得沒脾氣了,屬於老翁我自己的黃金時段來臨了。好好想想,唉,還沒為自己活過呢。剛才等車的當兒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跟在女同學P股後麵跳房子的情景……沒覺得呢,人生半百了啊。”正浩不由瞅了翁先生兩眼,他是不顯老的那種男人,臉色紅紅的,鼻頭圓圓的,笑起來有些像小孩子又有些像老太太,這樣的男人除了青年時期哪個階段都是漫長的,他不由嗬嗬笑起來:“你現在風華正茂,一朵花剛要怒放啊……”翁先生也笑了:“哎,毛頭小子還糊弄老頭子……”說著話,很快到了書畫裝裱店,翁先生下車了。他胖胖的身軀包裹在西服裏,走起來蠕蠕動著,看上去雄心萬丈的樣子。可是一天工夫一個活生生的說話走路籌劃未來的人就突然說死就死了,絲毫的預兆都沒有。閻喜回過頭,看到了正浩眼睛裏的雞蛋殼一樣的淚光,水泡一樣籠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為不讓那水泡破裂,他咬住了嘴唇。她好久不見正浩這樣哭了,非常意外地,她心髒部位痙攣了一下。她握著翁太太的手,那隻手鬆弛軟得雞皮一樣,又冷又柴。翁先生死的時候,她正好在街上同一個老相識聊天,等她回家時,老翁已經不會說話了。送到醫院,醫生劈頭蓋臉一句:早幹什麽了?提前半小時說不定還有救。她回家的時候翁先生躺在沙發上,她以為他睡著了,上前搡了他一下:才幾點就睡,夜裏又要不讓人睡安穩。老翁一動不動,她剛要再推他,發現他一條腿垂在地上,地上還有一本翻開的書。她心裏突地跳了一下。大喊老翁老翁,老翁沒有一點回應,他的小拇指似乎微微動了動,也可能是幻覺。翁太太把耳朵貼到他胸膛上,她不知道是她的心在跳還是老翁的在跳。老翁走後,她睡不著,哭得嘴唇發麻,後來她就揪自己頭發,捶自己的頭……閻喜抓著她的手,她還是一個勁地捶胸口:“小閻啊,那天為什麽發昏去上街啊,沒什麽可買的,上街就上街啊,我為什麽聊天啊……”

