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人劉剛
我是發育很遲的那種人,就是在同齡人全麵發育的時候,我還頑固地用童聲說話。
我說,唐老師,劉剛老說話一個。
正在講台上專心看《參考消息》的唐老師被我一聲嗓子嚇著了,但他和平時一樣,隻是緩緩抬起頭,把眼珠子從鏡框上方鼓出來,很不高興地說,我沒聽到有人說話,就你在叫!給給給,給老子坐下!
委屈。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劉剛和別人都已經發育,他們說話,聲線很粗,以致詞句太重,浮不起來,乃是墜落在課桌下麵的嗡嗡之聲。嗡聲總是讓人平靜和困倦,唐老師不會在意這個。而我,沒發育,嗓門兒尖,在嗡嗡之中陡然一亮,跟黑夜裏陡然亮起的大燈泡似的,嚇人,討厭。
上麵這個例子也說明,我那會兒成績很好,做起作業來,非常專心。劉剛轉身和後麵女生說話,膝蓋無意識地搗到了我,我就會感到不高興。後來有一次,劉剛問我,你為什麽成績這麽好?我先謙虛一下,引用父母告誡我的話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什麽的,然後我又說自己不遲到不早退上課專心聽講回家做完作業才吃飯……劉剛聽後在我腦袋上摸一摸,笑著搖搖頭,說,你真是個好孩子。
因此,沒人會和我計較,我打不過他們,無需和他們去打架,他們也不會打我,因為你還沒發育。這是事實。有次,一個高年級的男同學問我借兩毛錢買個肉包子,我沒給,他就豎起手掌從我後腦打了一個操頭,這正巧被劉剛看到了,劉剛衝上去說,我就看不慣你這種以大欺小欺軟怕硬的蝬人!然後和那個高年級的打了一架。那個人雖然高我們一年級,但打不過劉剛。按我們那會兒的說法,劉剛是混過的,是江湖人士,是武林高手。
強中自有強中手
其實終其劉剛一生,他也談不上混過的,他的江湖幾乎沒有離開過紅光鎮,所謂武林高手更是扯淡。他被唐存厚一擊即潰,心服口服,所以他承認自己一輩子都打不過唐老師。唐存厚就是上述的唐老師,他是我們的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此人滿臉橫肉,聲音洪亮,雖然不高大威猛,但在夏天,我們可以看到他結實無比的小腿肚,那上麵也沒什麽毛,這還包括我們沒看過唐存厚長過胡子。講課之時,他不輕易走動,小腿肚跟樁似的定在那裏。劉剛以為所有老師都被他搞怕了,所以想跟唐存厚玩玩,結果後者邁動小腿肚走了過來,心平氣和地問:劉剛,你在搞什麽?
劉剛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這是習慣,他在這第一步上就錯了。為了彌補這一過錯,他不禁一條腿故意抖了起來。唐存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一根手指頂在劉剛的腦門上,劉剛隻得向後一仰,後排同學課桌上的書本和鉛筆盒順勢掉下,但他們不敢驚叫。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唐存厚的那根手指頂過。這讓我們一直對那會兒流傳甚廣的海燈法師的一指禪深信不疑。然後,在劉剛打算站穩甚至還手之前,唐存厚的巴掌已呼嘯而至,不偏不倚,直接扇在劉剛的臉頰、耳朵和太陽穴一帶。一般情況下,指印和眼花耳鳴會一直維持到放學,到了家才差不多消腫恢複。那年頭家長和學生還沒有這會兒這麽矯情,不僅如此,大多數家長都因為忙活,希望老師多負點教育責任。打,狠狠打,往死裏打,隻要不打殘廢就行。有的家長還咬牙切齒地告訴唐存厚,打殘了也是活該。劉剛的爸爸似乎就這麽說過。也就是說,劉剛想挑釁唐存厚,結果後者隻使用了毫無新意的日常招數就將他打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好一會兒都爬不起來。
你給我站起來!唐存厚命令道。
劉剛掙了幾掙,未必是為了接受這個命令,因為他理應站起來,但沒有成功。
賴地上有什麽出息,唐存厚冷嘲熱諷起來,然後亮起大嗓門咆哮道,起來!
這一聲吼有多麽響亮,我很難形容。據說,唐存厚上課,在校外就能聽到,隻是我從未遲到早退,無緣聆聽。他的嗓門本已如此驚人,何況一吼。
然後我們聽到劉剛坐在地上哭了,他哭得很傷心,一邊哭一邊哀告:唐老師,我爬不起來了。很顯然,這一哭,宣告挑釁的徹底失敗,其錯誤將不可挽回。自此,他再也沒敢和唐存厚頂撞和犯武。可謂謹遵教導,絕不忤逆。多年以後,提及唐存厚,仍敬畏不已。
唐存厚最後冷笑道,也行,不罰你站,你就這麽趴地上,下課了再起來。
因為我和劉剛是同桌,所以我知道他趴地上的細節。那季節已是深秋,水泥地麵冰涼。劉剛一邊哭一邊流鼻涕,他不像多數人那樣用手背擦眼淚鼻涕,而是使用靠近手腕的掌心部位。然後就是用這樣的手掌抓一下我們的桌腿,將眼淚鼻涕塗在了上麵。所以,地麵是幹淨的。唐存厚的班級衛生總是如此優秀,三角形的流動紅旗總是在靠近門的牆壁上迎風不動。
一代高人唐存厚
必須承認,唐存厚這個人是個人物。他當過兵,退伍後國家分配他來學校教書。他熱愛文學,多年來一直筆耕不輟,退稿信源源不斷地從全國各地集中到傳達室,然後再被他拆閱保存。這是紅光鎮婦孺皆知的事情。後來,退稿信越來越少,人們以為他放棄了文學創作,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投稿仍在繼續,而退稿製度已經沒有了。“限於人力財力,來稿不退,請自留底稿。”這是所有文學雜誌都有的話。
有一年冬天,我公差前往貴陽,閑來無事,在街上轉。也沒什麽好轉的,然後就踅進一家不足五平米的書店。和全國所有同類書店一樣,書架上以武俠、言情和教輔讀物居多;然後,在一本暢銷書和另一本暢銷書之間,我發現了一本著者與唐存厚完全重名的書。翻開一看,乃是一本談論荷花史話的文化隨筆集,每篇文章後都注明該文何時發表在何處,多為各地晚報副刊之類。作者簡介說明,作者並非我的中學語文老師唐存厚先生。遙想當年,遙想遠在千裏之外的紅光鎮,我難免傷感不已。我覺得自己應該買下這本書,結果我隻是將它插回書架。
