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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漏雨

  東紫

  區琦的房頂開始漏雨的時候是去年初夏的一個深夜。

  在此之前的每個夜晚,電話都會像叫春的貓一樣叫起來。當她對著話筒訴說膩成糖稀的話,話筒裏也會流出同樣的糖稀。但那天晚上,電話響起之前,她突然有了一種饑渴的感覺,皮膚渴得要死。

  區琦說,很奇怪,今晚我的皮膚渴得要死,它們要從我的身上掉下來,它們無依無靠。

  等等我,他說,我去衝個澡,一會兒就回來,帶著槐花的香氣。

  電話中斷了,和往常一樣。

  他的工作是酒店管理,他總是要看著所有的人打著飽嗝離去後,才能帶著飯菜煙酒的氣息回到宿舍。他總要先給她打一個電話,告訴她他在想她,這個電話如果一方隻是偶爾地親一下話筒,電話就會繼續下去,直到考慮到話費的時候才不得不掛斷。這樣的時候,他會帶著滿身的飯菜酒氣睡去,睡到第二天人們到他那裏找飯吃、找酒喝為止。另一種情況就是她頻率很快地親吻話筒,或者是他,這時電話就會掛斷,他會去衝一個澡,洗淨他的皮膚,用槐花香味的香皂。再回來的時候,他的皮膚是滑的、香的,柔軟,如同一匹迷人的種馬。

  以往的這時候,她的眼睛總在想象中隨他走到衛生間,走到蓮蓬頭底下,看水流下來,看槐花香味的泡沫在他的皮膚上開放、繁衍。六個月了。今晚她卻無法讓自己的眼睛離開自己的皮膚。她看著自己的手、胳膊、腿、胸脯,皮膚正在那些地方向她狂呼,向她訴說渴望。突然間,一個身體走了過來,朝著她在呼喚的皮膚壓去,她看見那身體的汗毛孔張開成無數的小嘴巴,親向她的皮膚,她恐懼地大叫,不!然而,她自己周身的皮膚卻也生出了無數的小嘴巴,和那人身上的小嘴巴對接在一起……

  不!她在自己的喊叫裏清醒過來,原來是打了個夢盹。還好,電話還沒有響。這是怎麽回事呢?皮膚是怎麽了?夢裏的那個身體是誰呢?

  是誰呢?

  這樣問著自己的時候,區琦記起了那個身體胸前汗毛的走向,她知道是誰了。那個曾讓她淚流成河的男人,曾俘獲了她的心又不得不把她放逐的人。她原以為自己會忘記的,原來以為六個月的濃稠的糖稀一樣的情話會替代一切。區琦的眼淚滴落在讓她恐慌不已的皮膚上,她蒙地看著它們在她的肌膚上慢慢地流動。

  區琦起身坐到椅子上,遠離床和床頭的電話。她不知道怎樣對那個即將用槐花香皂洗淨了皮膚的男人說自己的夢,自己的皮膚。

  或許可以不說,或許可以對他移花接木。或許。

  電話響了,是她的大姐,大姐說,家裏剛開完會,你等著,娘和你說話。

  娘說,二丫頭,娘的語氣緩慢,聽得出來,是故意的,因為在斟酌,家裏的意思是既然那個人條件不錯,你該考慮結婚了,別挑剔了,啊,聽一回話吧,啊。娘把啊字拖得綿軟悠長而蒼老,懇求的意思被巧妙地拖出來。她的皮膚在娘的話語裏開始冷卻、收縮。

  幾年來,區琦已經總結出了應對母親的辦法,她和往常一樣用輕鬆調侃的語氣說,娘,人家當領導的處理問題都有個輕重緩急,現在,咱家裏最重要、最主要、最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小妹的婚事,你老人家可不能亂了陣腳,指揮錯誤。

  娘說,別跟我耍花招,你小妹和妹夫說了,他們見那個孩子了,蠻好的,你娘都六十多歲了,說不定哪天眼一閉腿一蹬就過去了,你弟弟家的孩子都四五歲了,妹妹也要結婚了,就你,是娘的難題,這次,由不得你,啊。

  娘最終還是沒把啊字吐得理直氣壯,娘其實知道,由得由不得,都沒有什麽辦法。娘一開始以為她的二丫頭不會談戀愛,曾非常焦急地說,孩子,你怎麽就不會談戀愛呢,可惜你娘也不會,娘要是會,就教教你。她對娘說,遺傳。

  總是要給母親理由的。區琦對母親說,你希望孩子們結婚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他們過得好一點嗎,你總以為,隻有結了婚才是過得好,我是不結婚才過得好。我喜歡一個人待著,就一個人,我一想到要有人在我的麵前晃來晃去,我高不高興都要一天三頓飯地做著,想不想的都要把孩子生出來,我就害怕。

  娘說,你這都中哪門子邪了,這麽自私,不孝。娘的語氣嚴厲而冷酷。

  區琦覺得今夜的一切都在變,包括母親。母親一貫以通情達理著稱,對遠在他鄉的女兒更是溫言細語,今天卻給區琦扣上這麽大的帽子。母親也許忘了她的好,從小,她是四個孩子中最聽話的一個,心無雜念,一心一意地做著好孩子。

