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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萬物生

  艾瑪

  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論語陽貨篇》

  下午最後一節課,站在講台上的胡圍突然聽到了自己體內坍塌的聲響。

  這是九月末的下午,陽光甚好,窗外的銀杏樹葉已經發黃,它們在微風中輕輕搖動,似乎隨時會流淌下一樹碎金。

  胡圍正在講解“環境正義”,諸多舶來品中的一個,不明所以地被學者們熱捧。隨波逐流,胡圍甚至已在中文核心期刊發表過十多篇與此有關的學術論文。然而在這個下午,胡圍突然覺得這一切就像是披了件虛幻的金衣,如風中銀杏,華麗過後不過是枯葉委地。胡圍再也沒有興趣講下去。

  他揮揮手,讓學生們都散了。

  他的碩士生林小蘇躊躇著上前,欲語還休。胡圍也衝她擺了擺手。

  胡圍是H大社會學係的副教授。社會學係最早在文史學院,後來又並入到政法學院。H大是一所理工科為主的大學,人文學科類學院在H大的地位,說得不好聽一點,就像個妾養的。而社會學係呢,並過來並過去都是庶出。政法學院法律係強掙了幾年,終於弄成了個大係,碩士點博士點都全了,老師們的日子稍稍好過了些,最起碼教授副教授的崗位就多出十幾個,上升的渠道相對通暢。同一年和胡圍到政法學院法律係的文扶同雖說學曆上比胡圍低了一層,但卻比胡圍早一年評上碩導。沒奈何,胡圍隻好放棄原來的研究方向,往法學這邊靠,識時務者為俊傑嘛。不妥協,哪來和諧?這樣他和其他幾位社會學係的老師都變成了法律係的碩導,到法律係去分一杯羹。胡圍現帶的碩士林小蘇就是環境法專業的女生,長一張瘦瘦的瓜子臉,說一口湖北腔普通話,脾氣倔得很。記得新生見麵會上胡圍曾問林小蘇,對環境法哪個方向感興趣?林小蘇撅著嘴,一隻腳尖在地上劃了半天,反問胡圍道:“老師研究什麽的?”--這丫頭性子快得像把刀,讓胡圍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於是胡圍抿嘴兒一笑,說環境社會學。

  林小蘇老家在鄂西偏遠的山村,本科是在鄂州師範學院讀的,能考上H大的碩士研究生,應該是很能吃苦讀書的女孩。像林小蘇這樣的學生法律係的老師們都不愛帶,真正的寒門學子,祖祖輩輩談笑無鴻儒,世世代代往來盡白丁,指望得上什麽呢?但胡圍知道林小蘇這樣的學生是吃得苦的,也更耐得住做學問的清寒,盡管基礎可能差一些,但一旦走上正軌,往往會有突出的表現。當然要不是這個中午發生的事,胡圍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對林小蘇原來抱著這樣大的期望。

  這天中午,胡圍正在辦公室做著上課前的準備,林小蘇敲門進來,跟他說要提前畢業。這讓胡圍很驚詫。林小蘇學習非常用功,可是效果並不好,專業基礎理論知識的缺乏影響著她的吸收。胡圍為她製定的培養計劃,第一年基本上都是在惡補理論。胡圍希望在接下來的兩年,林小蘇可以奮起直追。胡圍反感隻是為了一紙文憑而讀研的學生,他們不但在浪費自己寶貴的青春時光,也是在浪費國家的教育資源及老師的時間。胡圍不希望林小蘇是這樣的學生。

  胡圍對林小蘇說:“院裏關於兩年畢業的規定你應該很清楚。”他想提醒小蘇,讓她知難而退。

  林小蘇目光躲閃,說:“老師,王主任說,隻要你同意--”後麵的話她沒有說完,可是已經足夠令胡圍震驚了。前一陣她拿了張書單,這書單跟他這個導師開給她的有很大的差異,看著非常眼熟。在一大堆專業書目中,有一本朗格的《十九世紀西方音樂文化史》。估計是博士生導師、法律係主任王蓀開的,他年年在給學生的書目裏都有一兩本藝術方麵的書。拿文扶同的話來說,好像不開一兩本這類書,學生會以為他不懂藝術。王蓀這家夥離異多年,一直不肯正經結個婚,多次跟女學生鬧出緋聞,小姑娘要抓住他,比抓條泥鰍還難。關於林小蘇,胡圍也聽到一些,但他並沒有當真。這是一個人人都可以成為新聞垃圾的時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可以生長出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消息。真正令胡圍震驚的是王蓀對林小蘇的許諾,院裏對提前畢業把關很嚴,需要經過嚴格的篩選,可是王蓀一句話就將這一切跨了過去。如果製度形同虛設,正義又從何談起呢?