  沒有什麽能安撫翁太太。她一夜之間蒼老了不止十歲。一個朝夕相處的大活人轉眼之間就如燈滅一樣,誰能受得了啊。告別了翁太太,閻喜一言不發地上了正浩的車。她失魂落魄的,沒有從剛才看到的景象中轉過來。車窗外,街旁的洋槐跑步後撤,行人們的身影像一道拉長的彩線,閻喜睜著眼睛,卻什麽都看不真切。剛才,正浩哭了,自己死的時候,他也會掉這麽一滴眼淚嗎?他們未出世的孩子去世,他都沒有哭過呢,隻是和他老娘一個鼻孔出氣地埋怨她。一想到那個和她血肉相連息息相關的小生命,閻喜的淚更是止不住。一個生命的孕育要那麽長時間,可是死去卻如此簡單,就像她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前麵擺放著搖擺花,她一直看著一直看著,那花在那裏動著,可是如果突然就消失了,這怎麽像真實呢?怎麽不讓人質疑是幻覺呢?心肌梗塞,就是一根重要的血管突然被堵住了。她那天在陽台曬被子,拍打灰塵的時候,不小心拍死了一隻小昆蟲,大約是從花上爬上去的,就在她不經意那麽一拍那隻褐色的不知名的昆蟲就一命嗚呼了。當時她還恥笑那隻可憐無辜的小東西,可是人的生命怎麽也這麽脆弱?如夢幻一樣不可相信。她知道此刻的翁太太巴不得睡著,然後醒來一切都是一場夢。可是怎麽是夢呢?那個人實實在在地躺在她身邊,鼻子眼睛耳朵,都是她所熟悉的,毛發和汗液的味道。可是他已經永遠不在了,失去了呼吸和心跳,失去了和她記憶相連的一切,就是那個唯一讓人感覺真實的軀體,也要在火化場化為灰燼。想到這裏,閻喜突然問:“明天翁太太會去火葬場嗎?”正浩悶了半天,說:“應該不會吧,她受不了那個。”日光暗下來,薄暮一寸寸地吞沒了行人、汽車,街燈次第亮起來,確實看不真切的。相較外麵的燈光,車內是黑暗的,像一截黑炭在火光裏流動。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回到家裏,兩個人在客廳裏坐下來。他們就那樣呆呆坐著,正浩破例沒有去書房,閻喜也沒有開電視。有蔥絲爆鍋和煎魚的味道傳遞過來,正是吃飯的時間,兩個人都有些無動於衷。正浩將頭仰靠在沙發上,雙手抱頭,他的嘴巴也不由張成了一個洞。閻喜豁然想起翁先生的嘴巴,那個仿佛掉牙了的大洞,仿佛深不見底一般。在閻喜的對麵牆上,掛著結婚時翁先生送給他們的一幅畫,五牛圖。由於久不擦拭,已經落滿了灰塵,相框橫梁上的灰足以埋葬一隻蒼蠅。閻喜拿著一塊抹布踩上凳子,開始擦拭。翁先生畫的牛有畢加索筆下牛的風骨,常被翁太太譏笑為畫得像野豬。可是就是這張五牛圖據說曾有人出十幾萬的價。為這件事兩個人還私底下吵了一架,翁太太嫌結婚畫牛不喜慶,牛都是苦嘰嘰的,一副勞碌相。人家結婚送畫也不過是牡丹、百合、蝙蝠、梅花鹿什麽的。翁先生聽完,嗤之以鼻:俗氣。翁先生特意問閻喜:“小閻,你喜不喜歡這幅畫?”閻喜忙做笑意蔥蘢狀:“當然喜歡啊。”私底下,閻喜也是想,哎呀,結婚送牛,該如何講呢,牛可是吃一輩子苦的。她擦拭幹淨,跳下凳子,想如果不送這幅畫的話,老翁一出手就是十幾萬哪。原來他們策劃離婚這件事的時候,並沒做到事無巨細,這幅畫就疏漏了。可是想起來又怎樣,這是老翁送給兩個人的畫,兩個人分開,任何一個人都不應該得到它。