  母親要啥她就做啥,母親說好孩子不哭,她就把哭壓到嗓子眼以下,憋得小臉發紫也不哭。母親說好孩子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後,孔融讓梨,她就做姐姐不願做的活,把大的梨子讓給姐姐弟弟和妹妹。家裏有好吃的,饞得她直流口水,也不偷吃,她看著姐姐弟弟妹妹偷吃,咽自己的口水,看著母親的巴掌高起輕落地在姐姐、弟弟和妹妹的P股上彈跳,她挺直自己瘦骨嶙峋的小身子,倍感自豪。母親說,看人家東村姓李的孩子多爭氣,考上大學了,人家學習都學到半夜。她就學習學到比東村的孩子還要晚,學到淩晨。母親說,看劉家的孩子上高中就談戀愛,丟人呀。她就心驚膽戰地不敢看男孩子一眼,最青春衝動的高中三年,她天天低著頭。母親說,好孩子應該入黨,應該聽黨的話,她上大一時就拚了命地把黨入了,站到黨的隊伍裏……因為母親需要。

  區琦說,娘,你的話該聽的,不該聽的,我都聽了,不是嗎,你還不滿足嗎?就結婚這一件事,也不能給我扣這麽大的帽子吧?我孝不孝順你該清楚。

  母親說,小事孝順,不算孝順,大事孝順才算孝順。你要還是娘的好孩子,你就無論如何在今年把婚結了。

  她說,娘,你有一個不結婚的女兒,總比有一個離婚的女兒要強吧?

  畜生!母親突然吼了起來。

  區琦伸展著發麻的胳膊,把自己放展成“大”字,“畜生”兩個字久久地在耳朵裏跳動。她想到如果今夜她的皮膚像以往一樣,如果沒有皮膚的那個夢,或許她就會在母親綿軟蒼老的啊字裏給母親一個滿意的答複,然後她會聽見母親粗啞的長長的滿足的歎息。

  她不知道自己在娘的眼裏是哪個種類的畜生。那個胸前長滿濃密汗毛、曾耗盡了她結婚熱情的男人說她的頭發跟京巴的毛一樣。那個男人愛狗,愛鳥,甚於愛人。那個男人教會了她怎樣欣賞京巴的美貌,臉要方,眼睛要大要圓,越大越好,鼻子要小,而且必須是扁而貼的,黑鼻尖,鼻孔朝天,嘴巴子不能尖,而且要小,尖嘴巴的,是雜種。她的長相正跟京巴相反,她是長長的臉,細細的眼,高高的鼻子,大大的嘴巴。想到變成狗也不能漂亮,她強迫自己遠離“畜生”這個詞兒。

  她對自己說,還是想一想如何對他說分手吧,該結束了。今夜的皮膚讓她知道,這隻能是一份適可而止的愛,再下去,愛會撒謊,會萎縮,脫水,死亡。再這樣下去,母親會進一步逼迫自己結婚。

  她起身為自己倒了杯水,把房間的頂燈、壁燈、落地燈都打開,籌集所有的理智對那個有柔軟、光滑、槐花香味皮膚的男人說話。

  他說,親愛的,你的電話一直占線,我都快急死了。他從話筒裏送過一陣急切的親吻,敲門一樣,敲著她的耳膜。

  她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電話。

  他說,別開玩笑,我們不是很好嘛,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離得太遠?我可以把這裏的工作辭了,到你那裏重新找工作,我們結婚吧?

  她說,我不想騙你,更不想欺騙自己,我原來以為自己能夠和你結婚的。

  他說,真的沒有努力的希望了嗎?

  她說,沒有了。

  他哭了。聽得出他是用手捂著嘴唇和鼻子,哭從縫隙裏鑽出來。

  她決定陪他哭,她覺得隻有這樣才對得起他。

  她哭了。他們的哭在話筒裏交織在一起,比他們的黏成糖稀的情話更加親密。

  電話掛斷的時候,一聲炸雷突然響起,驚得區琦渾身打了個哆嗦,燈在她的哆嗦裏熄滅了。區琦一下子被拋到了黑暗中,悶悶的雷聲接著跟進來,敲打著她,像大海裏的浪頭。

  區琦躺在床上,默默地在黑暗裏咂著流進嘴裏的淚。

  燈重新亮起的時候,她先是看見鏡子裏自己的眼睛腫成了桃子,接下來她發現對麵的牆上,天花板和牆的相接處,有兩片潮濕的嘴唇,上唇薄一些,下唇厚一些,在雪白的仿瓷間閃著藍瑩瑩的光。

  潮濕的嘴唇,在逐漸擴大。

  房子漏雨了。

  就在母親罵她是畜生的夜晚,在她的夢敲碎了一份無法奠基婚姻的愛情的夜晚,房子漏雨了。

  她起身察看所有的牆壁,幾乎所有的牆壁上都有著一到三張嘴,有規則的,有不規則的,有正常的,有不正常的。

  接下來的日子裏,區琦常常看著那些在逐漸剝落的仿瓷塗料,看著逐漸擴大的髒黃舌頭舔著白色的牆壁。和母親的戰爭如她所想,平息了。母親開始在電話裏叮囑她,多吃蔬菜和水果,別讓臉上長皺紋。

  一年過去了。

  一天,一個朋友讓區琦猜謎,朋友說,一隻母壁虎和一隻公壁虎在牆上相遇了,母壁虎對公壁虎說了一句話,公壁虎從牆上掉了下來,你猜,母壁虎說了一句什麽?她猜不出。朋友說,是親愛的,抱抱我吧!公壁虎一抬前爪打算擁抱母壁虎時,就掉了下來。朋友還講了很多笑話,可她隻記住了這一個:母壁虎對公壁虎說親愛的,抱抱我吧。她房間的牆壁上也有壁虎,常常在她盯著牆壁出神的時候,大搖大擺地出現,逍遙踱步,如入無人之境。有時一隻,有時兩隻、三隻,有大的有小的。她任由它們占領她的牆壁,反正牆壁對她來說無法在上麵活動,行走,沒有什麽用處。她隻是擔心,它們的家在哪個角落,會不會在她的衣櫥裏,床墊裏。她知道,壁虎肯定也要做愛的,也要生兒育女,但她從來沒想過壁虎會談戀愛,會說,親愛的,抱抱我吧。