這是他的個人愛好,其實也沒什麽。我記得我小時候喜歡唱歌,到哪兒都哼哼唧唧。而事實呢,我根本不會唱歌,這已經被最近一些年無數個KTV包間及其小姐所一再證明。我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嗓音也難聽得要命。這麽說,是說我最終還是發育了,變聲了,變成了現在這個鬼樣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兒。我也想借此說明,唐存厚熱愛文學本質上或許與我發育之前熱愛唱歌,是一回事。
當然,唐存厚作為人物,還有另外一些事跡。比如他教我們那會兒,一家人都住在公廁裏。事情是這樣的,那會兒正式的教師還有分房福利,但競爭相當激烈。一個同職稱但教齡沒有唐存厚長的老師拿到了房子,而後者因為沒有大學文憑沒拿到房子,所以他非常憤怒,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正巧學校的一間公廁因為年久失修一夜之間倒塌了,學校重新蓋了一個。那是上世紀90年代剛剛開始,那年頭許多東西也還剛剛開始。校方領導認為應該蓋一個紅光鎮模範廁所,所以花了重金,以金色琉璃瓦做頂,內外牆壁都貼上了白色的瓷磚,更重要的是裏麵有了間歇性咆哮的自動水箱,再也不用同學們在大掃除之日用臉盆端水去衝廁所啦。蓋好之日,尚未交付使用,第二天,人們發現因為分房未成的唐存厚已率領全家入住了公廁。他是怎麽完成這個計劃的,沒人知道,那麽多家具、衣物,怎麽一夜之間就堆滿了廁所了呢?還有,他又是如何說服家人和他一起搬進來的呢?唐存厚的女兒唐曉玲可真漂亮,她比我們低兩屆,這麽漂亮的姑娘住在廁所裏(即便還沒交付使用),怎麽說都讓人感到別扭。劉剛因此給唐曉玲起了個綽號,叫廁所西施。時至今日,廁所西施當然已不住在廁所裏了,唐存厚那個舉動最終給他爭取來一套房子。在這個房子裏,廁所西施長大了,考上了省城的大學,在那裏交上了男朋友,然後工作結婚,隻逢年過節才回到紅光鎮看望自己的父母。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唐存厚老了,退休了,然後胃裏不失時機地長了瘤子,緊接著就死了。
劉剛說,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唐存厚一家還住在我們母校那個現已斑駁醜陋、臭氣熏天的公廁裏。那麽,在這種情況下,唐存厚患癌症死去,留下孤兒寡母,廁所西施的哭聲在廁所瓷磚牆壁上來回撞擊,真是淒涼無比,讓人難受極了。也就是說,劉剛多麽想進入那個廁所,擔負起照顧這對孤兒寡母的重擔啊。
公廁前的美好飯餐
在那會兒,也就是劉剛被唐存厚打過之後,前者確實經常進入廁所幫助師母幹點家務活。劉剛精力充沛,一會兒一手兩隻熱水瓶跑到食堂那兒打開水,一會兒蹲在廁所外麵幫助師母從板車上卸蜂窩煤。為了將蜂窩煤碼整齊,劉剛就像個古代的木匠那樣閉上一隻眼左瞄右瞄。有時上課上得好好的,師母會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剛開始,她還會跟正在上課的老師嘀咕幾句,然後由後者將劉剛叫出去。後來,她覺得這已經沒必要了,直接喊:劉剛,幫我把這罐湯送到醫院給你們唐老師。話音未落,劉剛已跑了出去。
唐存厚最終死於胃癌,多年以前就有了征兆。他胃不好,據說這是喝酒喝壞的。當兵的時候,為了抵禦寒冷,“玩得跟兄弟一樣”的連長經常叫他手下的弟兄喝點酒。潰瘍,然後穿孔,最後癌變,這和寶貝女兒唐曉玲一樣,也是個成長過程,雖則讓人驚歎,但也委實沒什麽了不起的。
作為一個所謂的雙差生,劉剛的優點是擅長下象棋,除了唐存厚,班級之內,他找不到對手。可巧唐曉玲也會下棋。這在唐存厚看來,屬於智力開發,總比像別的女孩子那樣看言情小說搞早戀強。放學之後,如果沒什麽架要打,閑來無事,劉剛就會滯留在女廁外麵,和唐曉玲下棋。唐曉玲是個愛幹淨的姑娘,一般都會趁下午還有陽光,用劉剛從食堂打來的熱水洗頭。她總是頭發濕漉漉地和劉剛下棋。等到日落西沉,頭發也幹了,她才把棋盤上的棋子打亂,說不下了。師母曾多次邀請劉剛和他們一家共進晚餐,這都遭到了後者的害羞拒絕。直到我們快畢業的時候,唐存厚也開口了。
就別回去吃了吧,他說。
沒什麽特別好吃的東西,一碗魚頭豆腐,一碟雪菜肉絲,還有就是韭菜炒辣椒,都很辣,連湯都是。唐存厚一家是湖南人,他們愛吃辣。劉剛是土生土長的紅光鎮少年,紅光鎮食物隻講鹹淡,秋冬醃點大白菜和豬肉,其餘就是吃時蔬,僅此而已。他沒吃過那麽辣的東西。但他見唐存厚一家三口吃得如此平常,既不咳嗽,也不吸氣,連“辣”這個字都不說,隻聽見筷子在碗沿觸碰的脆聲,劉剛也隻好埋頭吃飯。他說,辣和緊張使每一坨飯菜都像小老鼠一樣在他的胃裏蹦來蹦去,他直吃得臉紅耳熱、滿頭大汗。
飯間,隻有師母說過幾句話。她說,劉剛你馬上就畢業了,以後我們家裏一些事情想找你也找不到了,想想還真有點舍不得你呢。唐曉玲用筷子壓著小嘴唇先笑了,然後唐存厚也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總而言之,飯桌上是沉默的,在多年以後的劉剛看來,確實像一家四口在黃昏光線下吃晚飯。
戰鬥和複仇
畢業後劉剛並沒有立即離開校園。他和許多像他一樣的壞孩子在學校大門附近又逗留了兩年。這是一個傳統問題,而並非劉剛舍不得唐存厚一家。傳統就是,劉剛這樣的孩子畢業了後年齡還太小,做工大概還不行,當學徒呢,他們又懶,所以,既然沒書可讀,沒老師負責教育,家長也沒什麽辦法,隨他去吧。所以,他們畢業了隻能在學校一帶混。三兩個聚在校門外的小鋪子裏打打牌,見誰不順眼就上去揍他一下,誰在學校被人欺負了也可以找他們幫忙。不過,很快他們就覺得這也沒什麽意思,主要是沒好處。所以他們開始問學生要錢,要不到才動手。如果有哪位兄弟消失了,幾天之後,他肯定也會從什麽地方搞來一輛摩托車騎到校門口來顯擺。劉剛他們就爭相騎一下過過癮。