  傍晚胡圍回到了位於學校附近的家,一所幹淨、安靜的農家小院。胡圍不久前才租下這個小院,和妻子齊粱過起了半隱居的生活。這個小院築在一個高台上,視野開闊,三間房子方方正正的,一條新鋪的青磚小徑將院子一分為二。小院一邊種著各種蔬菜,一邊是一棵高大的柿子樹,樹上結滿了果實。樹下放著兩把竹椅,乃夫妻倆聽風觀月之所。

  教馬哲的齊粱是個素食主義者,素食主義的齊粱正在準備兩個人的晚餐。他們十歲的女兒胡小米學鋼琴,平時都住在鋼琴老師兼姨媽的齊粟家,一般隻在周末的時候才回來。小米是胡圍和齊粱的女兒,但小米從來就不認識他們,她在她自己的世界裏,那是個無人能抵達的世界。齊粱的姐姐齊粟偶然發現小米對鋼琴有興趣,就把她帶在身邊教她彈鋼琴。上帝把小米通向這個世界的門關上了,但上帝給小米留了一扇窗,小米很快就學會了用鋼琴對這個世界竊竊低語。

  晚餐的菜肴是從院牆上摘下的新鮮扁豆、木耳菜,蔥、辣椒和黃瓜也是從院子裏現摘的,簡簡單單烹一下就有濃濃的蔬菜清香。富起來的院子主人高高興興地搬到城裏的高樓大廈去了,把一院子蔬菜作為對胡圍和齊粱的饋贈。齊粱喜出望外,買了一些新的蔬菜種子,見縫插針地種在小院裏。現在這個院子看上去草木葳蕤、生機勃勃。

  齊粱吃著飯,對胡圍說:“下麵那個人,問你好。”--似乎這件事很可笑,齊粱說著,嘴角一挑,無聲地笑了。

  下麵那個人,指的是租住在高台下的一所小院裏的中年男人,待人熱絡、謙卑,說著一口陌生的方言。每天早出晚歸,做著一項諱莫如深的小生意。每次遇到胡圍齊粱,都會謙恭地說聲“教授好”,身體力行地踐行“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基本方針。他的女人寡言少語,兩個孩子不幸都是殘疾。

  坐在齊粱對麵,胡圍感到自己慢慢恢複了平靜。

  馬哲老師齊粱是H大年齡最大的講師,她就像個勞動模範,每年都要上三四百節課,且從無抱怨。她吃素食,獨行,是少見的行動多過語言的女人。樓房倒塌、火車相撞、飛機失蹤,她從不談論,卻胸懷悲憫。

  胡圍時常能感到齊粱瘦削的身子裏近乎寬廣的胸懷。他們第一次見麵,年輕的胡圍腦海裏霎時閃現出馬克思給燕妮情書中的一句話:埋在她的臂膀裏,因她的親吻而蘇醒。這個晚上,胡圍無疑也需要這樣的親吻。

  齊粱去看小米和齊粟,把數碼相機裏小院子的照片放給她們看。齊粱的那款尼康D300相機把一個活色生香的小院端在齊粟麵前,碧綠的蔬菜、柿子樹、老式青磚、齊粱的金地小紅花長裙,看上去都很美。

  小米看了一會,自顧自走開去,在陽台上慢慢打著轉。陽台上擺了幾盆指甲花,開得正好。小米轉著圈,眼睛一直看著那些花兒,目光就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

  齊粱對齊粟說,姐,我要你和小米都搬過去。齊粟的眼裏甚至慢慢有了淚,這是她最親的兩個人。

  齊粟輕輕拍了拍齊粱的臉,說你和胡圍再商量商量,小米熟悉這裏了,換個地方又不知道要怎麽樣了。

  齊粟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來的,三十年前市裏給專家們修的房子,半山位置,一梯一戶,齊家在最僻靜的西頭一樓。她們的父親生前睡眠淺,容易驚醒,這房子做過非常好的隔音。