  從此,一回到家,她就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壁虎出現。她沒有再想起那個夜晚,一年的時間,已足夠忘卻了。她隻是專心致誌地盯著牆壁,等待壁虎的出現。牆角處有小小的蜘蛛網,一個個跟拇指蓋大。她搞不清壁虎對蜘蛛是什麽關係,是友好相處呢,還是不屑一顧?反正壁虎不吃蜘蛛,蜘蛛也不長大,網永遠是小小的。

  在睡夢裏,區琦看見壁虎在她的牆上像人一樣翻天覆地地做愛,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等待母壁虎對公壁虎說親愛的抱抱我吧,等待著公壁虎吧嗒一聲掉在地上。她想,如果公壁虎為愛情摔死了,母壁虎會恐懼,會流淚,會終生不再嫁呢,還是像她一樣?終於,她聽見女壁虎對男壁虎說,親愛的,抱抱我吧。聲音和她自己的一樣,帶了點南方口音,她甚覺驚奇,就在這時,她看見公壁虎抬起前爪,伸向母壁虎的脖子,接著,公壁虎以高台跳水的姿勢開始墜落,慢慢悠悠,仿佛墜落是一件輕鬆無比的事情。突然,公壁虎改變了墜落方向,直奔著她的臉而來,吧嗒一聲,砸在她的額頭上,冰涼,柔軟,惡心。她大叫一聲坐起來,是夢,有水滴在臉上。她想起母親的話壁虎的尿是有毒的,趕緊跑到衛生間,用槐花香味的洗麵奶洗臉。兩遍洗下來,她才聽見窗外大雨傾盆。她回到臥室重新察看,牆上和天花板上都沒有壁虎,沒有母壁虎也沒有公壁虎,隻是天花板正對著她枕頭的地方升起了一塊尿片兒,上天的尿液正往她的枕頭上滴著。

  這一夜,她將枕頭換到床尾,在枕頭原來的位置放了一個塑料盆,聽上天的尿液滴滴答答,患了嚴重的前列腺肥大一樣。等待天亮。

  天放亮的時候,她有了一種新的體驗,正常分貝內的聲音也可以像肥肉一樣傷人。肥肉,小的時候吃傷了,每有肥肉進到嘴裏,隻要搭上牙齒一嚼,她的食道和胃就發生痙攣。

  七點,終於來了,雨還在下著,隻是小了許多,可以稱得上是小雨了。讓她感到不解的是屋子內的雨卻絲毫不減,仍大顆大顆地滴下來。她往電話的方向探了探身子,將電話拿到枕頭上,開始給科長家打電話。電話是科長老婆接的,科長老婆很客氣很關心很賣弄人情地代科長回答她,沒問題,不就一天假麽,咱別的忙幫不上,一天兩天的假還是沒問題的,再說請什麽假呀,我跟他說一聲,讓他給你調天休,不就得了,有啥需要幫忙的,言語一聲啊。

  等八點。她知道物業管理那裏總比別人晚上班半個小時。物業管理的門口有一塊牌子,專門寫上班下班時間,用粉筆寫,有時用紅粉筆,有時用綠粉筆,有時用白粉筆……一直寫。粉筆字倒是寫得橫平豎直,頗有功底。一開始,她以為,物業管理那裏經常變更上下班時間,需要寫出來告知居民,可天天隻是字的顏色變,數字不變。她每走到那裏,就想裏麵的人,那個熱衷於寫上下班時間的人,寫粉筆字的人,曾經可能是因為記不住上下班時間而受了刺激,落下了對時間的恐慌,需要不停地寫,來減輕心理壓力。她常常想,有機會遇見的話,應該委婉地勸勸他或者她到醫院看看病。

  七點半,還有半個小時,她翻了個身,看了一眼電話機上顯示的時間。怎麽等30分鍾過去呢,她猶豫著是否下床抹地。因為喜歡地抹幹淨後光腳踩在上麵的感覺,她天天抽時間抹地,抹桌子,抹椅子,抹廚房的牆壁,她從不抹其餘房間的牆壁,因為那些房間的牆壁上有小小的蜘蛛,髒黃的漬跡,還有壁虎,公壁虎和母壁虎。塑料袋,在她翻身打算下床的時候響起來,發出喳喳唰唰的聲音,另一種油膩的聲音,她煩躁不安地停止了身體的動作。

  搬進這個小單元房之前,她和另外兩個女孩住在一間宿舍裏,宿舍也是頂樓。其中一個女孩子總是早睡早起,被她們稱為“年輕有為”。每天,“年輕有為”起床後就開始整理她的家產,幾本書,一個木箱,兩個紙箱。木箱和紙箱裏、書本上都有塑料袋,她整理家產,就等於整理塑料袋,天天早晨六點,塑料袋都會發出很大聲音,喳喳喳,唰唰唰……把她和另一個女孩從睡夢裏揪出來,她們在被窩裏捂住耳朵,咬牙切齒。等“年輕有為”整理完家產出去跑步,兩個人就會變成一個人,歎出同一口怨氣,翻一個身,睡個回籠覺。那時,她們的房頂也漏雨,但她們從不在漏雨的地方躺著,不用將腿和腳放在塑料袋上,不用摟著塑料盆。她們將對著漏雨方位的鋪蓋卷起來,三個或兩個人擠在一張床上,摒棄以往的怨恨,共謀次日找領導算賬的策略,仿佛落在她們屋子裏的不是雨滴,而是有陰謀的炸彈。後來,她們都順利結婚了,隻剩下用獨身解釋孤單的區琦。獨身和單身是不一樣的,領導也明白。在她的年齡老到別人相信她的解釋的時候,她分到了房子……舊房,福利房,37平米。