這中間他們學會了抽煙喝酒,有的也在風騷女生的身上學會了性交。劉剛說他就是那會兒知道女人的陰部不是長在肚皮上的。之前課堂上他在書本上塗鴉,總是把那玩意兒畫在女人肚皮上,與肚臍眼相距不遠。而這點常識,我本人是直到多年以後才知道的。
這兩年裏,最大的障礙是劉剛怕叫唐存厚一家人看到。一旦發現他們經過,他總要找個地方躲起來。這被跟他一起的兄弟發現了,後來,他們見唐存厚迎麵走來,就指著牆角喊:唐存厚,劉剛在那兒呢劉剛在那兒呢,快叫他給你老婆打水快叫他給你老婆打水。
一般的教師聽到曾經的學生如此侮辱自己,大多臉一紅下巴一揚不予搭理,然後很瀟灑地揚長而去。唐存厚不,他走過來,問,你是跟我說話嗎你是跟我說話嗎,然後不由分說就是用老招數跟這些半大小子幹了起來。前文已述,唐存厚的老招數總是屢試不爽,這會兒仍然經常奏效,但也有不奏效的時候,被對方躲過,然後反被攻擊。唐存厚不愧深得劉剛敬畏,麵對幾個小子圍攻的時候,他的招數也有所改進,那就是盯住其中之一打,別的人打到他,他不管。這反而比多麵迎擊要有效得多。其他孩子見某個孩子被唐存厚打得哭爹喊娘,也便嚇壞了,然後逃走,回頭罵,你有種等著你有種等著。這也是成年壯漢和半大小子的區別吧,前者給後者踢幾腳捶幾拳,沒什麽大礙,但後者叫前者打了就招架不住了。
劉剛見此場麵總是難過地別過臉去,然後一個人沿著校園圍牆的外圍逶迤而去。一個是他敬畏的唐老師,另一方是他天天在一起鬼混的兄弟,他隻能保持中立。他跟兄弟們解釋自己之所以保持中立的原因,對於兄弟們被打,他感到痛惜;對於唐老師占了上風,他也不敢說自己很欣慰。大家覺得他說的有他的道理,也不怪他。但大家還是背著劉剛聚在一起吸取了教訓,商量了對策,總之要報複唐存厚。而所謂對策,無非是用武器,鐵棍和砍刀。
不過這次報複流產了。當他們手執武器衝進校園後,一個公安就製服了他們。公安是這個學校的名譽上的法製副校長,以前開校會才會在操場上的台子上訓話。他突然出現,確實事出意外,讓人害怕。法製副校長製服他們的辦法也很簡單,他就那麽穿著公安製服,站在水泥台階上喊一聲站住,大家就都站住了。然後他說,把家夥都放下,抱著腦袋蹲地上,大家也照辦了。在派出所,大家被銬在窗戶上站了一夜,落了一頭的霜,第二天一五一十地老實交代了大夥兒的計劃。然後家長們紛紛趕到,敬煙不已,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發誓:如果再找唐老師報複就隨便拉去槍斃。
公判大會
兩年後,劉剛不得不離開校門。他爸爸請客送禮,給他在鎮上鑄鐵加工廠找了份差事。他在收購部負責給廢銅爛鐵稱重量,開個單子,根據單子上所說的重量,賣廢銅爛鐵的人才能到會計室去拿錢。後來廠裏的人發現,買來買去,那些廢銅爛鐵都長得一模一樣。原來是劉剛夥同自己那些兄弟,讓他們來偷這些廢銅爛鐵,第二天再來賣。劉剛他們於是就因為盜竊團夥的罪名被判了三年刑。
是公判。而在紅光鎮,能容納看客最多的地方就是我們學校。其實當天來看公判大會的人並不多。不過,作為一場生動的法製教育課,紅光中學的師生還是全部參加了。宣判完,校長還被邀請上台說話。他特意強調了劉剛他們就是這所中學的畢業生,是這個學校的恥辱,是在座數百名同學的前車之鑒。這些話被懸掛在校園樹杈上的幾個乳藍色的鐵皮大喇叭公布於眾,自此劉剛臭名昭著。他不好意思抬頭,但他還是看到了唐存厚,他又作為一個班級的班主任站在了黑壓壓的人群之後。看上去就好像他並沒有意識到台上那個罪犯是他的學生那樣,而正和另一個教師熱火朝天地抽煙聊天。越過人頭攢動的操場,在那排教室一側的公廁也能看到。這時候,那個公廁已經實至名歸,為屎尿所占據,唐存厚一家已經搬走。也就是說,唐存厚的老婆,那個喜歡喊劉剛幹活的師母也許沒有看到這一切。當然,這也未必,師母或許正在人群中嗑著瓜子,隻是無法辨別而已。那麽,剩下的就是唐曉玲沒看到自己了。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
唐曉玲此時已經考入省城,她離開紅光鎮的時候,唐存厚曾上門來找過劉剛。他說自己當日有事,不能送女兒去學校報到,而他老婆又暈車暈得厲害。在紅光鎮,他們一家是外地人,沒有熟人,隻有劉剛曾多次幫過他們家,所以他希望劉剛能代替自己將女兒送到省城。也就是說,那些被褥和包裹,由劉剛扛著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劉剛其實有點猶豫,因為他也沒去過省城。但唐老師說到他信任劉剛,覺得劉剛起碼能在路上保護好他的女兒後,劉剛答應了。
此時的唐曉玲已是一個大姑娘,美貌依舊,隻是性格大變。她已經跟劉剛無話可說,而劉剛也沒什麽話覺得值得向她匯報的。他們乘坐長途汽車一路無話地來到省城,然後在長途汽車站打了一個車,報上校名,他們就到了目的地。路途並沒有他們預料的那樣繁複和驚險。
在新生宿舍裏,其他同學大多由家長送到。那些永遠對別人家的事充滿好奇心的中年家長不禁問唐曉玲,劉剛是她什麽人,劉剛注意到她臉紅了一紅,沒有回答。回來的路上,劉剛感慨萬千。半路上司機攆他們下車到路邊玉米地裏撒尿的時候,劉剛記得自己看到一顆老玉米從包衣中露出玉米芯,上麵僅有寥寥幾顆玉米,與此同時,一些蠕動的蟲子爬了出來。
公判大會上,劉剛不禁想到了這一切。他說,當時他就意識到,世界發生了變化,意思就是,一個時代至此落下了帷幕。
我們的大學