  齊粱把頭靠在齊粟的肩頭,握著齊粟纖細的手。小時候齊粱嫉妒過這雙手,十指蔥根般,又異常靈巧,一同開始練鋼琴的,小湯加拜厄,一年後齊粟六級,齊粱四級。

  齊粟十六歲那年,適逢有位本市出生的著名鋼琴家回家鄉做匯報演出,齊粟被從全市近千名學鋼琴的孩子中挑選出來,將與鋼琴家一起四手聯奏一曲捷克音樂之父斯美塔那的《伏爾塔瓦河》。演奏會在人民會堂開,全家人將盛裝出席。齊粟白衣黑裙,齊耳短發襯得麵如滿月。齊粱是如此嫉妒,以致齊粟約她早點到人民會堂再去練練那台斯坦威時,齊粱拒絕了。這也是後來她一直不能原諒自己的。

  晚上齊粟沒有在演奏會上出現,她消失不是一台演奏會的時間,而是整整三年。三年後的一個黃昏,上高二的齊粱放學回家,看見齊粟穿著舊時的衣裙,坐在父母中間看電視,父母各自拉著她的一隻手,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這個女兒又會不見了。齊粱在浴室的地板上發現齊粟換下來的衣服,帶著酸臭味的粗布衣服,是隻在農村題材的電影裏見過的式樣,褲腳已被劃拉成一縷縷。抱著那堆衣服,齊粱忍不住淚如雨下。

  她是怎麽不見的,又是怎麽回來的,這三年她在哪裏,怎麽過的,到底發生了什麽,齊粟從來不談,家人也不問她。齊家人就當都沒有活過這三年。

  父母趁齊粟睡著的時候,細細打量這個失而複得的女兒,他們看見她額頭的傷疤、肚子上駭人的蜈蚣狀疤痕、腳底上的血泡,兩個老人再次悲痛欲絕,相擁而泣。

  住到村子裏後,胡圍兩口子早晨都是在雞叫聲中醒來的。

  一天天還未亮,齊粱把頭抵在胡圍的頸窩裏,說,圍,原來雞鳴聲是這樣的,寂寞。

  素食主義的馬哲老師齊粱很少有這樣直指內心的表述,她總是很平靜,是風也吹不皺的一池春水,旖旎風光都暗湧在波瀾不興的水麵之下。認識齊粱不久,胡圍就卸下了所有的鎧甲,在她麵前還原成真。胡圍也常常回想他們一度充滿沮喪的新婚旅行,如果換成另外一個女人,他胡圍今天又該是什麽樣子?總之,遇到她,他便好了。

  “原來雞鳴聲是這樣的,寂寞。”

  天色還暗得很,齊粱從雞鳴聲中聽到了寂寞,她有沒有內心非常寂寞的時候呢,即使是自己陪伴在她身邊?還有小米,哦,小米,總是在一個人的世界裏的小米……沉思讓胡圍徹底清醒過來,他沒有用語言回應齊粱,他把齊粱摟緊了,想起了童年在湘西北鄉村的許多夜晚,總是在雞鳴聲中迎來光明。在黑暗的長夜中,做村莊這個社區裏唯一一個守夜人,司晨的雞該是多麽孤獨啊,它對公益的忠守不是出於責任,也不是出於義務,而是一種天性,人類隻能寄希望於通過教育來獲得這種品質。可是胡圍也清楚地看到現今的教育更多的時候隻是使人愈來愈多地喪失這種品質。

  這天的上午政法學院有一場學術講座,齊粱三四節有課,兩人早早起來洗漱,準備上午各自忙完,下午一起去看看齊粟和小米。兩人坐到停在屋前路邊的汽車上時,發現有幾個老人蹲在各自的院門口看著他們--這一幕讓他們一下意識到他們真的是住到了村裏。那位說一口陌生方言的中年男子一手抱著一個下肢殘疾的孩子上了一輛小麵包車,他們坐的車經過胡圍他們身旁時,中年男子將身子從後座的窗戶裏探出來,愉快地與他們打了個招呼。