  房頂漏雨的早晨,區琦喜歡起科長的老婆來--把權力用得幹脆利落,讓人痛快。原來,對科長的老婆,一直不討厭,但也不喜歡。她隻是像觀察病人的情緒一樣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她。當然,科長老婆不是她的病人,但這並不能說明科長老婆沒有病。科長老婆的眼睛就有嚴重的疾病,硬是把長著高原臉、縫眼、沒有幾根胡子也沒幾根頭發的科長看成人人垂涎的美男。她和科長是一個兩人科室,平時桌對著桌,也就避免不了有眼對著眼的時候。這樣的時候,科長總是發出嘿嘿的幾聲幹笑。這樣的時候,科長老婆要是恰好進來了,科長就會立馬打住幹笑,咽一口唾沫,仿佛那口唾沫是早就準備好了的,藏在嘴的某個地方,專等他老婆來的時候,用來淹死在喉嚨裏跳動的笑聲。科長老婆的眼睛在這時就會幹笑著瞅科長和她。幾秒鍾後,誰都不自在的當口,科長老婆就對她說,你和他對眼的時候比我和他對眼的時候還多,你們是八個小時,我呢,等他下班回家,說不上幾句話,就吃飯,睡覺。我就和他說,他是有福的人,在家看著我這麽個美人,我還上頓下頓地變著花樣伺候他,上班呢,又看著你這麽個大美女。我就常和他說,要他好好和你相處,一個科室就是一個屋簷底下,跟一家人沒什麽差別的。對吧,妹子?對吧,孩子他爸?孩子他爸說,同事麽,同事麽。妹子渾身落滿小米。

  八點整,區琦站在物業管理辦公室的門口。

  一個看上去隻有十八九歲的大男孩坐在沙發上,手裏拿了本足球雜誌,平頭,額前的一縷發染成了杏黃色。

  有事嗎?男孩問她。

  她說,我家房頂漏雨,漏得厲害,一晚上能接一臉盆呢,漏在床上。

  你登個記吧,男孩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後,拿出了一個海藍色文件夾翻開遞給她。前麵已經簽有好幾個名字,名字後麵是上個月的日期。區琦問,今天幾點能修?

  幾點也修不了,男孩顯然覺得她孤陋寡聞,語調裏已沒了熱情。

  為什麽?

  看來你是新住戶,房頂漏雨是老問題,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們也沒辦法。

  那你幹嗎要我登記?解決不了登什麽記?區琦氣惱得將圓珠筆扔到桌上,掉頭就走。

  走到門口看見那塊專門寫上下班時間的黑板,今天用的是紅粉筆,胭脂紅,豔麗而妖媚。她重又折身回來。男孩以為她又要跟他理論,急忙說,沒用的,誰也解決不了。

  她說,門口的上下班時間是誰寫的?

  男孩說,幹嗎問這個?

  就問問,字寫得不錯。

  謝謝誇獎,我寫的。

  你,不可能吧?你幹嗎要天天寫呢?時間又不變。她盯著男孩的麵孔,觀察著他表情的變化。

  男孩很世故地一笑,說,這年頭,誰不是領導讓幹啥就幹啥,反正又累不著,不就幾行字麽。

  你們領導幹嗎總要你寫上下班時間?

  這你就老土了吧,男孩很得意,領導說了,這叫門麵,是形象問題。

  男孩的得意逗得她樂起來,她笑著說你們領導可真有一套。其實她想說你們領導有病,但有病的人將自己的病上升到了那麽高的高度,她便不好說什麽了。

  區琦往家走,看見樓頂上鄰居家的男人披著雨衣在忙活,趴在樓簷上朝下麵的老婆喊,趕緊進屋去,你又上不來,著什麽急?區琦看著,不禁想起兩個曾經讓她差點結了婚的男人:大她十二歲的男人,和大她三歲的男人。

  大她三歲的男人很瘦,瘦得可憐,瘦長的臉,瘦長的身材,說出的話卻總是肥嘟嘟的,嘮嘮叨叨,黏黏糊糊。男人說那是他常年守身如玉落下的毛病,沒個女人說話,隻能自己跟自己說,跟電腦說,跟相機說。男人是搞電腦設計的。在男人肥嘟嘟的話語裏,區琦和他談了四個月。肥嘟嘟的話像肥肉一樣,膩人。但大家都認為他是不可多得的。一個很大的原因是那個男人和區琦一樣是條婚姻的漏網之魚。母親說,這個年齡沒結婚的人可是稀有的,像你這個年齡不好找這種條件的,若是找個離婚的,可不行。母親怕人家說她的女兒做二房,當後媽,那是很沒臉麵的事。何況,那個男人脾氣好得難以想象。母親說,找個人有疼有熱就行了,人一輩子不就是圖個心情好麽,人脾氣好,老實誠實,不拈花惹草,女人才能把飯吃得香甜,否則吃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蠟。區琦拿不定主意,就廣泛征求親朋的意見,實際上她清楚自己的心態,她隻是找自己日後後悔的理由,找寬解自己的理由,找勉強自己的理由。大家都說,很不錯的,對你那麽好,真是難得,誰沒缺點,要是棍子打都打不出個屁的人才叫悲哀呢。大家都說好,都說可嫁,自己也就不能反對了。