有一種說法,發育遲的話,這人個子將來會長很高。但這話在我身上落空了。所以當我成人,我覺得自己被騙了,起碼被自己騙了。想當年,我作為一個兒童生活在劉剛他們中間的時候,我還挺驕傲,我愛唱歌,我成績好,我告訴自己,過些年,我將成為一個大高個,成為一個巨人偉人。我記得唐存厚生前總是在紅光鎮如此讚美我。好在他沒有活著看到一切,他的死對我來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度過四年的大學,我和所有人一樣又湧出了校門,托了關係,才好不容易被我父親安插在紅光鎮土地所當一名幹事。老實說,這份工作不錯,屬於國家公務人員,工作穩定,待遇優厚,享受各種保障。在紅光鎮,我可以算作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隨著大開發時代的到來,我的職位更是炙手可熱。具體而言,我的職責就是去每一條街道每一個村子丈量土地,丈量他們已有的建築麵積,防止拆遷之日他們漫天要價。如此一來,我的工作就牽涉到許多人的利益,就難免有點腐敗的地方。如果有人找到我,請客吃飯,送上錢物,提出給他批一塊地建造房子,或者要求將他搭建的違規建築也算作私房建築麵積,我均可以幫他們完成。當然,這需要我們的領導同意才行。他一再警告我們不要幹這種事兒,但他本人的大量親友已經讓他這麽幹了。所以我們不得不告知那些找我們辦事的人,好處光給我們還不行,不能忘了我們的領導,而且好處還要向領導傾斜。總而言之,這樣的事在我的有生之年司空見慣,一點想象力都不需要就可以知道它的真相。對於這種台麵上並不光彩的事,我是這麽想的,那就是,這一切隻是我們日常生活,這才是我們有效的生活方式,此外無他。
但夜晚到來,當我從各式各樣的酒桌上返回家中,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我還是感到失落。回家路上,經過唐存厚家的時候,因為他已死,師母也已隨女兒遷居省城,他家的窗戶黑洞洞的,在萬家燈火之中就像被打落的一顆門牙。想當年他把劉剛安排和我在第一排同座,一方麵是便於控製前者在課堂上難免的不軌言行,另一方麵是希望我這樣一位好孩子能夠以“一幫一”的方式將劉剛帶到正軌上來。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到那些古代的先賢,他們之所以成為有出息的人,與“樹挪死,人挪活”、“好男兒誌在四方”、“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這些名人名言是息息相關的。而這些名人名言不應該僅僅是我們寫議論文時必須引用的論據,也應該付諸實踐。就當時唐存厚的觀點看來,考上大學是我們有出息的第一步。
老實說,我不承認自己在大學學到了多少有用的東西,我也不承認學到有用的東西就真的管用。我對大學並無深刻的記憶。如果有,也僅僅集中在一些男女關係上。我記得某個研究生將導師的老婆搞大了肚子,孩子生下後,導師居然視為己出,這是喜劇。還有一出悲劇曾讓我們久久不能忘懷,說是某個家夥女朋友被自己的好友搶去了,他先將那個女的砍死,分屍丟在校園各個角落,然後他又不動聲色地將情敵約到飯館,他們在推杯換盞之間進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此人向朋友表明,他尊重女友的選擇,認為他們二位才更為般配,而所謂般配就必須在一起。話音剛落,即掏出匕首將朋友捅死,從而成全這對般配的男女。之後,他還割下了對方的頭顱,置於酒桌之上,像對方剛才還活著那樣,與之對飲了一杯。在警察到來之前,他爬到了樓頂,但也遲遲未曾跳樓。人們很不耐煩地在等待。而上課鈴已經響起,某些從不翹課的同學就此錯失了看到他縱身一躍繼而摔得支離破碎的壯觀場麵。
上述均非我的親眼所見,因為我那會兒正和一個女孩在校外同居,長期不到校上課。第二,上述故事所涉及的人員均非我的老師和同學,可謂素昧平生。也就是說,離奇之事總是與我毫無關係,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老畢的書單
與我的大學生活相對應的,正是劉剛的牢獄生涯。在紅光鎮,作為地痞無賴,沒有坐過牢,相當於沒有大學文憑的青年,很難找到一份體麵的工作,有時維持生計都困難。所以,劉剛坐牢對於像他這樣的人來說並不羞恥。問題隻在於,劉剛是因盜竊而坐牢,這與那些因砍人而坐牢的凶猛之士不可同日而語。換言之,他們雖然同坐一個牢,同念一所大學,但劉剛的文憑不硬,就像拿的是肄業而非正規的畢業文憑,起碼也像一位英語沒過四級而未獲得學士學位的畢業生。他們的身份和待遇也將不同。因此,出獄之後,劉剛僅僅是個小角色,是一個叫老畢的惡棍的手下,負責幹點雜活,有時充當打手。
就是這樣,老畢當年因為砍人,出獄後獲得了紅光鎮大小流氓的熱烈歡迎和忠誠愛戴,他組織了工程隊,給急需基礎建設的紅光鎮架橋鋪路,成了我們這個小地方的明星企業家和納稅大戶。此人早年也是唐存厚的學生,隻是比我和劉剛高幾屆。就我所知,他是唯一一位繼承了恩師旨趣的人。也就是說,他也愛好文學。區別在於,他不搞創作,無需投稿,而專事閱讀。為了提高閱讀質量,他不住鎮上,而是在鎮外的一塊農田裏蓋了一座深宅大院,其中就有一間四麵牆壁都是書的書房。這間書房並不像知識分子那樣鋪設地板或地毯,也沒有那種做工考究的搖擺藤椅,至於字畫、花草、古玩和筆墨紙硯更是無從談起。有一台電腦,但隻是為了打遊戲而用,諸如拖拉機、鬥地主、鋤大地、拱豬之類。老畢曾經問我,為什麽這些遊戲都跟農業生產有關?我隻得如實回答,我也不知道。書房中間的地麵上有一個坑池,冬天,他在其中燒炭取暖。隻在夏天,他才使用空調。為什麽我們這裏冬天不供暖?這也是他問我的問題,我還是照自己的真實想法回答了他,我說我還是不知道。總而言之,隻要有空,他就會躺在地上那種和學校上體育課才用的一樣的大墊子上看書,看《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三個火槍手》、《悲慘世界》、《約翰克利斯朵夫》、《複活》、《安娜卡列尼娜》、《簡愛》、《傲慢與偏見》、《呼嘯山莊》、《湯姆叔叔的小屋》、《飄》等等。