  清晨的鄉間公路行人稀少,又無紅綠燈,車跑起來很通暢。

  “你看到那兩個孩子了嗎?真可憐。”齊梁沉默了一會,對胡圍說。

  齊粱默默看著窗外,想到了齊粟。記得剛回來時齊粟不願意接觸他人,沒有再去學校。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彈鋼琴,還有看父親收藏的一屋子書。齊粱想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齊粟,一群花朵般的女孩兒,嘰嘰喳喳擠了一屋子。齊粟局促地坐在桌子邊,羨慕地看著她們,一隻手在桌麵上摸來摸去,看上去是那麽可憐。齊粱覺到了自己的殘忍,她自己慢慢也跟那幫朋友斷絕了來往……後來有了小米,小米就像陽光,照進了齊粟的生活。齊粟接送小米去特校的時候,坤包裏總是放著一把手柄上鑲有綠鬆石和珊瑚的彎刀。這把彎刀是她們父親的一個從事高原湖泊研究的老朋友送的,黑色牛皮的刀鞘,拔出來時刀的寒光能讓人眼睛生疼。父親一直把它藏在箱底。有一回齊粟往包裏放刀子時被齊粱看見了,齊粟害羞地一笑,對齊粱說,以防萬一--那些她曾遭遇過的萬一?齊粱胸口疼得厲害,趕緊將目光挪向窗外。

  胡圍開著車,沒有吭聲。他一出門就看到了那兩個孩子。其中一個是女孩,四五歲的樣子,下肢像草繩一樣纖細綿軟。中年男子把她夾在腋下出門,她扭過頭看胡圍和齊粱,臉非常髒,可眼珠子黑亮黑亮。胡圍有種不好的感覺,好像她的父親--可能是她的父親--那個中年男子,會傷害那個可憐的孩子。總是會有不幸的人,任何時代都無法避免。胡圍想起了十二歲那年的春天,那個偶然從村子裏路過的瘋癲少女……胡圍忽然很想小米,再有一個多月小米就放暑假了,小米可以在齊粱的菜地邊上種她喜歡的指甲花。

  早上的空氣很清新,胡圍看了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齊粱,她默默地看著窗外,一把烏油油的頭發鬆鬆地綰在腦後,看上去是如此落寞!胡圍用左手掌住方向盤,騰出右手握住齊粱安靜的左手。他們沒有再說話,路在他們麵前蜿蜒伸展,似乎永無盡頭……

  來做學術報告的是國內一位非常有名的女性法律學者,這位了不起的女性不僅僅是一所大學的教授,她同時還是一家高級法院的副院長。慕名而來的老師學生擠滿了報告廳。文扶同也來了,他坐在一個角落裏衝胡圍招手。胡圍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後,文扶同跟他耳語道:“小隱,你看你的高徒林小蘇。”自從知道胡圍在村子裏租了房子,文扶同一直“小隱小隱”地叫他。

  胡圍順著文扶同的目光看過去,隻見林小蘇坐在第一排中心的位子上,她兩手握在胸前,身子僵硬地繃直著,表情很期待。胡圍歎了口氣。胡圍布置給她的研究課題,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身在曹營心在漢呐。

  報告很精彩,女院長用“合唱的法官,獨唱的學者”來形容自己當前在司法界和學術界兩頭奔忙的狀況。聽完報告出來,走在學校種著櫻花樹的道路上,文扶同對胡圍說,大名鼎鼎的B大法學院也不過是教會了學生幾個法律條文,連一點獨立自由的法律精神也沒有傳承給他們。女院長畢業於B大法學院,胡圍知道文扶同指的是“合唱的法官,獨唱的學者”這回事。從理想的角度來說,女院長應該是“獨唱的法官,合唱的學者”,這樣才符合司法獨立與學術自由的精神。但以目前司法和學術運行的相關狀態來看,胡圍認為女院長倒是說了句大實話,不過他也不打算替她辯解。胡圍知道一旦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又會招致文扶同的戲謔,啊哈,你們搞社會學的真是厲害,什麽都研究。文扶同這句話聽著還有另外一種意思,什麽都研究就是什麽都不研究,或是什麽都研究不好嘛。