  一天,男人對區琦說,我們做愛吧。區琦想了想說,做吧。她知道做愛是必須的,早晚的事。她想,也可能把愛做了,就踏實了,踏實了,也就又多了個嫁的理由。男人要擁吻她,她說,你躺下,別動。男人很乖地躺了下去,臉上帶了些羞澀。男人躺在床上弓起身子脫自己的褲子,褪到膝蓋時,為了貫徹區琦讓他躺著的命令,用腳很麻利地完成了脫褲子的工作。男人已經勃起,衝天而立。男人說,你也脫了吧。區琦看著男人的那東西說,不。她目不轉睛地看,她知道自己需要認識它--總不能把自己交給不認識的東西吧?像根手指,腫脹的放大了的手指。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再看看它,看了幾分鍾,覺得仍然不認識它,而且也不認識自己的手指了。男人試圖起身擁抱她,試圖進入正規程序。她說,你別動,讓我再看一看。男人很好脾氣地躺了回去,順手抓了抓自己的毛叢。她認真地看了看男人抓過的地方,她看見有什麽東西在動,很輕微,但在動。她找到了動的東西,用指甲捏下來,進到了指甲裏,小心地摳出來,放到手心裏,細看。小米粒大小,三個,白白的軀體裏有著星點的紅,在動,有爪。她對男人說,你看這是什麽?男人起身來看,男人也不認識。她說,你不是很講衛生麽,怎麽還招虱子?

  區琦說的時候,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虱子,她沒見過這麽小的虱子。虱子,在記憶裏,小的時候招過一次,夏天小夥伴們在河裏洗頭,排成隊,一個挨一個,站在沒膝的水裏,彎著腰,頭發在水裏順水漂著,很是快樂,愜意。快樂就結束在虱子身上。有一天,她的頭皮癢得厲害,撓的時候捉下一個麥粒大小的東西,放在手心裏還迅速地爬。母親把她那經常漂在水裏的頭發,剪掉了,扔在地上,黃黃的一小把,她哭了。母親說別睜眼。母親往剩下的頭發茬裏撒六六粉,那是用來滅莊稼上蟲子的,滅人頭上的虱子很靈驗。現在想來那麥粒大的虱子應該不會是生來就那麽大,也應該有嬰兒期,或者是該有多個品種的。話說完的時候,她已經斷定了那三個小生物是虱子了,斷定了它的種類,根據它們生存的地點也就確定了它們的身份。它們告訴她這個等待著跟她做愛的男人跟妓女守身如玉去了,她在這一刻已經跟妓女畫上了等號,他正試圖拿那根戳過妓女的大手指來敲打她的自尊,羞辱她的清高。

  所有的血液都湧上她的頭,頭從未有過的大,大得要壓折她的脖頸了!血液在裏麵衝撞,要找個缺口跑出來。

  最後,血液找到了喉嚨,衝出來,滾,滾,滾。

  她吼的時候,覺得嗓子被撐破了,碎成了幾片。她用手捂住嘴,擔心血液會跟著這個詞流出來。沒有血,淚從另外的出口裏出來了。她不想哭,這沒必要,她對自己說不能哭,沒什麽必要。她的眼睛仍在流著一種水,流到嘴裏,讓她惡心。她知道必須把這種惡心吐出來,否則她會被憋死的。

  她吐,將流進嘴裏的眼淚都吐到那個男人赤裸的身上,呸,呸,呸。

  區琦最終原諒了那個大她三歲的男人。所謂的原諒是分開,不再提那件事情了。那個男人事後告訴她他很倒黴,他隻做了一次,帶了套,有防範的,不想卻沒防住虱子。男人說,在這次前他真的是守身如玉,他一直手淫。三十歲的那天,他向區琦要求做愛,區琦不同意。可是那天是他三十歲的生日,說什麽他也需要做一做愛了,要不他還算是個男人麽?區琦沒問他是否在三十歲的那天,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覺。這跟她沒有任何關係了。男人還說,他去了皮膚病醫院,醫生用刮光頭的那種剃刀剃掉了他私部所有的毛,他遵醫囑天天用肥皂水洗,十天就徹底消滅了虱子。他說,分手後,你能為我保密嗎?能,她真心實意地說。她知道,她不會說出去,有三重原因:第一,她明白潛意識裏自己一直希望男人犯一個錯誤,錯到使她有充分的理由了斷他們之間的感情,終止即將成為事實的婚姻;第二,她知道這關係到他的生存,名譽,愛情,婚姻,都是些大問題;第三,她覺得她沒有麵子,他將她和妓女放在同一個時間段裏對待,是種侮辱。藏起來,隻有自己知道。

  這個事情出來後,區琦有了一次外出進修學習的機會,三個月,足夠她忘記這份屈辱了。她在另一個城市裏遇到了唯一令她渴望婚姻的男人。

  大毒的太陽下,“年輕有為”騎了輛自行車,自行車架上有一個黃塑料的寶寶椅。這讓區琦想起來已經為人母的她也住在另一小區的頂樓。她趕上去,叫住她。“年輕有為”已經成為年輕有為的母親和妻子,毫無疑問,從那張帶著黑眼圈的臉上就知道她仍然每天六點就起床整理家務,甚至更早。她家裏的塑料袋肯定越來越多,買菜的,買牛奶的,買肉的,買尿片的,買洗衣粉的,買麵的,買米的,買煙的,買鹽的,買醋的。

  嘿,怎麽天天見不著你?忙什麽呢,你?