這些書名耳熟能詳,但真正讀過的人並不多。在紅光鎮的郊外,有一個莊戶人家,綽號為老畢的主人正孜孜不倦地閱讀著這些書籍。夜幕降臨之後,所有的外人都離開了,院裏隻有老畢的母親和妻兒,此外還有一條藏獒,吠聲洪亮,明月高遠。
再論廁所西施
我是因為工作關係和老畢成了朋友,然後與劉剛重逢。此時此刻,我才發現,劉剛身材中等,相貌庸常,神情委瑣。他總是跟我說“那時候”,而所謂“那時候”就是上述的那些人物,而所有人物都集中在唐存厚一家即紅光鎮中學那間公廁周圍。有時,我因工作原因要去紅光中學,一度光顧過這間公廁。因年深日久,瓷磚紛紛剝落,原先金碧輝煌的屋頂也有枯草飄搖。除了分割男女的牆壁還有個曾經被打通後又被堵上的門洞的痕跡之外,內部已絲毫看不出曾經住過人。自動水箱已經壞掉,糞便到處都是,臭氣熏天。而在當年,被唐存厚一家占據之時究竟是什麽樣子?是很難想象的。那時候,我們都沒有進來過,劉剛也沒有。他隻是站在門口接受師母布置的任務,隻是在女廁門前和美麗的唐曉玲下兩盤象棋。按照劉剛的理解,當年唐存厚夫婦住在男廁,他們的女兒唐曉玲住女廁,中間有一道門,便於父母和女兒進行溝通。也就是說,無論是作為居家,還是作為廁所,劉剛和大多數人一樣,充其量隻了解一半的構造,唐曉玲的房間或女廁,究竟是什麽樣,我們一無所知。是的,那時候的劉剛已經發育,正在發育,女廁對他有天然的吸引力。話到最後,我覺得他應該死在當年的女廁內。
老實說,我對劉剛這種陳舊腐朽的話題充滿厭惡。剛開始,我隻能敷衍,以微笑和點頭表示他所說的一切都是存在的,“有那麽回事”。後來,我隻得王顧左右而言他,或沉默不語。最後,當他再次提到我當年是唐存厚最器重的學生的時候,我已忍無可忍,不得不告訴他,唐存厚在我看來,就一個曾經教過我的老師而已,我不認為他是我的恩師,也不認為他有多了不起,他寫的玩意兒惡俗低級,他說過的大道理空洞無物,他對一撥少年兒童使用的一指禪非常可笑,他的女兒也並不漂亮,如果說她有吸引力,也僅僅是因為她是教師的女兒,比我們紅光鎮這些工農子弟看起來幹淨一些,說好聽點,也僅是一個長期穿白色連衣裙卻住在女廁裏的少女罷了。
為了強調這一點,我虛構了我和唐曉玲在省城曾經相遇。我說,我雖然跟她不是一所大學,但那會兒我經常去她所在學校踢球,此時的她已不再纖細苗條,而隻因為發育停止而成了個腿又粗又短的大P股姑娘,因為跟男同學戀愛和性交,腿縫無法愈合,大P股還下垂得厲害,至於她的臉蛋,也繼承了其父,隻是因是女孩,談不上橫肉,但線條粗獷,泛著油光。因為認識,我們曾打過招呼,也無非是她衝我笑笑,暴露牙齦和幾條皺紋罷了。當然,我從未遇見過唐曉玲,之所以這麽虛構,是因為我覺得這是必然規律,一個人,無論是誰,不可能逃脫這一點,所以它又不是虛構,而就是真實情況。
劉剛說,那你是認錯人了!
性生活
當然,對唐曉玲無窮無盡的美化和想象並非劉剛始終未婚的原因。他找不到老婆的原因也很簡單,就是窮。如果他像其他人那樣,畢業了學門手藝,好好上班,攢點錢,最終也能娶上媳婦。如果他能夠像老畢那樣通過行凶和坐牢獲得江湖地位,找老婆也沒問題。他的問題是,他僅是個沒幹過什麽大壞事兒坐牢、出來後叫人歧視的不起眼的小混混。我和老畢等人打麻將,後來煙抽完了,老畢抽出幾張大鈔,招呼坐在一側觀看的劉剛說,劉剛,去給我們買條煙,他就去買煙。就這樣。
剛開始那會兒,我也沒娶媳婦。這讓劉剛認為他和我是同病相憐。基於此,他經常跟我神情下流地談論馬路上的女人,也曾問我借過AV光盤,希望我給他提供成人網站的地址。他的這些要求在我看來是很容易解決,也許他覺得我對他不薄,然後提議我跟他一起去嫖娼。
我並不反對嫖娼,我覺得這個世界如果真的沒有明娼暗妓是不對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性欲總得解決。所以那段時間,我們經常出入於紅光鎮的一些洗頭房、桑拿洗浴中心和KTV包間。然後我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劉剛總是和那些小姐推心置腹、談天說地。他問她們家住哪兒年紀多大為什麽不念書以後有什麽打算……這樣一來,那些姑娘也會反過來問他一些問題,然後他如實回答。他告訴她們自己就是紅光鎮人,坐過牢,目前幫大名鼎鼎的老畢做事。順帶著,他也告訴她們,隔壁的那個戴眼鏡和他同來的家夥,是他的同學,而他這位同學很了不起,打小就學習好,還考上了大學,現在是紅光鎮的機關幹部。
如你所知,這讓我覺得危險。我看著眼前昏暗的粉紅燈光,內心湧起了一股無以言表的悲憤。一方麵我為劉剛這個老同學感到無可奈何,另一方麵我為自己淪落至此感到虛無。我再次想到了唐存厚的名人名言,想到了他的女兒、他的廁所以及他後來的家的黑暗的窗戶。如果這就是人生的話,那麽人活在這個世上究竟所為何來?我還想到我在大學時代的女友,除了那個和我長期同居的女同學之外,還有一個是房東的女兒,我是被她在夏天洗澡的肥皂氣味所吸引。那是一種廉價的香皂,洗澡水從管道裏流淌而出,一隻黑乎乎的老鼠自下水道攀爬而出。即便如此,她的洗澡水卻是那麽的香,誘使我接近她,討好她,然後和她上床。她比我大,明確地告訴我,隻願意和我保持這種關係,而這種關係不可能公開。她希望自己將來嫁給一個列車員,她覺得列車員都很性感很可愛很安全。據說火車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也是最古老浪漫的承載了豔遇和奇遇的交通工具。火車將人類運輸到未曾涉足的異域,卻將我們的糞便一路播撒在鐵軌上。
這位房東女兒的夢想讓我躺在紅光鎮的一張肮髒的專事於性交的床上感到羞愧。然後我決定要改變這種生活,雖然我不知道如何改變,也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能改變生活,但我知道,不能再這樣玩了,要和劉剛這種人保持距離。
小紅
我們不是偉人!