  他們是同一年來到H大政法學院的,那是十二年前,都是海歸。家境優越的文扶同揣著一張哈佛大學法學院的“瑪斯特我夫樂”的學位,英文縮寫為“LLM”,這樣的學位胡圍也有一張,是在牛津拿的。來H大求職的時候,胡圍隻出示了他的博士學位,一方麵是因為在當時海外中國學子中,已有人開始稱“LLM”為“老流氓”。那些搭改革開放的便車賺了點錢的中年律師,還有部分官員到海外進修時,遊山玩水逛紅燈區之餘也會拿個“LLM”回國,算是塑個金身,“老流氓”也因此得名。當然胡圍不出示這紙文憑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對法律已了無興趣,法學在他看來儼然已是現今所有文科類學科中最虛偽最貧困的一門。時過境遷,現在“LLM”在國內別說進高校,就是進個律師所都難。不過文扶同的“LLM”出自名門,一說哈佛人人起敬,畢竟在H大,哈佛就像藏在榮寧兩府深處的大觀園,不是人人有幸得以親瞻的。“LLM”比起“PHD”(博士學位)來是低人一等,但哈佛的“LLM”不是大觀園的釵黛,也是襲鴛平之流,雖說是個丫頭,但是有些體麵的丫頭,平頭人家的小姐隻怕還比不上呢。文扶同故去的老父親曾是市法學研究所的所長,桃李遍天下,在學界數得著的得意門生為數不少,因而文扶同拿到手的課題都頗有分量,這幾年也出了點成績,在那些土博士出身或是像胡圍這樣“走偏門”的同仁麵前,他自然也就有兩分自傲。

  “林小蘇昨天去找我了,想到我那兒去,我告訴她,除非是胡老師不想帶你了,否則,哈,沒門。”文扶同搖著一隻手說。

  聽到文扶同的話,胡圍心情沉重,林小蘇這丫頭看來是不惜背叛師門也要提前畢業啊。

  文扶同欲言又止,躊躇半晌,說:“學生鬧著要提前畢業,不是因為工作有了著落,就是做好了準備考博。小蘇她……”他看了看胡圍,坊間的各種流言,他終究沒有再說下去。

  胡圍神色凝重,有些話,他早有耳聞。潛規則並不隻在娛樂圈。這些年來學界也不時暴露出類似的醜聞,令天下師者蒙羞……他想起了林小蘇剛來時的情景,單純樸素,要強而又有些莽撞。

  路兩旁的櫻花樹是初春才栽下的,一人來高。為了更好地成活,栽的時候枝葉都去掉了,光禿禿地立在路旁乍一看像兩排傷兵。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到了五月,風一吹,殘肢般的枝幹上卻突然地開起花來,一朵朵擠擠挨挨、期期艾艾的,而樹幹上纏繞的草繩和撐著的支架都還沒有去掉呢,就這樣不要命地全力以赴地開起花來!胡圍記得當時看到那些花兒,人一下子就像傻了一樣陷入悲傷。

  胡圍停下腳步,手撫身旁一棵櫻花樹的樹幹對文扶同說:“扶同,你這一生中有沒有,令你不安的事?”他想起清晨遇見的那個小女孩,那雙黑亮黑亮的眼眸。

  “就是那種,會讓你……guilty,對,guilty,你知道……”胡圍揮著手,皺著眉,不知該如何準確表達,那種無法忘懷卻又難以啟齒的感受再次襲來。

  他想起了十二歲那年的春天,那個瘋癲少女被幾個無賴拖進山洞前,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眸驚恐地看向他的情景……多少年來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他想跑開的,但他們把他也拖進洞去,嬉笑著把他和那個衣衫襤褸的可憐少女推搡到一起。他抱緊雙臂,本能地感到羞恥和罪惡。他們一邊汙言穢語,一邊攢住他纖細的胳膊,拉直了它去觸碰女孩的胸乳。他拚命掙脫出來跑掉,不知道為什麽,他卻沒有向人求救。也許當時年少,他不能確定到底會發生什麽。這一天陽光可以稱得上明媚,鳥兒在黑壓壓的鬆樹林裏歌唱,牛安靜地在山坡上吃草……他不顧一切地往山下狂奔,開滿花朵的野薔薇枝條劃破了他赤裸的足踝。大人們在山下的稻田裏幹活,不時有年輕男子直起腰來吼一聲當地的“胡呐喊”--哦嗬嗬呀,妹啊,呀嗬!他從他們身邊跑過,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他心跳得厲害。他並不是第一次聽辛苦勞作的男人吼“胡呐喊”,隻是這一天格外令他心驚肉跳。“哦嗬嗬呀--妹啊,呀嗬--”他仿佛受到了驅趕似的一直奔跑,直到跑到筋疲力盡方才停下。過了幾天,那個少女卻在鄰村的水庫裏不明原因地漂了起來,人們把她撈上來擱在長滿盤根草的地上,她臉朝下躺在那,一隻手臂別扭地折在腫脹得變了形的身子底下,那姿勢看上去仿佛她正在承受著莫名的巨大的痛苦。胡圍看了一眼,一個人逃也似的離開了那群看熱鬧的村民。