  吃的,穿的,孩子,老公,我可沒你那麽自在,那麽瀟灑,怎麽樣了,你?

  房頂漏雨怎麽辦?你家漏雨嗎?

  漏,漏過,找物業管理是白搭,即使是找到物業管理部門的頭,熟人,也白搭,他們修不好,還要請他們喝一氣,浪費,你就找那些專門修房頂漏雨的。

  哪找去?

  滿大街都是,我得走了,孩子等著喂奶呢。

  滿大街都是。她嘟囔著這句話,在大街上找起來。

  俏妹美容廳,玉嬌女按摩院,美妹足底按摩房,鴻運打字複印社,辣辣辣四川火鍋,心心相印情侶保健品店,楊玉環美容廳,天天過年,老幹媽燒烤,麥當娜美容院……一家挨一家,花花綠綠的門麵,美容的,燒烤的,打字的,賣飯菜的,小百貨的,都一樣的招搖,豔麗,令人眼花繚亂。就是沒有專修房頂漏雨的。在那些美容廳的女孩子看她看膩了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在那些並不精於理發的女人眼裏,她可能成為的人物--盯梢的、尋找花心丈夫和狐狸精的女人,撕扯,抓撓,鼻涕眼淚……是的,沒錯,那些跟著她轉的眼睛裏寫著呢。她的臉突然紅起來,她好像就真是那個滿腹仇恨的婦人一樣。她受不了了,那些穿著幾點布片、濃妝豔抹的女人的眼睛!她又想起那個大她三歲的男人,他可能就在其中的一家,粉色布簾的背後,招上了小米粒一樣大的虱子,他可能常常去,固定去一家,或不固定。有小蟲子在臉上爬,伸手去拂,是水珠。淚,這很荒唐,幹嗎會有淚出來呢?這很荒唐,她對自己說。淚流進嘴裏,怪怪的味兒讓她惡心,她重又惡心起來。她用手捂住流淚的眼睛,逃一樣地跑起來。

  回到家裏,躺在床上,她的淚仍在流著。她流著淚想到許多東西是有後遺症的,後遺症的形成不隻是在醫院裏。她原以為他和自己沒有任何情感的牽扯了。沒那麽簡單,這是一種無法索賠的事故,無法索賠的,也就無法徹底地結束。

  男人常常說,有需要幫忙的一定言語一聲。她從沒有言語過,房頂漏雨以前,她的生活簡單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有煤氣管道,飲用水樓下小店的男孩很樂意掙一元錢,她由此及彼地知道,現代社會裏,體力活動互助組式的家庭正在減少,由此多了許多像她一樣留守孤獨的人。

  她撥通男人的電話,喂,男人膩嗒嗒的聲音絲毫都沒有變化。她張開的嘴唇決定不再對油膩的“喂”作出任何回答,她輕輕地放下話筒。還是自己來吧,獨立自主,自力更生。

  她一直覺得聲音對女人來說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盡管聲音對男人來說也有作用,但絕不像對女人那麽深刻。曾有一個女友喜歡一個男人,就是因為那個男人的聲音,她最終嫁了他,其實最終是嫁給了那個男人的聲音。女友說,沒辦法,就是喜歡聽他說話,同樣的話,就是喜歡聽他用他的聲音說出來,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有這種聲音,我絕不嫁他,除了聲音之外,確實沒有可嫁的。她知道,剛才那男人的“喂”如果從另一個人的嘴裏出來,或者是說從其他人嘴裏出來,她都不會把已張開的嘴唇再閉上,她會用客氣的或嬌媚或命令的語氣說,說她想說的或不想說的。

  大她十二歲的男人,最初使她產生好感的也是聲音。那聲音,不肥不膩幹淨利落,沉穩而厚重,有種天然的掌管他人的力量。一種讓人尤其是女人產生信任的聲音,那聲音厚重到使你覺得它是有形的,固體的,不變更的,可以依靠的。她曾依靠著他的聲音,做了一個橘紅色的夢,關於婚姻的。

  第一次見麵,天氣很熱,太陽很毒,男人像是太陽蒸出的一個發麵餑餑,圓圓的,胖胖的,汗津津的。男人邊跟大家寒暄,邊用手不停地做著從前額向後捋頭發的動作。做的是動作,其實那裏已沒有幾根頭發了。男人說,這天兒,真讓人受不了。男人看了區琦一眼,區琦看見了男人頭頂上幾根珍貴的頭發,分三小綹排列在白麵饅頭一樣的頭頂上。

  第二次見麵,是一周後的夜晚,男人請區琦吃飯。區琦想了一周的時間,對可能存在的第二次邀約說不,因為她不喜歡胖子,何況是一個離婚的禿頂的胖子。頭三天是真心實意地想,後三天隻是安慰性地想。她覺得沒有第二次了,要有,早出現了。第七天傍晚,男人的電話來了。男人說如果您願意,我打算今晚請您吃飯。行,她脫口而出。沒有任何多餘的內容,電話幹淨利落地掛斷了。帶區琦的老師是個嚴厲的老太太,鼻子眼睛嘴巴平日裏總是繃得緊緊的,一副時刻打算跟人理論的樣子。嚴厲的老太太用嚴厲的眼睛嚴厲地盯著她,用嚴厲的語氣說,趕緊回去打扮一下吧,注意觀察他的細微動作、表情,細微的部分才是最真實的,要用最短的時間搞清楚他的真實心理,防止上當受騙,四十歲的離婚男人,是情愛心理最複雜的群體。