老畢總是跟我們強調他閱讀中外名著所得出的結論。偉人所考慮的不是自己,他們隻考慮別人,要麽造福他人,要麽淩駕人群。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偉人都是白癡。而我們,必須考慮自己而罔顧他人,不如此,我們難以活下去。而人為什麽要活下去,或者說為什麽殫精竭慮地想活下去?老畢的理解是,這並非愛惜,並非自私,而來源於某種神秘力量,說成上帝也行。上帝要求我們見證一切。
這些話我並不理解,劉剛也不理解。我們隻能負責活,而不負責考慮活。我們在紅光鎮開疆辟土,架橋鋪路,紅光鎮日新月異。此外,就是還未及開發的郊外,那是田畝、荒野和墳地。唐存厚就埋在那裏。唐曉玲帶著我們的師母拋棄了紅光鎮遷往了省城,此前有述。劉剛曾不止一次地邀請我和他一起去唐存厚的墳頭看看,這讓我覺得極其惡心,就像他跟某位洗頭房的小姐日久生情一樣。在我看來,那位小姐隻是想找一個穩定的客源,然後有一份穩定的收入,若幹年後,她懷揣這些積攢下來的收入衣錦返鄉,然後嫁人,繼續過某種數千年來沿襲未變的男耕女織的美好生活,留下被掏空的劉剛繼續浪蕩在這個因為永無休止的開發而千瘡百孔的小鎮上。也就是說,那個叫小紅的小姐勢必和唐曉玲母女一樣,她也將拋棄紅光鎮,拋棄劉剛。
後來劉剛死了,所以我們無從知道這位小紅會不會打破我們的定見,既然劉剛死了,她當然要遵從我們的定見,最終返回家園結婚生子去了。劉剛怎麽死的?暫且按下不表,單說劉剛和小紅。小紅後來確實不再賣淫,搬過去和劉剛住在一起,儼然一對夫妻。劉剛家人對此極力反對,鎮上人也無不津津樂道。老畢告訴劉剛,他的問題不在於找了個賣淫女小紅一起過活,而隻在於這個小紅是紅光鎮的賣淫女,也就是說,如果這位小紅是來自於其他地方的賣淫女沒有被這個鎮上的其他男人買過就行。換言之,劉剛弄了小紅這麽個姑娘,是連老畢這種見多識廣的人都不看好的事情。
有必要承認,早在小紅賣淫的日子裏,我曾經買過。當然,這也不是你承認不承認的事,它就是事實。事實還包括,小紅確實很漂亮很溫順,床上功夫一般般。但正因如此,嫖過之後,確實有多年夫妻的感覺。她不像別的賣淫女那樣言語粗俗,也沒有蓄意弄成風塵無比的模樣。她保持了一個外鄉姑娘進城打工的本色,這和老畢工地上那些泥瓦工差不多,他們仍然還穿著自己在家鄉的衣服,一個山東的工人仍然還叼著大煙袋。這其實也隻是生活習慣,與美德無關(據老畢說,香港至今還部分保留著清朝人的生活方式),隻是這一頑固的生活習慣又總是讓我們產生好感。
劉剛還曾邀請過我去他和小紅的小家做過客,小紅姑娘將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燒的飯菜雖非美味,但也很正常。即便他們的恩愛是能看到的景象,但我一直不太願意相信它是事實。劉剛死後,屍體被其父母拖回家中,拒絕小紅進門。小紅哀哭不已,表示想看最後一眼也沒得到應允。然後她回到她和劉剛生前居住的小家,收拾了行李,鎖上房門默默地走了。
陳香
在劉剛和小紅過日子那會兒,我和陳香也搞起了對象。但這事劉剛到死也不知道。
說起陳香,又得回到唐存厚的公廁年代。陳香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她那會兒是個駝背女生,紮了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辮子上布滿了頭皮屑,因為個高,坐在最後一排。她還近視,怕被人笑話,從來不戴藏在書包裏的眼鏡,因此,她的成績也很壞。此外,不知道是不是駝背的關係,她在體育課上奇醜無比,跑起路來像一隻鵝,那麽長的腿,像一種叫鷺鷥的大鳥,可跳高跳遠都不行。總之,至今我也沒想出她有什麽優點。這麽說也不準確,她的優點就是一言不發,默默無聞,沒人注意過她,所以我早就把她忘了。當我被人介紹和她相親的時候,可謂大吃一驚。也就是說,這麽多年過去,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陳香的女同學,至於上麵提到的那些印象,也是被喚起的。這也說明,我們的記憶還有很大的潛力,我有時甚至會想,總有一天,我還會記起自己曾受到唐曉玲的邀請去她那間女廁閨房一起趴在糞坑上寫數學作業的事--這到底有沒有發生過呢?
陳香同學畢業後讀了技校,技校裏有個主任是她二姑爺,所以她又被保送去念了職業大學。大學畢業後,她爸爸將她弄到鎮上計生委工作,至今。也就是說,陳香最終和我喜結良緣與這條成長道路關係巨大。我的父母反複告誡我,必須要找個有正式工作的女朋友,即所謂雙職工,剛開始我還挺反感,後來老畢開導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我覺得不無道理。既然我不再想和劉剛去嫖娼,那麽我又有什麽理由拒絕相親呢?然後我就遇到了陳香。
此時的陳香仍然駝背,但得到了她較為成功的包裝和克服,駝峰看起來不那麽顯眼。政府機關的工作經曆和審美情趣已使她出脫為一名青年婦女幹部的標準形象。我們談不上一見如故,但我們確實是故人。我認為她性格隨和,人品還行,長相有進步,她認為我是當年的好學生,而自己隻是個命好的差學生而已,還挺自卑挺崇拜的。那麽,為什麽不試試看呢?我媽還告誡我,像我這種發育遲個子矮的小夥兒,娶個陳香這樣因為發育早個子高的閨女,有利於改進家族基因。
隻是我不願意把這件事告訴劉剛,因為我想到在公廁年代的音樂課上,劉剛曾經將一塊從食堂找來的煤塊放在陳香的駝峰上而後者一無所知,直到下課,那塊煤才掉了下來。
陳香惱羞成怒的樣子回頭看著我和劉剛,誰幹的?