  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後來他再也無法忘記掉這件事,不管是他打架鬥毆的青春期,還是後來在異國他鄉埋頭苦學的青年時代。當然他也有過幾次戀愛,和不同膚色的女孩。活潑健康有爽朗笑聲的女孩總能吸引他……開始都千篇一律,他總是循著她們的笑聲追尋而去,她們的笑聲對他似乎是一種安慰。在周末,他騎著單車,格子襯衫的袖子隨意地上卷,似乎不經意露出的肌肉也曾令那些花朵般的女孩發出尖叫……他不是不想做一個護花使者,但無一例外的是每一次戀愛都難以進入到那種親密無間的狀態,無論是繾綣低纏,還是勁風折柳,他實在是都做不來。久而久之,他的女友們開始戲謔地叫他:中國病人。

  “Guilty?”文扶同也停下來,饒有興趣地看胡圍。他端詳了胡圍好一陣,笑著說:“美滿的婚姻是令人難舍的正餐,但是如果正餐之後依然感到需要下午茶和餐後的甜點,那也是可以理解的。Love isnt guilty。”--他以為胡圍愛上了妻子之外的某個人。

  胡圍也笑了,說:“真是雞同鴨講,就像齊粟說的,你呀,活在另外一個世界。”就有這樣的人,他們格外被上天垂愛。胡圍卻也並不羨慕他們,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人人生而平等。但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法律卻無法做到讓人人平等--就連上帝也不能。

  聽到齊粟,文扶同的眸子裏有一瞬間亮光一閃,但很快這亮光就像粒小火星似的熄滅了。

  文扶同的妻子一直在美國,夫妻倆聚少離多,慢慢兩人就淡了,最後以離異收場。後來胡圍安排他同一直獨身的齊粟見過一麵。

  一見齊粟,文扶同驚為天人。

  但齊粟對文扶同卻淡然得很。後來,齊粱問齊粟,齊粟望著窗外發了半天的呆,才微微一笑,說:“倒不是個壞人。”齊粱也知道,對齊粟來說,文扶同活得可能太好了些。

  “另外一個世界?齊粟她真是這麽說麽?”文扶同追問胡圍。

  胡圍笑而不答。這個新時代的太平紳士如果知道齊粟的經曆,他是否有勇氣承受她的過去呢?

  胡圍聽齊粱說過文扶同與齊粟第一次約會的情景。扶同聽說齊粟沒上過大學,就把他在哈佛的生活跟齊粟說了一遍,說完哈佛說H大,不過對前者是讚,對後者是貶。

  齊粱說,文扶同笑話H大的領導養魚出身,說他們對文科類學科毫無了解,宣傳H大時隻突出那幾個在H大短期逗留過的作家,不重視學者。他說得也對,領導都是搞海洋養殖出身,對文科的曆史不熟悉。但文扶同又說聞老隻是個詩人,不是學者。嗬嗬,人家當然不是學者,人家是被學者。齊粱笑著搖頭。令齊粱想不到的是,文扶同犯的這個小小的錯,讓齊粟不隻驚訝,而且覺得有趣,當時她笑得開心極了。

  --他真的連聞老的《楚辭校補》也不知道麽?齊粱曾經問胡圍。

  齊家的老爺子做過市圖書館館長,生前是有名的楚辭專家,齊粟齊粱耳濡目染,文史的功底是非常厚實的。胡圍知道文扶同犯了愛誇誇其談的老毛病,平時在其他同事麵前,文扶同出言謹慎,絕對不敢有超越專業領域妄加評述的言論,大約是知道齊粟未上過大學,所以有膽子信口開河。殊不知大學這種地方,隻能給你想知道的,你需要知道的它未必能給得了你。