  兩個人一直枯坐著,牆上鍾表滴滴答答的,把八十平米的房間走得格外空曠。他們最激烈地戰爭的時候,後來彼此冷漠疏離的時候,也沒有這麽安靜過,閻喜看電視或者看雜誌,正浩打紅警。從一種熱鬧退到另一種更具體的熱鬧裏。他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不想逃避,但也不想說話。閻喜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不是特別紅潤,但是細膩的、光澤的,關節細長,指甲明亮,即使指甲油剝落了也不難看。而翁太太的手,她第一次發現是那麽鬆弛,蒼老,羅列在虎口周圍的老年斑不像裏麵長出來的,倒像是外麵貼上去的。遲早有一天她的手也會變成那樣。她突然覺得毫無意義,原來和周正浩別扭執氣毫無意義,像一個身受重傷的人看到別人在較量體力。她站起來,周身疲憊,她想原來憤怒也是需要力氣的。後來她去廚房煮了兩碗蔥油麵,自己埋頭吃了一碗。吃的時候她才發覺胃已經很餓了。她吃得很慢,吃完後她就到洗漱間洗漱了一番。她沒有看周正浩有沒有在吃,她隻是把碗端到了他麵前:吃碗麵吧。然後她就隻洗臉洗腳草草睡了。她的腳放在木盆裏,水沒過腳趾,溫溫的,腦子裏全是翁先生葬禮的情形。吊唁的人麵目模糊,房間裏很奇怪地有一種樟腦的味道,也許是燒紙味吧。她腦子裏隻有翁先生觸目的黃臉和翁太太哭不出聲的嘶啞啜泣。來回放著小電影,然後她就做夢了,看到了死去的那個沒見麵的孩子,幾乎蹣跚走路了,非常光潔的一個小身體,搖搖擺擺地走著,似乎還像電視廣告上的奶粉嬰兒一樣咯咯笑著,在她前麵走著,然後就走入一片雲霧深處了。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她醒來的時候枕頭上一片潮濕,這是她小產後第一次夢到自己的孩子。她似乎還抽泣了一會,腮幫子涼冰冰的。好久沒醒這麽早了,大床上散放著幾本雜誌,除了縱橫褶皺的蠶絲被,這張紅桃木床顯得尤為空曠,她就是在這張床上,懷著她的寶寶,懷著她對美好生活的祈望,度過了八個月,那八個月,她仿佛公主,最後又淪為棄兒。她拉開窗簾,時間還早,夜氣未退,有汽車穿過薄霧,疾馳而去。胡同裏,有早起練劍的老女人背著一把劍,疾速走過,還有些半大孩子睡眼地邊走邊係紐扣,有個孩子手裏提著豆汁油條。有個禿頂男人騎著單車貼牆行駛,身形像極了老翁。老翁和她沒見過麵的孩子一樣也不在人世了啊。她清楚記得躺在一盞油燈下的老翁的臉。蠟黃蠟黃的,黃表紙一般。如果不是今早看到這個騎車的禿頂男人,她幾乎忘了活著的老翁是什麽樣子,或者說,她壓根覺得死去的老翁和活著的翁先生是兩個人。而正浩或許在另一個房間裏睡得死熟,他們吵得恨不得對方死去,是多遙遠的事情了?

  突然,她聽到正浩在另一個房間裏言語不清地喊老翁。她吃驚了一下,跑過去,正浩蜷著身子,壓著團著的毛毯,坐起來,他睜大混沌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麽,臉上充滿了不確定的痛苦悵惘。

  閻喜不明就裏,換了一種安撫的腔調問:“怎麽了?”她用的是一種在病房裏安撫病人的語氣,因為此刻她覺得正浩不怎麽正常,她不能按照原來的態度對待他。

  正浩很突兀地抓住了閻喜的手:“我夢見老翁了,他還是好好的。在文淵路淘文物呢。他穿著灰呢子大衣,倒背著手。我還看到他在看一個魚紋陶碗,和他原來跟我提過的一模一樣!”

  他的手非常用力,不像抓著一隻手,倒像落水者抓住一根稻草。閻喜分明地感到手背被攥疼了。他比她的病人看上去還要恐懼無著。閻喜柔聲說:“你做夢了。”