劉剛說,你猜。
陳香說,就是你!
劉剛說,答對了,真聰明。
陳香就哭了。
酒桌風雲
老畢在一張飯桌上陪一撥人吃飯,大都熟人,所以老畢不禁應他們的要求談起了自己的閱讀。這是經常發生的事,老畢無論是武力還是學識,均已在紅光鎮獲得了廣泛的尊重,雖然他中學沒畢業,雖然他已多年不砍人。他說自己最近在看《包法利夫人》,這不僅是說那個叫愛瑪的女人的悲劇命運的書,而是一本談人生的書。不僅女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希望過上更好更體麵的生活,希望自己的日子有戲而不是沒戲,希望嚐試新鮮刺激的東西。總而言之,沒人甘於平庸,而不平庸,除了奮鬥這種積極的理解,還有就是折騰、搞事、作孽這種不太好聽的說法。安於本分或所謂的安貧樂道都是有悖於不平庸的。而平庸終歸是個貶義詞,這並非詞性的問題,而是事實,就是說,平庸不是好東西。所以說,人類存在著一個悖論,一個無法改變的悲劇:一方麵唯有平庸才能和平,另一方麵,唯有不平庸才能進步。落實到《包法利夫人》來說,如果愛瑪甘於平庸,愛瑪不會美麗,僅是一個村姑;正是愛瑪的不甘平庸,才導致了這麽個家破人亡的悲劇。這也正是我們為什麽總要盛讚隻有豬才是幸福的。老畢進而提到,這不代表他的觀點,他承認自己是平庸的,並且希望能平庸下去。以豬為例,自己半生所為,無非就是“近豬者,吃”而已。而吃,也就飯量大小,就是人的欲望不同罷了。欲望大,占據的名利大,與欲望小,占據的名利小,本質上都是豬,沒什麽可羨慕和看不起的。相比之下,老畢說,我的一個兄弟倒並非平庸之輩。然後他說到了劉剛,盛讚此人重情重義,對舊人念念不忘,對新人情意綿綿,活得挺像一個人,而不是豬。別的不說,請問在座,這年頭,眾目睽睽之下,誰有勇氣跟一個婊子過日子呢?
可惜當天劉剛不在,不知他聽了這番高論有什麽反應,隻知他事後聽人轉述,一副感激的樣子。
不過當天在座一年輕人跳了起來,聲稱自己早就聽說老畢的大名,但還是沒想到盡叨咕這些不著邊際的屁話。老畢雖然不快,但也沒發作,勸這位小兄弟不要跳,大家隻是扯淡,說得在理,就聽聽,不在理,確實可以當放屁。
大概也是喝多了,那小年輕站起來喊道,我是來喝酒的,不想聽這些,你也沒權力要求我們聽你放屁,說完舉杯衝老畢拱了拱,兀自一飲而盡。然後將空杯倒懸給老畢看。
老畢說,你這是叫我也幹?
小年輕仍將空杯子倒懸在那兒,說,隨便。
老畢說,那我就怠你個麵子,不喝了。
小年輕一聽,氣呼呼地摜掉杯子,拂袖而去。
此後,在座當然忽略了這麽個小插曲,繼續客套喝完了酒才散。但這事有蹊蹺的地方,這小年輕誰帶來的?如此放肆或者沒頭腦,為何帶他來的人不阻止?為何在座其他人也不阻止?是不是表明,在座各位,老早就有這個意思,小年輕替他們張目了?或者是大夥兒早就嫌老畢礙事了,有必要讓老畢出出醜了?確實,大家隻是混子,是來掙錢的,不是來聽課的。另外,你老畢算個屁,你就一個拿刀砍人的貨色,裝什麽不好,非要裝有學問。
老畢意識到了這一點,也很生氣。但他明確地告訴我,他不想針對這事做什麽。這不說明自己現在老了,而是覺得不必。
菜場行凶
顯然,這事隻是個開始。事後第三天,那個在酒桌上發飆的小年輕被劉剛捅成重傷。按照判詞,是老畢指使劉剛去做了這件事。但大多數人還是相信傳聞,就是老畢並沒有這麽示意,而隻是劉剛主動願意替老畢出這個頭。我因為不想再涉入,所以沒有去看守所看望老畢,沒有打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問題是,這用得著打聽嗎?換言之,我用得著去看望老畢嗎?