  接下來的兩個月,區琦再也沒有跟嚴厲的老師探討過這個男人,因為她覺得通過她自己的觀察,已經掌握了男人的底色--豁達大度,豪爽正直,是人類中一個不多見的優良品種,可以托付終身的。隻是有一點讓區琦有些費解,那就是男人的前妻,她為什麽會放棄這麽優秀的人?區琦慶幸他被那個女人放棄,使得她在這個世間能遇見他,守望他,陷入愛情的沼澤裏。男人發麵饅頭樣的身體,已經成為她內心遮風擋雨的屏障。

  盡管嚴厲的老師一再主動地告誡區琦,找不出缺點的人是最可怕的,不是沒有缺點,而是被狡猾地掩藏了起來,一定要瞪大眼睛,仔仔細細地找。找清楚了,找準了,才有接受的心理準備,婚姻中才能夠處變不驚。可她不打算再找了,她對自己說完美的人是存在的,比如令世代人民敬仰的周總理。

  區琦決定嫁給他,或者說決定與這個男人的關係發生實質性的變化。有這個念頭是在去了男人的家之後,在男人兩室一廳的家裏,區琦明白了為什麽有那麽多的女人心甘情願地為男人操勞著,心甘情願地扮演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賢妻良母的角色。那原因就是被需要著。男人的家裏整齊但不整潔,家具上蒙著灰塵,地上散落著男人的頭發和拖鞋走過後的腳印。那些頭發和腳印規律地集中在通往臥室、洗手間和廚房的方向上,像田間小路。臥室內出人意料的是沒有婚床,兩張單人小床相對靠牆放著,兩個落滿了灰塵的床頭燈以同樣的姿勢站立在兩邊的牆上。區琦突然覺得有股很熱的東西湧進眼睛,她看見了這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愛的缺憾。她知道這裏的灰塵需要她去擦拭,這裏的地板需要她去拖洗,這房間裏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需要她在天黑的時候,在寒冷的冬夜,在橘紅的燈光下,在冒著熱氣的飯桌前等他們回來……

  有句古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就在區琦苦苦地尋覓了二十天,雨季眼看就要過去的時候,區琦在人民商場對過的樹蔭裏看見了兩輛破自行車和兩個蹲在地上用紙條卷煙卷的老人,他們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塊牌子,上寫著“專修房頂漏雨”,字是用石榴紅的油漆寫的,工整而刺目。她朝著他們喊,大叔,修房頂嗎?抬起來麵對她的是兩張厚道、吃苦、誠實的臉。區琦認識這樣的臉,父親的、祖父的、叔叔大爺的,每一個在太陽下勞作的臉都是這樣的,隻能看得出他們的辛苦卻看不出世事的變更。這樣的臉告訴你他們是可以值得信賴的。

  他們用很重的菏澤鄉音說,要修樓頂,姑娘你可是找對人了,俺們的技術可是一頂一的,人民商場的樓頂就是俺們剛剛修好的。說這話的時候,他們一起仰臉看著人民商場的樓頂,手指熟練地撚著已經成型的煙卷,那份專注和依戀令人感動。

  很快就談妥了,區琦留下具體的地址門牌號,下午三點他們去她家看樓頂情況,然後根據具體情況再定整修方案。他們告訴她,方案有兩種:一種是重修,也就是把她原來的樓頂揭掉,重塑一個;一種是零修,修修補補,像給衣服打補丁。前者按平米計算,每平米12元,後者按用料的斤數計算,每斤5元。

  下午兩點,區琦正在睡午覺的時候他們就來了,他們說修樓頂用的料適合高溫操作,太陽越毒,樓頂越熱,效果就越好。區琦明白了他們為什麽有著黑紅色的皮膚了。他們進門來看了看漏雨的痕跡,並上到樓頂進行察看。她聽見他們的布鞋在樓頂上踩著沙粒的聲音,一遍一遍,角角落落。她倒了兩杯水用扇子扇著,等待他們下來。

  門再次被敲開的時候,那兩張憨厚的黑紅色的臉已換作了三張年輕的挑釁的不耐煩的臉,三張入室搶劫的臉。她試圖將三張臉關在門外,他們卻麵對她的恐懼笑了起來。

  你們是什麽人?

  我們來給你修房頂的,對吧?修房頂,對吧?小眼睛長臉的興奮地說著,六個眼珠子一起聚攏到她起起伏伏的胸脯上。

  那兩位年老的人呢?她向三張臉的後麵看去,她想可能搞錯了,給她修房頂的是兩張憨厚樸實的臉,他們剛剛還在她的房間裏待過,他們的汗臭味還沒有散去,他們的布鞋剛剛還在大毒的日頭下碾著她房頂的沙子讓她感動不已。

  他倆是我們的業務員,隻負責聯係,施工收款都是我們哥仨的,明白了嗎?小眼睛長臉的說,他堅持把幹活和收錢說成施工和收款。

  她看著六個眼珠子離開她的胸脯,盯向她房間的牆壁、衣櫃、書桌、電腦、書架,認真仔細,仿佛它們正在漏著雨,她的胸脯也在漏雨。

  沒有結婚照,一個牙刷,挺時髦的獨身女人,這房子漏得不輕呀。方臉留小胡子的說,說給他的同伴和她聽。

  區琦說,你們走吧,我不修了。

  小眼睛長臉的和他的兩個夥計,嘴裏發出嘿嘿的聲音,走到門口,把兩個盛滿黑年糕狀東西的鐵桶提到她麵前一晃,說,九十斤,淨重,然後提著兩個黑色的鐵桶上了天窗。

  她飛快地轉身鎖門,撲向電話。她需要個男人來幫助她,在那三個男人從她的房頂上下來敲之前,一個男人,扮演丈夫或者男友的男人,和他們算賬,用性別告訴他們不要心存欺詐……

  她想起瘦得可憐的男人曾經的許諾--有需要幫忙的,言語一聲。

  喂,男人肥膩膩地回應她帶了顫音的喂。

  喂,她說,是我,我修房頂,來的人不太像好人,你能過來幫幫我嗎?