  正浩轉動身子四下看看,窗簾,衣櫥,床頭的陶瓷偶人,俄羅斯套娃。穿著藍碎花褶皺睡衣的閻喜,此刻正用另一隻手拍著他的手背。他知道,翁先生是沒了。從他的生活裏,他的視野裏,乃至這個城市裏,消失了,永遠消失了。不像他原來出遊一樣,呆個數月半載總要回來。在這個城市裏,正浩除了他的父母,和翁先生一家走動得算多的了,最短一周、最長一月他們總要聚一次,有時候是到餐館裏聊天,有時候呢,則到翁先生家裏嚐嚐翁太太烤製的中國式比薩和小甜點。翁先生喜歡吃甜,也樂意和朋友分享,有一次正浩拿著他百般讚美的一個酒釀巧克力點心,猶豫半天放進嘴裏,他非但沒覺出絲毫令翁先生如癡如醉欲罷不能的美味,反而覺得舌頭被甜得發麻,發木,像個木湯匙掉進稠粥裏麵一樣調不動勺柄。閻喜在這點上倒是翁先生的同好,分享了小點心後,翁先生就跟他們談他的畫,翁太太呢,則將翁先生的話題圍追堵截,最後扯到最新時尚快報和城市花邊緋聞上。翁先生的一批朋友是書法家、畫家,還有書畫商乃至政界商界一些知名不知名人士,他這個圈子說大不大,大多是愛好文藝的,有過文學藝術發燒症的青春經曆;說小也不小,囊括了各個行業部門,幾乎能呼風喚雨了,他們大多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權力,請吃飯請唱歌的機會比比皆是,並且他們都以和翁先生結交為一風雅事。但是和這幫子人在一起,翁先生倒是很少談畫的,雖然他們竭盡所能將話題往畫上引,但是往往都被翁先生看似謙虛厚道實則狡猾地引開了。他們會談論足球、汽車、女人,當然這些也都是讓他們血脈賁張的,這是大家的共同愛好,說著說著就容易興奮而忘了最初的動機。翁先生這樣一個人,裝糊塗是最容易也是最拿手的了。可是和正浩閻喜在一起,翁先生就毫無防範心理了,他們都不太懂畫,也從來沒有覬覦過他的畫,相反,倒是他送給他們的那幅五牛圖,明明是他的得意之作,兩人還分不出多少好歹來。翁先生越是見慣世麵,通曉人情,倒越喜歡和他們閑聊,聊著聊著,也就聊到了他的畫上。最初翁太太摻和小兩口的嘴頭官司,翁先生特別看不慣:新媳婦上了床,媒人靠西牆。人家小日子都過開了,你還瞎摻和什麽?可是後來他比誰都樂得摻和,幾天不見小兩口,就嘮叨:那倆孩子最近怎麽沒來玩啊?他們見麵常常是這樣的,最開始翁先生同正浩講時事,翁太太和閻喜交流購物心得,後來就漸漸轉成了這樣的格局:閻喜在聽翁先生講他的畫,翁太太呢,則在跟正浩控訴翁先生的罪狀。時間一長,閻喜對翁先生的畫可以說出一番子醜寅卯,而正浩對翁先生了解得更徹底,或者說更片麵了。在正浩心裏,翁先生是這麽一個角色,比父親更平易近人,比畫家更通俗入世,比一個好丈夫更多缺點,比一個好朋友更多閱曆和經驗。翁先生口頭禪是:嗨,有什麽大不了啊。有一次他跟閻喜說:“隻要聽翁先生說上一會話,你就會覺得沒什麽大不了,除了他的畫。”正浩很少說這麽幽默的話,閻喜回味過來哈哈大笑,使勁摁著他的肩膀捶了半天。

  可是翁先生死了。也就是永遠不在了。正浩八歲那年,爺爺死了。他問奶奶,我爺爺什麽時候睡醒過來?奶奶說,爺爺去了另一個地方了。正浩又問,那什麽時候回來?奶奶撩起灰大襟擦擦眼睛,說,你爺爺去了,就不來了,一個人一輩子隻能來一回。正浩不相信,一直等著爺爺闊步進門的腳步聲,直到他忘了等待這件事,後來他終於知道,死亡是怎麽一回事。永遠不來了。永遠,不來了。後來他聽到醫生告訴他,孩子死了。他腦海中再次想起這句話,心髒部位一陣揪痛,大家都跟他說要做爸爸了,要做爸爸了,一個新的生命要降臨他的家,為了迎接這個新生命,他媽媽專程來照顧閻喜的飲食起居,並天天為這個小生命的降臨做種種準備。閻喜呢,照鏡子時不再看描眉畫眼,而是更多地看她的肚子了,可是就在一瞬間,全家為之忙活的一個小生命化為烏有,醫生讓他看看他的孩子,那是個俊美嬰兒,雙眼皮的眼睛緊緊閉著,小拳頭緊緊攥著,小嘴巴緊抿著,隻看一眼,他就受不了了,跑到走廊深處蹲下了。這是他的孩子,不錯,可是他見到的時候他已經死去了,他更多的是為他母親為閻喜為他們周家的不幸而難過,他不像閻喜經曆過懷孕,感同身受的痛苦。而翁先生,是和他們來往密切息息相關,他熟知翁先生作畫的動作,熟知他們夫妻二人的拌嘴緣由,熟知翁先生的種種習慣愛好,閉上眼睛,翁先生的言談舉止就像在眼前一般,這些個記憶和躺在菊花叢中,臉比菊花還幹還黃的影像打架。翁先生笑起來彎兜兜的嘴和那個老太太一般窩著的嘴張成的黑洞在打架,正浩受到了嚴重的刺激。翁先生已經不在了,那個躺在那裏的身體,是他褪下的一個殼子而已。生死就在一線間,可是一線兩邊天差地別。