凶案發生在紅光鎮菜市場。那個小年輕是在那兒混的,靠收保護費謀生。劉剛偽裝成買菜之徒,然後向賣菜的打聽那個小年輕,菜販子告訴了他。劉剛就找個地方蹲下來,後來見那小年輕去菜場旁邊的公共廁所,他這才從肉案上拽了把刀跟了進去。據當時廁所裏的人說,小年輕剛解開褲帶,還沒尿完,看到劉剛抓著刀進來,飛起一腳就踢在了劉剛的臉上。劉剛用手捂臉,結果手中的刀戳到了鼻子,血流如注。這時候小年輕已經跑出去了,劉剛管不了鼻子,也跟著跑了出去。然後發現,小年輕已經拿著把靠在廁所外麵的大掃帚在那兒等著他。劉剛的臉上被竹條掃帚劃了無數條印子,無法靠近對方。後來小年輕嫌掃帚沒什麽力度,開始掉轉過來用掃帚柄打劉剛,打得很實,人們隻聽到一棍棍悶響。劉剛後來完全沒有招架之力,被打得縮在廁所門前的地麵上,從廁所內部流淌出來的水或者糞便沾了一身。最後就是小年輕打累了,劉剛也一動不動了。關鍵之處在於劉剛手中的刀始終沒鬆,所以當小年輕停下來歇會兒的時候,劉剛一個鯉魚打挺式的動作爬了起來,趁其不備把刀插在了後者的肚子上。
所有人都一致認為,如果日常鬥毆,劉剛絕對打不過那個小年輕。身高體魄完全不成比例,再說人家年輕,動作也快,關鍵劉剛的成名之作也無非是盜竊。第一印象太重要了。所以大家還是認為劉剛先放賴裝死,然後就這麽冷不丁地把刀捅人家肚子上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另外,是劉剛先拿刀攻擊人,這也是劉剛的不對。雖然自己打不過人家,而人家畢竟是最終的受害者,所以劉剛有罪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劉剛沒死,而隻是再次坐牢的話,這回他從牢裏出來要比上次光彩多了。可惜他死了。
唐存厚,你的兒子劉剛已追隨你而去
行凶後,劉剛先回了趟他和小紅的家,換了身衣服,告訴小紅,自己殺了人,要躲幾天,希望小紅等他回來。小紅嚇壞了,但還是含著眼淚點了點頭。然後劉剛就直奔老畢遠在郊區的莊院。這也被後來警察認定為老畢指使劉剛行凶的原因之一。
從紅光鎮到老畢的莊院,我說過除了田畝和荒野,還有墳地。作為老同學,我願意這麽虛構一下:劉剛在墳地停下了逃亡的腳步,然後在千萬墳塚之間找到了唐存厚的墳包。他流淚了,因為唐老師的墳包長年沒人照料,水土流失很厲害,變得無比嬌小,看起來就像個夭折兒童的墳頭。另外,墳頭上瘋長的荒草也迫使劉剛彎下腰來拔了拔。當然,如果他多上幾年學,比如像我這樣,就不會這麽做,因為我知道隻有植物才能相對有效地阻止水土流失。但劉剛不是我,在逃亡路上,他失去了理智,變得頑固起來,就像我們敬愛的唐老師並不存在的孝子一樣。
警察緊跟著也到了老畢家的門前。他們隻是上前敲門,告訴前來開門的老畢母親,叫劉剛和老畢一起跟他們“走一趟”。
老畢就對劉剛說,無論那個小年輕死沒死,如果你不想再進號子,就趕緊跑。
劉剛說,一人做事一人當。
老畢說,去你媽的。
劉剛就說,那你呢大哥?
老畢說,跟我沒關係呀。
劉剛就爬上了老畢家的高牆。所有人都看到他兩腿哆嗦地站在牆頭上的樣子,包括警察也看到了。警察還喊,劉剛,別跑。這時候,意外發生了。
不知道誰幹的,老畢那條藏獒被從籠子裏放了出來。這還是大白天,一般隻在晚上才放出來看家護院。有可能是老畢家人害怕,覺得放出來安全吧,但老畢的母親和老婆都說不是自己放的。總之,劉剛站在牆頭的樣子也被藏獒看到了。這條凶猛的畜生見狀就撲了過去,大有縱身躍起、一口叼走劉剛的架勢。後者見狀,嚇得啊呀一聲掉到了牆外。
大夥兒趕到牆外,劉剛已經腦漿迸裂。他沒有跌好,一頭栽了下來,正好栽在老畢家高牆外的水泥滴水坡上。老畢見狀,沒扛住,喊了聲“兄弟啊”,一下子就哭了。警察也沒有帶老畢走,而是打電話叫救護車忙了好一會兒。就是這會兒,老畢返身進了家門,徒手和自家那隻藏獒搏鬥了起來。這隻藏獒認識自己的主人,剛開始,還搖頭擺尾想套近乎,看情況不對,與老畢齜牙咧嘴起來,然後見老畢以死相逼,隻好獸性大發。
藏獒算不算猛獸?一個人到底能不能鬥過一頭猛獸?人們聽說過武鬆打虎這樣的故事,但這種人獸相爭怕是從沒有見過。所有在場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老畢不愧是紅光鎮智勇雙全的一代流氓,他活活掐死了自家的藏獒,而自己被拚死掙紮的利爪撕得條條杠杠、血肉模糊。
畢業照
劉剛已死,再說什麽也許多餘。
火化當天,我還是去了趟火葬場以示送別。不過,我受不了火葬場裏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中途出來抽煙。按理說,我該和劉剛的親屬一道離開才對。但站在火葬場外,看著煙囪濃煙滾滾,我還是一聲招呼沒打自己先走了。
到家之後,陳香正在和我們家那隻小貓爭奪毛線球,見我回來,她任小貓帶著毛線球滾動,問我幹嗎去了,我如實以告。她歎了口氣,想了想,提醒我說,你以後不能跟這種人玩了。我點點頭。然後她看了看地上千頭萬緒的毛線,說,我都懷孕了,我倆還結不結婚?我說結啊明天就結我說不結了嗎?似乎這個答案讓她很滿意似的,她低下頭開始整理毛線,這讓我再次目睹了她的駝峰。
然後我就開始翻箱倒櫃。陳香問我找什麽,我說我想看看我們的畢業照,但找不到了。她說她的還在呢。我說那你下次帶來我看看,我都忘了。她說她以前經常看,什麽都記得。我說,那你說說劉剛吧。她說他沒什麽變化啊,還那樣。我就說,也是,他發育得早,確實就那樣了,然後我補充道,其實我想看看唐存厚。她說,他坐在第一排左邊第二個,左邊第一個是他女兒唐曉玲。我嚇了一跳,我說唐曉玲也是我們班的?她說不是,但也一起拍照了。我說這不可能,我怎麽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她說,看來你真是忘了,一共照了兩張,所以五十個同學拿的是兩個版本,我拿的是與你那張不同的另外一個版本。
她這麽一說,我確實想起來了,我說,當時因為前排座位都是學校領導和老師的專座,所以空出的那個位子沒有同學願意坐,對不對?拍照的說空個位子沒人坐難看,所以拍第二次的時候唐存厚把正好經過的唐曉玲叫了過來,對不對?我還記得唐曉玲有點兒不樂意,但唐存厚是她爸爸,她也沒辦法,對不對?
對對對,陳香很高興地問道,還有呢?
所謂記憶閘門,真是一發不可收拾地打開了。我繼續說道,女生是第二排和第三排對不對?最後兩排才是男同學對不對?我因為個子最矮,唐存厚叫我和第三排女生站在一起對不對?然後我居然站在你旁邊對不對?
說到這裏,我渾身顫抖。因為那個拍照的要求所有人挺胸微笑的時候,我看到身邊的陳香猶猶豫豫地挺起了胸脯--這是一個慢鏡頭--我以為她能像我一樣挺起胸膛,結果她緩緩地、害羞無比地挺起了一對碩大的乳房。
我終於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發育的啦。