  隔行如隔山。當時胡圍很俗套地回答了齊粱。

  胡圍決定做一個偷窺者。

  他們住的小院地勢較高,爬上房頂的一個小平台,可以直接看到坡下小院裏的情形。

  用作廚房的小屋旁有一張木梯,直達平台。以前的主人在平台上晾曬玉米。

  齊粱站在小院當中,看著胡圍爬梯子。

  梁上君子。齊粱笑著說。

  胡圍在平台上坐下來後,一言不發地看著齊粱點頭。

  胡圍雙手抱膝,唱起了一首英文歌:

  我看到花兒盛開,

  為你為我……

  我聽到它們哭泣,

  在滿是泥濘的小徑……

  夜幕四合,四周滿是啾啾的蟲鳴。齊粱收住笑容,陷入沉默。齊粱與胡圍第一次見麵,就發現胡圍在說話的時候是輕鬆幽默的,可是他不能停下來,一停下來就顯得很有負擔的樣子,他的眉宇間有種隱隱的哀愁。那時她就認定他也一定有著某種無法對人訴說的經曆,不同於大多數人的,就像她一樣。

  進入夏天後才種下的蔬菜大部分生長緩慢,齊粱時常給它們鬆土施肥,悉心對待每一顆蔬菜,很快就得到了回報。她已經收獲過一次小蘿卜菜,種子灑下去後,每日早晚澆水,不久就是一畦綠苗。在蟲子光顧它們之前,齊粱把蘿卜苗拔出來洗淨,做了一大碗綠的湯。鹽和清水煮出來的素淡的湯,稍稍有點清新的苦,單純的小米格外愛吃。齊粟愛這個小院子的安靜,有一回她也爬到屋頂的小平台上,看村子裏淡薄的炊煙和墨染似的山林,H大紅屋頂的房子在綠樹中……齊粟說,世外桃源似的。

  大家都感到了生活的美好。總是會有美好。

  一個下午,齊粱在給小白菜澆水,胡圍坐在柿子樹下備課。院門被輕輕叩響,齊粱走過去開門,是林小蘇。

  林小蘇是走了半小時的路過來的,鼻尖上有細細的汗珠。她站在門口,一隻腳伸到台階旁的一叢青蒿上來回擦拭,以便蹭掉鞋底上的新鮮的雞糞。看到齊粱,林小蘇嫣然一笑,說師母好。師母把林小蘇讓進來,沏了壺茶就退到屋子裏去。

  齊粱坐在窗邊的一張矮椅上,擇一把木耳菜。她隱隱聽到林小蘇的訴說,家人,生活,學業,她自己的未來。

  轉導師不成,提前畢業胡圍又不肯簽字,林小蘇很激動,忽然提高聲音說:“老師,沒錯他四十二了,可我也二十四了,不是十四啊!”

  齊粱驀然發現,出身貧寒的林小蘇,原來她什麽也沒有!胡圍該用什麽理由讓失去耐心的她放棄她奮不顧身爭取到的東西呢?

  人與人之千差萬別,有如萬物!

  就像文扶同,有一回他陪齊粟去接小米,從齊粟的包裏拿出那把鑲有寶石的刀子扔到沙發上,羅曼蒂克地對齊粟說,讓我做你的刀--他又何嚐知道什麽是刀?

  齊粱不由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胡圍一旦確定租住在這個村子裏的中年男人,他所謂的小生意,不過是利用那兩個孩子乞討時,胡圍馬上報了警。經查明得知中年男人從殘疾孩子的父母手中租了他們,把他們從僻遠的徽西帶到這個城市,租金為每人一年兩千。

  村民不解胡圍的憤怒,他們笑話教授的大驚小怪,說這個人還經常買肉給孩子吃,並不是壞人。齊粱聽到他們說吃肉,一陣惡心,差點吐出來。

  教授,孩子們不過是個廢人,回到家,可能連飯也吃不上呢,村民紛紛說。這讓胡圍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後都感到沮喪,而且羞愧。

  這個下午,齊粱擇著木耳菜,隔窗見坐在林小蘇對麵的胡圍一言不發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木耳菜是從鄰居院子裏移栽過來的,種在院牆邊。它們很快就適應了新的土壤,隻需澆水施肥,無需打藥捉蟲,短短兩三周就爬到半個圍牆那麽高。齊粱從未見過如此輕省的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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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小說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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