  正浩轉動腦袋,最後眼光落到閻喜臉上,她頭發沒梳,臉上油光閃閃,浮動著一層非常久違的柔情,好久以來,她的眼光都是刀子一樣的,嘴巴也是夾槍帶棍的,一來二去,兩人不是說出了最寒心的話,就是互不搭理。他抽出手,有些後悔和害羞似的,歎口氣:是啊,翁先生是死了,真像一場夢一樣。說完話,他們不約而同望向窗外,一層霧漫上來,就像從地底下生起一般,將即將大白的拂曉遮蓋起來。

  一周後,他們又去看望了翁太太。

  房間裏布置沒有更換,隻是牆上多了一張放大的照片,是翁先生和翁太太在西子湖畔照的,翁先生穿了格子襯衣,大紅毛呢背心,翁太太則著長穗羊毛披肩,穿一件蘇格蘭裙子,翁太太此刻正披著那件披肩,她給二人泡茶。正浩把茶壺搶過去,給四隻茶碗都倒了半杯,是西湖龍井。翁先生愛喝的。翁太太說,你們有空多過來,陪老翁喝茶。她說,這房間還是按原來樣子布置的,我擔心老翁回來不認得了。

  翁太太動作有些遲緩,原來入鬢的長眼睛也下垂了,茶色眼袋顯出來了。三個人喝著茶,外麵有風,樹葉子嘩啦嘩啦的。“一場秋雨一場涼,俗話真是不錯的。”正浩閻喜答應著。

  翁太太又說,老翁願意住到這裏,秋天院子裏落滿楊樹子,黃燦燦的,他也不讓掃。我隻嫌他懶,地上鋪滿黃樹葉子是挺好看的。二人望出去,確實別有一番風味。他們來時還誤以為翁太太身體不舒服,沒精神打掃呢。她想如果老翁回來,一定會到這所他生前喜歡的老房子裏,所以她不動裏麵的擺設,給老翁泡上他喜歡的龍井茶。

  翁太太說,我盼著夢到老翁,可是他不來。有一次,我夢到老翁在水邊坐著,我趕過去,老翁在看一個本子,我低下頭,認得是他平時記東西用的,可是一個字都看不清……後來我找到了那個本子……

  翁太太說著,拉開抽屜,取出了那個黑皮筆記本。上麵寫著老翁的蠅頭小楷,是一些關於作畫做人的筆記。其中一節是關於畫牛的心得:世間生靈中,牛最倔強,也最溫順。認準之事,腳踏實地;遇不平事,也寬容為懷。有執著心和慈悲懷。畫牛形易得,氣難求。凡世間男女,身上有牛的習氣者,皆屬上品,何出此言?所求甚少,一坯幹草也能咀嚼出萬千滋味;所奉甚多,周身血肉毛皮,無不獻出。用牛的心態幹事,無不成就,用牛的操守做人,無不圓滿。牛眼看事,世間無事不可包容。常聽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這句話聽著實在,其實虛無,今生把握不住,何談來生?謹願世間人常存牛精神經……