  對不起,實在抱歉,我正忙著呢,男人笑了一下,因為男人和她都聽見另外一個女人在笑著模仿這句禮貌用語。電話在男人的笑聲裏斷開。她沒有被拒絕的思想準備,她一直記得男人曾聲淚俱下地告訴她,有需要幫忙的,言語一聲。她相信眼淚裏的真誠,她以為這句話後麵隱含著的隻有一個意思--我會幫助你。她撥電話的時候,甚至想到男人會感激她給他一個平衡愧疚的機會。

  樓頂上發出老鼠啃木頭的聲音。區琦恐懼地聽著。聲音長了蜈蚣的千萬條爪子爬行在她的頭皮上。她重新撥電話,是誰並不重要,她的耳朵必須聽見和蜈蚣的千萬條爪子無關的聲音。

  你還好嗎?喂,你還好嗎?怎麽不說話?兩三年了不見了,你還好嗎?

  是他!

  眼淚翻身躍出,更多的眼淚擁擠在她的鼻腔和喉嚨裏。她想說我很好,你好嗎?可她發出的隻是一些麥麩皮一樣的碎片,大量的,碎片……

  眼淚,洪水一樣卷起頭皮上的蜈蚣流去,千萬條的爪子在水麵上死亡。她的頭像是剛剛洗過一樣的輕鬆,帶了洗發水的香氣。

  哭累了,平靜了,輕鬆了,她說,對不起,剛才我有點心情不好。

  跟我有關嗎?男人很小心地試探著。

  她想說,我以為能夠忘記,可是做不到……我以為自己一個人能應付生活,想不到會有需要男人幫忙的困難……她咽咽唾沫說,沒什麽,哭一哭就好了。

  沒什麽,哭一哭就好了。以前,她也對他這麽說過。

  以前的那個中午。

  她打算和他發生實質變化的中午。

  她打算完善愛情的中午。

  他們吃著飯,用眼睛熱烈地交談著。他十三歲的孩子在和同伴踢球。他的孩子把這個中午留給他和她。他們的眼睛激動著,他們聽見對方的心在跳動。他們放下手裏的碗筷,她和他都知道,再吃下去就太矯情了,他們早已不在吃飯,他們隻是把白米一粒粒地往嘴裏送。他們抓起彼此的手,微笑著,手牽著手向臥室走去,像走在傍晚的林間小路上。他們牽著手路過孩子的床,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麵的太陽,笑了笑。他們把太陽阻擋在窗外。把整個世界阻擋在窗外。那個在足球場奔跑的十三歲少年。

  男人胸前的汗毛往同一個方向倒伏著,如同一片神秘的叢林,她用手指梳理著它們,閉上眼睛,嗅著它迷人的芬芳……等待著男人帶領她穿越,攀登,飛升。

  男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混亂、惱怒!如同一個優秀的做好一切起飛準備的駕駛員突然遭遇了發動機的失靈,男人懊惱地捶了一下床板。區琦睜開眼睛,看見了男人眼裏的絕望。

  她知道男人需要安慰,她說,這沒什麽的,第一次難免的,可能是太緊張了,沒什麽的。男人說,還是去吃飯吧。男人試圖笑起來,笑給自己的眼睛看,他的嘴角使勁地朝眼睛的方向翹了翹。她和他重又回到飯桌邊,一粒粒地往嘴裏送。

  他說,趕緊吃完回去吧。他眼裏的絕望被一種很硬的東西替代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她說,不,我不會離開的。

  明智一些,這很重要的,你沒經曆過婚姻,你不懂,你以後會明白的。他放下碗,一粒未被送進嘴裏的大米,粘在他的下唇上。他站起來,去幫她收拾東西,他打定主意讓她退到他的窗簾以外。這裏本就是他和足球場上那個十三歲少年的。兩張相對的單人床,兩個落滿灰塵依牆而立的燈。

  男人把她的手指拿到唇邊親了親,把她的包放到她被親過的手指裏。她想說,我愛你,我不會走的,這真的沒什麽,我們可以治療,我可以不要那個事情。她說出的隻是一些碎片,麥麩皮一樣的碎片。

  哭過後,她明白了男人的絕望為什麽那麽強烈,那麽明白。男人是有經驗的,從那個離他和少年遠去的那個女人那裏獲取了經驗。她明白了這個優秀完美的男人致命的缺陷。這時,她知道男人的絕情不僅僅是為著她了,更為著他自己。沒有一個愛他的女人在眼前,在身邊,他就仍然是優秀和完美的。

  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她用被他親過的手指拂掉他唇邊的米粒,米粒掉在地上,眾多的米粒在兩隻碗裏看著。

  她知道那三張臉期待著再進入她的房間裏看她的恐懼,她起起伏伏的胸脯,她的衣櫥,孤獨的牙刷,電腦……

  她擦擦眼淚,從書架上的陶罐裏拿了錢揣在口袋裏,又從廚房裏拿了紅色的塑料桶,接滿了水,她要用水來驗證他們幹活的質量!驗證他們的真誠!她爬上天窗,對三個男人說,修完以後,我要倒上水,驗證一下,如果想訛詐我的話,我是不會付錢的,我會撥打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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