  正浩閻喜方才悟出翁先生送五牛圖的苦心。正浩在那裏繼續翻閱,翁太太和閻喜一邊拉話。翁太太說:老翁走後,我去廚房,倒油時,油壺空了--原來都是老翁將桶裝的油給我倒進油壺裏。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睡踏實了,被風吹醒了,門窗開著呢,原來睡覺前都是老翁檢查門窗的……老翁走了,可是他哪裏都在啊。

  我聽到你出事那天趕去醫院,正浩那孩子正蹲在病房走廊裏哭泣呢,兩人別慪氣了。孩子沒有了可以再要一個,你們還年輕呐。我那時候天天抱怨老翁,我自己也以為恨他,他走了後,這屋子空蕩蕩的,我才知道,我那時嫌他整天隻有他的畫,不肯陪我,老翁後來畫得最多的是牛,他一輩子吃苦受累牛筋巴力的,沒為自己舒坦過啊,我還隻是跟他慪氣。可是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人都走了。

  “有一次老翁托夢給我,說他好好的,我醒來,也不覺得是夢。那時正是半夜,人都睡得悄悄的,我就說,老翁,如果真的是你,你就響一下。就響一下。這時候一個木頭印章咕咚一聲歪在了書桌上。不是風刮的,小閻,如果是風的話,那個貝殼風鈴也會響的,我爬起來,拖鞋也沒穿,撲到那個圖章麵前,掉眼淚,小閻啊,你知道一個身邊人永遠都見不到了是什麽滋味嗎?”閻喜渾身打個冷戰,眼淚也掉下來了,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八個月的孩子,離開了她,她都感到自己生命被帶走了一部分。翁先生跟翁太太,他們已經過了二十四年,還有一年就銀婚了啊。她又想到正浩,她不止一次想跟他分開,那麽她希望他死去嗎?不,她要他在這個世界上好好活著。

  下樓梯的時候,正浩在頭裏,閻喜看著他勾著頭,向下看著,想象他蹲在走廊裏哭泣的情景,他的頭一定也是這麽勾著,或者用兩隻手托著頭發,狠狠地壓著頭,恨不得將所有的不快壓回去。就像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可是怎麽可能呢,也許正因為這一切,他們才發現內心深處的眷顧吧。失去孩子,正浩背著她偷偷哭泣,是啊,他是孩子的父親啊。正浩在前麵一言不發地走著,他的背寬寬的,但是哭泣的時候也應該和她在病房裏看到的那些男人一樣肩背傴僂下去吧。她記得一個魁梧的男人在老婆難產時,蹲在洗手間門口,雙手抱頭,在他周圍有幾個煙蒂,衛生員上前指責他的時候,他抬起的頭,滿麵淚水,垂著雙肩,看上去整個人縮小了一圈。閻喜忽然心頭發軟,眼睛裏又有了酸澀感,下台階時,路燈壞掉了,又下起小雨來,正浩歪過身子,回頭伸手遮擋了一下,他走的地方有一個坑窪。他們讓翁太太回房間歇息,雨霧濃密起來,這場雨落在這個城市,落在家家戶戶房頂,當然也落在那些擁有親人和失去親人的人們心上。每場雨都會落下,然後都會蒸騰為雲,就像每個人都會來到人間,然後死去,或者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死去,他們在天國注視著這個塵世,提醒著人們遲早都要離去,都是過客。來早來晚而已,走早走晚罷了。

  離開翁太太的家,大約半個小時的路程,閻喜卻覺得走了好久。他們上樓,掏鑰匙,正浩走在頭裏,摸黑打開房門,樓道上的感應燈反應遲鈍。閻喜跺了一下腳,燈像被驚醒似的,一道光線射進黑暗的房間裏,就像一把雪亮的刀切開了混沌。正浩沒有急於打開房間裏的燈,而是伸出那隻沒有拿鑰匙的手,閻喜把手遞過去,他們拉手順著那道光線進門,隨著一聲閉門的響聲,樓道燈再次被驚醒了,光亮照徹了整個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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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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